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

【诗人小传】

(1792—1841) 字璱人,更名易简,字伯定,又更名巩祚,号定庵,又号羽琌山民。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道光九年(1829)进士,曾任内阁中书、宗人府主事、礼部主事等职,道光十九年辞官南归,两年后暴死于丹阳云阳书院。论学主公羊学派,讲求经世致用,主张革新,与同时的魏源齐名,称为“龚魏”,为近代思想界的先驱者。作为诗人,他早窥世风,洞烛先机,故诗多感时伤世的忧患意识和冲破沉闷、呼唤风雷的理想。其诗想象丰富,语言瑰丽。既有斑烂变化、诡异谲怪的色彩,也有天然真率,淡宕清新的风致;既有掀雷挟电、磅礴浩荡的气势,也有回肠荡气、哀感顽艳的情韵。对后世的黄遵宪、谭嗣同、梁启超、柳亚子等人,都有较大影响。著作有《定盦文集》等。令人辑有《龚自珍全集》。

咏 史

龚自珍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1] 。

牢盆狎客操全算 [2] ,团扇才人踞上游 [3] 。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赏析】

自西晋左思开诗中“咏史”一路后,咏史之作渐分两途:一是专写历史上某一具体的人或事,多以所咏对象为题;另一种专题“咏史”,内容多泛咏古人古事。咏史之作均着眼现实,但前者对史的依附性强,后者则自由度大。龚自珍这首诗属泛咏一类,却又自不同。同一般咏史诗从以古鉴今,以古喻今的角度与现实发生联系的方式,以及由这种方式导致的隐曲效果相比较,这首诗在“咏史”的题目下,从写法到命意,都是直面现实的。

身当衰象毕陈的封建末世,龚自珍蒿目时艰的深广忧愤,一发为融汇于诗文中的对现实正视、揭露、鞭挞的多重奏鸣,其中表现出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这首诗专注于官场士林的颓败,是他总体社会批判中的一个突出方面。

作者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去纠缠历史。首联以纵横飘忽的笔力指出,向来繁华富庶,有“六朝金粉”之称的东南广大地区,统治阶层上流社会的形形色色,惯会勾心斗角,互相倾轧,织造了多少重无聊而又无谓的恩恩怨怨。特标“东南”,乃在突出首要,当然是对整个士林的现实概括。进而仔细分去,又有几种区别。颔联的“牢盆狎客”指依附权门的帮闲幕客;“团扇才人”指像东晋重臣王导之孙王珉一类整天手摇白团扇,谈玄论佛的贵族子弟。前者谗媚钻营,以帮闲有术而总揽大权,播弄是非而操持政要;后者身居高位却百无一能,虚饰风雅以荒忽政事。如此士林丑类却分别“操全算”、“踞上游”,那政治的腐恶便可一望即知了。一“操”一“踞”同时道出作者极端憎恶的情感评价。

“上游”的黑幕是如此,那么普遍的士林风气又如何呢?颈联的名句“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凌厉剀切地描绘出了这个末世的士人们的畏葸猥琐。在文字狱的高压下,他们犹如惊弓之鸟,著书立说全不敢涉及现实,为了明哲保身,他们只会拼命钻入故纸堆中搞些无关宏旨的“学问”,以此混些衣食之需以苟且偷安。这不是一二人而已,整个士林“都”是如此!避席,原意是离开坐席起立,有郑重、谨慎之意,这里用来形容士人们一闻文字狱便慌张失态、如临大敌,甚为生动。“稻粱谋”语出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的结句“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这里的“随阳雁”,指趋炎附势之徒,相当于本诗中的“牢盆狎客”。诗人移来形容广大的士林,措辞虽同,命意却新。

前六句不同类型的展开,已寓鞭挞于揭露性的描述,命意极显豁。但他最感到痛心疾首的还不只是这些现象本身,而是弥漫于儒林中“士不知耻”的普遍精神萎弱。这种精神萎弱同时包括了社会责任感和个性气骨的双重丧失。那种种令人愤慨而又鄙夷的无聊无耻,使人怒其不争而感慨万端的猥琐、苟活,正是“天下之廉耻”被“震荡摧锄”(《古史钩沉论》一)的结果。所以尾联用“田横五百人”的故实呼出振聋发聩的反问。

《史记》载,刘邦统一天下后,欲使自立为齐王的田横兄弟归降,以“封侯”相许。但田横不甘臣伏,去洛阳途中慨然自刎。他手下留在岛上的五百多人听到这消息后也全部自杀。作者引用这样一个充满壮烈情调和高扬着铮铮气骨的故实,既同他笔下的现实对象构成反差强烈的鲜明对照,发问的语气也表示出淋漓尽致的刻骨嘲讽。同时,就在这种对照与嘲讽中,前面端严整饬的揭露性描述所蕴积着的遒劲风骨,陡然绽放为全诗醒豁的审美风貌。这种风骨遒劲的审美特征,多重组合着龚自珍“歌哭无端字字真”的独特个性气质,“九州生气恃风雷”那种刚健力量的呼唤,以及“不拘一格降人才”以扫荡士林颓风的期盼。

表现为直面现实之突出特征的龚自珍的《咏史》,首先在于明白无误地将现实描写作为主体对象,而不是像通常的作法,由“史”开端,逐渐隐曲地导向现实,显出命意;其次体现为“史”在诗中始终处于现实描写的附从地位,“团扇才人”同“田横五百人”并无任何联系,是一种诗思驱动的随手拈出,络结在现实的情感思考当中,所以并不作执著的更多开掘。因此,这种手法与其说是“咏史”,不如说更贴近于诗中的用事用典。但诗人还是以“咏史”作为诗题了,这一处理,并不如有人理解的那样,是为了躲避文字狱的“方便”,而是诗人在“博览群籍”养就的深沉历史感,在经世致用原则导引下无可遏止地同现实构成正向和反向的沟通。他对历史的思考是他现实思考的载体,而他的现实思考又总是延伸到历史之中。不独这首诗,他的诗文整体所显示出的那种“旷邈”之思,也都证明了这一点。于是在直面现实的“咏史”之下,那骨力遒劲的审美风范,便又融入了深旷博厚的历史意识,显示了诗思中现实同历史相交织的内在张力。也许正是对这一重意义的捕捉,作者才题为《咏史》的。

(魏中林)

注 释

[1].“万重”句指上层人物拉拢排斥之间的无限恩怨。

[2].牢盆:煮盐的器具。盐业古代属官营,故以代指达官贵人。狎客:依附权门的帮闲人等。

[3].团扇才人:指东晋王导之孙王珉一类贵族子弟,身居要津,却只会手摇白团扇,论玄说理,清谈误国。

梦中述愿作

龚自珍

湖西一曲坠明珰,猎猎纱裙荷叶香。

乞貌风鬟陪我坐,他身来作水仙王。

【赏析】

这首诗作于道光六年(1826)。作者以“梦”的形式写在西湖畔与一个女子的一段旖旎风情,意境优美,感情真挚,又具有浓厚的浪漫色彩。

诗前两句“湖西一曲坠明珰,猎猎纱裙荷叶香”,既写出地点,又写出人物。地点是在“湖西一曲”即西湖西岸一个弯曲处,这里僻静清幽,实在是男女幽会的好处所;湖中则荷叶翩翩,飘散着清香,更增添了环境的温馨气息。就是在这样充满诗情画意的西子湖畔,有一个西子般的女郎与作者见面。她坠着圆月般明亮的耳环,穿着随风啪啪直响的纱裙,宛如九天仙女下凡。此女姓甚名谁均不可考,作者本来就不愿人知其底细。但她是作者的心上人,两人之间有一段罗曼史是不言而喻的,后来作者在《己亥杂诗》第190首中有“昔年诗卷驻精魂,强续狂游拭涕痕”之句,大约就是为怀念这位女子而重游西湖时所作的。他们后来的结局当是一场悲剧。这两句写得十分精炼,每句七个字即把景与人都表现得生动传神。后两句则是作者“述愿”之词。“乞貌风鬟陪我坐”:“风鬟”,女子被风吹散的发髻,指代女子。貌,这里作动词用,即“描摹”。此句是写希望谁能给自己的情人塑一个像,让她陪坐在自己身边,永不分离。此“述愿”之一也。“他身来作水仙王”:说“作水仙王”,因为在杭州钱塘门外有水仙王庙,亦是西湖一景,故即景生情。这句写希望自己来生作个水仙王,做一个花神,亦永驻西湖,此“述愿”之二也。有此二愿,则两人可以天长地久,永远厮守。此二愿无疑是一种海誓山盟。

作者不愿明确公开这段罗曼史的真相,所以故弄玄虚,以“梦中”形式表现,似真似假,似有似无,使人恍惚迷离,有一种神秘感,令人难以捉摸,但这样写来,反而增添了读者的兴味。

(王英志)

歌筵有乞书扇者

龚自珍

天教伪体领风花,一代人材有岁差。

我论文章恕中晚,略工感慨即名家。

【赏析】

自珍为人狷介,不喜随声附和、随口奉迎。魏季子《羽琌山民逸事》曾记其一趣事“有某王孙者,粗犷不识文,愿联句赋诗。山民请首倡,遂题句云:‘柳暗花明三月天。’山民联其下云:‘太夫人移步出堂前。’王孙大笑曰:‘我辈赋诗,只七言或五言,子今乃成八字,何耶?’山民曰:‘子乃赋诗耶?若赋诗,我定以七、五言报若矣’”。在同人招游的饮宴上,自珍尚如此大煞风景地、以调侃的口吻讥笑这位“粗犷不识文”的王孙,只会哼俗曲、不解作诗。那么在一般场合自珍不肯苟同的风概,更可想见。这首诗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例子。

歌筵舞宴为游戏场所,本来是不必太认真的地方;有人“乞书扇”也是对自珍文名、诗名的尊重。此时诗人完全可以随意应付一首以交差完卷,弄得个皆大欢喜。时人、后人读这些酬酢性的作品,理解了作者的处境,也不会太认真,把这类作品也当作他的心声。可是这位狷介、不太世故的龚自珍,却在歌筵上写了一首十分严肃的小诗。

以消遣为目的饮宴上所唱的小曲自然是吟风弄月、描花绘柳的淫词艳曲,风雅正声,黄钟大吕上不了这种台面。因此,起句对这种现象仿佛有点无可奈何,诗人说让这些粗劣的词曲占领演唱的地盘大约是天意吧!伪体,不正统的文体;风花,指演唱用的作品,其风格较诗词等正统作品为花哨。第二句笔锋顺势而下,对这种状况作了探索。“岁差”,本指天体运行的引力影响地球自转,使历法的制订产生误差,这些误差逐年积累,最后导致历法的修改;诗人这里借用这个词,有“退化”之意。诗人认为,“伪体”之所以流行,乃在制作的人材一年年退化、今不如昔。这仅仅是指“风花”的作者、那些伶师乐人吗?非也,因为诗人说的是“人材”,而在封建社会,伶师之类是决不能算“人材”的,只有正统文学的作者们才能“荣膺”此称号。所以,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风花”实指所有的正统、非正统文学,而诗人注意更在前者,后者只是引起他感叹的台阶而已。至于“伪体”,当然也就包括了正统文学中的那种不正常风气。这样,寻常的歌筵乞题,到诗人手中便变成了评论整整“一代”文学的大题目。

诗的后二句,进一层地揭露了那些“人材”们退化到了何等地步。清代自雍正以来由于文字狱的恐怖,诗坛是寂寞的。虽然有各种诗派之争,掀起过杯水风波,但作品多是陈陈相因,缺少创造性,诗人们大抵“著书多为稻粱谋”,敢于指点江山,摅写愤懑、揭露时弊、议论时政的作品几成绝响。因此,诗人便借着旧时对唐诗的评价,辛辣地讥讽了这个时代的诗歌整体风尚。按照传统的看法,唐诗分为初、盛、中、晚四期,盛唐是唐诗的顶峰,中唐尤其是晚唐的诗歌,成就不能与盛唐相比。但在这里,诗人却故意退一步说:我评论文章(广义的文章,包括诗)时,都对中、晚唐取宽恕、谅解的态度,只要那时的诗人能略微写出点“感慨”,我就统统算他们是“名家”了。言下之意,如今的“诗人”,连“感慨”也不敢发,更比中、晚唐不如,他们无一可算“名家”,所以他们也称“人材”,文学无怪乎要退化了!这二句的讽刺色彩是极浓厚的:“中晚”,已是下乘,“人材”们尚不如之;诗人还不要求他们抗争,只是要求他们略敢发点牢骚而已,“人材”们却这也做不到、不敢做。讽刺之余,诗人的轻蔑之情亦可掬矣。

当然,在讽刺的背后,更有诗人高傲的面容叠现着:既然蔑视了这一代“伪体”、“人材”,那么诗人自己的志趣和抱负又该是何者呢?这些,诗中没说,但读者自可体会到。事实上,唯因他有这种傲视群庸的胆气、魄力,所以他最终能在近代文坛上扶正去“伪”,成为这个时代的真正“人材”。

(王学太 沈价)

送南归者

龚自珍

布衣三十上书回 [1] ,挥手东华事可哀 [2] 。

且买青山且鼾卧 [3] ,料无富贵逼人来。

【赏析】

此诗作于清道光二年壬午(1822),时诗人在内阁供职。南归者不知为谁,次年诗人有《送端木鹤田出都》诗云:“天人消息问端木,著书自署青田鹤。此鹤南飞誓不回,有鸾送向城头哭。鸾鹤相逢会有时,各悔高名动寥廓……”盖南归者亦端木之流亚,他是一位布衣之士,失意南归。临别之时,诗人作此诗相送,表达了深挚的同情与亲切的慰藉。

送别为古代诗词中常见的题材。自汉代苏李河梁送别之后,代有佳篇。然而龚氏此作,不像一般送别诗那样即景生情或寓情于景,而是开门见山,直叙本事,语言质朴,不假雕饰。起首二句即点明被送者的身份、年龄与遭遇,他年已三十,从故乡远道来京,上书清廷,未获采用,于是怀着一腔怀才不遇的怅恨,挥手而去。他仿佛在说:“被高贵者占据的京师官场啊,再见了!”愤懑之情,溢于言表。“事可哀”三字,则是表达诗人对南归者的同情。诗人自己原来也是一位屡试不中的失意者,好不容易才在三十八岁那年会试中式。此刻也只是在内阁中书任一微职,因此他对布衣之士依然声气相通,引为知交。他在《己亥杂诗》中说:“夜奠三十九布衣,秋灯忽吐苍虹气。”自注云:“撰《布衣传》一卷,起康熙,迄嘉庆,凡三十九人。”可见所知者众。这位南归者,很可能是《布衣传》中人物之一,临歧相送,诗人不禁为之一洒同情之泪。以上短短二句,兼写行人与居人:行人挥手而别,毫不留恋;居人满怀哀感,依依不舍,不得不令人惊叹用笔的精审。通过这简练的一笔,还足以使人联想到在清王朝的统治下,汉族下层知识分子是怎样的命运。

诗之后二句,当是劝慰南归者之语。旧时代(包括清代)知识分子面前总是摆着两条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具体表观则为入仕与归隐。这位南归者自然也不可能跳出这个历史的框架。现在朝廷既然不用了,他只有归隐青山,怡情养性。“且买青山”,典出《世说新语·排调》,云:“支道林因人就深公买印山,深公答曰:‘未闻巢、由买山而隐。”此处借指归隐林泉,实际上是对清廷的一种消极反抗,它与唐代知识分子“身在终南,心存魏阙”截然不同。隐居青山还要鼾然高卧,说明再无干禄的要求,这儿便暗寓着对清廷的绝望。此句尤妙在两个“且”字。且者聊且,无可奈何,不得已而为之也,可见心里藏着牢骚与不满。他归隐林泉,高卧北窗之下,如羲皇上人,看似超脱、旷达,可心底里又何尝安逸静穆!从这两个“且”字上,我们可以窥见诗人寓意之深。“鼾卧”二字,尤为精警。熟睡如泥,竟然发出呼呼的鼾声,表明已忘怀一切,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更反映出他对清廷已彻底失望,再也不存在什么幻想了。“鼾卧”二字,若易以“高卧”,雅则雅矣,然而上述寓意便完全走样了。

结句“富贵逼人”,表明了诗人对富贵的憎恶,而以诙谐语出之。同时也照应首句,暗示友人上书清廷,非为富贵而来。在古代,一些清高的知识分子,他们求取功名,志在匡时济世,并非专为富贵。正如孔子所说:“富贵于我如浮云”。但是一涉足仕途,世俗间的富贵荣华,便向人逼来,难以摆脱。这是现实生活中的矛盾。诗人此处说“料无富贵逼人来”,不是说人去求富贵,而是说富贵向人逼来,愈益显示出世俗之可憎,而南归者则超然尘外,襟怀旷达。这么一说,友人的失意南归,便变得不可哀了。由此可见,诗仅四句,但由哀转喜,层折多变,正是在这种转折中,完成了送别的主题。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诗人自己思想深处的矛盾,他既有对政治理想的执着追求,也有壮志难酬的愤懑,于是便转而逃避现实,洁身自好,寻求精神上的解脱。这是时代的局限,虽然像龚自珍这样一位近代民主主义思想的前驱,也在所难免。我们读此诗时,似乎应该作如是观。

(徐培均)

注 释

[1].东华:北京故宫东门名。此指内阁,龚自珍《己亥杂诗》“侧立东华伫佩声”自注:“官内阁日,上书大学士,乞到阁看本。”此处借指京师官场。

[2].东华:北京故宫东门名。此指内阁,龚自珍《己亥杂诗》“侧立东华伫佩声”自注:“官内阁日,上书大学士,乞到阁看本。”此处借指京师官场。

[3].鼾(hān)卧:沉沉酣睡,发出鼾声。

漫 感

龚自珍

绝域 [1] 从军计惘然,东南 [2] 幽恨满词笺。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赏析】

此诗作于清道光三年癸未(1823),时年三十二岁。诗中刻画了一位爱国诗人的形象,言辞慷慨,意气骏发,一种胸怀壮志不为世用的不平之气拂拂指端,读之令人怅恨,令人感奋,更令人扼腕。

定盦先生以诗名,但他同时也是一位极有抱负的爱国者。他在《己亥杂诗》“五十年来言定譣”后注曰:“庚辰岁,为《西域置行省议》、《东南罢番舶议》两篇,……”按庚辰为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时大清帝国由盛转衰,矛盾丛生。是岁诗人会试下第,筮仕得内阁中书。以上两篇奏议,作于入京之前,旨在加强西北边疆的统治,抵制帝国主义的入侵。次年他便由杭到阁,时程春庐修《会典》,其理藩院一门,及青海、西藏各图,皆属先生校理,而于西北两塞部落、世系、风俗、山川形势,尤役心力。后来李鸿章在《黑龙江述略·序》中曾提起此事,谓“古今雄伟非常之端,往往创于书生忧患之所得,龚氏自珍议西域置行省于道光朝,而卒大设施于今日”。说明他的建议直到数十年后李鸿章时代才得以实施。

诗之前二句实以西北、东南并举。“绝域从军”,未必是诗人果有从军出塞的打算,它所指的主要是关于西北设行省的建议。此诗之作距奏议之上不过三年,时清廷尚未采纳,故诗人一开头便流露出失望的情绪。三年时间不能算短,诗人抱着满腔热情上书议事,而迟迟未见实施,难怪他感到“惘然”了。这两句好似积压多时的愤懑一下子倾泻而出,语直意赅,不假文饰,感人心弦。这样的情绪诗人时时见之于吟咏,如道光七年所作《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之二云:“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宗周若蠢蠢,嫠纬烧为尘。所以慷慨士,不得不悲辛。看花忆黄河,对月思西秦。贵官勿三思,以我为杞人。”然而相比之下,这里写得更加凝练,更加集中,更带有浓郁的感情。“东南幽恨”,说明诗人罢东南番舶之议上陈之后,而洋人的船舶依旧在东南沿海游弋,依旧向中国倾泻洋货,甚至还夹带着大量的鸦片。诚如诗人后来在《己亥杂诗》中所写:“津梁条约遍南东,谁遣藏春深坞逢。不枉人呼莲幕客,碧纱橱护阿芙蓉。”统治者大开方便之门,海关失控,鸦片烟源源而入,官府中不少幕客(包括一些主要官员),终日吞云吐雾,迷醉于“藏春坞”中、“碧纱橱”里,不管白银外流,国弱民贫。目睹这一切,诗人怎不忧心忡忡而血泪盈笺化为诗句呢!

诗之后二句,为豪壮之语,更为沉郁之语,妙在沉郁之思,出之以豪壮。看似自嘲,实为有感而发,其中暗寓着对清廷无声的抗议,也饱和着对黑暗现实的极度不满。夫箫剑者,志士之象征也。昔曹沫以一剑之任,劫桓公于坛位之上,而颜色不变;伍员去国,吹箫于吴市,而神态自若。诗人李白有仗剑远游的壮举,杜牧有听箫广陵的雅兴。定盦先生在他的作品里,常常以箫剑自喻,如“按剑因谁怒,寻箫思不堪,月明湩酒薄,天冷塞花寒。驼帽春犹拥,貂靴舞不酣。忽承飞骑赐,行帐下江南”(《纪梦》七首之五)。在《湘月》词中他更说:“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清人洪子骏以为前二句“是难兼得,未曾有也”,因而填《金缕曲》以赠之。过了十年,吴山人文征还特意画了一幅《箫心剑态图》送给他。由此看来,一箫一剑,反映了诗人个性的某些特征:箫,表明了他的怨,他对周围环境不协调、不合作的态度;剑,表明了他的狂,他的白眼看世、不受制于封建礼教的反抗精神。

结句不仅是对“一箫一剑平生意”的概括,而且其中怀有无穷的怅恨,把全诗的感情推向高潮。在封建社会中,凡是才气纵横、理想高远的诗人,往往“人指为狂”,从魏晋时阮籍到唐代的李白,莫不如此。龚自珍满怀报国热忱,作东南、西北之议,时人不但不理解,反而以为是“狂”。但诗人毫不介意,反而一再说:“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夜坐》其二)“怜我平生无好计,剑侠千年已矣。”他虽曾自称“颓放无似”(《与吴虹生书》),其实这儿“负尽狂名十五年”一句,却含有一种否定的意义。所谓“狂名”旨,是“人指为狂”,而诗人自己却不以为然。负尽狂名,意谓理想未能实现,才能未得施展,不能不使人抱憾无涯。“负尽”二字,是情极之语,何况又是“十五年”之久,其恨更深矣。

我们读此诗前二句,仿佛看到集诗情将略于一身的陆游;而读后二句,又似看到桀骜不驯、佯狂不羁的李白。然而这两者又都不是,他是鸦片战争之前被时代所孕育的一位激情洋溢的爱国诗人。他的出现,标志着旧时代即将过去,而一个新时代将缓慢来到人间。

(徐培均)

注 释

[1].绝域:极远的地域。此指边疆。汉代傅介子年轻时有“立功绝域”的志向。

[2].东南:指东南沿海(今广东、福建以及江浙)一带。

梦 中 作

龚自珍

不是斯文掷笔骄 [1] ,牵连姓氏本寥寥。

夕阳忽下中原去,笑咏风花殿六朝 [2] 。

【赏析】

自从《庄子》中写到梦蝶以后,诗歌中便常常写到梦。诗人之所以写梦,一方面是由于他们的理想在现实中无法实现,便到虚幻的梦境中寻求寄托;另一方面是因为梦境虚无缥缈,便于驰骋自己的想象,显示自己的才华。龚自珍此诗,看来是属于前者,在清廷的黑暗统治下,他虽欲“慷慨论天下事”,然却感到“天下无巨细,一束之于不可破之例”,为了冲破种种束缚,他便常常在自己的作品中写到梦。

大凡写梦境,总是迷离惝怳、飘飘忽忽,充满了神奇的浪漫情调。即以梦笔而言,《南史·江淹传》便说过:淹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此诗不写笔在梦中被人索去,而说“斯文掷笔”,是诗人自己把笔扔掉。仅此细节,已把诗人的豪迈气概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在描写梦境上,他不着一奇丽之字,出语平实,类似宋人的以议论为诗,不像在做梦,倒像在申辩,至多是在梦中发出“呓语”。这也许是龚氏独到之处。奇怪的是,诗人为何要写“斯文掷笔”?按之诗集,其《己亥杂诗》有云:“霜毫掷罢倚天寒,任作淋漓泼墨看。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篇末自注:“己丑殿试,大指祖王荆公《上仁宗皇帝疏》。”也就是说,他在道光九年(1829)殿试时,曾学习北宋王安石倡议变法,作了一道对策。事隔十年,他仍感到踌躇满志,引为自豪。本篇所说的“斯文掷笔骄”,同《己亥杂诗》的本事虽不一样,而心境却颇为相似。按此篇之作,在道光七年丁亥(1827),下距己丑殿试仅仅两年,距己亥出都,则有十二年之久了。当时诗人才三十六岁,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之际。通过这两句诗,表现了对自己才能的自信,对理想的执着。“牵连姓氏本寥寥”一语,紧承前句,意谓一个人的名誉地位毫不足奇,即使名噪一时,终将归于寂寥。他在《己亥杂诗》中抒写了撰成《布衣传》后的感想,也曾说过:“登乙科则亡姓氏,官七品则亡姓氏。”就是说即使考中进士,当了七品芝麻官,最终也名不见经传。何况他才写了几篇自以为得意的诗文呢。这里言简意深,诗人不汲汲于名利的磊落胸怀隐然可见。

如果说前二句描写了洒脱而高昂的情致,至后二句则来了一个跌宕,波澜曲折,意味隽永。“夕阳忽下中原去”,似乎是梦中景象,但也可能含有讽喻。夕阳西下,总是没落的象征。汉代班倢伃《自悼赋》云:“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晻莫而昧幽。”这是以夕阳西下自伤身世。龚氏此诗则系为现实而发感慨。此时清王朝日渐衰弱,犹如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诗人不便明说,只好以象征手法加以暗示。在这黑暗的时代,诗人的笔不能写《当世急务》那样的政论文章,怎么办呢?姑且“笑咏风花殿六朝”吧。是的,写写诗,饮饮酒,吟咏风花雪月,做一个“六朝文学”的殿军,倒也自在。这是调侃语,也是牢骚语。虽然作于梦中,而对现实的不满,凄然流于言外。在龚自珍的诗集里,固然也有一些咏风花的作品,但他实质上并不以此为能事,更没有沉湎其中。在《题盆中兰花四首》中,他说:“谥汝合欢者谁子?一寸春心红到死。”在《己亥杂诗》中,他更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可见他虽咏花,但却不像六朝人那样以绮靡华艳取胜,而是重在寄托,通过花草风月,表现了个人坚贞的品格,高尚的情操。因此我们读此诗,须透过梦境的纱幕,看到一颗关情现实的心。

(徐培均)

注 释

[1].斯文:此指文士。杜甫《壮游》:“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

[2].六朝:吴、东晋、宋、齐、梁、陈建都于江南,时文风绮艳,故云。

梦中作四截句 [1] (四首选一)

龚自珍

黄金华发两飘萧 [2] ,六九 [3] 童心尚未消。

叱起海红④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

【赏析】

研究清代诗歌的著名学者钱仲联先生这样评论龚自珍的诗:“龚诗不仅表达了启蒙思想的进步内容,而且在艺术形式上鲜明地表现了独创性,桀骜不驯,大歌大哭,犹如彗星划破夜空,狂飙漫卷大地,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它不是汉魏六朝诗,不是唐宋诗,而是真正具有独特面目的清诗。”读了上面这首诗,深感钱先生的这番话是很精辟的。

《梦中作四截句》是龚自珍在道光七年(一八二七)十月十三日夜所作的四首短诗。上面这一首原列第二首,是诗人作于梦中而于醒后录出。这位被时人称为“狂便谈禅,悲还说梦”的诗人,托言梦境,热切地追求精神的自由,追求着一个璀璨瑰丽的生气勃勃的理想世界。

龚自珍生长于一个富有学术空气的官宦世家。父亲曾任苏松太兵备道,一时东南名士会集门下,龚自珍身为贵公子而才华出众,相与宾客游宴赋诗,俨然以陈思王自命。他在《怀沈五锡东·庄四授甲》诗中说:“沈生飘零庄生废,笑比陈王丧应、刘。”可见其青年时代的富贵风流。人到中年却逐渐沦于贫困。写这首诗时,他已在京多年,仅任内阁中书,“冷署闲曹,俸入本薄,性既豪迈,嗜奇好客,境遂大困,又才高动触时忌”,年未四十,而早生华发。诗人慨叹“黄金华发两飘萧”,指黄金挥尽,白发零落,实是概括了自己一身潦倒,半世蹉跎的坎坷遭际。在那颓波难挽的时代,一切似乎都在沉沦,然而诗人却能自豪地宣称自己的一颗纯真的童心还没有消泯,狂喜之情溢于言表。诗的第二句“六九童心尚未消”陡然扬起,振起全篇。“六九”采用的是六九阴阳之义,以指宇宙、大自然,亦即造化、造物者。“六九童心”即指与生俱来之童心,自然之童心。这里的“童心”不是浑沌无知的纯自然形态,而是思想家的理性的心灵的闪光。明代后期杰出的启蒙思想家李贽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龚自珍与李贽一样,极为推崇“童心”,实是以纯真的童心,反对虚伪的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束缚,要求解放人的纯真无饰的天性,焕发人的纯真奋取之心,无所顾忌地去“探世变”,改革旧的一切,创造新的未来。

当然,诗人这种纯真奋进之志,在现实社会中是行不通的,只能托之于梦了。“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诗人沉醉在梦境中,恍惚感到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充满蓬勃旺盛的青春活力,具有扭转乾坤的无穷力量。忽然,一种难以遏制的行动震撼着心房,要冲破这沉闷的黑夜的欲望喷薄而出。于是,他大声吆喝一声,立即叱起那海红色的帘幕高高卷起,叱起那帘底的一轮明月冉冉上升,照耀得大地一片光明,照耀得百花园中无数鲜花盛开,那四厢一片参差摇曳的光影啊,宛如大海中的怒潮汹涌澎湃,瑰丽壮观极了!

这是诗人心造的幻影,显然反映了龚自珍这位近代启蒙思想家的理性追求和渴望,他渴望自己的意志得以自由发挥,愿望得以随心所欲地实现,自己能获得随意支配行动的精神自由,具备自由支配人生的行动力量。这是诗人在灵魂深处对自由的热切呼唤,其中跳跃着一颗要求个性解放的“童心”,寄托着这位封建末世沉沉夜幕上的启明星对于石破天惊的社会改革的无限憧憬。

清孙星衍妻王玉英有诗云:“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龚自珍的“四厢花影怒于潮”显然是由此化出,但已赋以新意,境界、气势、感情都大不相同了。“四山花影下如潮”,王诗是写一种“幽奇惝恍”之境,龚自珍改为“四厢花影怒于潮”,易一“怒”字,便使人想到巨浪翻腾大海,狂飙漫卷大地,风雷激荡,气势磅礴。而这如海复如潮的四厢花影,是经一位“天魔”大喝一声,“叱起海红帘底月”之后才展现出来的绚丽奇景,诗人之笔恍惚怪诞百出,而这正是龚自珍奔放不羁,富于浪漫主义气息的本色,他驰骋自由想象,拔奇于古人之外,境界独辟。如上面这首《梦中作》,其瑰玮之形象如天魔献舞,花雨弥空,这种意境是前无古人的,难怪柳亚子赞之为“三百年来第一流”。由此可见,钱仲联先生高度评价龚诗的“独创性”和“独特面貌”是很有道理的。

(铁 明)

注 释

[1].截句:绝句。诗作于道光七年(1827),时作者三十六岁。原题注:“十月十三夜也。”

[2].飘萧:风吹动的样子。杜甫《义鹘行》:“飘萧觉素发,凛欲冲儒冠。”此处兼有飘去之意(指黄金)。

[3].六九:指阴阳。中国古代《周易》,画“”以象阳,称“九”;画“”以象阴,称“六”。“棤”为乾卦,自下而上数,称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棥”为坤卦,自下而上数,称初六、六二、六三、六四、六五、上六。《周易》朱熹注:“阳爻为九”,“六,阴爻之名”。所以“六九”即代表阴阳。宋人诗中每有言及,韩维《新植西轩》诗:“问吾何所为?卦象观六九。”王十朋《宋孝先示读〈自宽集〉,复用前韵》诗:“床头《周易》深且神,毋惜往来论六九。”④海红:橘红色,因“海红柑”(一种柑橘)而得名。

逆旅题壁次周伯恬原韵

龚自珍

名场阅历莽无涯,心史纵横自一家。

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

东邻嫠老难为妾,古木根深不似花。

何日冥鸿踪迹遂,美人经卷葬年华。

【赏析】

十九世纪初期的中国,危机四伏,内有农民起义此伏彼起,外有列强环伺虎视眈眈。几千年的封建大帝国,就像根基动摇的老屋,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浩浩秋风,漫天暮气,四面八方向它袭来。可是,屋子里面的人却自认为安稳得很,朝廷上花天酒地,歌舞升平;官僚们也多做着泱泱大国、皇基巩固的美梦……。只有极少数头脑清醒、目光远大的人,才能够感受到这“秋风”、“暮气”,指出所谓“盛世”的实质乃是“衰世”!龚自珍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一个,而且,是较早指出这“暮世”实质的一个。

龚氏一生困守场屋十一年,先后六次参加会试,方得三甲第十九名进士。这首诗作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这一年,他二十九岁,第二次参加恩科会试,再次失利,南返时,已是秋天,途经富庄驿,与周仪暐(字伯恬)唱和,题诗于驿壁,表达他的心情,以及对国事时势的忧郁。

“名场阅历莽无涯,心史纵横自一家”,回顾亲身经历的两次科举考试的失败,诗人禁不住发出一声浩叹,这浩叹正如杜安世所谓“劝君看取名利场,今古梦茫茫”(《喜迁莺》)的怅惘失望。但是,他并没有因失败而一并失去自信。他相信自己的学问、见识都是独步一时、自成一家的。而也许正因为是“自一家”,他才屡次落第。“莽无涯”三字把时间延伸到无限遥远的未来,含有极大的感慨,沉痛低徊;“纵横”则又把时间向历史深处推溯再向未来延伸,同时又把现在的一段拓宽,大有纵观古往今来、横视天下当代的气概,充满无限的自信,深沉坚定。这两句一果一因,一叹一转,已经蕴含了全诗的大意。

“秋气”二句是全诗的警句,表面是描写彼时彼地所见之景与物:秋天来了,堂内的燕子还安卧不动;暮色苍茫了,路旁的乌鸦依然痴恋夕阳而不归巢。实际上,只要稍微联系一下当时的社会背景,我们就不难发现这两句诗所隐含的深层意义,那时的清王朝正是处在这样一种秋风衰飒、暮色浓重的局势中,眼看着就有被吞没被覆亡的危险,诗人一路上或许就有许多这样的见闻。而全国上下,仍像堂内燕、路旁鸦一样,都还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燕是候鸟,秋冬之际必须南迁,否则,北方的冬天将冻结它的生命;鸦也得在天黑之前归巢,否则将遭遇“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曹操《短歌行》)的难堪。而诗人笔下的燕和鸦,居然感受不到秋风、暮气的侵袭,感受不到冬天黑暗死亡覆没的气息,他怎能不为之哀叹、焦虑!“夕阳”、“暮鸦”意象,常见于古诗词中,如温庭筠《春日野行》诗:“鸦背夕阳多”,又如吕本中《浪淘沙》词:“夕阳又送栖鸦”,确有实写景物之义,但这里的“夕阳”该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一类,与“秋气”一起,成为王朝渐趋衰落的象征。这是诗人的深忧,也是他政治家的敏锐,先觉者的悲哀,“自一家”的具体表现。

“东邻嫠老难为妾,古木根深不似花”,这两句意思比较晦涩、模糊,大意是说:天生丽质而不愿以姿容媚俗的绝色女子,是得不到人的宠爱的;根底深厚而不能绽开鲜花笑脸迎人的参天古木,也不会得到众眼的赏睐。“东邻”“嫠老”似合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天下之佳人……莫若臣东家之子”及《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等典故,却又难以指实。这样就导致对诗句的理解产生一定的分歧。“东邻嫠老”、“古木根深”作感慨解可,作自负解也可;“难为妾”、“不似花”作伤心语可,作矜持语也可;就主体言,作诗人的自道看可,作为对方设看也可。联系全诗及其创作背景,应该说,这种种理解都是可以成立的,而只有同时并存才是较为合理的解释。诗人才华出众,思想敏锐,“常为大国忧”,但因为不愿趋时媚俗,得不到世人的理解和赏识,一再落第,现在面对周这个理解他的人,其内心活动的丰富、复杂是可以想见的,自伤自负、自怜怜人,种种情感交结一起,难分先后主次。这两句照应首二句,是全诗所有情结的绾合。“何日冥鸿踪迹遂,美人经卷葬年华”是说他想望着有朝一日像飞鸿那样高翔远翥,退出名利场的追逐,伴着美人和佛经,度过自己的一生。“何日”是一种期盼的口吻,而“葬”则语含酸痛。冥鸿遂迹,美人经卷,似带着一定的哲理和玄义,予人某种启迪,但同样扑朔迷离,难以指实。

这两句自是愤激话。其实,由唐至清一千余年有关科举的诗中,最不能当真的就是落第诗的结尾两句。不管它是怎样的激昂慷慨,还是怎样的意志消沉,都只是一时冲动。拿龚自珍来说,虽然从这一年开始他“收狂向禅”,但并未真的一生礼佛成为高僧,况美人与经卷也是难以同时捧置在手的;这一次失败后他又多次赴举,直至一第,也并未真的“鸿飞冥冥”成为世外高人。这是他的矛盾和不幸,也是时代的悲剧。在“秋气”、“夕阳”中,他空有救时扶世而“自一家”的心与才,却没有施展怀抱的时与世;他预感到“堂内燕”、“路旁鸦”的危险,却只能希望像“冥鸿”那样独自离开,这不也正是那个时代所有的“先觉者"的写照?

这首诗抒发了诗人落第后的复杂心情和感慨,但由于凝聚了他自身在“名场”中的阅历和感受,也反映了当时充满迟暮衰飒氛围的社会环境,“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二句十分精警形象地勾勒了当时人醉生梦死、愚昧迟钝的精神面貌,“秋气”“夕阳”二词遂成为鸦片战争前后中国社会现实的象征和概括。

(孙文光 彭国忠)

己亥杂诗(五)

龚自珍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赏析】

《红楼梦》中黛玉葬花词云:“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林黛玉面对满地落花,不禁联想到自己的红颜薄命。无独有偶,一代才人龚自珍也是以落花自喻身世,在《己亥杂诗》(其五)中吟出了挚切深情的诗句。

龚自珍于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离开京都辞官南归。正值暮春时节,万花纷谢,残红满地。这景象惹起诗人一股浓浓的离情,他情不自禁地在马上唱出了上面这首歌。“浩荡离愁白日斜”,诗人心中的离愁啊,多么深广,有如江海之浩浩荡荡,无尽无涯。龚自珍本是自请辞官,该像陶渊明赋《归去来辞》那样轻松愉快才是,为什么竟会有如此“浩荡离愁”呢?原来这位生当封建末世的“绝世奇才”(李兆洛语),颇想效王安石变法故事,规画天下大计。可是,“才高动触时忌”,长期冷署闲曹,浮沉下僚,守旧官僚把他视为异端人物,断绝其进身之阶,得不到参与朝政的机会。后来国事日非,英国利用鸦片入侵,朝廷分成主战与主和两派,龚自珍越位言事,竭力主战,因而“忤其长官,赋归来”(此语见汤鹏《海秋诗后集·赠朱丹木》诗自注)。近人张尔田也说:“定庵出都,因得罪穆彰阿。”“定庵为粤鸦片案主战,故为穆彰阿所恶”。仕途蹭蹬,岁月蹉跎,现在又永远离开朝廷了,这在他人生征途上是多么重大的转折,心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和孤独感。当然,这种情绪不是一般的离愁别恨,的确可称之为“浩荡离愁”了!“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浩荡离愁”已使诗人不能自已,再加之西斜的“白日”又给苍茫大地笼上一层凄惶的色调,更加使人难堪了!

日已暮矣,不得不匆匆赶路了,于是诗人举起了马鞭,“吟鞭东指即天涯”。诗人的马鞭呀,向东一指,前面便是远离京城的海角天涯了!唐代刘禹锡有诗云:“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和令狐相公别牡丹》)春明门是长安的东门,刘禹锡说,一出春明门是天涯。显然,这不是指空间距离,而纯然是从心情上来说的。此时龚自珍的心理感受何尝不是如此?“吟鞭东指即天涯”,他意识到此次离京,意味着永久性地离开,此次一出北京城,实际上就等于永远告别朝廷,告别仕途,告别京城,产生了一种永远离开仕途的天涯飘泊之感。

从这首诗的头两句,我们不难想象当时诗人悄然出京的情景。作者曾自述此次离京时“不携眷属兼从,雇两车,以一车自载,一车载文集百卷出都。”再联系到这两句诗的描写可知诗人是只身骑着马走出北京城的,这时已“白日斜”了,他满怀着“浩荡离愁”,在那北方郊野的大道上,“吟鞭东指”,向那遥远的“天涯”走去……这不由人想到元人马致远《天净沙》所写的那种况味:“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只不过龚自珍没有直接说出自己是“断肠人”罢了。

所不同的,马致远写的是“秋思”,而龚自珍抒的是春情———暮春落花时节的离愁。这头两句诗中虽没有明写落英缤纷的景象,但那片片飞花随“吟鞭”扬起,飞过马头,沾上衣襟的情景却是可以想象到的。这满天飘零的落花能不触动诗人的情怀么?一阵薄暮的晚风吹来,诗人看着一片片飞花离开故枝纷纷坠落,在那一丛丛花树下堆砌起来,化作红粉香泥,大自然这么美丽的鲜花就这样默默地化为尘土了!诗人痴迷地看着这种景象心中猛然一惊:自己如今不也像一片飘零的落花吗?自己辞别京都,不也如同落花辞别枝头吗?然而,这位“怨去吹箫,狂来说剑”的一代杰出人物,毕竟不同于林黛玉那样的弱女子,他眼前忽然一亮,原来夕阳无限好啊,把那堆砌满地的落花染得一片火红。顿时诗人的心仿佛也被火红花光点燃了,他脱口吟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诗人俨然是落花的代言人,向春天大声宣誓道:我们这片落花啊,决不是无情的废物。花落归根,最后化为春泥了,我们也还要去滋润未来的花,去孕育未来的五彩缤纷的春天!

龚自珍说的是落花,实际上是倾吐自己的心曲。他此次弃官出都,虽然表现出自己在仕途上的挫折,然而,他绝不会自此一蹶不振;相反,他要投身更广阔的天地,进行新的奋斗,为改革和振兴生我养我的中华大地奉献自己的毕生精力乃至生命。由于他对朝廷权贵的绝望,龚自珍早有离开京城、别谋出路之想。一年前,林则徐以钦差大臣身份赴广东查处鸦片,他就要求亲赴广东去协助他,并恳切陈词,为林出谋划策(见《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在他此次弃官南归途中,又写诗怀念林则徐说:“故人横海拜将军,侧立南天未蒇勋。我有阴符三百字,蜡丸难寄惜雄文。”他的一颗拳拳报国之心和一种强烈的时代的使命感何等使人敬佩。事实说明,龚自珍尽管一生备受压抑,却始终不甘寂寞消沉,为变革中国社会呼啸奔走,奋斗到死,“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表现了多么崇高的献身精神啊!可惜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位“三百年来第一流”(柳亚子语)的近代思想家、文学家南归两年后,突然丹阳暴卒。死因众说纷纭,一说即与清廷军机大臣穆彰阿的迫害有关。比较林黛玉葬花诗与龚自珍“落红”句,虽然情调、境界不尽相同,却都使人深深感叹一种美的毁灭,无论追求爱情理想的红楼少女,还是身怀经国大计的盖世英才,等待他们的都只能是落花般的悲剧命运,我们老祖宗的这块有三千年文明史的土壤,不允许有“人性”、“人才”这类杂树生长呀!每读前人落花诗,不禁为之一哭!

(铁 明)

己亥杂诗(十四)

龚自珍

颓波难挽挽颓心,壮岁曾为九牧箴 [1] 。

钟虡 [2] 苍凉行色晚,狂言重起廿年瘖 [3] 。

【赏析】

清朝到乾隆年间可以说是封建社会的一个回光返照,表面上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兴盛无比;实际上与《红楼梦》中的荣宁二府一样,架子虽然未倒,内囊已经倾尽。由于连年用兵与乾隆好大喜功,颇爱铺张,国库已经空虚。又因为奸相当政,百官贪黩,百姓日益贫困,再加上文字狱的残酷,皇帝喜怒无常,言官箝口,朝野一片沉寂。这些已成定势,难以挽回,这就是诗中所说“颓波难挽”。“颓波”乃指清王朝的整个趋势。但诗人又对挽救清王朝抱一线希望,因此他提出“挽颓心”。“颓心”指士大夫们心理上的颓唐堕落。诗人知道士大夫精神上的堕落是专制统治造成的。他曾说封建专制统治者对于知识阶层是“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乙丙之际箸议》)。也就是要把社会精英的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明辨是非、勤于思考、知耻近勇以及廉洁奉公之心都一鼓荡平,使他们不知“耻”,从而变成卑琐龌龊之人。因此,经过乾隆“盛世”洗礼的人们大多颓唐不振。嘉庆、道光两朝对知识分子的控制相对较为放松,中止了持续一百多年的文字狱,因之作者感到“挽颓心”还有点希望。如何“挽颓心”呢?他想到自己青壮年时期一系列的抨击封建专制制度的文章,如《乙丙之际箸议》、《乙丙之际塾议》、《明良论》、《壬癸之际胎观》等。诗人为自己所作过的“挽颓心”的工作感到自豪。“曾为”二字把这种自豪感表现得十分充分。可惜中年以后自珍一度沉溺于金石文献,放松了这方面的努力。现在国运已处于黄昏夕照之中,一片苍凉凄楚,仿佛晚钟回荡,令人倍感凄凉,与他在《尊隐》中描绘的封建末世景象也十分相似:“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引暮气,与梦为邻。”在这种情势下,诗人的责任感、“能作为心”尚未被完全戮平,于是他重新呐喊了:“狂言重起廿年瘖。”他庄严宣告:虽然我沉默了二十年,如同患了哑疾(也是被“戮”的结果),但为了挽救“颓心”(包括自己的“颓心”),从而再挽“颓波”,从此要重新公开发表政见,议论朝政,哪怕此举被人指斥为“狂言”!这句说得斩钉截铁、义正辞严,表现出未被严酷统治泯灭的良知和责任感,因而它特别具有感染力。尤其值得重视的是,作此诗时,诗人刚离开朝廷、走在回家途中。在苍凉的归途中仍不忘与腐败势力战斗、还要挑起新的战斗高潮,这位启蒙学者的倔强斗志真可令人起敬。晚清一些刚刚觉醒的青年说:“初读《定庵集》,若受电然”,就是指这类作品。

(王学太)

注 释

[1].九牧箴:汉代扬雄曾撰写过《冀州牧箴》等十二州牧箴以劝诫地方长官为政要“治不忘乱,安不遗危”。作者青年时代曾撰文揭示满清王朝的腐败,大力疾呼改革弊政,这里借以自比。

[2].钟虡(jù):钟为打击乐器,虡为悬钟之架。春秋时代钟虡就已成为象征国家权力的礼器。

[3].瘖(yīn):哑疾。

己亥杂诗(十九)

龚自珍

卿筹烂熟我筹之,我有忠言质幻师 [1] 。

观理自难观势易,弹丸累到十枚时 [2] 。

【赏析】

(原注:道旁见鬻戏术者,因赠)

此诗主旨是揭示满清王朝已处于衰世情势已极危险。诗人故意狡狯其词,说这只是赠与道边变戏法的“幻师”。当然,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封建统治者、特别是为他们编造理论的谋士、高参也都是“幻师”。他们以各种手段欺骗人民,使老百姓堕其术中而不自知。首二句有调侃意:“对于这些骗人的把戏,你已经算计很久,烂熟于心了,现在我替你算计算计吧!我有一句逆耳忠言要与您商量商量。”从称谓上看似乎对“幻师”十分亲昵与尊重,而语气上却是居高临下,有戳穿“幻师”骗局之意。“观理自难观势易,弹丸累到十枚时。”这两句便是对“幻师”的“忠言”。“理”指“戏术”行当中的道理,对于这些诗人不懂;“势”指外在情势,对于这些,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因此,诗人说,你们变戏法的道理我虽不懂,但从形势来看,弹丸累叠到十枚,其危险不就摆在眼前吗?当然,这些话更是对封建统治者说的。中国封建主义思想自成体系,而且十分严密,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才能对这个思想体系有所认识,当时能对封建主义思想作出彻底否定的思想还没有产生。龚氏虽是强烈反对封建专制主义的启蒙思想家,但也是多从直观角度进行批判的,至于系统的道理并不能讲出多少,因此他说“观理自难”是符合实际的。但尽管如此,他对外在情势却看得非常清楚,并敢于无所畏惧地讲了出来。龚氏的价值也就在于此。生活在专制主义统治下的思想家、艺术家最宝贵的品格乃在于勇敢。在“万马齐喑”的时期,对国家、人民危害极大的简单事实,谁都看得见,就是没有人说出。指鹿为马,“皇帝的新衣”,这些流传于中外的故事,不是正反映了当时的悲哀吗?因此,自珍虽只是从直观上指出清王朝已经面临坍塌,这在当时已是空谷绝响了。至于阐明否定封建制度的道理是要后人去努力了。后人也不应以自珍未系统否定专制主义而“厌其浅薄”(梁启超语)。

此诗因藉赠“道旁鬻戏术者”,故全诗造语直率,径用急危之语打动读者。如果用这种态度上书诤谏,肯定会以言得罪的。

(王学太)

注 释

[1].幻师:魔术师。《波罗蜜经》:“如彼幻师,得化美团,虽似有益,而实无益。”

[2].累丸句,化用危如累卵之成语,喻事势极端危险。

己亥杂诗(四四)

龚自珍

霜毫掷罢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 [1] 看。

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

【赏析】

(原注:己丑殿试,大指祖王荆公《上仁宗皇帝书》 [2] 。)

这首诗有一段原注,可助我们理解本诗。道光九年己丑,龚自珍考取进士,在殿试(皇帝主持的复试)的《对策》(回答皇帝提问的答卷)中,他就理政、治河、用才、筹边四方面发表了充满革新精神的卓越见解,完全打破了多少年来“对策”的程式化和空洞性。自珍在原注中承认,《对策》的精神实质,与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是一脉相承的。不仅他本人,友人张维屏也说:“定公(自珍号定庵)得志,恐为荆公。”可见,这两位不同时代的改革家,确实是具有相同的抱负的。

不过,王安石的上书,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宋仁宗及保守大臣的重视(王到宋神宗时始获重用);而自珍的《对策》,命运亦复相同,丝毫未受重视,殿试他只名列三甲,这就是本诗前二句所为之感慨的事情。毫,指毛笔。霜毫,犹如常言的“笔挟霜风”。在殿试时,自珍内心还充满着希望,以为这《对策》内容重大、目光犀利,必能在朝廷上激起震动;所以他笔下如挟秋霜,力重千钧,以至一篇写罢,这管大笔已不能轻轻搁下,而必然是运力掷开!看,其时他掷笔而起、傲然向天、豪情奔涌,显得是何等的自信、自负!当然,这煌煌大作,最终还是被守旧的考官、庸碌的士大夫当作普通的应试之作看待,他们或许注意到了文字的酣畅淋漓,却仍然将其归入照例是敷衍过场的殿试文章,毫不留意其思想上的火花;但是,“任作淋漓淡墨看”,任凭他们怎样看待,在自珍的心目中,自己《对策》时的大笔,始终像一柄倚天而立的宝剑,凛然生寒!虽然这光芒无人看出,未免可惜,但更可悲可哀的是那些无目的“看”者,他们的无目,决无碍于霜辉的闪耀。请读者注意自珍给这二句安排的次序,“霜毫掷罢倚天寒”在前,是主,后一句只是补笔,后一句虽有些自哀,却无法掩过前一句的自信、自负———即使是在十年之后,正当告别仕途、离愁浩荡的时刻,自珍的执着精神,也不曾或减,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本色!

那么,这“霜毫”究竟写出了什么内容呢?诗的后二句,相对前二句又是补笔:“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意思是:我怎敢自夸是医治国病的圣手呢?我那《对策》里开出的药方,只是贩卖了古人(当指王安石)的治国灵丹罢了。乍一看,这《对策》不过是“古时丹”,似无甚奇。不过,读者切莫误以为自珍真的认为自己不能开出“药方”,也莫以为他不敢充当“医国手”。在《对策》中,自珍引用苏轼的话道:“药虽呈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若已经效于世间,不必皆从于己出。”可见他不开“药方”,只是因为古人已有之,不然,他早就自己开了。《对策》又云:“经史之言,譬方书(药方之书)也;施诸后世孰缓孰亟,譬用药也。”可见他虽不开方,却颇自信于用方。“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若能将死方活用,古方今用,岂不也是圣手?所以,联系《对策》看,笔者下面的说法,或许是求之过深了,或许也正是自珍的欲言难言之情———只恨我终无“用方”的机会,纵有“医国手”的自负,却无“医国手”的证明,无奈只能谦一句“何敢自矜”;但我若真的只是个不懂“医道”的药方贩子,又何敢自诩“霜毫”上有倚天寒光?!

这首诗的抑扬感也很值得一提。全诗一、三句是扬,二、四句是抑。扬为主,抑为次,但才扬起,又抑之;才为其《对策》自负,又抑之以受人冷落;才露出医国之志,又抑之以只能贩方、无处用方。这种格局安排,也不是偶然而成的,自珍似欲以此告诉人们:我虽处处受抑,我的斗志却依然昂扬———“霜毫掷罢倚天寒”,这支傲然挺立、打不倒的如椽大笔,正是他的形象化身!

(沈维藩)

注 释

[1].淡墨:古时科举考试后发布的考取者名单榜,称为淡墨榜;这里的“淡墨”,指考试文章。

[2].大指祖王荆公《上仁宗皇帝书》:大指,即大旨、宗旨。祖,祖述、继承之意。王荆公,即北宋改革家王安石,曾封荆国公,《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是其早年著名的改革论文。

己亥杂诗(八三)

龚自珍

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

我亦曾糜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

【赏析】

清王朝每年要通过水路从南方各省运粮四百万担进京,贮之太仓(京都设置的粮库),称为漕粮。龚自珍南归途经淮浦(今江苏淮安市清浦区),亲眼看到成千只粮船沿运河北上的情景。当他深夜听到纤夫们沉重的拉船号子,想到自己也曾食用过这些漕米,不禁惭感交并,心潮翻滚,无法平静,于是写下了这篇发自肺腑的悲歌。

这首绝句在写法上完全摆脱现成套路,随兴挥洒,在音情上颇有特色。它通篇运用反思的语调,一开始就进入内心独自,发人深省:“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运河上拉粮船的民伕不计其数,诗人无法点清,只在心中大致估算了一下。如果一条缆绳十多人,那么千艘粮船该耗用多少人力!一个“只”字,表明“十夫多”仅仅是掐指计算,即至少应有这么多人。这种算法是实在的,突出了漕运给人民带来的徭役负担之沉重。“细算”句是一个省略的句子,将后半没有写出的话补足,便是:细算千艘渡此河将用民伕几何?总之,诗人面对这样惊心动魄的巨大劳动场面,对人民痛苦的感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切。这才引起上述那番认真的思考。

接下去诗人并没有发表更多的议论,只就个人切身感受抒发感情:“我亦曾糜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邪许”(yéhǔ),号子声。他想到自己也曾消耗(糜)过这些粮食,而今亲见这些粮食的来路不易,看到人民为之付出的血汗,不禁泪如雨下。此诗中未具体写纤夫苦,读者可以对照邹在衡《观船艘过闸》:“漕船造作异,高大过屋脊。一船万斛重,百夫不得拽。上闸登岭难,下闸流矢急。头工与水手,十人有定额。到此更不动,乃役民伕力。……邪许万口呼,共拽一绳直。死力各挣前,前起或后跌。设或一触时,倒若退飞鹢。再拽愈难动,势拗水更逆。大官传令来,催攒有限刻,闸吏奉令行,鞭棒乱敲击。可怜此民苦,力尽骨复折。”览此,可知龚自珍泪流究竟何为了。诗中“我亦曾糜”云云,大有意味。一是因为诗人此时是辞官南归,回想自己也曾为官坐食俸禄,无任惶愧,所以这样说。二则是暗下指出自己仅仅是“曾糜太仓粟”的统治阶级中的一员,应该为此愧怍的,还大有人在。这层意味包含在句中含义深长的“亦”字里。这两句实际上是一个有良知的士大夫,面对劳苦民众产生的一种负罪之感。这是反思和忏悔,也是对上层统治者发出的警告和呼吁。它使读者联想到白居易《观刈麦》中的几句诗:“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能写出这样诗句的人,在为官时必然能替百姓办几件好事的。白居易如此,龚自珍也如此。他们虽然都找不到解决民间疾苦的根本办法,但他们的诗所表现的博爱的仁人之心,仍是令人感动的。

(周啸天)

己亥杂诗(八七)

龚自珍

故人横海拜将军,侧立南天未蒇勋。

我有《阴符》三百字,蜡丸难寄惜雄文。

【赏析】

此诗为怀林则徐之作。上年,林以钦差大臣往广东查禁鸦片,本年四月,在虎门焚毁鸦片二万箱。本诗约作于五月以后,时龚自珍在南归途中。

诗前二句说林,后二句说己。“故人”,谓林则徐,自珍与林虽品位悬殊(自珍中进士晚),但相交已有十年,年龄亦只差几岁,称为“故人”,本是事实;但这一称呼,又并非随意用的(《己亥杂诗》中怀人之作甚夥,而称“故人”的极少),有这一称呼,后二句中不易索解处,细思亦可解。横海,是汉武帝时出征东越的将军韩说的称号。东越是汉时居住在今闽、浙沿海的“蛮夷”,而林则徐往东南沿海抗御“英夷”,比之横海将军,不可谓不切。不过,“横海拜将军”字面上又有这位故人乃横行海上、拜将领兵之豪健者的感觉,读者切莫将其与“拜横海将军”等量齐观,词序一移动,感觉便不同,这是自珍的略施小巧,但也有可观之处。“侧立”,即侧身而立,是戒备、忧惧者的形象。蒇(chǎn),解决、完成之意。这二处用词均极精当:林则徐以钦差之尊莅临广东,“南天”之下皆归其掌管,权限不可谓不大,但自珍深知外有强敌不可不戒备,内有掣肘不可不忧惧,处境并不顺利;虎门销烟,功勋不可谓不烈,但自珍深知禁烟事业远未即此告终,林也没有完成这一巨勋,且能否完成也在未定之天。另外“南天”建“勋”,比“横海拜将”更豪气凌云,但此“天”只能“侧立”,此“勋”无奈“未蒇”,又何其黯然可叹,直能勾出下文的“难”与“惜”来。因此,本句非但用意深而措辞精,且在诗中又具承上启下之功效;而这承上启下之功效,非但表现在诗的内容变化上,且又表现在诗的意绪的转移上:诗家的良工苦心,正未易窥。

下二句中有两处当作解释。“阴符”,即《阴符经》,相传是黄帝所作的兵书。“蜡丸”,古代军事机密文件,常用细字书写,用蜡封作丸形,便于传递者携藏。下二句中又有两处颇难解释:自珍既把自己欲寄给林则徐的密件称为“雄文”,比作“阴符”,且是“蜡丸”———实用于军机者,为何又“难寄”而“惜”之呢?(当然,这文字未必真已写下,只是酝酿于自珍胸中,“三百字”亦只是形容其文言简意赅,不如三十字之大而无当,不如三千字之琐繁缕陈;诗家之言,不必字字坐实。)“难寄”?是担忧林则徐不能尽用善策?是自珍怕人掩功、吝于出手?均非!知道林、龚关系的,可上溯到去年林出京时,龚曾有序送之,为献六策,林复信称为“非谋识宏远者不能言,而非关注深切者不肯言”,似此知己,岂有相妒之理?即使不知林、龚关系者,若细味“故人”二字,亦断不会作如是想———“故人”二字,岂是偶然之笔?既然龚肯寄,林肯用,那“难寄”之因只有一个:另外有某种势力,使林欲用龚策而不能用,使龚逆料林不能用而不寄。是何势力?熟知历史的人自然知道,是穆彰阿之流权贵的作梗,是道光皇帝的犹豫,就在虎门销烟前一个月,一道“上谕”,竟把林则徐收缴民间烟土、烟枪的命令给取缔了!禁“洋烟”而不禁“土烟”,这禁烟之“勋”如何能“蒇”?“雄文”寄之又有何用?就是不明历史的人,看到一个手握“南天”大权的人却要“侧立”,也可猜想到那能掣他肘的势力,自是在更高的“庙堂”上了———“侧立”二字,作用又何止一端?“难寄”既解,“惜”字也迎刃而解了———那不是吝惜、珍惜,而是叹惜、痛惜,而那痛惜中,又饱含了一种痛恨!

歌颂了林则徐的爱国、批判了帝王官僚的昏暗、揭示了斗争的复杂性、表达了诗人的立场……这些常见的话,这里不多说了,因这些也并非本诗独有的。二则,将此诗溶入那个时代,其社会意义也不难体会,但那是历史书的职能。本文在鉴赏了此诗措辞之精、用心之深之外,还有一点提请读者留意:此诗很具自珍的身份。上面说过,林、龚品位悬殊,林当时已挂尚书衔,龚还是个主事(且已下野)。但龚于此诗中,却绝不以幕僚策士自居:一声“故人”,已有与林“平揖”之意;感情上,我有难寄之叹,彼亦有侧立之忧;气势上,彼虽有横海之雄姿,我亦有三百字雄文匹敌;自珍是个自信、自负、自重身份、自谓能开大业的人,纵在老友面前,也不甘人下。当然,本诗中隐隐流露的此意,自珍未必自觉到。但就算他自觉到,也无可非议,因为他可不是在与“故人”争高下,而是意欲让“故人”感到,当你支撑“南天”时,另外的“天”下也有人在与你遥相呼应,使你深信“吾道不孤”———如此鼓励战友,比之幕僚式地帮着撑一把,作用岂不更大?

(沈维藩)

己亥杂诗(一二三)

龚自珍

不论盐铁不筹河,独倚东南涕泪多。

国赋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胜栽禾?

【赏析】

这首诗揭露的是清朝的赋税剥削太重,使江南农业遭到破坏的社会弊端。清政府明文规定的田赋不重,并曾扬言永不加赋。据冯桂芬《请减苏松太浮粮疏(代作)》:“伏查大清户律载:官田起科每亩五升三合五勺,民田每亩三升三合五勺”,但实际征求时,由于加成色、打折扣、贿赂勒索,使浮收之数,数倍于正额。“苏州府长洲等县,每亩科平粮三斗七升以次不等,折实粳米,多者几至二斗,少者一斗五六升,远过律载官田之数。”这就是此诗写作的社会背景。

“不论盐铁不筹河,独倚东南涕泪多。”“盐铁”指盐铁生产与专卖,汉桑弘羊与地方豪强的代表曾就此问题展开辩论,后由桓宽结集为《盐铁论》。“筹河”即治理黄河,这既是兴修水利、治服河患的事业,又是疏通航运、发展交通的措施。这二者都是开辟国家财源的根本办法。如果不讲这个,而向民间、哪怕是素有粮仓之称的东南民间搜刮诛求,都是舍本逐末竭泽而渔。人民不堪其苦,而国用亦将匮乏。所以首二句表面似乎是说自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故“不论”“不筹”,只能为东南斯民放声一哭。而实际上是指责肉食者既不从发展生产上开辟财源,又不注意兴修水利,而只靠敲骨吸髓的剥削压榨,致使东南人民涕泪长流。诗人利用语言的灵活性,措意在显与隐之间,故耐寻味。

“国赋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胜栽禾!”上句直接指出这样一个严酷现实,即人民实际上遭受的盘剥,远远超出国家律法之明文规定。“国赋三升”和“民一斗”的句中排比形式,强调了名实相距甚远的奇怪现象,鞭挞了封建统治者对人民的伪善、狡诈。而这样做,引起的结果是严峻的,它使农业生产遭到破坏:“屠牛那不胜栽禾”!“栽禾”是形象地表现农业生产;“屠牛”则是形象地表现对农业生产的破坏。由于农民负担太重,在不堪忍受的情况下宰杀耕牛,另求活路,那也比种田好啊!同时“屠牛”的更深隐的意味是人民逼急时也会铤而走险,因为历代农民起义,多以屠牛酾酒的仪式号召群众。龚自珍这里实际上已深刻地指出,统治者不重视发展生产。一味加重剥削,也是在挖自己的墙脚。那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

诗中运用句中排比(一、三句)和反诘语气构成唱叹,使议论富于情韵,也增加了作品的形象说服力。

(周啸天)

己亥杂诗(一二五)

龚自珍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赏析】

龚自珍的时代是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他逝世前一年就发生鸦片战争了。正是这样的时代,产生了这位近代史上启蒙思想家。他意识到封建的闭关锁国政策行不通了,帝国主义的侵略更加暴露出封建主义衰朽没落的本质。龚自珍敏感到了这腐败的气息,他以惊世骇俗的才华,起而议政“医国”,宣传变革。他的思想,他的词锋,他的离经叛道的精神,像光照天地的出鞘长剑,震惊了醉生梦死中的清朝廷权贵。终因“动触时忌”,他于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辞官南归,在途中写下三百一十五首《己亥杂诗》。上面这首《杂诗》是他在路过镇江时,应道士之请而写的祭神诗。诗末有一个绝妙的自注:“过镇江,见赛玉皇及风神、雷神者,祷祠万数。道士乞撰青词。”所谓赛神会,是指当地百姓为祈雨举行迎神赛会,迎的是玉皇、风神、雷神这三位尊神。这种迷信活动盛大、隆重而热烈。龚自珍替道士写的青词,是供道教徒在斋醮仪式上献给“天神”的奏章表文,它是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所以称青词,又叫绿章。

龚自珍这首诗就是以青词形式出现的。如头两句就是赞美风神、雷神,说目前这样一种万马齐喑、令人窒息的沉闷空气,终究是极其可悲的,必须依靠风神雷神这二位神灵施威,才能打破这死气沉沉的局面,从而使整个大地出现风雷激荡的生气。后二句,作者以“祷祠”者的口吻向玉皇大帝祷告:上天的玉皇大帝呀,我奉劝您重新打起精神来,破格地选拔真正有本领的人,降生到人世间来,开创一个充满生机的新局面。

按说,给道士写青词,其内容自是“不问苍生问鬼神”,而我们这位清代文坛的奇才,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他借鬼神,说苍生。回过头来重读这首青词,不难发现头二句实是以自然喻人事,说要使中国重新生气勃勃,就得依靠疾风迅雷般的威力,来打破死气沉沉的政治局面。后二句用的是同样的手法,所谓“天公”,明指天上主宰一切的玉皇,暗指人间至高无上的皇帝。他希望清朝皇帝能奋发有为,打破一切陈规旧制,放手让各种各样的优秀人物发挥才能,拯救中国。通篇语意双关,表面上祈祷神灵,实际上议论人事,利用由风雷震动宇宙的强大力量,引起人们一种对政治风雷的联想。龚自珍经过多年的观察以及他自身的经历,深感到中国社会危机的深重已到了岌岌乎不可终日的境地,而满清朝廷仍然倒行逆施,窒息生机,扼杀人才,使本已难于救药的衰世,向着更深的泥潭跌落下去。他思考:中国的出路在哪里?怎样才能打破这种死气沉沉的局面?他认为最主要的,皇帝要振作精神,大刀阔斧实行改革,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刷新政治的风雷,打破一切桎梏,让所有有作为的人才大量涌现出来,借以挽救这个社会。这是龚自珍毕生渴望变革、要求变革愿望的集中体现,也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特别在那个历史大转折的时代,他最先起来为社会变革而呐喊呼号,在当时起着石破天惊、振聋发聩的积极作用。

钱穆先生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说,清嘉道以还,士大夫稍稍发舒为政论的,龚自珍“则为开风气之一人”。钱先生当然是指龚氏那些“讥切时政,诋排专制”的政论散文而言,其实,龚自珍也是自觉地把诗歌作为对社会、对历史进行“著议”和“评论”的一种形式。他在《夜直》诗中写道:“安得上言依汉制,诗成侍史佐评论。”因为他诗中“讥切时政”的内容很明显,故叮嘱朋友说:“贵人相讯劳相护,莫作人间清议看。”(《杂诗,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有四首》)龚自珍的诗富有鲜明的政论色彩,但他不是简单地在诗作中放言高论,而是十分注意诗歌艺术形式的特殊要求,注意让读者从艺术感染中得到启迪,发为思考。如上面这首应道士之请而作的“祭神”诗,他运用七绝这种短小的体裁,针对当时“万马齐喑”的政治局面,用“召唤风雷”这一具体生动的艺术形象,表现自己的政治主张和要求,无疑是非常成功的。而且在具体写法上,又用“风雷”“天公”来照应“赛玉皇及风神雷神”的“青词”要求,而实际上它是一首纵论天下事、鼓动性很强的政治诗,是一首出色的诗的政论。这首诗与一般诗歌不同,看上去既是抒情,又是议论,深刻的政治思想和生动的艺术形式融为一体,典型地体现了龚自珍诗歌的创作特色。

(高 原)

己亥杂诗(一二九、一三〇)

龚自珍

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

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

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

【赏析】

龚自珍《己亥杂诗》有“舟中读陶诗三首”,这里选前二首。这两首诗有一脉相通处,即一反通常视陶渊明为“千古隐逸之宗”、并认为陶诗只是一味静穆平淡的看法,特别标举陶渊明及其诗的豪放与不平的一面。在龚自珍前,朱熹已有类似见解:“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来得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的人,如何说得出这样语言出来。”(《清邃阁论诗》)对照一下,可以认为龚自珍这两首诗就是祖述或发挥朱熹之真知灼见的,但出以诗的形式,便别有意味了。这两首诗的差别,则在第一首诗专论陶潜《咏荆轲》,第二首诗则概论渊明其人其诗。两诗是从特例到一般,可以相互补充。

“陶潜诗喜说荆轲”,在某些选本中被解为“陶潜在诗中喜欢提到荆轲”。但陶潜只有一首《咏荆轲》的诗,别的诗中并没有提到荆轲。即使把《读山海经》的精卫刑天之什加上,他的金刚怒目式作品为数也不多,似乎不能说是“喜说荆轲”了。所以那种解释扞格难通。其实,只要不用习惯的文法解诗,这句的意思本来是清楚的,那就是:“在陶潜诗中我特别喜欢《咏荆轲》这一首”。从而接下去又说:“我甚至能够想象他高歌遏云的慷慨激昂的样子。”“想见停云发浩歌”这句,借用陶潜《停云》诗的篇名字面,形其浩歌激烈的程度。按《停云》系四言诗,序云“思亲友也”,其本身并非“浩歌”。故释为“可以想见他写完《停云》诗高声吟唱时的激昂神气”(浙版《龚自珍诗选》)也不妥当。从下文“恩仇”、“侠骨”等说法看,此诗是专为《咏荆轲》而发,不得阑入内容迥乎不同的他作。三四句是作者继续想象陶潜作完《咏荆轲》高声吟诵时的内心活动:“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因为荆轲刺秦王是为了遏止秦的扩张侵略行径和报答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故云“吟到恩仇”。作者认为陶潜咏荆轲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故云“心事涌”。其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时像荆轲一样行侠仗义的人怕已不多了。“江湖侠骨恐无多”的“恐”,与前文“想见”呼应,仍是揣想的语气。此诗从头至尾,全是想象陶潜写作《咏荆轲》时的神气和心情,栩栩如生地塑造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刚肠疾恶的陶潜形象。它不仅指出《咏荆轲》是豪放之作(“浩歌”),而且探讨了它的创作动机,故较朱熹的论断又进了一步。

理解了第一首诗,第二首诗也就容易解会了。劈头一句就是“陶潜酷似卧龙豪”,不但指出了渊明骨子里那个“豪”字,而且将他和诸葛亮相提并论。注意这里只说“卧龙”,不说“孔明”,是很有分寸的。因为陶潜毕竟不曾在政治上有所建树,所以他只能比拟为高卧隆中时的诸葛亮。这句原注:“语意本辛弃疾。”辛词《贺新凉》云:“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作者同意并化用了这一说法。陶渊明酷爱菊花,松、菊等形象在陶诗中屡见不鲜。它们都有傲霜耐寒的特性,为高洁坚贞象征。故诗人用“万古浔阳(今九江)松菊高”来比喻陶潜其人的高尚品格。而文如其人,故作者又对陶诗作出一个新的评价:“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从钟嵘《诗品》以陶潜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以来,历来论陶诗者,统归之于平淡一流,如葛立方《韵语阳秋》、蔡宽夫《西清诗话》等皆是。作者却以“莫信”二字一概抹倒,认为如将陶诗三分,则有二分近于《梁甫吟》、一分近于《离骚》。《三国志》载诸葛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甫吟》”,《梁甫吟》本古乐府楚调曲名,内容多感慨世事之作。《离骚》则是屈原的杰作。二句意谓陶潜也是有政治抱负,感情激烈的诗人,不能认为他浑身静穆或平淡。这种陶潜观,较之朱熹又有深化。后来鲁迅先生说,即以陶诗而论,“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完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题未定草》(六))。这样评价陶潜,自然更加全面。但龚自珍当时似乎有些过正的“二分梁甫一分骚”,对于矫历代“平淡”论陶之枉,仍是值得赞赏的鞭辟入里之论。就诗而论,这首绝句先推出一个卧龙式的陶潜形象,再用“莫信”二字提唱,转出议论,末句妙用“析数法”接住上句,便见音情摇曳,耐人寻思。

(周啸天)

己亥杂诗(二一〇)

龚自珍

缱绻依人慧有余,长安俊物最推渠。

故侯门第歌钟歇,犹办晨餐二寸鱼。

【赏析】

这是一首咏物寓言诗。诗末有作者注云:“忆北方狮子猫。”狮子猫,又叫波斯猫,是一种珍贵动物,黄汉《猫苑》:“张孟仙曰:狮猫产西洋诸国,毛长身大,不善捕鼠。一种如兔,眼红耳长,尾短如刷,身高体肥,虽驯而笨。”猫而肥、笨、不善捕鼠,等于是白养的废物,该丢弃的。但是,世上之事,十九与人所想不同。据徐珂《清稗类钞》记载:“历朝宫禁卿相家多蓄狮猫”。一种无用的东西,居然被朝廷和卿相之家所豢养,这本身就具有讽刺意义。那么,狮子猫是怎样得人宠爱的呢?

“缱绻依人慧有余”,狮子猫自有它的本领:凭着自身能力无法生存下去,它便自然而然走上“依人”之路;而为了更好地生存“发展”,它又一反笨伯形象,做出百般的媚人姿态,施展各种骗人手段,表现得异常的聪明。“缱绻”勾勒出其骗人的媚态,而“慧”与“依人”连接在一起,笔下也透出极大的嘲讽;“慧有余”三字合用,更是尽冷嘲热讽之能。

“长安俊物最推渠”,终于,它施展手段的目的达到了,成了京城最受人宠爱的动物。“长安”,这里代指清都北京。在这一句里,值得品味的是一个“推”字,推者,推重也。可见,狮子猫之所以成为“俊物”,是因为有人在“推”,有人在捧。是谁呢?

“故侯门第歌钟歇,犹办晨餐二寸鱼。”这二句便承上而来:第一,“推”者出现了,便是那些王侯卿相;第二,诗人的笔比上二句也更尖刻了,他不说那班当朝显贵,却有意拈出业已门第衰落、歌舞声和钟磐声皆已消歇的“故侯”,即便是“故侯”之家,自己穷得叮当响,还要办上一份狮子猫的早饭———可怜的、二寸长的小鱼。“故侯”尚如此,则现任的“侯”们家中,狮子猫所受宠之深、所食鱼之大,就不言而喻了。至此,狮子猫的“慧”、狮子猫的“俊”,都得到了入骨的描绘。然而,诗人的用心还不仅于此。

我们知道,一种现象的出现,必然具备使它赖以产生的条件。如果说狮子猫是丑恶可讽的,那么,那些甘心接受它的欺骗、并要推它为“俊物”的人,不也是讽刺的对象吗?尤其是那些“故侯”,把狮子猫作为往日显赫尊荣的象征,不论其是否有实用价值,硬要养着它装点门面,这更是可悲可怜的,正如孔乙己站着喝酒却仍要穿长衫一样。再推而广之,鸦片战争前夕的清王朝,不也是个走向末路的“故侯”之家么?朝廷里大批冗官闲曹,不也正是狮子猫的嘴脸么?作者曾于《己亥杂诗》第六十四首中写道:“熙朝仕版快茹征,五倍金元十倍明”;第七十七首自注中也有“汰冗滥”一条建议。因此,可以说,这首诗是借狮子猫的形象,揭露了京城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封建官僚的丑恶嘴脸,从而讽刺了清代官僚制度的腐朽。《己亥杂诗》中第二〇四首至二〇九首,也是咏物诗,分别忆写了鸾枝花、芍药、海棠、丁香等,但那六首诗咏写的都是植物花卉,本首则以动物为对象;那六首诗作者自注中多明确点出是“京师”、“丰宜门”、“宣武门”等,本首只模糊注上“北方”;那六首多有“记得”“难忘”之词,包含着实实在在或隐隐约约的情节,目的在于情事的回忆,这首诗却纯粹描写对象的习性、品格,目的在于讽刺时事。手法上,那六首诗以叙述、抒情为主,这首诗则描写、寓言兼用。因此,在《己亥杂诗》315首中,本诗是独特而突出的一首。

(孙文光 彭国忠)

杂诗,己卯 [1] 自春徂夏,在京师作

龚自珍

楼阁参差未上灯,菰芦 [2] 深处有人行。

凭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霭生。

【赏析】

自珍少时自负甚高,文名、狂名满东南,但科场却不太顺利,举人考了几次才于嘉庆二十三(1818)年得中,二十四年进士考试又失利,诗人胸中郁积了许多愤懑,这组《杂诗》正是此时心态的反映。

据本诗原注,此篇标明题于陶然亭③之壁。《消寒诗话》云:“京师外城西偏多闲旷地,其可供登眺者曰陶然亭。近临睥睨,远望西山,左右多积水,芦苇生焉,渺然有江湖意。”可知此地自清初便是京城文士消闲游览之地。此诗第一、二句即写诗人到陶然亭游览时所见。那里亭台楼阁,参差错落。黄昏已至,华灯未上,一片昏黑,湖草深处已经有人活动了。这是写实景,但诗人通过叙述、描写,引起了读者思考:一,菰芦深处并非人当行走之地,而却有人行走,可知此人意在避人耳目。二,“未上灯”时有人行走本属正常,而诗人特为拈出,其意在说这种人本不当在此时行走。三,“菰芦”句有典。《建康实录》记三国时东吴殷礼“与辅义中郎将张温使蜀,诸葛亮见而叹曰:‘江中菰芦中生此奇才’”。这样就把“菰芦深处”行走之人与“奇才”联系起来。四,龚氏年青时所写的《尊隐》中就已认为满清已处于“衰世”,人才不在庙堂而在江湖、山中。“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饮暮气,与梦为邻。未即于床,丁此也以有国;而君子适生之;不生王家,不生其元妃、嫔嫱之家,不生所世世豢之家,从山川来,止于郊。”诗中所写的那位在陶然亭外行走之人不正是“止于郊”的“君子”吗?联系政治局势来看,当时正是各种秘密宗教和秘密会社扩大组织、积极活动时期(嘉庆十八年天理教会众曾在林清领导下打入皇宫),虽不能说自珍之心与他们相通,但对他们的活动是有较客观的认识与积极评价的,特别是在不得意的时候。据上分析可知,一二句通过写景暗示满清王朝已处于危机四伏的不安定时期。“凭君”二句言请(凭,请)君不必再登高远眺,天已黄昏,那一片迷茫的中原已经是暮霭升腾了。最后一句与首句相呼应,是写景,更具象征意义,并把着眼点从陶然亭引向中原大地、引向全国。“且莫”二字发人警醒。意为不用多说,其意自明。天子脚下,尚且如此,中原大地,莽莽苍苍,其风诡云谲,自不待言。这与《尊隐》中对衰世的描写十分类似:“俄焉寂然,灯烛无光。不闻余言,但闻鼾声,夜之漫漫,鹖旦不鸣”,于是“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黄昏”、“暮霭”已至,那么距“有大音声起”的时代也就不远了。

(王学太)

注 释

[1].己卯:即嘉庆二十四年(1819),此年春作者在京参加会试,落第。

[2].菰芦:茭白与芦苇,皆为水生植物。

投宋于庭翔凤 [1]

龚自珍

游山五岳东道主 [2] ,拥书百城南面王 [3] 。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赏析】

嘉庆著名公羊学家庄绍祖曾说,吾诸甥中,刘申受(逢禄)可以为师;宋于庭可以为友。可见翔凤少时学即有成,受到舅氏的器重。龚自珍曾师事刘逢禄,翔凤自然为其师辈。宋氏又曾出入于自珍外祖父段玉裁之门,二人又多了一层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们气类相合,都有一股傲兀不屈之气。龚认识宋约在嘉庆二十四年(1819)。此年各省举人都集中到北京准备参加当年春天恩科会试和次年春天常科会试,自珍就在此年从刘逢禄学习公羊学,因而认识了同来参加考试的宋翔凤。次年翔凤参加考试时因其妹夫分校礼部,循例回避出都,自珍有《紫云回三叠》送翔凤离京。从此二人结下深厚的友谊,自珍直到其最后一年所写的《己亥杂诗》中仍有怀念宋的作品。此诗是赠翔凤诗中写得最好的,它不仅突出了翔凤的好客与学识,而且还写出了翔凤的风采及两人一见如故的深厚友谊。

“游山”二句写翔凤为人。“五岳”在这里泛指名山大川。自珍于嘉庆二十五年曾游太湖洞庭二山,翔凤家长洲在太湖边,成为龚氏的“东道主”。他热情地接待了自珍,谈学论道、陪同游览,给自珍留下深刻的印象,直到晚年,他还写道“长洲重到忽思君”。“拥书百城”言宋氏学问之富。《魏书·李谥传》中有云:“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言拥书万册而学,胜于作百城之诸侯。龚氏变换李谥字句,言翔凤拥书众多,仿佛学界之南面王。这些都是外在的,有目共睹。两句的佳处在于极其精练而准确地把它们表现出来。

“万人丛中一握手”写龚、宋二人初相识情景,古人描写邂逅相遇,即成知心,曾用“倾盖如旧”来形容。而自珍是写两人相知已久,只是茫茫人海无由相逢。突然三年前在红尘扰攘的京师得以相识,其兴奋可以想见,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一握手”含意丰富,有握手即别之意(苏武诗“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也有握手谈心之意(李白诗“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给读者留下宽阔的想象余地。最末一句写翔凤之风采,《襄阳记》曾云汉末荀彧“至人家,坐处三日香”。后多用以形容高人雅士之风采。唐上官仪送人诗中有“天津一别九秋长,岂若随闻三日香”之句。诗中变“三日香”为“三年香”,一方面是极言其馨香留芳之久;另一方面从龚宋相识到写诗之时恰恰三年。意为握手之后衣袖之香至今不灭。可见宋翔凤之人格力量给诗人感染之深。此句为点睛之笔,不仅突出了翔凤之精神风貌,也表达出诗人对他的崇仰。

(王学太)

注 释

[1].宋翔凤(1776—1860):字于庭,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少家贫,随母归宁,师事其舅庄绍祖,主今文学。嘉庆五年举人,曾官泰州学正,晚年为兴宁、耒阳等地知县。

[2].东道主,语出《左传·僖公三十年》,后泛指主人。

[3].南面王,古人以坐北朝南为尊,故人君皆南面而坐,称南面王。

夜 坐(其一)

龚自珍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 [1] 。

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坐 [2] 灵。

塞上似腾奇女气 [3] ,江东久陨少微星。

平生不蓄湘累 [4] 问,唤出姮娥诗与听。

【赏析】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值此春夜良宵,正是文人雅士持红烛赏残花之时,而龚自珍为什么独个儿“春夜伤心坐画屏”呢?“伤心”二字很值得含味。

原来这是道光三年(1823)的一个春夜,龚自珍第四次会试又落第了。这不是一般士人怀才不遇的伤感,对于这位一贯倾心于“更法”、“改图”,以天下为己任的杰出人物,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必须首先谋得一个进身之阶,而科场屡挫,实在使他感到太伤心了。

尽管春天之际,面对杂树生花、落英缤纷的景象,不免产生美人迟暮之感。哪还有秉烛夜游的雅兴,于是谢绝酒朋诗侣,独自坐在画屏后面唉声叹气了。

如此长夜枯坐,又感到实在太沉闷和压抑了,“不如放眼入青冥”,到室外去散散步,聊解愁心吧!

于是诗人独步于星月之下,不时地伫立遥望那迷蒙的夜空。啊,一座拔地而起的巍巍高山,简直像倚天长剑般地直刺云霄,多么高峻,多么奇伟!不远处恍惚有大片鬼魅黑影,那是连绵不断的矮小丘陵,好像平庸委琐的群小,用妒嫉的眼睛凝视着那位横空突起的孤傲的伟人。再向那遥远的天空望去,有一颗帝星(第二北极星)寒光闪闪,在它的威灵下,一片空旷沉寂,万籁无声。

这大自然的景象,仿佛触动了诗人自己的心事,他随口漫声吟道:“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坐灵。”一个“妒”字,意味深长。的确,龚自珍这位“绝世奇才”出现在黑暗腐朽的“封建末世”,真像“一山突起”啊。他是一位眼光敏锐和时代感极强的人,“引公羊义讥切时政,诋诽专制”,“文章忘忌讳,才气极纵横”。在保守官僚眼里,他遂成了言语“怪诞”,放荡不羁的“狂士”,因此,他纵然身怀绝世之才,却被人有意压抑不用。一次次的科场挫折,终使龚自珍意识到这一点。如早在道光元年,他去应考军机章京(清政府军机处的属员),就因某权贵阻挠而落选。后在道光九年,他第六次参加会试,总算考取了一名进士。殿试时,他当着道光皇帝的面,在《对策》答卷中以王安石变法思想,纵论天下事,他很自负,以为稳操胜券。结果,他的“直陈无隐”,“阅卷诸公皆大惊”。封建统治者怎能看中这样一位胸怀变革的异端人物呢,便有意压低其录取名次,使他不能成为翰林院庶吉士,从而彻底地失去了参与朝政的机会。当然,他们不得不承认他的超群才略,便吹毛求疵,说他“楷法不中程式”。他们选贤举能的标准竟是能不能写一手好字,真是荒谬之极!龚自珍长期为此忿忿不平。据柴萼《梵天庐丛录》记载:“(定庵)生平不善书,以是不能入翰林。既成贡士,改官部曹,则大恨。乃作《干禄新书》以刺执政。凡其女、其媳,其妾,其宠婢,悉令学馆阁书。客有言及某翰林者,定庵必哂曰:‘今日之翰林,犹足道耶?吾家妇人无一不可入翰林者。’”当然,龚自珍对最高统治者道光皇帝不能没有看法的。“万籁无言帝坐灵”,看起来他是写看天象所见,实乃富有某种象征意味。浩渺夜空虽然奇迹般地“一山突起”,而在那帝坐星周围依旧冷冷清清,星空暗淡无光,万物寂然无声。说“帝坐”旁边“万籁无言”,不由使人想到当时“万马齐喑”的政治空气。皇帝身边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呀,道光朝大学士曹振镛,位极人臣,红极一时。为什么他能得到皇帝特别恩宠呢?有人向他讨教其中诀窍,曹说:“无他,但多磕头,少说话耳。”原来皇帝豢养的都是一些昏庸腐朽,奴性十足的庸人,靠这种人怎能治理国家,这样的朝廷能不死气沉沉!

古代人们常以观察天体星象的变化来推测人世间的祸福灾异。龚自珍深感于“衰世”的才乏人庸,不由继续仰观天象:“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陨少微星。”看,在那遥远的边塞,似乎升腾起一股“奇女气”;而在“自古多才俊”的江东地区,象征士大夫之座的少微星却久已陨落了。在这里,龚自珍实际是进一步借天象论人事。“江东久陨少微星”句暗暗关联着前面的“万籁无言帝坐灵”,指出由于朝廷无人,以致造成死水一潭的可悲局面。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人才又被压抑,不能脱颖而出。“塞上似腾奇女气”是用汉武帝故事,汉武帝巡狩,过河间,见天空有奇女气升腾,因寻得才女赵倢伃。可是,而今汉武安在?这一句暗暗关合前面的“一山突起丘陵妒”,表现了诗人对贤才遗野、不见录用的痛惜之情。

然而,值此大厦将颓,亟需栋梁之际,有人才而不得其用,天意乎?人为乎?“平生不蓄湘累问,唤出姮娥诗与听。”诗人感叹说,我不愿学屈原的样,把平时胸中郁积的疑问没完没了地叫老天去解答了,恐怕也是“天问有灵难置对”。你看,今晚的月色多好啊,还是请月里嫦娥来听一听我诗篇中的衷曲吧!人间没有知音,诗人只能求之于天上嫦娥,他多么孤独、抑郁和希望获得理解啊!

这首诗把自我抒情主人公的形象置于广阔高远的宇宙空间的情境之中,诗人似乎是在观天象,实际上是运用丰富的想象,编造一个富有象征性的神话般境界,高山、丘陵、星座都活了起来,都像人一样有七情六欲,而且也像人间那样争斗和污浊。显然,诗人是借天上幻影,讥评人间政事,表现出龚自珍用诗歌“著议”时政的高度艺术技巧。龚自珍以诗论政,善于将议论依附于形象,与形象紧紧融合在一起,浮想联翩,“遂挟奇心恣缥缈”,具有浪漫主义的绚丽色彩和奇伟宏大的气魄。此诗就充分表现出这一特色。“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声帝坐灵”是曾为康有为激赏的名句,其《出都留别诸公》诗云:“高峰突出众山妒,上帝无言百鬼狞”,便是由此脱化而出。

龚自珍以诗议政,开一代风气;其思想的深刻和艺术独创,使其有别于唐宋诗,从而开创近代诗歌的新风貌。

(铁 明)

注 释

[1].青冥:天空。

[2].帝坐:亦称帝星,指北极第二星。《晋书·天文志》记载:“北极五星……第二星主日,帝王也。”

[3].奇女气:《汉书·外戚传》记载:赵倢伃“家在河间。武帝巡狩,过河间,望气者言,此有奇女,天子亟使使召之”。

[4].湘累:扬雄《反离骚》“叙吊楚之湘累。”注:“诸不以罪死曰累。屈原赴湘死,故曰湘累。”(按:屈原实投汨罗江而死,因汨罗和湘水都注入洞庭湖,古人便误以为汨罗流入湘水,实非。)此处以湘水代汨罗江。

夜 坐(其二)

龚自珍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

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

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赏析】

此诗写于清道光三年癸未(1823),诗人三十二岁。在那个“万马齐喑”的年代,他怀才不遇,悲愤难忍,便写了这组诗。这是第二首。

“沉沉心事北南东。”诗人之所以心事沉沉,正由于他关怀世事,注重东西南北之学。道光元年(1821),他协助程春庐大理修《会典》,校理青海、西藏各地图志,开始从事于天地东西南北之学。他“心事浩茫连广宇”,不愧为近代睁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一睨人材海内空。”诗人睁眼一看(一睨,即一看的意思),竟觉得海内没有人材。是否中国当时真的没有人材呢?自然不是。与龚自珍大致同时的林则徐、魏源等,不都是难能可贵的并世之才么?问题在清廷统治者不肯重用人材,把许许多多人材都埋没了;他们宠爱的大都是庸才兼奴才。这就难怪诗人为之愤慨了。

诗人胸怀经时济世之才,屡次会试却都未被录取。直到近三十岁,才“在内阁充国史馆校对官”(吴昌绶《定庵先生年谱》)。诗中所谓“壮岁始参周史席”,即指此事。周史,原谓周朝的史官,老子李聃即曾任周王朝的柱下史。诗人以周喻清,也隐以贤者在下位的老聃自况。

诗人为什么贤能而处于下位呢?他总结为一条:“髫年惜堕晋贤风”,意思是说他自幼即养成像晋代名士那样狂放、倨傲的性格。试想:在那样一个贿赂公行、拍马吹牛成风的社会里,能有他进身之阶么?句中用了个“惜”字,诗意就宛转、含蓄多了。

诗人急于救亡图存,原不在乎像韩信那样居功拜将或像张良那样功后“成仙”,而是出于一种超乎这些之外的爱国理想。他为了祖国的富强和人民的幸福,愿意竭尽自己的才智,哪怕“回肠荡气”(肝肠回旋,心气动荡)亦在所不惜。这两句,典型地表达了中国优秀知识分子传统的事功观:即屈原的竭智尽忠“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和左思的“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咏史》其一)的精神。

尾联表明诗人虽受了道家(如庄子)和释教(如禅学)的影响,但仍然执着地追求自己“一剑一箫”的理想。所谓“美人如玉”,即用秦女弄玉吹箫引凤的典故,象征着诗人为艺术锲而不舍的审美追求;所谓“剑如虹”,即用荆轲入秦的典故(《史记》:“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象征着诗人为祖国不惜献身的伟大襟怀。

这首诗,跟龚自珍大多数作品一样,骤读之下,似乎很难索解;但透过他施放的文字烟幕,寻出他一贯的思绪,还是比较容易悟出其本意来的。龚诗的风格,显然受宋人的影响居多;但抒情兼以议事,仍有他“不拘一格”的独特之处。

(蔡厚示)

三别好诗

龚自珍

狼藉丹黄 [1] 窃自哀,高吟肺腑走风雷。

不容明月沈天去,却有江涛动地来。

【赏析】

(原注:右题《方百川遗文》 [2] )

“三别好”谓三种与众不同的爱好,指爱读吴伟业诗,方舟及宋大樽古文。为什么偏偏爱此三家呢?其《序》中言:“余于近贤文章,有三别好焉;虽明知非文章之极,而自髫年好之,至于冠益好之。兹得春三十有一,得秋三十有二,自揆造述,绝不出三君,而心未能舍去。以三者皆于慈母帐外灯前诵之,吴诗出口授,故尤缠绵于心;吾方壮独游,每一吟此,宛然幼小依膝下时。吾知异日空山,有过吾门而闻且高歌,且悲啼,杂然交作,如高宫大角之声者,必是三物也。”原来这三种诗文皆为作者幼时母亲所亲授。龚母段驯为著名学者段玉裁之女,著有《绿华吟榭诗草》。自珍读此三书已三十余年,直至壮年,每一读到此三集,脑中马上就会出现儿时依恋于母亲膝下苦读的情景。自珍成年以后与母亲分别时多,团聚时少,因此,这种回忆必然交织着感慨与悲哀。作者写此组诗时在京供职,其母随父远在苏松太兵备道署,而且母老多病(在此年逝世),这更使他对母亲十分惦念,因而看到《方百川遗文》上“丹黄狼藉”的批点,犹是母亲手泽,必然是感从中来。诗人用“窃自哀”形容,因为这种悲哀是他人所不知道、所不了解的。“高吟肺腑”句是描写自己“且高歌,且悲啼,杂然交作”的情景。诗云诵吟之声,出自肺腑,仿佛风雷奔走,震撼大地。这是诗人的自我感受,因为心情激动,吟诵与心跳共震,必然会有风雷激荡之感。三四两句笔锋一转,变叙述为描写,此时明月在天,正欲西沉;而大江滚滚,怒涛澎湃,其声震天动地,似有惊转明月回身上升、不容其下沉之势,境界壮阔而充满悲慨。这是击节长吟,“高宫大角”之声所产生的幻象;还是《方百川遗文》中的某些篇章为诗人所展示的意境?抑或两者兼而有之?方集已佚,这些只能靠读者想象了。

(王学太)

注 释

[1].丹黄:指朱笔、黄笔在读过书上所作的批点。

[2].《方百川遗文》:清方舟撰。方舟(1665—1701)字百川,桐城人,其文集已佚。

秋心三首(其一)

龚自珍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

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

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

斗大明星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

【赏析】

这首七律写于道光六年(1826)。作者在此之前的嘉庆二十三年(1818)中举人,而后则渴望考中进士,步入仕途,以大展其更法革新之宏图,实现其富国强兵之理想。但是命运多舛,几次会试均名落孙山。道光六年春参加丙戌科会试仍然落第,报国无门,满腔愤懑;而其几位志同道合的好友如谢阶树、陈沆、程同文等亦于是年相继逝世,倍觉悲慨。当然诗人锐意探求改革、呼唤风雷的志向并未泯灭,其慷慨豪迈、孤峻高洁的个性亦不见稍改,但内心深处又郁积着理想渺茫的苦闷、壮志难酬的愤慨以及悼念亡友的哀思。特别是时处秋天,悲慨之感尤为深切。此诗把自我抒情主人公的形象置于阔大雄浑的空间情境之中,使内心与宇宙相互勾通,把主观的情致客观化、具象化,借以寄寓自己博大的心灵与不羁的个性。他神思飞越,想象奇特,驱遣宇宙间的星与月、海与潮,充满恻悱遒上、亦柔亦刚的内心激情,全诗写得“奇境独辟”,“别开生面”(林昌彝《射鹰楼诗话》卷十评龚诗语),雄奇瑰丽。

诗一开篇就显得才气纵横,非同凡响,写出诗人开阔的胸襟与丰富的感情。“秋心如海复如潮”,这是总写“秋心”,亦是点题。所谓“秋心”即我们前面所讲的诗人处于清秋时节的种种“心迹”,具有多层次的丰富内涵。龚氏之“秋心”亘古未有,它“如海复如潮”,诗人以如此巨大的空间意象来比喻之,就为它开拓出辽阔动荡的心态世界。“海”象征“秋心”之广漠深厚,有涵天负地之容量;“潮”象征“秋心”之激荡汹涌,有撼人心魄之力量,这一句诗堪称气势雄浑恣肆,得《庄子》与李白诗之神。惟有定庵这样个性狂放不羁、胸襟开阔之人,才能构思这样奇伟脱俗之境界。“秋心”的具体内涵之一是思念亡友的深厚之真情。他既愿与生者共同奋进,亦幻想死者能复活,并一起呼唤为九州带来生气之风雷。遗憾而痛惜的是“但有秋魂不可招”,这一句之悲思因首句的映带显得分外悱恻沉烈。

虽然,“秋魂不可招”令人痛惜,但堪以慰藉的是亡友之精神不死。诗人对此又充满自豪感与自信力,其心境则处于“如海”的深厚平静的状态。“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此乃学习《离骚》“美人香草”的象征手法。“香在臂”象征自己也具备美好的品德,有《离骚》“扈江蓠与薜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之意;“古玉”指古人悬挂在衣带上的玉制饰物,此句象征自己亦有高洁的情操,又有《离骚》“惟兹佩之可贵兮”之意。而香气的“漠漠”(弥漫)、玉佩的“亭亭”(高洁),又出于诗人的自创,进一步深化了香、玉的内涵。这两句寓意蕴藉,确有《骚》之“灵鬼”盘踞于诗人肝肠。诗人颇想以品格皎洁、理想高尚的屈原为楷模,这又显示出诗人追求理想的执着精神与耿介的个性特征。

同时,诗人又有屈原“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离骚》)的愤怨,空有一腔爱国热血而无处抛洒。想到此,诗人之“秋心”又“复如潮”而掀起沉烈遒上的感情浪涛,他竟像屈原《天问》一样“呵而问之,以渫愤懑”:“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剑气”与“箫声”互映衬,愤懑与幽怨相交织。早在十七世纪中叶,帝俄就窥视我国东北、西北一带。诗人一直关心西北边情,并上疏提出过“徙民实边”等加强西北边防的建议。他的好友魏源以及程同文亦都关心西北边情。诗中“气寒”形容宝剑的凛然之气。古人认为剑气可冲斗牛,这“剑气”既指爱国的志士关于加强西北边防的军事谋略,亦喻忠贞爱国的浩然之气。但作者与其朋友尽管手执“长剑”,却无用武之地,因而产生“西北”无人之慨叹。此意以“何人”相诘,则显得“声情沉烈”,义愤喷薄,富有力度。诗人把三尺之剑置于“西北”的广阔空间,有倚天之势可使天宇为之生寒气,何等雄奇!可惜作者不能挥剑边域,而只能于故乡“东南”与诗友们吟诗作赋,“才尽回肠荡气中”(《夜坐》其二),以发泄其幽怨了。此即所谓“声满东南几处箫”,意谓东南处处箫声满。“箫声”在此句中喻充满幽怨之情的诗文。“剑气”与“箫声”是诗人一生生活与思想的两个对立统一的侧面,前者指追求理想的豪放慷慨的一面,后者指壮志难酬的幽怨低回的一面。诗人一生就处于这矛盾的两个侧面之间。如他的《湘月》词所云:“怨去吹箫,狂来说剑。”

诗人写此诗时虽然不无“说剑”之意,但因境遇之不佳,而使“怨去吹箫”之感占了上风。这在尾联两句尤其明显。诗人选取了天宇空间的星与月两个意象作为假恶丑与真善美的对比,而以前者取代了后者的悲剧作为结局。“斗大明星烂无数”,是比喻大批“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咏史》)一类无所作为或者为虎作伥的文人却飞黄腾达,如无数明星灿然于天宇。尽管“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淮南子·说林篇》),但“长天一月坠林梢”,广袤的天宇居然没有皎洁的月亮的一席之地,这是喻满腹经纶的经济之士无处施展才能。这其中自然寓有个人落第之意,但更道出了在腐朽的封建社会末世贤愚不分、是非颠倒的普遍现象。随着明月的坠落,诗人的政治理想何时实现呢?诗人感到茫然,更沉浸到沉郁激愤的心境之中。全诗以景结束,余味不尽。

(王英志)

秋心三首(其三)

龚自珍

我所思兮在何处?胸中灵气欲成云。

槎通碧汉无多路,土蚀寒花又此坟。

某山某水迷姓氏,一钗一佩断知闻。

起看历历楼台外,窈窕秋星或是君。

【赏析】

龚自珍是近代启蒙时期的一位伟大诗人。《秋心》三首作于道光六年(1826),他三十五岁之时。这年春天,他和魏源一同参加礼部会试,一同落第。这是他第五次会试失败。同年夏天,他的好友谢阶树、陈沆相继逝世,他为此作《二哀诗》;西北舆地学家程同文逝世后,他也极为伤悼,哭祭于城西古寺,为赋三律。宦海沉沦,故人星散云逝,使他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怀着这种凄凉寂寞的感情,写下了《秋心》三首,悼念亡友,也是自伤沦落。三首诗各有不同侧重:《秋心》其一抒缅怀亡友的哀思,其二写愤世嫉俗之情,《秋心》其三,感情更为深沉,表现了一个孤军奋斗的战士对于人生的沉思。

这是一首“声情沉烈,恻悱遒上,如万玉哀鸣”(《己亥杂诗》程金凤女士跋尾)之作。它主要抒写对于理想的追求和幻灭。但是,心灵中的理想的光焰是不能熄灭的。这首诗用象征主义的手法,表现了对于一个缥缈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梦想的憧憬,一种热烈执着而又痛苦的追求。

章太炎曾经批评龚自珍:“所赋不出佩兰赠芍之辞,所拟不离鸣鴂啼鹃之状。”(《别录·箴新党论》)章氏原意虽为贬词,但却也大体道出了龚自珍艺术手法的渊源所自。他继承了我国古典诗歌的比兴传统,并发展为一种象征主义的手法,在诗歌创作中得到广泛的运用。这体现了龚自珍所特有的一种朦胧的美学情趣。他的《神思铭》说:“夫心灵之香,较温于兰蕙;神明之媚,绝嫮乎裙裾。殊吟窈呻,魂舒魄惨,殆有离故实、绝言语者焉。”可见他所极力捕捉的是那超乎象外的“心灵之香”、“神明之媚”;他所刻意追求的是“离故实、绝言语”,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艺术境界。

《秋心》其三带有浓重的比兴象征的意味,运用冷热相间的色调,虚实交融的技法,构成迷离惝恍、纵横飘忽的骚体境界,这是《秋心》其三的艺术魅力所在。

首联以《天问》式的突兀凌空而来。“我所思兮在何处”,表现出一种热切的期待、渴望,透露了一个迎着黑暗势力搏击奋进、热烈追求光明的诗人内心的焦灼。诗笔锋棱飞动,使读者的脑海中顿然浮现出一个“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诗人形象。此句统摄全诗,通篇所写———追求,幻灭,彷徨,以至重新燃起希望,都是回环咏叹这一主题,表现了诗人那种碧落黄泉、上下求索的执着。“胸中灵气欲成云”,“灵气”,指胸中的灵香郁伊之气。《己亥杂诗》一九五:“冰雪无痕灵气杳,女仙不赋降坛诗”,可见“灵气”是指创作灵感,实际即是指“情”,也就是诗人胸中激荡澎湃、来何汹涌、去尚缠绵、无以名物的“幽光狂慧”,是他的那种蟠天际地、万恨沉埋的“剑气”、“箫心”。“欲成云”,用云的屯聚、纷纭,以形容感情郁结,思绪纷乱。他的《观心》诗:“幽绪不可食,新诗如乱云。鲁阳戈纵挽,万虑亦纷纷。”用意略似。这句说,激情受到压抑,胸怀郁塞,块磊难平。

颔联用大起大落的手法,描写理想的幻灭,跌宕起伏,摇曳多姿,炽热的激情与冷酷的现实形成鲜明对比。

“槎通碧汉无多路”,“槎”,木排。“碧汉”,天河。晋张华《博物志》记载一个民间故事:有海边居民,见年年八月,海上有浮槎去来,不失期。此人乘槎去,泛至天河,又随槎回海边。后人又把这个故事和汉张骞的事牵合,传说张骞奉命出使西域,寻找黄河源头,曾乘天河飘来的浮槎泛至牵牛宿畔。这个民间传说带有古老而迷人的神话色彩。后人引用这个典故,多用来表示水月镜花、虚愿成空的幻想。杜甫《秋兴》其二:“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这里,“槎通碧汉”,自然是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绮丽的梦,然而笔势一折,“无多路”,徒然令人自嗟自伤而已。一般看法以为:此系指龚自珍五次会试失败,考军机章京又告失败的事,暗示登上政治舞台渺无希望。这种说法虽然言之有据,但是未免失之太实,过于胶滞,诗意当在若虚若实、有意无意之间求之。与其说诗人是在直陈其事,叙说自己困顿场屋的遭遇,勿宁说是表现了诗人对于人生机缘和命运的思索:想要到达理想的彼岸却又无路可走。

“土蚀寒花又此坟”,这是一幅阴冷的图画。“槎通碧汉”,象征理想之瑰奇高邈;“土蚀寒花”,摹写现实之冷峻严酷。“寒花”,比拟被摧折而凋谢的人才。龚自珍是有一种落花身世之感的。他在《减字木兰花》中就有“身世依然是落花”的自况之句。此词虽然伤感,但是毕竟还带着些青春的色泽,而“土蚀寒花”句,则色调更为惨淡。又是一座新坟出现了,长逝者就像寒风中瑟缩萎谢的花儿,在泥土中腐烂,化为乌有。这是写有才华的志士一个又一个相继寂寞地离开了人间。这不仅仅是哀悼亡友溘然长逝,沉埋九泉,而且是从哲理的深度揭示了一个永恒的文学主题———生与死。他写的是朋友的今天,也就是自己的明天,是自己的黯淡命运的前景。一种浓重的悲凉惨淡的气氛渗入读者的心扉,仿佛一道深渊横亘在人们面前,使人们目击了一个可怕的字眼———死亡!

颈联写幻灭之余的求索,是在云汉难期、寒花埋恨的痛苦中的希冀。笔调空灵蕴藉,于凄迷惝恍的意境中透露了诗人内心的苦闷与彷徨。

“某山某水迷姓氏”,这是对于“秋水伊人”的渴念,在不知名的某山某水之间,也许可以寻觅到自己的风尘知己,然而,蓬山何处,水逝云飞,伊人的姓氏却迷失湮没,欲觅无踪。对照他的《琴歌》:“美人沉沉,山川满心。落月逝矣,如之何勿思矣?”“美人沉沉,山川满心。吁嗟幽离,无人可思。”《自春徂秋……十五首》其八:“晨诵《白驹》诗,相思在空谷。”都是渗透着诗人的一种缠绵固结、不能自拔的思慕与渴求。此联上句是虚拟之辞,云情烟想,空濛迷幻;下句是实有所指。“一钗一佩断知闻”,“钗”,喻女性;“佩”,喻男性。“一”,极言其少。仅有的灵犀暗通的挚友———其中包括女性,也已音书断绝,飘萍转蓬,天各一方。证之他的《赠伯恬》诗:“从此周郎闭门卧,落花三月断知闻。”都写的是人生睽离。侧身天地,茫茫六合,攘攘尘海,自己竟然一身畸零,孑然孤立。“人其无朋,孤往何索兮。”(《铭座诗》)这是龚自珍的痛苦的心声。

以手法论,颈联是欲扬先抑,灰暗的色调,阴冷的氛围,都是为了反衬烘托下文,显示那闪烁的星光带给人们的一丝亮色。宛似绝壁枯藤,横崖云断,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奇峰突起,蔚为异观。

尾联所写的是理想光焰的复明,在一片迷惘之中终于找到了那一颗照亮心扉、永不陨落的明星。

“起看历历楼台外,窈窕秋星或是君。”在茫茫暗夜,仰望苍穹,透过层层楼阁,极目夜空深处,有一颗深沉而美丽的秋星,那也许就是意中的伊人吧?诗的涵意是超乎象外的。“窈窕秋星”究竟何指?是亡友?是自己思慕的恋人?还是只是一个朦胧的梦想?秋星是美丽的,但是它阻隔在历历楼台之外,在那遥远的、高不可测的夜空深处。与其说是实有所指,勿宁说是一个渺茫的、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梦想,你对它热切地期待、追求,但是逼上前去,它又倏忽远逝了。它使人迷恋,又使人怅惘。

尾联可以与龚自珍的《神思铭》相对照:“黯黯长空,楼疏万重。楼中有灯,有人亭亭。未通一言,化为春星。……峨峨云王,清清水仙……。”在黯黯长空中幻化出来的奇境:仿佛蓬莱仙山中的楼台殿阁,一个云山缥缈的美好所在,从疏窗中透出的灯光可以看到有一美人亭亭而立,但是未通一言,已化为一颗明亮的春星,令人不禁产生“明明如月,何时可掇”的遐想,倏忽之间,那似乎近在咫尺的美人就化为碧海青天中的一颗闪烁的明星。它是云中王,是水中仙,飘渺于云海苍茫之际,迷离于烟水空濛之中。这与《秋心》其三相仿佛,同样是写龚自珍心灵深处的一个美好的憧憬,委婉深沉,空濛淡宕,这就是龚自珍用象征主义的手法所构成的一种朦胧美。

全诗以疑问始,又以疑问终,如神龙游空,首尾相衔,极尽回环咏叹之妙。张尔田的《定庵文集跋》称龚自珍的诗:“语极俶诡,意蕴沉悲”,是为得其神髓。

(林 薇)

西郊落花歌

龚自珍

出丰宜门一里,海棠大十围者八九十本 [1] 。花时车马太盛,未尝过也。三月二十六日,大风;明日风少定,则偕金礼部(应城)、汪孝廉(潭)、朱上舍(祖毂)、家弟(自谷) [2] 出城饮而有此作。

西郊落花天下奇,古来但赋伤春诗。西郊车马一朝尽,定庵先生沽酒来赏之 [3] 。先生探春人不觉,先生送春人又嗤。呼朋亦得三四子,出城失色神皆痴。如钱塘潮夜澎湃 [4] ,如昆阳战晨披靡 [5] ,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 [6] 。奇龙怪凤爱漂泊,琴高之鲤何反欲上天为 [7] ?玉皇宫中空若洗,三十六界无一青蛾眉 [8] 。又如先生平生之忧患,恍惚怪诞百出无穷期。先生读书尽三藏 [9] ,最喜维摩卷里多清词 [10] 。又闻净土落花深四寸瑏瑡,冥目观赏尤神驰。西方净国未可到,下笔绮语何漓漓!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长是落花时!

【赏析】

古来吟咏落花之作,多为凄婉感伤的寄托。那“狼藉残红”的自然景观,似乎原本就具有令人怜惜的特质。穷愁郁结的骚人墨客依这指向,更不断将索寞流逝的人际身世之感投射其中。于是这大自然单薄而艳丽的弃儿身上,竟积淀了那许多忧愁迟暮的叹息,终于演化为低回往复的阴柔之美典型的象征物。从孟浩然的“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春晓》)到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乃至豪放词人辛弃疾的“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摸鱼儿》)均概莫能外。至于《红楼梦》中林黛玉那首令人一读一凄绝的《葬花词》,可谓集历来咏落花之大成。而同是吟咏落花,龚自珍的这篇歌行却别发奇想,于纷谢委顿的落红之中升华出一个奇丽无比,又冲荡着阳刚之气的艺术境界。它不是对历史审美积淀的复加,而是以充满浪漫精神的诗心,对这传统观照对象所作的独异的感知和开掘。

这首诗作于道光七年(1827)。道光六年春,作者第五次赴京参加会试。虽经考官之一的刘逢禄极力推荐,但终又落第。一个洞彻了“衰世”的种种弊端,不肯溷迹流俗,洁身自好,无休止地对社会官场作毫不留情的揭露抨击,而又言行“怪诞”,放荡不羁的“狂士”,纵然身怀经世之才,却难以为当道所容纳,在那个时代并非怪事。明晓了这一层,自然不难理解作者何以在诗前小序中有“花时车马太盛,未尝过也”之语,而待海棠花败残摇落时节才去观赏,并为之纵笔作歌。

以落第之身观赏落花,该是怎样一番哀感顽艳的滋味?诗一开篇却出人意表:“西郊落花天下奇”。着一“奇”字,即刻扫荡了暮春所特有的凄婉感伤氛围,迥异于以往描写落花的格调。紧接着宕开一步:“古来但赋伤春诗。”“但赋”两字不独一笔抹得了以往的“伤春”之作,而且暗示出自己的描写落花是要另辟蹊径的。联系上句,看来诗人的着眼点在一“奇”字。开篇两句一立一破,奠定了全诗的基调,具有总括通篇的作用,出手已见不凡。

以下六句约同于诗前小序意思,写前来观赏落花的情况、心情及初见落花的反应。语句间分明透着一种耻于趋炎附势,清高自傲的气骨,又极曲折地道出了自己不被社会容纳的艰难处境和郁愤心情,以及独立不羁的性格特征。但“呼朋亦得三四子”说明毕竟还有志趣相投者在,对整体上处于孤独感中的诗人无疑是一种慰藉和缓解。“出城”后作者仍未着笔落花,而先描绘了观者的表情变化:首则“失色”、继而“神痴”。一个“皆”字,强调了同行者莫不如此。初见落花,竟使人面色顿变,如醉如痴,那落花之奇,也就不言而喻了。以观者瞬间表情的动态反应虚写落花,在艺术手法上叫做烘云托月。同时也造成一种盘马弯弓,引而待发的情势,牵动着读者的意绪,为下文张目。

那落花魅力如此之大,究竟奇妙到何种程度呢?经过上句的渲染铺垫,下面作者飞驰神奇的想象,用一连串比喻构成惊警独特的形象,淋漓尽致地描绘落花奇观,引全诗进入“神痴”境界。

先看那落花的浩荡气势:那是彻夜澎湃不息的钱塘大潮、风起云涌、翻卷无边,其中似还有震天的潮声在回荡,积得多厚的落花啊!

次看那落花的壮阔场面:那是昆阳城下的大血战、四十万大军四散溃败、尸横遍野,清晨无数的血肉之躯在匍伏、在挣动、在奔走,铺得多广的落花啊!再看那落花的艳丽色彩:八万四千个天界仙女,竟然在同一个清晨洗去她们脸上的胭脂,再一齐把满盆的红水直倾下来,倾在这西郊的广土上,给这广土涂满充满水亮的鲜红色,红得多么壮观的落花啊!

———三个明喻,复沓叠出,交织成场面恢宏、声势磅礴、色彩眩目而又浑茫一片的艺术境界;这哪是钱塘潮、哪是昆阳战、哪是天女泼水,这分明是诗人在驰骋他的奇思妙想,驰骋他那难以方矩的才气!

写足写满了,还有余勇可贾吗?好个龚定庵,再来一句疑问、一声惊叹。余勇?否也,那是别开天地!

一句疑问:那汉代的琴高呀,你何必苦苦修炼、乘着红鲤鱼上天呢?你不见那天上的奇龙怪凤都兴高采烈地漂泊到人间,你还不快下来、放你的鲤鱼去一块嬉戏?多么活泼自在、随风漫天飞舞的落花啊!

一声惊叹:呀,从道家的玉皇宫,到宫下的三十六层天,刚才还是美女如云,转眼怎么风流云散、一空如洗了?哦,原来天界的红粉佳丽,全涌到了人世间,全成了海棠的精灵!多么神奇、盛大、绮丽的落花啊!

三个明喻,妙之至矣,但不过是比喻而已。这一问、一叹,却于天上所无、想到人间所有,以天上之空落、衬人间之繁盛,这其间,又显露了诗人多么卓而不群,多么高超的才思和想象呵!

以上八句,是“落花”的正题,是全篇的精华。

“神痴”终于过去了,诗人的思绪也渐渐收拢,拉回自身。这时他想到自己生平种种遭际,不禁万感交集,如这落花,恍恍惚惚,离奇怪诞,百般变化,无穷无尽。眼前的花虽落尽,但那众芳摇曳的场景却始终在脑际萦绕,正与诗人无休止的忧患获得意象上的沟通。如果就艺术手法看,前面的比喻还是以各类形象状落花形象的话,那么“又如”两句以“忧患”喻落花,则是以虚写实,以无形写有形。“忧患”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那曲折萦回,恍惚百出的意致,却并不难感知。

全诗到此已申足“西郊落花”之“奇”。下面四句是进一步的联想。由于诗人急欲摆脱眼前落花勾致的“忧患”,思绪又飞升到佛经典籍里与落花有关记载所构成的理想境界。诗人读遍“三藏”,之所以最喜爱“维摩卷”里的清词丽句,正是因为它记载的优美传说“天女散花”,能使诗人从现实的精神缧绁中得到解脱。他胸次骀荡,半醉半曛,陶然于没有尘世污浊的“净土落花”,更加神意驰放。这里,反映了对理想境界的向往追求。

然而,幻想只能使人得到片刻的宁静,却难以求获永远的解脱。“西方净国未可到”一句,又从幻想拉回现实。尽管遗憾,却无可奈何,但又并不甘心,故此用绮丽的诗句挥洒淋漓地把落花描绘的何其壮阔美好,以抒泄激宕而又萦曲的情怀。这不仅是诗人心态的曲折反映,也是对全诗思绪的清醒陈述。

既然落花是那样地壮阔奇丽,那样地与诗人昂扬而又孤愤的情怀相对应,相沟通,相容纳,结尾对落花的奋力一呼,也就十分自然了:“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常是落花时!”渴望更多的新花好花纷泻下来,使那奇妙的景观,一年四季、无穷无尽地存在下去。这无疑是对一种激昂汹涌的理想境界的呼唤,对摧毁“万马齐喑”沉沉局面的“风雷”的呼唤。全诗在这惊世骇俗的呼唤中戛然而止,别有振聋发聩的力量在。

这篇豪放的歌行不以构思的精巧圆润与描写的曲致毕肖见长。而是以纵横飘忽的情感流泻,千姿百态的形象组合,和错综变幻的艺术技法表现出来的对落花反传统的独特艺术感受取胜。首句“奇”字所奠定的基调,作为“情感结构线”,把落花激发的种种思绪和画面流动地串接起来,构成全篇。举凡自然景观、历史战役、神话传说,乃至佛经故事交汇并涌,它们如此地奇诡驰突,大跌大宕,然而又都统一于诗人对落花形象的这种独特感受。这感受来自诗人独立不羁的傲兀性格,来自于对社会黑暗压抑的无比愤怒,来自于对浩荡风雷的殷殷切盼。与其说诗人描写了落花,实在不如说他是把自己整个人生遭际导致的心灵动荡投注于落花。因此,诗人丰富强烈的主观思想感情决定性地支配着对落花独异感受的激发,支配着对想象幻想的驱动,支配着对形象结构的选择运用,就成为本诗综合艺术思维过程最突出的特征,也正是龚自珍浪漫主义诗风的典型体现。

(魏中林)

注 释

[1].丰宜门:金代京城(中都)正南门,旧址在今北京右安门外西南,故题称“西郊”。十围,形容极粗大。本,棵。

[2].金、汪、朱:皆龚自珍朋友;家弟指其弟龚自谷。

[3].定庵:龚自珍号定庵。

[4].钱塘潮:指浙江钱塘江的潮水。

[5].昆阳战:汉光武帝刘秀以不足万人同王莽四十万大军在昆阳进行的著名历史战役。刘秀以弱胜强,场面极为壮观。

[6].八万四千:佛经中形容极多的常用语。

[7].琴高:传说中的仙人。唐陆广微《吴地记》载有琴高乘鲤鱼飞腾升天的故事。

[8].三十六界:即三十六天,道教认为玉皇宫和人世间隔有三十六层天。青娥:美女。

[9].三藏:佛教典籍经藏、律藏、论藏的总称。

[10].维摩卷:佛教典籍《维摩诘所说经》,载有天女散花的故事。瑏瑡净土:佛教所认为的佛国清净之地,与下面“西方净土”同意。落花:《璎珞经·普称品》:“于其空中而兴微云,雨诸香花,时空中花积至于膝。”

能令公少年行

龚自珍

序曰:龚子自祷祈之所言也。虽弗能遂,酒酣歌之,可以怡魂而泽颜焉。

蹉跎乎公!公今言愁愁无终,公毋哀吟娅姹声沉空 [1] 。酌我五石云母钟 [2] ,我能令公颜丹鬓绿而与少年争光风。听我歌此胜丝桐 [3] 。貂毫署年年甫中 [4] ,著书先成不朽功,名惊四海如云龙,攫拿不定光影同 [5] 。征文考献陈礼容 [6] ,饮酒结客横才锋。逃禅一意皈宗风 [7] ,惜哉幽情丽想销难空。拂衣行矣如奔虹,太湖西去青青峰。一楼初上一阁逢,玉箫金琯东山东 [8] 。美人十五如花秾,湖波如镜能照容,山痕宛宛能助长眉丰。一索钿盒知心同 [9] ,再索斑管知才工 [10] ,珠明玉暖春朦胧。吴歈楚词兼国风 [11] ,深吟浅吟态不同,千篇背尽灯玲珑 [12] 。有时言寻缥缈之孤踪,春山不妒春裙红。笛声叫起春波龙,湖波湖雨来空濛,桃花乱打兰舟篷,烟新月旧长相从。十年不见王与公,亦不见九州名流一刺通 [13] 。共南邻北舍谁与相过从?痀偻丈人石户农 [14] ,嵚崎楚客 [15] ,窈窕吴侬,敲门借书者钓翁,探碑学拓者溪童。卖剑买琴,斗瓦输铜 [16] ,银针玉薤芝印封 [17] ,秦疏汉密齐梁工 [18] 。佉经梵刻著录重 [19] ,千番百轴光熊熊 [20] ,奇许相借错许攻 [21] 。应客有玄鹤 [22] ,惊人无白骢 [23] 。相思相访溪凹与谷中,采茶采药三三两两逢,高谈俊辩皆沉雄。公等休矣吾方慵,天凉忽报芦花浓,七十二峰峰峰生丹枫。紫蟹熟矣胡麻饣蒙 [24] ,门前钓榜催词筩 [25] 。余方左抽豪 [26] ,右按谱,高吟角与宫 [27] ,三声两声棹唱终 [28] ,吹入浩浩芦花风,仰视一白云卷空。归来料理书灯红,茶烟欲散颓鬟浓 [29] ,秋肌出钏凉珑松 [30] ,梦不堕少年烦恼丛。东僧西僧一杵钟 [31] ,披衣起展《华严》筒 [32] 。噫嚱!少年万恨填心胸,消灾解难畴之功 [33] ?吉祥解脱文殊童 [34] ,著我五十三参中 [35] 。莲邦纵使缘未通 [36] ,他生且生兜率宫 [37] 。

【赏析】

《能令公少年行》是一曲青春的颂歌。龚自珍以芳馨悱恻之笔,勾画了一个“珠明玉暖春朦胧”的理想世界,色彩缤纷,韶光烂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那是一个可以自由舒展怀抱的世界,是他张扬个性、排击黑暗的一片灵台净土,与“夜之漫漫,鹖旦不鸣”(龚自珍《尊隐》)的现实世界构成强烈反差。青春、自由———就是《能令公少年行》这首长篇歌行的主旋律。

龚诗既有雄睨狂言的一面;亦有风流旖旎的一面。本诗堪称“秀句镌春心”(《自春徂秋……》)的佳什,极尽雄奇哀艳之美,令人读后脑际顿时浮现出那个湖畔小楼春夜,“梳双丫髻,衣淡黄衫,倚阑吹笛,歌东坡《洞仙歌》词,观者艳之”(张祖廉《定庵先生年谱外纪》)的英俊少年。

本诗作于道光元年(1821),龚自珍三十岁,在内阁充国史馆校对官。他已两次会试落第,本年转考军机章京又告失败。宦海沉沦,曩昔少年揽辔澄清的凌云壮志屡遭摧折;加之名高谤作,动与世忤,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孤军奋战的寂寞。“侧身天地本孤绝,矧乃气悍心肝淳”(《十月廿夜大风》),这是一个哲人的孤独和悲凉。他所面临的是“一步一荆棘,大药不疗膏肓顽”(《行路易》)的衰世,颓波难挽,无力挥戈回日,因而不免产生归棹五湖之想。“安得眼前可归竟归矣,风酥雨腻江南春”(《十月廿夜大风》)。

五湖烟雨,是龚自珍的魂梦所系,“尝有买宅洞庭携鬟吹笛终焉之志”(《长相思》小引)。友人钮树玉、叶青原家居太湖东洞庭山,龚自珍夙有买邻之约,一舸寻幽,乌篷听雨,魂萦旧游踪迹,“他生约,亦在五湖烟雨”(《摸鱼儿》),似宿缘,似兰因,剪不断那千丝万缕的情结。他的《桐君仙人招隐歌》:“亦有幻境胸缠绵,心灵构造难具宣。乃在具区之西、莫厘之北、大小龙渚相毗连。自名春人坞,楼台窈窕春无边,俯临太湖春水阔,仰见缥缈晴空悬;中间红梅七八九,轮囷古铁花如钱。”湖山佳冶,春意葱茏,令他如痴如迷,如醉如狂,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帝之息壤”。龚自珍有《莫厘仙梦卷子》,诗词中亦屡及之,黛影鸥波,空青沉碧,洸洋自恣于“幽情丽想”之中:“山溶溶,水溶溶,如梦如烟一万重,谁期觉后逢”;“画楼高,画船摇,君领琵琶侬领箫,双鬟互见招”(《长相思》)。

《能令公少年行》即写一个幽栖于太湖洞庭山麓的绮梦。它是作者心目中的桃花源。虽然同样是远离世俗尘嚣,同样是远离丑恶龌龊的现实世界,但却迥然不同于陶渊明描绘的桃花源那样的恬静、宁谧;龚自珍笔下的乌托邦,则是一个天骥蹑云的自由王国,带有打破精神桎梏的意味。龚自珍《夜坐》其二:“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意蕴与此略似,在本质上反映了个性解放的强烈要求。作者渴望冲破死气沉沉、荆天棘地的束缚,飞向那彩霞满天的彼岸。诗中呼唤皈依自然,还我童心,体现了人性的复苏,青春的觉醒,明显赋有近代思想启蒙色彩,实为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之滥觞。

小序叙诗所由作,一瓣心香,结撰为诗,芟除不尽心头那“火不能烧,水不能溺”的一缕情苗———对光明的憧憬和追求。虽然那扶摇天际的彩虹,难以捕捉在手,然而,胸中回荡的一支浪漫的青春狂想曲,酒酣歌咏一番,也可以使自己心旷神怡,一破愁颜。寥寥数言,突兀现出挥毫狂草、醉墨淋漓之态。

首段,自“蹉跎乎公”至“听我歌此胜丝桐”,为序曲,自问自答,形影相吊,理想的我(句中的“我”)欲为现实的我(句中的“公”)抚平灵魂的创伤。岁月蹉跎,半生坎壈,一个毛羽摧折的京华倦客,心事浩茫,古愁莽莽,绵亘未有穷期。“哀吟娅姹”,意谓“伤时之语”。龚自珍是最早意识到了大厦将倾的先觉者,所谓“未雨之鸟,戚于飘摇;将萎之华,惨于槁木”,(《乙丙之际著议第九》),当燕雀处堂、众梦犹鼾之时,弹出如此不祥之音,未免“促柱危弦太觉孤”(《己亥杂诗》第一百二十首),竟如风瞥电逝,消失在黯黯长空之中,音沉响绝了。然而,理想之光照亮心扉。“若使鲁阳戈在,挽红日重作青春”(《凤凰台上忆吹箫》),酌我五石美酒,一醉颜酡,犹能重返红颜绿鬓的岁月,而与翩翩年少竞夸风流。序曲以高亢激越之音,弹奏出了作品的主旋律———他在寻觅那逝去了的黛绿年华。

本诗采用自我观照的手法,以理想的我晶光折射现实的我,既写出了蟠天际地的幽恨,也写出了那种“折梅不畏蛟龙夺”(《己亥杂诗》第三百一十二首)的坚强执着。下文写美人、写花秾、写柔青软黛、写白云舒卷……其实都是作者的人格美的自我观照。

二段,自“貂毫署年年甫中”至“幽情丽想销难空”,概述平生,自矜之中又带着几分自嘲,品味着人到中年的尴尬。“寥落文人命,中年万恨并”(《得汉凤纽白玉印》),云烟万态,剑气沉埋。忆往昔英年崭露头角,“奇气拿云,清谈滚雪,怀抱空今古”(归佩珊《答龚璱人公子》),著书立说,笔走龙蛇,挥斥风雷,石破天惊,本当力挽狂澜,功业彪炳千秋,然而,“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金缕曲》)。功名之想,浮光掠影,竟如海市蜃楼,转瞬幻灭。征考文献,胪列礼容,坐困冷曹,依旧清狂不减,饮酒结客,词锋纵横,“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金缕曲》)。诗人勾画了自己“亦狂亦侠亦温文”的个性风貌。大隐金门,畸零人海,欲将礼佛逃禅,皈依天台宗下,然而,那一种非花非雾、五色玲珑的幽情丽想,又令自己缠绵不能自拔。

以下即写怀着美丽的憧憬,飞到那理想的彼岸。

三段,自“拂衣行矣如奔虹”至“千篇背尽灯玲珑”,写多情俊侣。“拂衣”,抖去沉重的精神负荷,仙袂飘飘,清风泠泠,如同一道彩虹,划过长空,飞往太湖洞庭的青山绿水之间。云外朱楼,缥缈清幽,有美一人,仙姿绰约———这个意象,在龚自珍的诗词中反复叠印出现。“美人清妙遗九州,独居云外之高楼”(《美人》)。美人,象征着理想的人品,她是梦里婵娟,是画中爱宠,是风华绝代的世外仙姝;她就是作者在茫茫六合、攘攘尘海中所寻觅的知音———山程水驿、一路同行的多情俊侣。诗人彩笔红词,画出美人的仙样风神,噙香抱粉,灿如明霞斓锦。“一楼初上一阁逢”,写层楼崇阁、绮窗幽窈间的初逢———那轻盈翩跹的一瞥;“玉箫金琯”,想见其人的靓妆丽饰,檀板歌床,玉笙吹彻,恍似霓裳羽衣仙子;十五豆蔻年华,如秾花浥露,烟笼海棠;湖开翠奁,红妆映水,鬟影低垂,仙佩珊珊;远山青黛一抹弯痕,增其眉妩,更显出明眸皓齿。“一索钿盒”,喻情浓,双绾同心,三生石上,永证鸳盟;“再索斑管”,喻才敏,舒搦斑管,自谱新词。“珠明玉暖春朦胧”,着意濡染“是仙是幻是温柔”(《浪淘沙》)的佳境,花雾濛濛,云屏影里,珠温玉润,兰麝氤氲。美人才地玲珑,清歌曼妙;巧笑倩兮,轻颦姚冶;曲终歌歇,残月如烟;银釭高照,羞笼红绡。

四段,自“有时言寻缥缈之孤踪”至“探碑学拓者溪童”,写纵浪大化。有时驾言出游,寻觅那踪迹缥缈、有如闲云野鹤的山中高士,徜徉于湖光山岚之间。怎禁那诱人的春色骀荡?一抹春山,柔青软黛,岚翠欲滴;山花烂漫,醉如流霞;三三两两、翠袖红裙的靓女,点缀于松篁石径间;湖上烟波浩渺,兰舟轻漾,木+虏声荡入云水。大自然中充满蓬勃生机,明媚暄妍,仿佛生命的春天也悄然淌入心扉。此段即写青春复归,物我同化。“春山不妒春裙红”,将自然景物人格化,春山自绿,春裙自红,没有嫉妒,没有倾轧,大自然中的万物,都按其天赋本性,自由自在地表现自我。这幅色彩绚丽的画面,对比反照了现实世界的阴冷、黑暗,作者在人世间所感受到的是“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座灵”(《夜坐》),高标见妒,万马齐喑。因此,“春山不妒春裙红”的真谛就是自由,是对窒息生命、戕害人性的社会的大胆逆反和挑战。诗人重返大自然的怀抱。湖光潋滟,兰舟容与,吹裂玉笛,笛声悠扬,惊起湖中蛟龙,欢快地荡起万顷碧波;霎时烟雨空濛,落花缤纷,螺髻黛影,似笼轻绡。千古一月,烟景常新,但愿这烟花丝雨、春空月堕的良宵,永远伴随着自己。他写的是自然的美,也是人格的美,似又重返温馨的锦绣华年。

以下写谢绝世俗交游。王公贵人、九州名流,一概屏迹;所与游者,是悟道的痀偻丈人,弃功名如敝屣的石户农,奇崛不凡的楚客,娇小温柔的吴侬,石矶水涯的钓翁、溪童。

五段,自“卖剑买琴”至“高谈俊辩皆沉雄”,写隐逸情趣。潇洒岁月,琴书寄傲。亦有家珍,秦镜汉瓦;尤嗜书法,六朝碑刻,金石拓本,琳琅满目;佛经百轴,袭以缥缃;藏之宝阁,光焰熊熊。共析奇文,亦有酒朋诗侣,绝无白骢贵客,相思相访青溪岸曲、白云深谷;邂逅相逢,花映山红,三三两两,采茶冶女,荷锄药农。布衣结客,逸兴遄飞,高谈俊辩,喜见江湖侠骨。魏季子《羽琌山民轶事》:“山民不喜治生,交游多山僧、畸士,下逮闺秀、倡优,挥金如土。”

六段,自“公等休矣吾方慵”至“仰视一白云卷空”,写秋日泛舟。不似春光、胜似春光的太湖秋色,别是一番情味。既写春光秾冶;复写秋色斑斓。丹枫如染,漫山红遍;芦花万顷,雪满汀洲。正蟹肥簋满,秋日多佳兴。来相邀,渔舟傍岸,五湖钓客,催制新词。欸乃一声,烟水苍茫无际。诗人秋兴尤浓,挥毫按谱,白日浩歌,西风烈烈,渔歌清扬,声断长空,吹入一荡芦花,仰视青冥浩荡无底,白云颓堕不流。

末章,自“归来料理书灯红”至“他生且生兜率宫”,写清磬梵音。诗以禅悟为结。所谓“狂便谈禅,悲还说梦,不是等闲凄恨”(佚名《齐天乐———和龚自珍〈影事词〉》)。游湖归来,夜幕降临,万籁俱寂,静坐观心。花影在屏,书卷在几,一灯红接混茫;茶烟袅袅,散着清香;双鬟低垂的侍女在侧,翠钏肌凉,即“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之意。“叩君画里禅关,忆侬梦里烟鬟”(《清平乐》)。就在这清幽、静谧的一刹那间,诗人顿悟禅机。此情此境,是龚自珍心头拂拭不去的一段幻缘。《己亥杂诗》第七十八首即写一个“瓶笙花影夕”的禅悟,自注:“丁酉九月二十三夜,不寐,闻茶沸声,披衣起,菊影在扉,忽证法华三昧。”似喜似悲,清泪潸然,但闻禅寺东厢西厢清磐音起,披衣起展华严经卷,顿时万恨千愁,百年哀乐,一例全消,心空泪灭。诗末表达了遁入佛门,他生愿生莲邦净土之意。

本诗以参差不齐、错综变幻的句法,一韵到底、如泻珠玉的明快节奏,构成浩瀚流走的艺术风格。篇首以“公今言愁愁无终”始;卒章又以“少年万恨填心胸”回环照应,一个沉重的音符回荡其中,因此,全诗于极尽风流旖旎之中又蕴涵了几许慷慨悲凉。此即龚自珍的“箫心剑态”,体现了他的亦刚亦柔的美学情趣。

(林 薇)

注 释

[1].娅姹:同“哑咤”,惊诧愤怒之声。

[2].五石:容积。云母钟:云母制成的酒杯。

[3].丝桐:器乐。

[4].貂毫:毛笔。署年:题写年龄。年甫中:刚到中年。

[5].攫拿:搏持捕捉。此句言功业、名声如光影瞥逝,难以捕捉。

[6].征文考献:搜罗考据历史文献。陈礼容:胪列礼仪制度的沿革。

[7].逃禅:遁入佛教。皈宗风:皈依禅宗。

[8].琯:同“管”。

[9].钿盒:镶嵌金花的盒子。取白居易《长恨歌》金钗钿盒以为爱情信物之义。

[10].斑管:斑竹制成笔管的毛笔,喻诗词。

[11].吴歈:吴歌。

[12].灯玲珑:指华灯。

[13].刺:投谒所用名片。

[14].痀偻丈人:驼背曲腰的老人,用《庄子·达生篇》痀偻承蜩的故事,指“有道”之士。石户农:拒绝帝舜的禅让,逃往海上的高士,见于《庄子·让王篇》。

[15].嵚崎(qīnqí钦奇):山石突兀高峻貌,形容傲骨嶙峋。

[16].瓦、铜:指古器、古玩。斗、输:比赛输赢。

[17].银针、玉薤(xiè械):两种书体,银针是细笔划的篆书;玉薤是粗笔画的隶书。芝泥封:指古代信函封泥上印章的篆刻字体。

[18].秦疏汉密:秦碑笔划疏朗;汉碑笔划厚密。齐梁工:齐梁碑刻笔划工整。

[19].佉经梵刻:指佛经。

[20].番:书页。轴:卷轴。

[21].奇许相借错许攻:奇书允许互相借抄;错误允许批驳勘正。

[22].玄鹤:用宋人林逋孤山蓄鹤应客的故事。

[23].白骢:用后汉桓典乘骢马、人皆避之的故事,代指达官贵人。

[24].胡麻:芝麻。饣蒙(ménɡ蒙):器皿中食物满貌。

[25].钓榜:钓鱼的船。筩:竹筒。

[26].豪:同“毫”。抽毫:挥笔。

[27].角、宫:乐调。

[28].棹唱:渔歌。

[29].颓鬟:髻鬟斜堕的女子。

[30].珑松:花名有玉珑松,形容肌肤清凉。

[31].杵:钟槌。

[32].《华严》:即《华严经》。

[33].畴:谁。

[34].文殊:菩萨,梵语文殊师利的略称。

[35].五十三参:五十三位善知识(五十三位“得道”的人)。

[36].莲邦:佛国。

[37].兜率宫:即兜率天,指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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