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昶
【诗人小传】
(1846—1900) 初名振蟾,字重黎,一字爽秋。浙江桐庐人。光绪二年丙子(1876)进士,官至太常寺卿。光绪二十六年(1900),义和团事起,昶力主镇压,并反对围攻外国使馆,遂被杀。后追谥忠节。为诗能以汉、魏、晋、宋为根底,而化以北宋之面目,多清微之致、诙诡之趣。为晚清宋诗派代表作家,与沈曾植同为后期浙派魁首。有《浙西村人初集》十卷、《安般簃诗》十卷等。
直房小憩
袁 昶
拳窝窄窄锉生烟,渐近窗光欲曙天。
却似扁舟宿深苇,晓来风定一鸥眠。
【赏析】
此诗作于光绪十五年己丑(1889)。时作者充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办外交事务多年。直房,古代官员值班的宿处。直,通“值”。此诗记述在直房中临近拂晓时小憩所得感受,颇具风雅活泼的情趣。
“拳窝窄窄锉生烟”句,写直房,似拳头般大小的狭小处所,置放着取暖的火炉,搁在炉上的小锅,冒着水气,如烟雾冉冉升起。只此一句,不仅描述了直房这类处所的特殊环境,又窄小,又寒冷,而且从中写出了轮值者孤倦无聊的心绪。好在夜值一宵,时光将尽,终于盼到了“渐近窗光欲曙天”的一刻。欣喜地发见拂晓临近的曦光,已渐渐逼近窗口,微显出亮光,天将破晓了。这两句写直房景象,是实笔描述,却也融情于景。写直房,说是狭小窝室,炉锅生气,倦怠之意毕现;至写“窗光”,精神一振,因为发现了“欲曙天”。然则,直房事务,未免琐细烦俗,其景其事,仅止寻常气息,难免令人厌弃。不料诗人却于第三、四两句,转用虚笔,联想翩翩,写道:“却似扁舟宿深苇,晓来风定一鸥眠。”诗人的不凡匠心,是妙于运用想象与联想,将赖以借作抒情之景,从直房狭小的空间,移到开阔而多风致的天地。诗人把自己倦缩直房比喻为扁舟宿苇,芦苇深处,一叶扁舟,倚滩而卧,幽静孤寂,此为一比;天将拂晓,风平浪静,芦苇枝头,鸥鹭好眠,又是一比,传神地写出诗人直房小憩神态。“深苇”、“晓来风定”,极写其所处之静与幽;“扁舟”、“一鸥”,又明示其独守孤凄;“宿”、“眠”之词,状其“晓来”时之倦意与困盹的神态。从时、空与意念上,恰与第一、二句所实写的情景相切相合而成比。但是,若仅以为连续二次比喻妙于化俗为雅,将直房俗务,写得如此风雅别致又风韵无限,是不够的。试想,诗人身处直房,何以会联想到“扁舟”、“深苇”、“一鸥眠”的?仅仅为比喻而比喻,为风雅而风雅?绝非如此。须知,旧体诗中不少常出现的诗歌形象,经历久的文化意蕴积淀,而成为表达某种特定诗意的词语。从“扁舟”、“深苇”,令我们联想起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句;从“一鸥”,又叫我们联想到“鸥鹭忘机”,《列子·黄帝》中的海上鸥鹭。这些诗歌形象,均与归隐有关。芦苇深处弄扁舟,或是与鸥鹭为伴,就是归隐之思的一种含蓄委婉的表情法。所以,袁昶此诗的不同寻常处,恐或在其直房小憩之际,一瞬间产生的意念,即由苦于直房而厌倦仕途,不如归而隐之,安适自在,悠然自得,如“扁舟”泊于苇岸,如“鸥眠”于晓天。杜甫曾作《春宿左省》,亦写直房事,有“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表现的是忠勤为国的思想。王安石的《夜直》写“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表现了夜直中还忧虑自己的改革之志能否实现。《直房小憩》又别有旨趣,若与杜、王等同类夜直诗比较起来读,虽则尽皆小诗,亦能各有异趣,而反映各自不同的处境与志趣。
(王杏根)
西轩睡起偶成绝句
袁 昶
无心危坐学《黄庭》,门外烟樯接远汀。
睡起西园春已去,却看飞絮度风櫺。
【赏析】
袁昶诗宗江西派,以涩僻清峭为主,但有些小诗写得较为清秀流丽,却又寄意深远,在清末诗坛堪称名家。陈衍《石遗室诗话》云:“爽秋诗僻涩苛碎,不肯作犹人语,然亦多妍秀可喜者。”钱仲联《梦苕庵诗话》评曰:“余其喜其短篇,萧远简淡,有天际真人之想。”
本诗从字面上看,只不过写一个乡居的文人捺不下烦躁的思绪,百无聊赖,闷睡闲观,消磨岁月。“无心危坐学《黄庭》,门外烟樯接远汀。”是说在室内烦闷不安,向往远游散心。“危坐”,高坐;“学《黄庭》”,修心养性。“黄庭”,指《老子黄庭经》,为道教典籍。“睡起西园春已去,却看飞絮度风櫺。”是说远行之念无由实现,只能依旧闷坐室中。“睡起”句紧接上句,谓野外的春光虽美,却无缘观赏,只能在睡梦中蹉跎岁月。“却看”句伸补上句,谓身不由己,虽有心外出,却只能无聊地看着残春的飞絮被风吹到窗櫺间。
诗虽仅有四句,却曲折深微,确有“清癯幽峭”之美。诗人并未多作铺染,但一腔幽思,缠缠绵绵,耐人寻味。庭中“危坐”与放眼“门外”,已是一层曲折,心向往之,而身不能至,这该多么令人惆怅?而危坐室中,要读的恰是让人宁息焦虑的道教经书,人心却偏偏难以静下来,本身又是一层小曲折。“门外”的景象描述也非一览无遗,“远汀”在望,“烟樯”在目,可就是无由得至,比起烟雨迷蒙的浑沌,更撩拨人的心弦,这也是一层小曲折。后二句与前二句,则是一大曲折,有深微的寄意:前二句是说心在远方,后二句是说身受羁绊。门外的烟樯远汀,可望而不可即;终日只能昏昏入睡,乃至春光白白流逝,身体只能无奈地徘徊于窗牖之下。这种身心的不一致,该是多么深沉的苦闷!后二句每句之中,也有小曲折。睡梦与惜春,实在难以谐和,主人正是因睡起较迟,而错过了对大好春光的观赏。诗题云“西轩睡起”,西轩,窗户西向的房舍,那么睡起之时正当夕阳西下、光映西窗之际,暗含终日昏昏之意,那么,主人果真是对春光毫不在意吗?“却看”句凝视的正是代表残春意象的“飞絮”,则主人对艳丽春光的留恋,对春光逝去的惋叹,自不难体味。主人是否真的贪睡,是否真的只会呆看窗檑暮色,岂不也尽在不言中得到暗示了吗?照此看来,身体的不自由与理想的难压抑,正透露出主人公内心的苦闷焦虑。也由此不难索解,远汀与春光确有象征意义,绝不仅仅是自然界的面影。至于诗人究竟要表现什么,是对时局的忧虑,是对国运的失望,是对政治抱负的抒怀,还是对身世坎坷的感慨,未必能作确切的回答,但诗人心中确有苦闷惆怅,确有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则鲜明确凿,有强烈的感染力量,能引发读者深深体味一种欲罢不忍、欲求不得的纠结心境。这种语浅意深、思路曲折深微的笔法,是本诗的突出特点,也是宋诗派作品耐人品味的缘由。尽管宋诗派有腐朽诗派的恶谥,但在艺术表现上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张永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