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曾植
【诗人小传】
(1850—1922) 字子培,号乙庵,晚号寐叟,别署小长芦社人、巽斋老人、东轩居士、逊斋居士等。浙江嘉兴人。光绪进士。历任刑部主事、总理衙门章京、安徽提学使等。学识渊博,精研西北史、地,并研究佛学。又究心经世之学,提倡学西欧。其诗有数百首,是同光体代表诗人之一。书法颇负盛名。有《海日楼诗文集》等。
舟发广陵
沈曾植
归程指烟水,心与楚云驰。
客久谙船理,江清见鬓丝。
老悭筋力用,壮惜太平时。
鼓角中宵动,江湖岁晚悲。
【赏析】
沈曾植五律,实从杜甫一脉而来,不像七古及七律那样深曲晦涩。胡先骕《海日楼诗集跋》谓沈氏“其诗本清真”,但由于作者学问奥衍,自己视为常识的东西,别人看来却诧为生僻,此论也不无道理。沈诗博大精深,如钱仲联所云“可以药近人浅薄之病”(《梦苕庵诗话》),惜知者鲜矣!
光绪二十四年(1898),沈曾植丁母忧南归。不久,即被湖广总督张之洞邀往武昌任教。在鄂期间写了不少诗,本诗即作于此时。
诗人乘船自扬州归武昌,溯流而上,指向长江茫茫的烟水,自己的心,早随着白云飞到湖北了。起二句看似平平道来,毫不费力,实已为下文布下大局,这正是沈曾植津津乐道的“元嘉”笔法,非深于谢灵运山水诗者不能作此等语,以五古的章法用于五律中,气格更觉阔大。
“客久谙船理”,长期作客他乡,奔波江湖之上,已熟悉行船的道理了。诗人把深刻的哲理浓缩成短短的一句话,使人深思,品味它的内涵。沈曾植一生,于宦海浮沉数十年,光绪六年(1880)中进士后,官刑部主事,在京十余年,此时又被聘至两湖书院掌教席(以后又历任江西、安徽地方大员)。“谙船理”,也就是深通做官或做人的道理。沈氏为诗,主张要领会“玄理”,把两晋玄言、两宋理学等前人至理名言运用之,谢灵运善用《易》,诗中常见《易》理。沈氏学谢、颜,“客久”五字,即在诗中“见道因”之语。“江清见鬓丝”,谓江水清澈,能照见自己鬓边的白发。我们从中也可领略诗人“鉴物”的本意,两语情景交融,意与理会,堪称佳句。颈联二语,逼肖陈师道学杜之作。年将老迈,精力衰退,尽可能少些活动,以保存元气;想起年青时正值太平时世,未能发挥能力以实现理想,未免感到可惜了。上句写今,下句忆昔,对比之下,尤难为怀。此种极淡而极有味之语,纯是宋人格调。陈声聪《兼于阁诗话》卷一录此诗,称其“流丽平易”,似未能深会作者的用意。“鼓角中宵动,江湖岁晚悲。”一结无限感慨。戊戌政变发生,沈曾植的同志好友,或被杀害,或被流放,自己虽侥幸远害全身,但心中的悲感还是无法消释的。结处纯是老杜笔法。
(陈永正)
失 题
沈曾植
洗树疏花盥晚香,婆娑庭院已斜阳。
客来策事都无对,病后观心亦自忘。
夕望片烟生野寺,暝抛经卷偃胡床。
年来总觉情无尽,归路那堪日转长。
【赏析】
沈曾植七律,人多谓其“诘屈聱牙”、“奇辟古奥”,其实全集中亦有一些“俊爽迈往”(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之作。诗人认为诗有元祐、元和、元嘉三关,通过元嘉一关,须“将右军《兰亭诗》与康乐山水诗打并一气读”(《与金潜庐太守论诗书》),意是说,用山水的“色”,运老子庄子的“意”,便可臻晋、宋人诗的妙境。这首《失题》诗,可以算是沈曾植诗论的实践样板。
沈曾植诗中,以“失题”为题者多首,大抵皆祖李商隐“无题”之意。没有题目的局限,诗人的思路可以放得更宽,诗歌的内蕴可以更丰富,提供读者更多的想象余地。
起两句“洗树疏花盥晚香,婆娑庭院已斜阳”,笔法已自不凡。沈氏精通佛理,熟习释典,诗中所用“香”字,多有佛家闻香悟道的含意,如“屏深老子婆娑影,风定昙花自在香”、“梅开正见香中佛”等皆是。此诗起句亦破空而来,“洗树”一语,为作者生造,刚下了一场初夏的阵雨,树上零零落落的晚花,如同盥洗过似的,香气分外清新。诗人漫步在庭院中,又到了斜阳时候。“婆娑”,佛经中常有“娑婆世界”之语,亦称“婆娑”,沈氏好以佛教用语入诗,故《海日楼诗集》中屡见此词。本诗中的婆娑,当有闲散自得、盘桓游息之意。
颔联二语名隽。钱仲联《梦苕庵诗话》特录之,称其“高古锤炼,二三流诗人所不易到者”。“客来策事都无对”,以淡语写愤激之情。“策事”,本为古代一种游艺活动。参加者共同以某一事物为中心,各述与之有关的典实,以较学识的多少。齐、梁时期,此风特盛,有如晋人的清言。唐人卢言《卢氏杂说》载,梁武帝多策事,尝与沈约策有关栗子的事,帝得十余事,约得九事。本诗中的“策事”,当别有含意。清季国家多难,朝政腐败,沈曾植是维新派人物,曾赞助康有为开强学会于京师。戊戌变法前夕,因丁忧离京南归,故未被祸及。诗意是说,客人来访,谈及国家大事,实在无言以对。“病后观心亦自忘”,一句中兼用释氏老庄之典。“观心”,意为观察心性。《十不二门指要钞》云:“盖一切教行,皆以观心为要。”佛教认为,心是万法的主体,无一事在心外,故观心即可以究明一切事理。禅宗北宗创始人神秀著《观心论》,认为“一切佛法,自心本有”。诗人在病后,对自己的心性进行考察,认为连自己也不是真实存在的。“自忘”,意谓身心俱遣,物我兼忘。《庄子》中常见“忘心”、“忘形”、“忘言”、“忘己”、“忘身”之语。诗中用此,表面是对自身价值的否定,实际是无可奈何的愤激。在乱世末世之中,任何个人都是无法认识自身存在的意义的,故诗人唯有“自忘”而已。
颈联写眼前的情景。黄昏时抬头看看,野外的荒寺已生起缕缕炊烟;天色渐暗,抛下经卷不再看了,偃卧在交椅之上。两句写出百无聊赖的心境。
“年来总觉情无尽”,为全诗之眼。上文已写到自己好像什么都看透了,什么都不去关心了,而这里却说“情无尽”,可见诗人骨子里还是很有情的。王维《酬张少府》诗:“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也是诗人思想上矛盾、苦闷的反映。说是要自忘,而总不能忘情,内心深处总觉有无法消释的隐痛。末句再一转笔,意味更深一层。春末夏初,白昼渐长,古人有“志士惜日短”之叹,如今“日转长”,自己却无所事事,归路中一念及此,更觉难堪了。(陈永正)
西湖杂诗(十七首选五)
沈曾植
其 一
残年泛泛住虚舟,也作西湖十日留。
卅载童心凄不返,余官巷北阿姨楼。
【赏析】
(辛巳东游,馆于余官巷金氏姨母家,今后人移湖墅矣。)
其 六
石罅苔花殊不枯,空岩乳水静春揄。
枫林一叶吊霜艳,竹翠万梢矜雪腴。
【赏析】
(韬光至龙井,行万竹中。)
其 七
雪湖游罢思月湖,月来可惜云模糊。
天公不请亦饶假,放汝烟波充钓徒。
【赏析】
(“月湖不如雪湖”,樊榭诗语。)
其 十 三
郎当岭上担郎当,蜀道难宁在故乡?
绝顶一回舒望眼,近收湖色远山光。
【赏析】
(郎当岭。)
其 十 四
湖沙渺莽月冥蒙,可有千潭一印通?
输与老夫探夜壑,飞来原在户庭中。
【赏析】
(张祠小洞玲珑幻绝,偕石钦冥索得之,而证刚踏月未归。)
再美的景物,只有与个人经历发生关系,才最令人留恋;而要使个人的感受与他人相通,使他人感动,又要使个人的游历尽量与众不同,见人所未见,得人所未得。就这两方面来说,沈曾植的《西湖杂诗》均有独造,因而具有较强的可读性。
沈氏此游,在清宣统二年庚戌(1910)冬。李翊灼《海日楼诗补编序》云:“庚戌,访叟嘉兴,快聚匝月,即偕作西湖游。时长至前旬日也。……乃尽十日之力,遍览湖山之胜。素妆西子,不御铅华,而风韵天然,偏多真趣……十日之中,晴晦、雨雪、风月,几无不备。寂然境中,妙现神变,枯木寒岩,顿有生意。”“长至”,即冬至,盖冬至以后,日长一日也。冬日游湖,“杳无游人”,荒寒幽閟,但也正因此,更见故人相邀之挚情,也更能发现常人难见的景色之美。这种独具一格的与个人经历密切相关的出游,自对诗人有特别深切的印象。沈氏当年与朱彊村书云:“冬月明圣泛舟,灵山韶濩,颇有领会。”对自己的纪行诗颇为欣赏。“明圣泛舟”,月下划船游湖;“韶濩”,又名“大濩”,商朝古曲,后泛指古乐,这里指幽雅难得的艺术境界。也怪不得沈氏有自得意,这组纪行诗计十七首,写得别具一格,颇带个人色彩,有较强的感染力,很值得品味。
其一是说自己年轻时曾游过杭州,此次重游颇有物是人非的今昔之感。“残年”有双关义,一是指岁末,二是指自己年事已高。首二句有惊喜意,谓未料到自己竟能以衰朽残年,于接近岁末时得做西湖十日勾留。出游之年,诗人已60岁,刚辞官归隐。如此高龄能再临旧日行经之地,怎能不深有感触?接下来的两句,便抒写对往事的缅怀,流露出低回惆怅之感。“卅载”句慨叹过去的一切都不会重现了,童心长逝,令人神凄,“余官巷”句便是对旧日居处的留恋和叹惋。从小注可知,诗人曾于三十年前(光绪七年辛巳,1881年)到过杭州,居住在余官巷金氏姨母家。而今,金氏后人早已搬到别处去住,“余官巷北阿姨楼”已属他姓。抚今追昔,能不怆然?重游之喜与访旧之悲融于一体,真切动人。
其六写冬日的竹林。诗人由韬光至龙井,沿途多为竹林,冬日森森,翠竹依依,的确给人独特的感受。前二句写山景。龙井在西湖东岸,为湖畔群峰较高处,虽海拔也不过数百米,说不上高峻雄险,但这里怪石嶙峋,峰谷相间,山峦峥嵘,溪流蜿蜒,加上植被丰富,竹木萧森,构成特殊的地貌,与湖光相映,别具幽趣。此二句意谓,虽然已是冬天,石隙处泉水叮咚,苔藓不枯,像春天一样静谧。“空岩乳水”,石灰岩溶洞的滴水;“揄”,用手掬捧。岩洞温暖,滴水潺湲,的确逗人喜爱,常引人不由得接一捧漱漱口。这种冬至而不枯寒的景色已够迷人,后二句对竹木的描写更为生动:枫叶只剩下了“一叶”,但犹然火红鲜艳,似在凭吊、哀悯秋霜的先逝;竹林则仍然有万枝之盛,一派青翠,在雪中显得格外丰腴,似在高矜地嘲弄雪的无效的压迫。枫叶不落,北方或许可见;翠竹映雪,却只有江南有此奇绝。诗人冬日山行,“行万竹中”,果有难得的际遇,得见红翠相间,又敷以皎然白雪的丽景。“吊霜艳”、“矜雪腴”,措辞均极精警绮丽,可味可玩。
其七写月下冒雪游湖。明末散文家张岱忆写西湖景色的文字,对月景、雪景都有生动的描绘。相比之下,雪景能赏识者更少。因此,清初诗人厉鹗(号樊榭)有“夜湖不如雪湖”之句。不妨读读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景色何等清幽!无艺术头脑者,焉能有此雅兴?诗人偏偏也有此等旷逸胸襟,也于月夜游雪湖,可惜月色不佳,似乎有些令人扫兴。前二句,即行迹的实写,“可惜”两字,写出诗人心中轻微的惋叹。但有兴月下游雪湖的人,心胸自不会偏狹,月光不明,何妨游赏?后二句,便从惋叹转为旷达,吐露了游湖者胸襟的开阔。“天公不请亦饶假”,意谓天公不肯作美,放出月光让人游赏,那也没有什么,游人照样可以利用天时。“假”,凭借。“放汝烟波充钓徒”,任由你乘舟游湖。西湖冬不封冻,即使天有微雪,湖面照样绿水粼粼,这是南方特有的景色。虽未能观赏月景,乘兴在湖中冒雪泛舟,确也有独特的乐趣。
其十三颇有民歌风味,巧借地名的谐音,写山行的乐趣。注云“郎当岭”,诗正写过岭的艰困与欢欣。前二句是写山行之苦,“郎当”乃俗语,颓唐状。二句意谓:山名郎当岭,过岭真让人郎当受罪,累得受不了,几乎令人怀疑,莫不是号称天下之难的蜀道移到了故乡?沈乃浙江省人,故称杭郡之地为“故乡”。诗句奇巧复警绝,以巧妙的谐音和大胆的夸张,刻画出山行的劳苦。郎当岭上行,自不会有“难于上青天”的蜀道那般艰险,但如此铺陈,那种劳苦感传摹得特别真切。后二句则写登上绝顶后的欣慰喜悦。由高处环视,山光水色,尽收眼底,不禁令人精神一爽。登山的劳累即使尚未消散,也令人觉得劳有所得,有所安慰。世上没有现成的享受,真正的乐趣只能得之于努力之后。绝顶“舒望眼”,抵得多少“郎当”之苦,在山行者说来自有体验,而这种体验又会唤起读者种种近似的自身经历,在心头升腾起一种亲切的认同感。当长途跋涉望见目标的时候,当冲涛劈浪远航之后在茫茫海面重见陆地的时候,人们也当有此行不虚的体验吧?其十四写踏月登山的感受。诗人此行,游湖未见朗月,多少有些遗憾;湖光未得月下赏,山景却在月下一游,也算是有所补偿吧。西湖附近的山,有不少溶洞可以观赏。诗后小注云:“张祠小洞玲珑幻绝,偕石钦冥索得之”,即纪实之语。(石钦,与下文“证刚”皆人名)“玲珑幻绝”的景象,生动地写出石灰岩水洞的奇绝。这样的美景,白天游有白天游的乐趣,夜晚游也有夜晚游的乐趣,就幽秘清寂来说,夜游绝胜日游,难怪诗人颇有自得之意。“探夜壑”本已足自夸,加上游伴有人当夜去游湖而未体验到山行的幽趣,自然更叫诗人得意。注云“而证刚踏月未归”,点出游伴的不同行程。诗的前二句,是对友人游湖所见的臆测,因不是亲身经历,故以问句出之,十分恰切。二句大意是揣测友人在渺莽的湖沙上漫步,当能在蒙蒙月色下,见到水中晃荡着无数月影。“千潭一印通”的溟濛月色,已足令人叹赏,但在此诗只是个陪衬,其重点在强调山行的收获。后二句即将游山与游湖作了比较,而高度渲染游山的雅趣。“输与老夫探夜壑”,还只是自我表白;“飞来原在户庭中”,是“探壑”所见所感,突出山的小巧玲珑。二句大意是游湖哪里比得上游山,游山能令人胸襟阔大。站在高处看飞来峰,那峰就像卧在庭园中那样小巧。这二句,视角颇似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但气息则清幽异常,足可令人想见诗人的幽兴非浅。
总之,这一组诗几乎首首可读,句句含情,确有诗人的独到感受,又有个性经历的血肉生命,很值得吟赏。没有到过西湖,或虽去过西湖却没有冬日游历体验,以及虽有缘处于荒寒之境却缺乏气度雅兴的读者,不妨品味咀嚼,定可有所收益。
(张永芳)
题唐子畏雪景
沈曾植
虚室夜生白 [1] ,千岩静天光。嵯峨泬寥极 [2] ,视听咸茫茫。逸士卧敝庐,枯禅老是乡 [3] 。宁知天地闭 [4] ,肝膈森清凉。爱此万法俱 [5] ,了无一邱当。所怀竟云何?非圣焉知狂。
【赏析】
据沈曾植《恪守庐日记》云,此诗作于光绪十六年(1890)。为题丁叔衡所藏画而作。又云:“拟东坡《题王晋卿著色山水》诗,超超元著,固非常人胸臆所有。”唐子畏,即唐寅,是明代著名的画家。沈诗着意描摹唐寅这幅《雪景》所绘景色,以申述此画旨趣,复加评述,似与苏东坡《题王晋卿著色山水》诗旨趣相近。
首两句“虚室夜生白,千岩静天光。”描摹唐画所绘天地山谷间一派雪景,纯白而光亮。旧说人心虚静,则能生白,即能心旌明亮。诗人借此既能描述日光照耀下寥廓无际的皑皑白雪,又能表达画家明彻的心境。句中“夜”字,非作时间概念用,其与“虚室”连用,当作“黑暗”解。暗中生白,岂非显得更白?所以反衬句中“白”意。诗人在“虚室”与“夜”等文词上,正能充分利用汉字一字多义的特性,扩展了诗句在达意过程中的联想作用,达到充分描绘与形容的目的。接着描述山雪,千岩万峰,银装素裹,在日光照耀之下,益显得寂寥静穆。一“静”字亦颇具形象,山间万物,为白雪所掩,草木冰封,一派宁静肃穆景象,在日光下尤其如此。至第三、四两句“嵯峨泬寥极,视听咸茫茫”,更在“虚”、“静”二字所示的意境上加以展开描摹。万山是如此的高峻嵯峨,身披银装,耸立在白色世界里,令人觉得旷荡而虚静之极了。视听之间都能令人觉得雪中山间的这番幽静景象真是空阔而深远。以上四句写山中雪景,均从高、深、远的宏大空间落笔,写山、雪、光,创造出一幅富有山野特色的雪景图,而其静穆寥廓的意境,犹历历在目。显然,这里是一个远离世俗尘凡的清静世界,何况又在白雪、天光掩映之下,宁静又洁净,正是终老山中的隐逸之士最佳的居处。故第五、六句写“逸士卧敝庐,枯禅老是乡”。这仍在描摹画面,在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雪村山野中有一位逸士隐于山丘之间,茅屋之下,似枯禅独坐,欲终老于此。“宁知天地闭,肝膈森清凉”用了《易·坤文言》“天地闭,贤人隐”句意,说如此山色清景,如天地闭塞,远离尘俗,能使人胸怀纯真,断绝邪念。此二句既是揣度画意,追述逸士之所以择此净山作为自己“老是乡”的心意;亦在赞颂唐画,把这人、景、情都活忒忒地在画面上表现出来了。最后四句是写由画触发起一种感受和联想。“爱此万法俱,了无一邱当。”这两句是说:唐画所绘乃是理想中之境界,得能万法俱备,故虽追爱而莫及,因为现实环境中无一处丘壑能与之相当。这两句既是对唐画《雪景》图的意趣和风格的高度赞评,又透露了沈氏对社会现实的不满情绪,是借题发泄一点小小的牢骚而已。结末两句“所怀竟云何?非圣焉知狂。”借用《书·多方》“惟狂克念作圣,惟圣罔念作狂”之句意,谓画家的心中究竟怀着怎样的思想的?不是无事不通的圣明之士,又怎能了解这狂放不羁者所达到的境界呢?此诗不仅写出了唐寅画清幽寂寥的意境,可证诗画同源,而且以画而会通禅理,寄托了作者淡泊寡欲、超凡脱俗的志趣,开拓了题画诗的一个新境界。
(王杏根)
注 释
[1].虚室生白,语出《庄子·人间世》:“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省称“虚白”。司马云:“室,比喻心,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也。”陆德明释文:“崔云:‘白者,日光所照也。’”后常用来形容一种澄澈明朗的境界。
[2].嵯峨,高峻貌。泬(血xuè)寥,空旷清朗貌。
[3].枯禅,佛教徒因静坐参禅,长坐不卧不动,呆若枯木,也称“枯木禅”。
[4].天地闭,语出《易·坤文言》:“天地闭,贤人隐”。意谓天地闭塞,绝域即有贤士隐于其间。
[5].万法,佛门通称宇宙间一切事物和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