鲁一同
【诗人小传】
(1804—1865或1805—1863) 字通甫或字通父,又名兰岑,江苏清河(今淮阴)人。道光十五年(1835)举人,力主朝廷广开言路,革新政治。鸦片战争时,同情主战派。为文气势挺拔,其诗苍凉沉雄,在晚清早期诗人中,独树一帜。著有《通甫诗存》。
荒 年 谣(五首选一)
鲁一同
小车辚辚 [1] ,女吟男呻。竹头木屑载零星,呕呀啁哳行不停 [2] ,破釜堕地灰痕青。路逢相识人,劝言不可行:“南走五日道路断,县官驱人如驱蝇。同去十人九人死,黄河东流卷哭声。”车辚辚,难为听。
【赏析】
《荒年谣》是鲁一同写的反映灾荒的组诗,作于道光十三年(1833),由卖耕牛、拾遗骸、缚孤儿、撤屋作薪、小车辚辚等五首组成,写了农民从出卖耕牛到举家逃荒的全过程。诗前有序,披露了作者写此组诗的心境与悲伤,云:“饥冷洊叠,疮痏日甚,闻见之际,愍焉伤怀,爰次其事,命为《荒年谣》。事皆征实,言通里俗,敢云言之无罪,然所陈者十之二三而已”。这是组动人心魄的灾难史诗,诗中写了人食人、满路遗骸、母弃子、撤屋作薪和逃荒的悲惨的社会现实,是鲁一同的诗中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清人李慈铭说:鲁一同的诗文,“多涉时事,传之将来,足当诗史”,从《荒年谣》,可一窥鲁诗的风貌。
杜甫的《兵车行》,写送别征人的凄惨场面和征夫的怨诉,开篇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此诗的开篇也有相似之处,写逃荒人逃荒的悲惨情景,“小车辚辚,女吟男呻”,一辆辆残破的小车,载着家人,也载着全部家什,呕呀作响,与逃荒人饥寒交煎的呻吟声响成一片。他们的小车里别无它物,能看到的是竹头、木屑和零星的生活用品,偶尔,还有一个破饭锅从车上掉下来,砸碎在路上,随即被后来的小车辗成青色的土灰。他们流向南方,要渡过黄河,觅口饭吃,但是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什么呢?“路逢相识人,劝言不可行”,这是一班往回流的逃荒人的话语。他们用自己的亲身体验,劝诫这些后来者:“南走五日道路断,县官驱人如驱蝇”,诗写出了逃荒的流民之多,堵塞了道路,也写出了官吏如狼似虎,驱赶流民,如同驱赶苍蝇一样,毫无悯恤之心。回流的逃荒人还告诉后来者:“同去十人九人死,黄河东流卷哭声”。这是比前文更为绝望的情景:逃荒,本来是想逃脱饥饿而死的下场,不料,逃荒人面临的,却仍然是死神的血盆大口。这前一批的逃荒者,绝大部分或饿死、或被县官赶上了死路,剩下的回流者,又逢上了后来的逃荒大军。进亦无路,退亦无路。看来,这荒已无处可逃,逃到哪里,哪里都是灾荒!死亡的逃荒者究竟有多少?诗人也无法分辨,但觉滚滚东流的黄河巨浪,翻卷的全是死魂的哭声!最后,诗人又推出了无比沉重的两个短句:“车辚辚,难为听。”这不是首句的简单重复,从诗的艺术上讲,是诗意的升华;从诗所反映的现实上讲,首句的车声,还带着逃荒人的希望,结句的车声,则是诗人对逃荒人终将绝望的预言———虽然是他不忍言的预言。
此诗出语不事雕琢,用着力刻画的笔法,写出了触目惊心的现实。但诗的用语虽朴实,却并非直露:“行不停”与“不可行”的对比,足以发人思考、令人为逃荒者的前程命运揪紧了心。此外,一句“难为听”,也写出了“听”者即诗人自己对灾民无限同情却一筹莫展的复杂心情。在平浅的字句里,含有这样的深义可令人品味,这首诗真不是一首普通的大呼大号之作,它在反映惨烈的现实的同时,本身也具有沉郁曲折的艺术魅力。
(钟贤培 沈价)
注 释
[1].辚辚,众车声。
[2].呕呀,亦称呕哑,舟车声。啁哳(zhāozhā),杂乱而细碎的声音。
辛丑重有感(八首选一)
鲁一同
张公苦意绝天骄,忽报呼韩款圣朝。
便遣频阳老王翦,岂宜绝域弃班超!
跕鸢事业心纡折,射虎河山气寂寥。
珍重玉关天万里,西风大树日萧萧。
【赏析】
辛丑,即道光二十一年(1841),这年英军从海上入侵,打开了天朝上国的国门,是数千年未有之奇变,使当时的士大夫大多愤慨悲咽,抒写了一大批激扬爱国热情、悲慨国势沧桑的诗篇,作者本人便作有《读史杂感》(五首)、《辛丑重有感》(八首)等诗。《重有感》乃刻意效仿李商隐政治诗的作品,不仅是《读史杂感》的续作。盖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发生了“甘露”政变,宦官挟制皇帝,诛杀朝中大臣,朝政更加黯淡,李商隐曾作《有感》二首和《重有感》一首七律,皆用史事以吟政坛之变。本篇命题既仿效李氏,其借古典写时事之意亦略同之,且亦暗示了二者所写均为重大政治题材。
此诗的直接咏写对象,是为林则徐抱不平。作此诗的上一年,林因在广东实行禁烟,触犯了英帝国主义者的利益,英军出兵攻陷定海等地,朝廷不谴责疏于战备、守土不力的官员,却降罪敢于抵抗外国侵略者的志士良臣,先将林则徐革除总督职务,在转年(即辛丑年)又将林则徐遣戍伊犁。本诗对朝廷的举措失当极为愤慨,认为林氏遭贬,是国失栋梁,国家大势,将由此萧条。诗中列举许多卓有功勋的古代名臣,设喻慨叹林则徐的坎坷遭际。理解此诗的障碍在用典太多,其妙处也正在使典恰切。大量的典故运用,既使诗作内容大大丰厚,又避免了直接指斥朝政的忌讳,感情也因有所寄托而曲折深厚,蕴藉缠绵。因而,了解有关典故内容,体味其比附内涵,是理解诗作的基础和关窍。
首联是慨叹朝廷向侵略者让步,点出林则徐遭贬的背景。“张公”,指张骞,汉武帝时名将,屡次出使西域,不仅与西域诸国建立了友好联系,而且结成抗击匈奴的同盟,大大巩固了边防。“呼韩”,呼韩邪,匈奴单于,于汉宣帝时归附汉朝;元帝时,入朝进见,迎娶王昭君。首联意谓,林则徐禁烟设防,正同张骞对待匈奴的用意一样,在于巩固国防;不料,朝廷突然实行投降策略,竟把怀虎狼之心的英军,当作古代前来输诚的呼韩邪看待,结果使主张边备的良臣获罪。实际上,英军是用炮舰轰开了清帝国的大门,“款圣朝”句实蕴满讥刺。
次联是慨叹朝廷对林则徐的处置太苛刻、太绝情。王翦是秦国大将,频阳(今陕西富平县)人,翦曾与李信论伐楚,李信言需二十万人,翦言需六十万。秦王政不用翦言,使李信出师,大败于楚将项燕,乃复起用王翦,使将兵六十万,卒大破楚国。上句意谓朝廷待林则徐,不宜一贬到底,最多暂置之闲地可也,以后可以复用之。班超是东汉名将,投笔从戎,在西域纵横三十余载,屡立战功。下句意谓,朝廷不该将林则徐一下子谪往边远之地,自毁干城。两句对应,愤慨层层加深,对林则徐的同情、赞颂、倚重溢于词表,对朝廷举措的失当痛加评骘,“岂宜”等语,已由上联的婉曲转为郁愤,感情披露得更直截、更强烈。诗固然讲求含蓄,但在感情实在压抑不下时,也不妨宣泄喷涌。真情不加掩饰,往往自有灼人的感染力。
诗的第三联,由慨叹朝廷的举措失当,转入对林则徐的同情和赞誉。这本来就是全诗的基调之一,只是前二联侧重慨叹朝政,而朝政之失,恰在知人不明;后二联侧重对林则徐人格的评赞,实际反衬出朝廷将其谪戍的失当,这在讥刺、郁愤之外,又增添了一重蔑弃。也就是说,后二联侧重面虽有变化,与前二联并未脱节。“跕鸢事业”,指东汉名将马援远征交趾(今越南)的艰难业绩。“跕鸢”(diéyuān),飞鸟跌落。盖马援行经南方瘴疠之地,路途艰难,曾仰见飞鸢“跕跕堕水中”。“心纡折”,反复思虑。全句意谓林则徐历经艰辛的宏伟事业,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挫折。“射虎”,指西汉名将李广射虎的雄姿。据《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广善射,有一次夜行林中,遇巨石,以为是老虎,挽弓射之,箭簇没入石棱,显出无比的神力。从此,“李广射虎”成为赞誉名将的著名典故。“气寂寥”,英气消沉。全句意谓,曾孕育出一代名将的大地而今死气沉沉。全联是说,林则徐精心筹画的海防事业因朝廷的改变态度而毁于一旦;林则徐本人已被遣戍,他曾护卫过的疆土前途难卜,一派寂寂。此联紧承前联对朝廷绝情苛刻的指斥,自然转入对林则徐命运的同情,顺理成章而意蕴深厚。
第四联,是对林则徐的劝勉。上联的同情,还是客观的叙写;此联则是主观的抒写,直接与赞咏对象交流,感情亦由激烈转为深沉,令人深为感动。“珍重”句是直吐劝慰之辞,希望林则徐在谪戍途中多多保重。“玉关”,玉门关,是赴伊犁的必经之路;“天万里”,极言行程之遥。“西风”句,是对林则徐遭贬的慨叹,也是劝他珍重的理由,意谓他身系一国安危,是举足轻重的历史人物。“大树”,大树将军,东汉开国名将冯异,他建有大功而不自矜,诸将表功时,他独坐大树之下,军中号称“大树将军”,这里喻指林则徐;“日萧萧”,由“大树将军”的雅号,念及林则徐处境之劣,犹如西风中萧萧树身。这里又暗用了庾信《哀江南赋序》中“将军一去,大树飘零”之句意,不仅心伤将军的身世,也含有形势令人感伤之意。身系国家安危的将军遭到贬抑,需要将军支持的国势怎能不衰飒呢?
这样,全诗由国家安危之局写起,以身系重任的林则徐遭贬的凄凉作结,对林的不幸深表同情,更对国势的危机忧愤焦虑。由此可见,诗中对朝廷举措的指摘、愤慨,对林则徐本人的评赞、同情,主旨本在对国事的关注。正是出于对国家安危的高度责任感,诗人才为林则徐无端被贬寄予同情,对朝廷自毁干城忧心如焚。
不过,封建时代礼法森严,内心再愤慨,臣子也不敢放胆直言朝政之非,本诗亦只能借助史事,隐蔽地评议时政。全诗八句,七句用典,连用张骞、呼韩邪、王翦、班超、马援、李广、冯异七个古人,而且有六个是卫国名将。对史实或正用,或反用,或类比,或映衬,或直用,或曲用,不仅起到隐约进言的作用,而且使诗作的内涵更为丰厚;不仅有对时政的评议,而且提供了历史的借鉴,成为诗作在艺术表达上的突出特色。这种写法,继承发扬了前代诗歌的优秀传统,尤其是李商隐政论诗的长处。鸦片战争时期,这种感事伤时的诗作极多,诗题也多带“感”字,反映出重大社会变动在士大夫心目中的震惊。但是,此诗作于天朝上国刚与西方列强正面接触,西学尚未大量传入中国之际,士大夫几于海外面貌矇然无知,只能将眼前的巨变与故国历史的往事比附,并以史事寄喻时事,用昆体(宋西昆体专学李商隐)工夫抒发家国之愁。然这种闪烁其辞,以古喻今的办法也渐渐山穷水尽,随着西方文化输入,新事物、新名词的出现,文学发展也必然以变济穷,因此,鲁一同的《辛丑重有感》组诗,多少意味着一个旧的文学时代的结束。随着众多“新体诗”、“新派诗”的产生,文学上的除旧布新亦是势所必然了。
(张永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