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节
【诗人小传】
(1873—1935) 字晦闻,广东顺德人。早年留学日本,宣传反清思想,后与邓实等人创立国学保存会,并加入南社。曾任广东省教育厅长,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教授。晚年政治上渐趋保守。陈衍评论说:“其为诗,著意骨格,笔必拗折,语必凄惋。”(《石遗室诗话》)著有《蒹葭楼诗》等。
海 夜
黄 节
又去吴淞作海行,万流回首只凄清。
樯灯倒照鲛人出,天幕低张渔火明。
远客一舟同契阔,归航三日过零丁。
逢山便就帆师问,不报东南近有兵。
【赏析】
光绪三十三年(1907)冬,黄节自上海归广州,在客船中赋此。诗人早年师粤中名儒简朝亮,后独居僧寺,发愤读书,十年不作诗。至光绪三十二年,在上海与诸宗元、罗惇㬊、邓实、潘博等诗人同游,自此复为诗,一发不可收,诗境日深,诗格日高,卓然为近代名家。
黄节中年之诗,造意精深,而无其晚年晦涩之病。如此诗真如汪国垣所云:“敛激昂于悱恻,寓秾郁于老澹,有惘惘不甘之情。”(《光宣以来诗坛旁记》)颇与北宋黄、陈诸家神理相通。
此诗起处,顺笔直行,自然高华壮亮。诗人常来往上海与广州之间,故云“又去”,去,离开。在海船上回望,万流翻涌,只觉一片凄清。“万流”二字,切不可滑眼读过。万流,古人写海景常语。晋潘岳《沧海赋》:“群溪俱息,万流来同。”而诗中之意,则似更为深广。作者自参加顺天乡试,被抑于主试陆润庠之后,即弃绝科举。自此多次远游,北登长城,东渡日本,思想日倾向反清革命。光绪三十一年(1905)在上海主《国粹学报》笔政,宣传“华夷之辨”。几年间,黄节在茫茫人海中,接触了各种流品的人,引起了许多感触,再加上他次子的病死,所以在眺望滔滔逝水时心中凄清之感自然而生了。
“樯灯倒照鲛人出”,写景设喻极妙。诗人乘坐的是海轮,桅杆上的电灯倒照在海水中,上下辉映,如的皪的华星,不由得使人联想到:是海中的鲛人流出的晶莹的珠泪吧?鲛人,神话传说中居于海底的一种人类。晋张华《博物志》:“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下句写入夜后的海景。天空如幕般低低地覆盖着大海,远处是三点两点的渔火。
颈联写旅途中的情怀。从四面八方来到的旅客,同舟共济,谈笑晏晏,有如平生之欢好。“契阔”一词,意为相交,相约,真写出旅客之“神”。人生如逆旅,逆旅亦如人生,大概是佛家所谓的“缘”吧,本来各不相识的人,偶然相聚几天,以后又再分散,可能永不重逢,你可以随便找一个人,向他倾诉,你的欢乐和悲哀,甚至你的隐私,他会替你保存这份悲欢,这份秘密,直至永远永远。“归航”句,写旅人思归的急切心情。再过三天,船就可以到零丁洋了。零丁,零丁洋。在广东珠江口。宋文天祥兵败被执过此,曾作《过零丁洋》诗,中有“零丁洋里叹零丁”之句。由零丁洋入广州,已不足一日水程了。
末二语流露对国事关切之情。诗人频频询问过往的船工,探听广东地区近来是否还有兵事。光绪三十一年(1905),在孙中山先生的倡导下,中国同盟会成立。自1906年起,多次发动武装起义。1907年5月,在潮州黄冈起义;6月,在惠州七女湖起义,9月,在钦廉防城起义,12月,在镇南关起义,这些起义大都在广东沿海一带。起义虽失败了,但有力地冲击清王朝的腐朽政权。黄节本人,也在1909年春加入同盟会,成为民主革命阵营中一分子。
(陈永正)
初到杭州宿三潭,晓起望湖 [1]
黄 节
照眼西湖今始过,晓钟真奈不眠何 [2] 。
断虹带雨生初日 [3] ,森柳排山覆晚荷。
浅水蓬莱行再见,两堤菱芡已无多 [4] 。
平时梦想江山处,不独伤心唤渡河 [5] 。
【赏析】
光绪三十四年(1908)七月,诗人游杭州,作《游西湖近稿》诗八首。此选为其中第一首。诗人初到杭州,登临山水,望湖生情,一叹大好中华江山,今日谁主沉浮?当时时代风尚,年青的汉族知识者,无论伤时感事或范山模水之诗,都不免倾注反清革命的热情于诗中。黄节此诗,自也与此类诗歌同调,何况其时,他正与一些青年诗人在酝酿成立“南社”这样的革命的文学团体。
首联“照眼西湖今始过,晓钟真奈不眠何”,写初到西湖,为湖光山色的美景所感染,兴奋而难以晨光中再眠。诗人酷暑游杭,宿西湖中的“三潭印月”名胜,四面环水,晓起望湖,只觉西湖在旭日晨光照耀下,波光粼粼,分外耀眼。“照眼西湖”,写出了朝光中的西湖水面特征。西湖周边,近有净寺,远有灵隐,破晓之时,佛殿寺钟,次第齐鸣,远播湖上,令人神往,但诗人整夜未眠,其实也无须钟声催醒。“不眠”二句,就把初来西湖者的兴奋不已之情,全盘写出。而全诗所记,亦便循此感情的脉络发展。其第二句初稿为“诗魂还我旧东坡”,是指苏轼杭州任通判期间,曾写有大量咏西湖山水诗,其中“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尤为脍炙人口。黄节用此典,谓昔日东坡所爱风光,今又还属于我。然而,此旧句用事,在表情达意上,远不如改定稿的直接从眼前取景,更能达情表意,情景更生动,气氛更浓烈。以下四句,侧重写“晓起望湖”。
“断虹带雨生初日,森柳排山覆晚荷。”上句写湖上高处,下句写湖上远处。诗人仰视湖上,旭日方升,晨雨阵阵,如带虹霓,渐现于雨云层间,断续可见。郁森森的绿柳,密密层层,缘山傍湖,伸展而去,推向山峰,而其浓荫又覆盖着满湖盛开的晚荷。一幅色彩多么艳丽迷人的图画!断虹色彩缤纷,初日红光耀空,森柳层层浓绿,晚荷叶碧花红,背衬青葱郁勃的青山翠峰,在迷蒙飘忽的晨雨中,益发显得新丽鲜艳,妩媚迷人。两句中多重连用“带”、“生”、“排”、“覆”等动词,将一幅晨光雨中的湖光山色,写得静中有动,生机勃勃,而又富于活泼情趣。改定稿改初稿中“断桥”为“断虹”,更具色彩,意境更阔大、更媚人。这两句从天上、远山等大处落墨,衬写西湖,犹如画上的大背景。至颈联两句,则从湖上细处描绘,浓墨重彩,点染湖光山色。诗云“浅水蓬莱行再见,两堤菱芡已无多”。西湖水浅,远不如蓬莱仙岛所在的东海深邈。但是,湖畔佳境,可比蓬莱仙境,一步一景,处处如蓬莱仙境般美丽奇妙。苏堤、白堤之畔,犹有湖上的菱与芡,但多经采摘,所余无多了。两句直接写湖上风光,写湖浅水清平静,两堤一带,美不胜收。初稿作“人世几回清浅水,湖山犹在短衣歌。”不如改定稿句的写湖光那么具体形象,寓悦愉之情于景,而是偏重于说理,与颔联写景之句,欠谐和,缺呼应,何况,寓理在感慨一己之人生,向往短衣隐山之乐,未免消沉,与全诗题旨不合。改定稿仍循首联,再续颔联,写足湖光山色之美,充分抒发愉悦美好江山之情,层层铺垫,蓄势积厚,以是从结出末两句,迸发出一曲高昂悲壮之音,奇峰突起,而完成全诗题旨,其云“平时梦想江山处,不独伤心唤渡河。”初稿原作“休论三十年来事,清响沉沉邈若何?”用的是郑所南评张玉田词句意,谓“张玉田词,能令三十年后,西湖锦绣山水,犹生清响。”初稿两句,还在诗人作自我感慨。其时,诗人已年有三十六岁,自叹人生茫茫,成就未立,犹如“清响沉邈”。此乃拘泥于个人身世之感,格调未免欠沉落而狭窄。而改定稿所出两句,升华到伤时感事、忧患家国的高度,从湖光山色中,触生忠爱之情,使全诗布满亮色。史载宋朝名将宗泽,一生抗金,临终犹大呼“渡河”,要渡过黄河,尽驱胡虏;其壮志未酬,常令后人为之扼腕叹息。诗人由西湖景色之美,忽然联想及平日梦想到的中华江山、当有无数如西湖之美景,但而今却全为满清所统治,江山含辱蒙羞,有志者怎可忘此羞辱、而坐观美景?宗泽抱志以没,固然令人思之伤心;但今日之时势,又安得而不令人伤心?“不独”二字,说明了诗人所言不在史事而在时事,也暗示了诗人的排满革命倾向。黄节是学人,编《国粹学报》,力主发扬国粹,保种保国,恢复汉官威仪,亦是这种倾向的体现。读至尾联,读者始悟前六句充分展画铺写湖光山色之美,正是为此“伤心”蓄积其势:山河越美,越令诗人伤怀;而前篇所写美景乐怀,正好同尾联所记“伤心”形成鲜明对比,从而使结句产生强烈的感人力量,其高亢怒吼,足可撼人心魄!
陈衍《石遗室诗话》谓黄节“为诗,著意骨格,笔必拗折,语必凄婉。”从这首诗,尤其是改动部分中,我们能明显地见到黄节之“著意骨格”的精神。
(王杏根)
注 释
[1].此诗选自《蒹葭楼诗》卷一。原载《国粹学报》,又载《甲寅》杂志,诗题均作《初到杭州,宿三潭印月,晓起望湖》。《国粹学报》载此诗合另七首,有总题曰“《游西湖近稿》(戊申七月)”。戊申,即光绪三十四年(1908)。
[2].“晓钟”句,《国粹学报》、《甲寅》均作“诗魂还我旧东坡”。
[3].断虹,《国粹学报》、《甲寅》均作“断桥”。
[4].“浅水”二句,《国粹学报》、《甲寅》均作“人世几回清浅水,湖山犹在短衣歌”。
[5].“平时”二句,《国粹学报》、《甲寅》均作“休论三十年来事,清响沉沉邈若何?”并下注:“郑所南谓:‘张玉田词,能令三十年后,西湖锦绣山水,犹生清响。’”
南归治装,箧中得亡儿旧函 [1]
黄 节
风飘残雪沪江干 [2] ,忆汝家山骨未寒。
万里沧波无梦到,一缄尘迹隔年看。
只余母妹平安语 [3] ,信有诗书付托难。
谁谓《北征》愁杜子:瘦妻痴女尚为欢 [4] 。
【赏析】
此诗作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作者时三十五岁,只身旅居沪上,主编《国粹学报》。是年阴历四月,得广州来电,知子绶华暴病而卒,即治装南归,此诗当作于是时。诗初发表于《国粹学报》,后收入《兼葭楼诗》集,有较大改动。
首联紧扣诗题,云“风飘残雪沪江干,忆汝家山骨未寒。”诗人在沪寓治装南归时节,正是春寒料峭之际,沪上江畔,尚有寒春风吹之冬尽残余之雪,寒意正浓,刺骨厉心。此句写寒风残雪,较之初稿的“晚来风雨”,更能渲染孤寒凄寂的气氛,写出诗人此时此地的环境氛围与心境意念。第二句亦切诗题。发现亡儿“旧函”,自然更要痛思爱子,此时儿在家乡新丧,尸骨尚有余温,岂不令诗人悲痛欲绝!上下两句,更以对比之笔,极写思亡儿的哀痛:儿是新亡,骨犹未寒;己居沪上,获知噩耗,却已深感寒意逼人。“风飘残雪”,令人身寒,正是诗人心境凄凉的委婉表达。失子之痛,犹在此“未寒”与已寒的两两对照中,强烈地反映出来。故定稿所改,自有匠心。
至颔联两句“万里沧波无梦到,一缄尘迹隔年看,”是对第二句“忆汝”之悼的深化。从上海到广州家乡,相隔万里沧海,亡儿幽魂,也不能入我梦来。诗人此句所写,是惊感丧子突然与惶惑,似不信儿亡。同时,此句还含有另一层意思,表达着对亡儿的一种愧疚之情,以为儿在母膝之下,自己关心不力,故未成梦,不料儿已亡故,愧悔痛惜之情,于此中婉曲含蓄地表现了出来。下句,梦虽未成,儿信仍在,见物思人,益感悲摧。“一缄”书信,今为“尘迹”,却仍牵动心扉,目睹今日手捧之“旧函”,犹如亲见昨年的爱子。所谓“隔年看”,是惜爱子之亡于不忍,见遗存之旧函,作“隔年”尚活在人世的儿子相看待,但是,毕竟旧函乃隔年之物,爱子确以亡于眼前。思而再思,痛而又痛,益见诗人失子之痛。
颈联两句,先荡开一笔,谓今“只余母妹平安语”,子已亡,虽妻、女尚在,聊可告慰;但“母妹”来信,只报寻常的家室平安语,无论诗书学问,事业志向,故痛感“信有诗书付托难”。旧时知识者讲究家学渊源,望子继承己之道德文章,如今儿竟先己而亡,己之未竟之业、所怀之志,将难以付托后人为继。对于一位严肃的学者与诗人如黄节,无有比中年失子,“诗书付托难”,更为悲哀伤痛的了!此真学者痛子的深情,而非俗流可伦比。上句初稿作“只余忧患侵寻老”,过于为失子而显得情绪消沉,太多暮气。于今改定稿,既合亲情之念,又能突出己之怀抱之志,从一己之家事忧虑中,升华到学问事业的大事上写失子之痛,显得情感深沉、格调高亢,诗意的境界大为廓大了。
尾联两句,全删初稿“今日南归更何意,萧疏松菊不胜残,”而改定为“谁谓《北征》愁杜子?瘦妻痴女尚为欢。”这一改动,不仅大大深化了诗意,而且使境界大为升华。初稿两句,过分泥于一己之哀,眼界狭小,有随俗哭子之嫌,且以“萧疏松菊”形容自己为失子而心残形秽之状,亦欠得体,又不合节令时景,于全诗形象未谐,远不若改定稿之含蓄深切。杜子,即杜甫。杜甫官左拾遗时,曾归家探亲,作《北征》,记述途中所见安史乱后的战乱残迹,民情困顿,发抒忧国忧民的情思;亦写归家后所遇家室贫困、妻女苦况,国忧家愁,集于一诗。但人说杜甫《北征》中有深愁,诗人则谓不然,毕竟老杜还归家团聚,得到了“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的亲情欢愉。诗人改定此两句,表面上是说,杜甫并无丧子之痛,故归家见妻女,能得欢乐;而我则不然,归见妻女,一齐痛悼亡儿,何欢之有?但从更深处想,诗人有意提到《北征》,似也是以诗中所记所述所感之忧国忧家、民忧家愁,比照此番南归,并警策自己不为一子之失而过悲,以至弃家国之忧于不顾,毕竟妻女尚在,家室团聚,聊慰哀思,亲情与前程,当自责以重。此杜甫《北征》一事之用,廓大了全诗意境,诗的格调亦随之深沉而高昂多了。
本诗写得极是本色,纯以真情动人,但也步骤中程,格律谨严。黄节为诗,亦一如其治学,一丝不苟,精益求精。此诗两稿,定稿显然比初稿更具诗意、语言也更贴切:两相参看,可见诗人的锤炼之功。
(王杏根)
注 释
[1].此诗选自《兼葭楼诗》卷一。原载《国粹学报》,题作《南归治装,检箧中得亡儿旧札,泫然久之》。
[2].风飘残雪:《国粹学报》作“晚来风雨”。沪江干:黄浦江畔。干,岸。
[3].母妹平安语:《国粹学报》作“忧患侵寻老”。
[4].“谁谓”二句,《国粹学报》作“今日南归更何意?萧疏松菊不胜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