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鼎芬
【诗人小传】
(1859—1919) 字心海,号节庵,广东番禺人。光绪六年庚辰(1880)进士,官湖北按察使。清亡后,为遗老。著有《梁节庵先生遗诗》及《续编》。陈衍称其诗“时窥中晚唐及南北宋诸名家堂奥,佳处多在悲慨、超逸两种”。
春日园林
梁鼎芬
芳菲时节竟谁知?燕燕莺莺各护持。
一水饮人分冷暖,众花经雨有安危。
冒寒翠袖凭栏暂,向晚疏钟出树迟。
傥是无端感春序,樊川未老鬓如丝。
【赏析】
这是梁鼎芬诗集中的名作。光绪十一年(1885),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法国签订结束中法战争的不平等条约———中法天津条约。朝野上下舆论哗然。梁鼎芬方任翰林院编修,少年得志,敢于言事,上疏弹劾李鸿章,被降五级调用,由是声名大起,时年才二十七岁。
诗人被投闲置散,郁郁归乡,静思前事,感怆无端,尽管他不以“一己之得失进退为忻愠”,但眼见朝政日坏,国步艰难,胸中郁勃之气总是难以平息。在这期间写的诗歌,多运用传统的美人香草的比兴手法,委婉地表现自己的志节和失意的心情。
陈衍《石遗室诗话》谓梁氏“肆力为诗,佳处多在悲慨、超逸两种”,并称《春日园林》全首“绵邈艳逸”。此诗运思寓意尤为深至,包蕴着丰富的言外之意,味外之味。首句“芳菲时节竟谁知”,作一设问。美好的春天即将逝去了,有谁去关心呢?满眼芳菲,又有谁去欣赏呢?这里突出一个“竟”字,作错愕的语气,含有无限幽怨。护持着芳春的,只有那燕燕莺莺!次句是无可奈何之语。莺燕是微小的生物,它们又哪能把芳菲时节留住?诗中当以喻关心朝事、忠心为国的人们,但在中法战争中,他们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一水饮人分冷暖,众花经雨有安危”,是传诵一时的隽语。同是一水,人们饮用时对冷和暖的感受便各自不同;园中的百草千花,经过风风雨雨,更是安危各异。上句活用佛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常语,而赋予更深刻的社会意义。同是经历着同一事件,不同阶层不同集团的人便有不同的感受,抱着不同的态度。在中法战争中,清政府主和派李鸿章力主妥协,福建船政大臣何如璋及会办海防的张佩纶,秉承李鸿章主和意旨,当法国军舰入侵马尾港后,不加戒备,以致福建海军被法舰一举击溃;广西巡抚潘鼎新等从广西边境不战而退。将领冯子材、王孝琪、王德榜、苏元春则在当地人民支持下,在镇南关、谅山大败法军,刘永福部黑旗军也在临洮重创法国侵略者。中国广大人民和爱国官兵的“暖”,跟朝廷中投降派的“冷”,形成鲜明的对照。“众花”句,写在一场政治斗争之后,人们升沉各异的命运。中法战争后,各派政治集团力量的对比发生变化,有人被革职,被充军,有人得到提升,但主和派头目李鸿章却丝毫未受触动,诗人对此感受是特别深刻的。颈联二语,景中寓情。冒着料峭的春寒,翠袖佳人也只能在栏边凭倚片时;又到黄昏时候,疏疏落落的钟声从树林中传出。上句本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诗人以寂寞而坚贞的弃妇自喻,表现了逐臣的失意和痛苦。二语“婉约幽秀,如怨如慕”,得所谓“温柔敦厚”之旨。李瑞清《节庵诗评》以“王阶露凉,倩魂悄立。残星映空,如闻幽泣”评梁鼎芬诗,可作此联的注脚。
末二语是全诗的总束。诗人深沉地叹息:也许我像杜牧那样,无端地为春光易逝而感伤吧,未曾老去,却早已两鬓如丝了。樊川,指唐诗人杜牧,著有《樊川文集》。杜牧诗多伤春怨别之意。李商隐《杜司勋》诗云:“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他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杜牧借伤春怨别的形式来表达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他的诗歌工于比兴,言近旨远。梁鼎芬此以杜牧自喻。“鬓如丝”,亦暗用杜牧《题禅院》诗:“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诗人年未满三十,已被罢黜归里,对国家的命运,个人的前途,他怎能不深深地忧虑呢?
(陈永正)
独 夜
梁鼎芬
笛声幽怨在天涯,但忆春时不忆家。
一月照人凄欲绝,寺墙开满海棠花。
【赏析】
此诗作于光绪十七年辛卯(1891)。中法战争时,梁鼎芬因疏劾北洋大臣李鸿章,被降五级调用,于光绪十一年(1885)谪归。张之洞在粤创广雅书院,聘之为主讲。张氏去粤,梁氏也于光绪十六年庚寅(1890)春,独居镇江焦山海西庵,谢客读书。有《庚寅四月二十八日初宿海西庵》诗云:“辟地亦云远,入山犹未深。残钟几入梦,芳树十年阴(自注:壬午六月初至焦山)。书认仪征(按:指清学者阮元,江苏仪征人)字,诗传狄道(按:指清诗人吴镇,甘肃狄道即今临洮人)心。前尘渐飘落,独立一追寻。”表明此来海西庵的初衷。此选《独夜》一诗,亦同样地反映出诗人此时的心绪。
此诗原题《海西庵夜》,陈衍辑《近代诗钞》,改为《独夜》,更为切合题旨,并廓展了诗的意境,避免了原题因过于坐实而显得拘泥局促的不足。
诗人在此秋夜,独栖寺院,罢读闲坐,吹笛自遣,反而触绪生怨。诗云“笛声幽怨在天涯”,笛声幽怨,于细长圆润的笛声中,隐藏着哀深怨长之音。笛声即心声。此幽怨之音,出自天涯沦落人,又将飞越长空,飘向邈远的天涯。写笛声远播之广大,也在写己哀怨之深长,以示自己虽独居寺院而心系天下。笛音细润悠长,如诉如泣,悲慨哀凉,诗中常以作凄怨之声传心之物。然天涯笛声,怨何出?怨何为?第二句“但忆春时不忆家”便深入作答,是怨春已去,春不长驻。忆春时风光,亦即怨春之别去;思念春时景象,亦即怨春之不驻。春既抛我以去,其怨也哀。诗人又说沦落天涯,独处而“不忆家”,并不思念家人,但只思念春时。其实,这是一种委婉而强调的说法。诗人并非不忆家,真心要说的是既思念家人,而更思念春时;何况,说的是“春时”一个季节景象,当也包括家乡的“春时”。故“不忆家”之说,并非谓诗人抛离家人不为思念,而是以此语为对比与反衬,强调自己的惜春、怨春、思春之情。这种委婉含蓄的笔法,较平直过露的表达,更能表意传情,因而也更动人心魄。惟有如此,此句才能切合、呼应上句“笛声幽怨”的情景,亦使一个“幽”字,在状其“怨”意时,有所落实。
上联写“忆春”之情,由“幽怨”的“笛声”传出,从声写怨。而下联则从色写怨,以秋色反衬“忆春”怨情。诗云:“一月照人凄欲绝,寺墙开满海棠花。”秋月一轮,孤悬夜空,独照诗人,谓“一月照人”,实说“月照一人”。诗人独对孤月,更觉孤独,一种凄凉之感,油然而生,欲绝不尽,欲罢不休。至此,诗人要表达的凄孤哀怨之情,似乎已达“绝”点,“幽怨”的情感达到了高潮。然而,当诗人沉浸在哀怨凄苦的情绪缠绵中时,回眸却瞥见寺墙下开满了簇簇艳红的海棠花,其艳犹如春花,在月光的照射下,更撩人心烦意乱,使诗人“忆春”之意不息,怨春之意难尽,其“欲绝”之凄怨,更推引到一种回味无穷的境界。海棠为四时之花,春时发花,而秋时秾艳,暗长寺墙边,寂寞开无主,虽是娇花明艳,月下倍添凄凉。这不免使诗人看来反而要勾引起“春时”的思念,而更添孤独凄凉的怨愁。由此一笔,乃把“凄欲绝”的情绪延伸到一个新的境地,在寺墙海棠花前萦绕不去。
全诗以“笛声”、明月、孤影、寺墙、海棠花种种具象,整合成一幅花月相映、色声并俱、洁净清丽的诗意般的幽深环境,鲜明地衬托着宁静独处中的孤影,谐和地渲染了诗人的孤怨情绪,情景交融,入境相谐,意境全出。首句中一“怨”字,则为全诗的“诗眼”。
然而,诗人“忆春”,岂在思念桃红柳绿的明媚春光,抑或别具会心、另有寄托?虽诗求含蓄,此中含义不便明告,但联系到诗人的身世经历,明眼人已可揣知其“怨”在何处了。
陈衍曾评梁氏说:“节庵(按:梁氏号节庵)少入词林,言事镌级归里。又避地读书焦山海西庵,肆力为诗,时窥中晚唐及南北宋诸名家,堂奥佳处,多在‘悲慨’‘超逸’两种。”(《近代诗钞》)细察《独夜》一诗,当为“悲慨”一路吧?(王杏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