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沆
【诗人小传】
(1785—1826) 原名学濂,字太初,号秋舫。湖北蕲水(今浠水)人。嘉庆二十四年(1819)进士,授翰林院修撰。后转四川道监察御史。其诗清苍幽峭,冲夷平淡,雅近韦应物、柳宗元。诗集初名《白石山馆诗》,后改名《简学斋诗》,另有《诗比兴笺》。
有 感
陈 沆
传闻南海事全非,十室炊烟九室稀。
须识治兵先治吏,自来防盗在防饥。
鳄鱼大可为文遣,沙蜮终难出水飞。
寂寞江湖风雪里,有人投笔念征衣。
【赏析】
这是一首忧时感世的篇什,也是一首以议论入诗的作品,写于清仁宗嘉庆十四年(1809),时作者年二十五岁。作者在题下自注云:“闻广东荒歉,海寇未平。”据《清史稿·兵志九·海防》记载:“(嘉庆)九年,倭什布以粤海穷渔伺劫商船,遇水师大队出巡,辄登陆肆扰,遂无宁岁,乃规画水陆缉捕事宜。”从题注和《清史稿》所述,可知作此诗的时事背景。诗的首、尾两联表达了作者对时事的忧虑、对民生的关怀;中间两联提出了作者的治安之策、经世之见。
首联的上句“传闻南海事全非”,既是从南方传来的消息,“有感”于作为南海门户的广东,天灾人祸交作,已非昔时富庶景象,也是从局部见全局,“有感”于清廷已由盛而衰,四方多难,国事日非。下句“十室炊烟九室稀”,则写当地人民因缺粮少食而无力举火,或因避盗逃难而流亡他乡,致出现十有九家不见炊烟的凄凉景象。如果说这里写的还只是耳闻,那么作者的《简学斋诗存》卷二中《出都诗六首》之四所写“我行曹濮间,十里炊烟绝”以及《诗删》卷二中《到永定作二首》之二所写“行过千村米价昂,堪嗟十室九空仓”,则是目睹了。这正是“乾嘉盛世”末期的真实写照和有力讽刺。
颔联的上句“须识治兵先治吏”,提醒当局应当认识:如果吏治清明,自可消弭盗贼于无形,所以整饬吏治比治兵“规画水陆缉捕事宜”更为重要,这才是首先要做的事。如果从诗句的背面来理会其言外之意,则是说:海事之全非,实由于吏治之腐败。这里揭露的其实是官逼民反的事实。下句“自来防盗在防饥”,也就是晁错《论贵粟疏》所说:“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有其民哉?”这也本是一个简明的道理:一个人之铤而走险、杀人越货,往往为饥寒所迫;能使百姓丰衣足食,自可防止盗贼的产生。这两句诗从正面立论,出语平易,实则锋芒内藏,是对盗贼起因的深刻剖析、对时政乖乱的尖锐抨击。颈联“鳄鱼大可为文遣,沙蜮终难出水飞”两句,紧承上联,进而提出在既未能“防盗”而海盗又已出现的局势下应当如何对待的意见。两句中以“鳄鱼”、“沙蜮”两种水中动物指喻海盗。上句出《新唐书·韩愈传》所载,韩愈被贬到潮州(州城在今广东潮安)后,“问民疾苦,皆曰:‘恶溪有鳄鱼,食民畜产且尽,民是以穷。’数日,愈自往视之,令其属秦济以一羊一豚投溪水而祝之……。祝之夕,暴风震电起溪中,数日水尽涸,西徏六十里,自是潮无鳄书患”。韩愈文集中有《告鳄鱼文》,就是这一记载中告鳄鱼的祝词。当然,说鳄鱼因为这一篇文章就退避三舍,不再为害,难以令人置信。但这里用这一典故,无非说海盗本是贫苦渔民,只要晓以利害、感之以德,是可以引导他们改务正业的。下句所说的“沙蜮”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害人的动物。唐陆德明《经典释文》释《诗·小雅·何人斯》“为鬼为蜮”句云,蜮,“短狐也,状如鳖,三足,一名射工,俗呼之水弩,在水中含沙射人,一云射人影”。这一句意谓:沙蜮虽能害人,但不能飞出水域,喻指区区海盗也只能在海上或沿海活动,只要绥靖有道,不足为大患。魏源评这一联诗云:“五、六着议而不涉议论气,故佳。”这两句议论是历来儒家所主张的以德服人的传统思想。
诗的尾联“寂寞江湖风雪里,有人投笔念征衣”与首联遥相呼应。作者身在江湖,心存时艰,在户外风雪交加、终篇投笔之际,不禁遥想那些因天灾人祸而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人们,征衣单薄,何以卒岁?后来,作者于嘉庆十九年(1814)北上应试,途经河南汝宁,写了一首题作《汝宁夜雪》的七绝:“卷地风声到枕边,夜深寒逼汝南天。拥衾莫叹风尘苦,多少饥鸿雪里眠。”以之写“寂寞”两句参读,可知其悯怀民瘼的情感是时时萦绕心头、形诸笔端的。
(陈邦炎)
九日登黄鹤楼
陈 沆
自从十岁题诗后,不上兹楼二十年。
吟到雨风秋老矣,坐来天地气苍然。
大江帆影沉鸿雁,下界人声混管弦。
寂寞繁华千感并,浮云郁郁到樽前。
【赏析】
陈沆是湖北浠水人,家距黄鹤楼近,登临非常方便。他十岁登楼题诗,事在乾隆末年。这首《九日登黄鹤楼》作于嘉庆十八年,上距“十岁题诗”仅19个年头,说“不上兹楼二十年”,当是举其成数。此次登楼,他年龄不过29岁。由于早熟,又由于阅世深,登临则不免百感交并。诗表达的就是这种万千感慨。
究竟是什么事引发他如许感慨?诗中没有直接说出来。从他的生平际遇看,从他前后几年其他诗作看,感慨乃源于对来日大难的隐忧,并非为个人哀乐沉浮而发。他十岁登楼,正值清王朝全盛时期,少年陈沆面对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十九年后的今天重上斯楼,光景完全变了。自仁宗当国,苗族发难,“教匪”称兵,倭寇媾衅,水患频仍,老百姓穷到了“年荒父母竟无恩,卖尽田园卖儿女”的程度(《河南道上乐府》,作于写这首登楼诗的第二年)。官逼必然民反。就在他写此诗的同时,仁宗行猎在外,有勇悍之士数十人突入紫禁城,直逼内宫,变生肘腋,京都震动。诗人蒿目时艰,预感到时代的山雨欲来,已经是颓波难挽了。对此,他登楼不能不百感交并。
下面我们对这首诗作艺术分析。诗人的感慨如此纷繁复杂,所感非只一端,要在八句诗中用几件典型事例作充分展示是非常困难的。于是,他用了化实为虚的艺术手法,不写令其兴感的具体事实,而着力渲染抑郁沉闷的气氛,这就更具涵盖万有的艺术概括力。是不是虚到难以捉摸,如魏源所说的“深微于可解不可解之际”呢?决非如此。只消将首联“自从十岁题诗后,不上兹楼二十年”与结联“寂寞繁华千感并,浮云郁郁到樽前”连起来品味,便知他感慨的是当年的繁华已化为今日之寂寞;今日的众人皆醉,竞逐繁华,又加深了他心头的无边寂寞。何况,浮云蔽日,上塞君听;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诗的思想感情是非常明显的。
这种化实为虚、以气氛烘托感慨的艺术手法,在中间两联表现得尤为突出。“吟到雨风秋老矣,坐来天地气苍然”,前句化用潘大临“满城风雨近重阳”句意,暗点九日登临。为什么“吟到雨风”就感到“秋老矣”?重阳节本来已届深秋。如果晴日登高,犹自天高气爽;倘若风雨交侵,登临便会觉得寒气袭人,顿感秋光已老,严冬将至。而国势阽危,清王朝的气象也正如严冬晚景,萧条肃杀,不可逆转。这句用“雨风”“秋老”,构成一种悲凉的气氛,深寓寂寞凄惶的感兴。后一句“坐来天地气苍然”,写风雨中登楼四望,云气迷茫,充塞于天地之间的是一派深沉暗淡的色调。这一联大处着墨,气象浑茫,意境寥廓,秋心可触;读之使人产生我瞻四方,茫然不知所之的感受,是全诗中最警策的一联。三联:“大江帆影沉鸿雁,下界人声混管弦。”上句说,从黄鹤楼上俯瞰大江,秋水澄明透澈。秋来北雁南飞,雁影与帆影一同沉浸在寒水自碧中,进一步渲染秋意。下句说:楼下嘈杂人声与哀丝豪竹之音,隐若传到诗人耳里。“下界”即“人间”,与天上相对而言。这里的“下界人声”,一方面由于诗人身立高楼,仿佛天上;另一方面,也隐然含有下界凡俗皆醉,唯我居高独醒一层意思。诗人从这嘈杂的声音中想到:这些芸芸众生,何尝计及什么来日大难,有几人想到过大厦将倾?人世之哀,莫大于心死。想到这些,更加深了他哀时伤世、寂寞孤独的苦闷,由此顺理成章地结出“寂寞繁华”、“千感”“樽酒”,诗境依然是大气磅礴,诗心依然是大哀漠漠。
陈沆写诗、说诗,最重比兴手法。这首诗以兴为主,气局苍茫,的是佳唱。魏源称他的诗如“空山无人,沉思独往”,他这首诗也确有“沉思独往”的意境。他那种洞悉世变、悲天悯人的胸怀,写来如泼墨烟云,充塞寰宇。他弃直露而取烘托,避质实而重氛围。《诗·王风·黍离》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读陈沆此诗,仿佛亲历其境,亲见其人。
(赖汉屏)
扬州城楼
陈 沆
涛声寒泊一城孤,万瓦霜中听雁呼。
曾是绿杨千树好,只今明月一分无。
穷商日夜荒歌舞,乐岁东南困转输。
道谊既轻功利重,临风还忆董江都。
【赏析】
这首诗作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正当中国封建社会走向衰落的时候。诗人登临扬州城楼,极目苍茫,着眼现实,抒发自己对于民生凋敝、国势江河日下的感慨和担忧。
首联“涛声寒泊一城孤,万瓦霜中听雁呼”。扬州地处长江边上,又有大运河通过,因此好像一个孤岛,栖泊在严冬寒冷的波涛声中。“万瓦”,形容扬州人烟辐辏,房屋栉比。千家万户的屋瓦上面,铺满着白霜。在这一片肃杀气象中,诗人偏偏又听到了凄凉的雁呼之声。诗的首联,就充满了不祥的气氛,从而为下文的展开定下了基调。
颔联“曾是绿杨千树好,只今明月一分无”。上句典出王士禛词。王士禛在顺治、康熙之际曾任扬州推官,所赋《浣溪沙》二首之一有“绿杨城郭是扬州”之句,当时为人广泛传诵,甚至“江、淮间多写为画图”(《渔阳诗话》卷中)。上句说扬州曾经是一个绿杨千树、美丽如画的繁华都市,可是,下句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它本于唐代诗人徐凝的《忆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原意是说,天下的繁华,大半都被扬州占取。然而,如今扬州明月却连一分也没有了,可见其日渐萧条,今非昔比。大旨也是感叹昔日之难追,好景之不再。这二句用“曾是”、“只今”这两个虚辞连接在一起,形式上构成流水对,宛转跌荡;内容上形成对照,俯仰今昔;同时又巧妙地融化了前人的诗词,借以抒写自己的感慨,手段十分高明。
颈联“穷商日夜荒歌舞,乐岁东南困转输”。上句写扬州风俗奢靡。说那些穷极奢侈的商人日夜酣歌醉舞,荒淫逸乐。下句,“乐岁”指丰年;“转输”即转运,扬州为当时漕运中心。这句说,东南各地年年为统治阶级的残酷剥削所困,民生凋敝,贫不聊生。两句措辞造句,很有讲究,也很有深意。“穷商”是相对说来算“穷”的、亦即钱仲联先生《清诗三百首》中所谓“外强中干”的商人,尚且“日夜荒歌舞”,那么其他富商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乐岁”是丰收年头,“东南”是富饶之区,尚且“困转输”,那么其他荒歉岁月、贫瘠之地如何,更是不言而喻。这在诗歌创作上,是推进一步写法。另外还可以这样来看,上句“穷商”却“日夜荒歌舞”,这是一种对照;下句“乐岁东南”却“困转输”,这也是一种对照;上、下两句,前者是“荒歌舞”,后者却是“困转输”,这又是一种对照。诗歌正是通过如此这般的推进和对照,强调、深化风俗奢靡、民生凋敝的现实主题。诗人如果不具备伤时感世的思想和高超绝妙的技艺,那是无论如何写不出这样的诗句的。
尾联“道谊既轻功利重,临风还忆董江都”。两句典出《汉书·董仲舒传》。董仲舒曾为江都王相,故称“董江都”。他在《对贤良策》中曾说:“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诗人在这里反用其语,指的是清朝统治者重功利而轻道谊,只顾横征暴敛、剥削搜刮而不讲仁义道德、扶持民生,因此使人临风兴叹,思念当年的董仲舒。
诗歌题标《扬州城楼》,一要切扬州,二是写登楼。凡是用典,大抵都同扬州有关。如颔联“绿杨”、“明月”关合扬州,出处十分明显,固不待言。末句特地点取汉代江都王相董仲舒,“江都”历史上就是扬州旧治。即如颈联,尽管是纪实语,但其字面也未尝不与扬州相涉。至于登楼,则自汉末王粲作《登楼赋》以来,文人往往都是以这个题目来表现凭高眺远之下的伤感主题。如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名作《安定城楼》,即抒发个人的失意。因此,陈沆用登楼为诗题,其实也暗示了本诗的主题,是为国步艰难而担忧;而国步艰难的程度,若用晚唐另一诗人许浑的《咸阳城东楼》中句来形容,则正是所谓“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
满楼”。
陈沆这首《扬州城楼》,立足点当然是扬州,反映的当然是该地风俗奢靡、民生凋敝的社会现实;然而从扬州一地可推及东南,由东南也就可以想到全国,这样,诗歌通过扬州登楼所见,实际上揭露了嘉庆时期整个社会黑暗、腐败的实质。陈沆的好友龚自珍评论这首《扬州城楼》,称赞它是“裂笛之作”,并许之为集内近体“压卷”,恐怕多少也看出了它的深刻的时代意义。而龚自珍之所以提出改革的要求,不也正是基于这么一种社会现实吗?
(朱则杰)
孝感途中
陈 沆
半日山中路,车声听不喧。
野云多在树,春水不离村。
诘屈乡音换,艰难战垒存。
麦田含宿雨,作意向人翻。
【赏析】
这是一首旅途即景诗。孝感,即今湖北省孝感市,清代属汉阳府。民间传说董永卖身葬父,感动天帝,天帝派织女下凡帮他还债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孝感之名由此而得。陈沆家在蕲水(今湖北浠水县),离孝感不远,但也不近,所以写来既有一方山水的新鲜感,也存一片邻府近县的乡土情。
首联起得平平实实,谈不上什么情趣辞采,却是另有它的作用。这不禁使人想到《红楼梦》五十回,大观园众姐妹在“芦雪庭即景联句”的诗会上,对凤姐用“一夜北风紧”开篇的评价:“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下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此诗首句“半日山中路”,比“一夜北风紧”,确也高明不了多少,但它为全诗定下了范围与基调:诗中所写不超过山路上的半日见闻。次句“车声听不喧”,是说在山路上走着走着,本来震耳的车马声,听来不觉得那么喧嚣了。这自然不是因为人困马乏,昏然欲睡,而是被沿途的优美风景所吸引,注意力被分散所致,为下面铺写景物作了衬垫。
“野云多在树”,写的是远景:飘游不定的浮云,此刻大多盘绕在山树间歇息。一个“在”字把无意识的浮云比作知倦的飞鸟,使本不相干的云彩与树木连在一起,彼此依偎,顾盼生姿,趣味盎然。“春水不离村”,写的是近景。不说村南村北皆春水,而说满溪满沟的春水依恋着农舍村庄,舍不得离去,手法与效果与上一句完全相同。魏源曾说此联已入“中唐佳境”,就是从其景物描写中在个别字眼上略施纤巧小技,以增加情思而言的。
第三联则离开自然风光,进入更深层次的描写。“诘屈乡音换”,是说孝感方音难懂,与自己家乡的口音已有很大变化。“诘屈”即“诘屈聱牙”,本为拗口难读,这里用以形容难以听懂。从乡音的变换看一方风土人情,往往是近乡人特有的一个着眼点,作者的这种辨察,正好反映出近乡人的新异感。此句无异于给这幅山乡风景画配上了音响,具有立体效果。“艰难战垒存”,则是说此地也曾留下战争的创伤:沿途战垒犹在,百姓曾度过艰难的岁月可知。在览赏与描写自然风光时,并没有忘记民生疾苦,自然反映出作者的博大胸怀,确实像有人指出过的,很有一点杜诗的味道。至于这些战垒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自是不必说的,历史上不管是哪一次战争,给人民带来的只有痛苦。这句给这幅风景画又涂上了一层深褐色的底色,使人产生一种纵深感和沉重感。
律诗的尾联一般多用以直接抒情,此诗却用来补足山乡的田园风光:“麦田含宿雨,作意向人翻。”昨夜下了一场透雨,麦苗在和熙的春风中翻起绿色的波浪。“作意”即“着意”,包含着用心、使劲的意思,用在这里特具表现力。仿佛这麦苗翻浪不是由风摆布,而是为了向人们显示自己的青春活力,为了表示对春风春雨的感激之情而翩翩起舞。作者对此近乡风光的热爱与陶醉,也就凭此阵阵麦浪泄放了出来。所以此二句虽是写景,却同样起了抒情作用。
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曾对陈沆的诗,作过这样的评论:“字皆人人能识之字,句皆人人能造之句,及积字成句,积句成韵,积韵成章,遂无前人已言之意,已写之景,又皆后人欲言之意,欲写之景。”这些话能否概括陈沆的全部诗作,尚有待商量,但用以衡量此诗,却是非常恰切的。诗中所写的山路、车声、云树、村庄、宿雨、麦浪,以及乡音、旧垒等等,无一不是常见之景,诗中字句也无人不识,可是经他这么一剪裁调协,却别具风神。自然而不散淡,浅显而不乏韵味;清新中带着一点幽峭,欣喜中含着某种沉思;着意写景而不堆砌,无意抒情而情自出。在清末的诗坛上,这样的诗作实不多见。
(谢楚发)
灵 泉 寺
陈 沆
万树结一绿,苍然成此山。行入山际寺,树外疑无天。我心忽荡漾,照见三灵泉。泉性定且清,物形视所迁。流行与坎止,外内符自然。一杯且消渴,吾意不在禅。
【赏析】
这首诗写于嘉庆乙亥年(1815)。在此以前,陈沆的诗多以才气见长,特别是他的七言歌行,更以汪洋恣肆、奔放奇逸为风格特征。但在甲戌、乙亥年间,其诗风出现了一个转变;乙亥以后的作品,如汪正鋆所说,“益进朴至,多有得之言”(跋陈沆诗钞语),也如吴嵩梁所说,“此后诸作,气敛而理深,进乎道矣”(评陈沆《秋斋读书杂感》语)。《灵泉寺》诗正是陈沆乙亥以后诸作中堪称气敛理深、朴至有得的代表作之一。龚自珍将其圈为集中的“甲选”;吴嵩梁则评为“字字澄炼,五古中最高之作”。作者把只有通过静观才能领略的景色、只有通过深思才能悟见的哲理、只有通过洗炼才能形成的淡朴简古的语言融为一体,从而展示了一个清幽澄静的境界。
灵泉寺在湖北秭归县南山中。诗的前四句先写寺庙所在地的环境。作者以“万树结一绿,苍然成此山”两句,描绘其入山、到寺前仰望山林所见之景。这里,作者面对的实体虽然是树与山,但就其视觉印象而言,无论是树还是山,都是以浑然一片的苍绿之色呈现于眼前的。景物或称景色,佛家称色相;没有色,本来也就没有景,没有相。因此,在这两句诗中,有形体的树与山让位于无形体的颜色。原是“万树”,化为“一绿”;原是土石堆成的“此山”,似乎也只由颜色堆成。这正是作者当时的直觉实感,而读者也在诗的一开头就被带进这样一个绿色世界中。接着,作者更以“行入山际寺,树外疑无天”两句,把读者引入绿色环抱中的山寺。这里写到行入山寺,但不去写寺宙建筑和寺内景象,而立即掉转诗笔,回应“万树”句,仍状写树木之多、树荫之密,把那浑然一片的苍绿之色染得更浓,把那山寺环境烘托得更为清幽绝尘。对这开端四句,董桂敷赞其写景“幽绝”;魏源称为“阴森如见”。这正是令人心灵澄澈、悟见哲理的一片净土。
灵泉寺因灵泉得名。据《归州志》记:“寺前一井,深丈余,居山腰。井水消长与江同,后人因呼之曰‘灵泉’。”诗的中六句即着重写灵泉及由灵泉所触发的对人生哲理的思考、领悟。“我心忽荡漾,照见三灵泉”两句,在语句结构上是上下倒装。就因果关系而言,下句是因,上句是果。作者因在寺前照见泉水而返视内省,心波荡漾,这正是物我相会、心扉洞启刹那间的微妙状态。下面“泉性定且清,物形视所迁;流行与坎止,外内符自然”四句,是作者因泉水而悟见的澄心定性之道、立身处世之方。对前两句,吴嵩梁赞其“妙有名理”,贺长龄则指出其所揭示的是“惟静者能宰天下之动”的道理。就泉水而言,如《庄子·德充符》所说:“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水只有在“定且清”的状态下,才如一面明镜,随外界事物的千变万迁而无形不显,无照不真;而奔腾的浊流则必然失去其照见万物的功能。这里有禅学的定水澄清、心珠自现的妙谛,也阐发了定以应变、静以宰动的精义。“流行”两句则谓泉水之或流或止,内则顺其本性,外则顺应地形,是一任自然、符合自然的;而人生的用舍行藏也当顺乎自然,随遇而安。“流行与坎止”,语出贾谊《鵩鸟赋》“乘流则逝兮,得坎则止”,李善注引孟唐曰:“《易》,坎为险,遇险难而止也。”黄庭坚《赠李辅圣》诗有“流行坎止一虚舟”句。这中六句诗富有理趣,有作者的禅悟所得,也有作者的出处之思,足使读者心与俱远,寻绎无穷。
在终篇处,作者以“一杯且消渴,吾意不在禅”两句推开作结。既然“意不在禅”,那么,其“意”何在呢?诗篇并无下文,到此戛然而止。这一结句是把前面所写一笔扫去,而又以扫为生,留不尽之意于篇外。作者早慧,《清史列传·陈沆传》称其“天才亮拔,八岁能文”,光绪六年(1880)续修的《蕲水县志·人物志·陈沆传》则称其“十二岁黉宫迈众,由是而科岁试,而优选,而朝考,七冠其军”,但他最后于嘉庆己卯年(1819)以一甲一名成进士时,年已三十五岁。在写这首诗的前一年,他曾赴北京应进士试落第,当年冬返回湖北。在往返途中,他见到因天理教徒起事一度兵连祸结又遇天灾的河北、河南、山东一带,赤地千里,哀鸿遍野,曾写了不少悯怀民生、抨击时事的篇章,在一首《苦寒行》中以“且前征,敢爱一身遗苍生”自励,表达了用世济民的意愿。此时,他偶游佛寺,有悟于“泉性”与“物形”、“流行与坎止”,心灵进入另一超然物外、顺应自然的境界。而这里其实深藏着千百年来困扰中国知识分子的出世与入世、退隐与进取的矛盾。这时作者才三十一岁,如果对照他的那些干预现实、抒写怀抱的沉痛激切、慷慨自勉的篇什,应当说,用世济时是其本意,逃禅退隐非其初衷,所以在诗的结末处以“吾意不在禅”这一否定句暗示其“意”仍在用世济时。包世臣对此诗的评论独具只眼,指出其“伟抱偶触,慨当以慷”,对作者来说,或为知己之言。
(陈邦炎)
项师竹、张馥亭自麻城来访,欣然有作
陈 沆
快雪天易晴,萧然独成醉。梅间一雀噪,双双故人至。知我相念深,感君远来意。前夜江上风,舟来亦不易。相逢且为欢,谁问别后事。空山不知寒,星月同寤寐。
【赏析】
此诗作于嘉庆二十年(1815),后四年,作者登科为进士,授翰林院修撰。项师竹、张馥亭系作者好友,生平未详。麻城,今属湖北,位作者故乡蕲水(今湖北省浠水县)北。此诗抒发了与友人的深厚情谊,乍看无甚惊人之句,却若雪中寒梅,清丽雅淡,味纯韵厚。龚自珍评曰:“诵之盎然而和,其和在神。”魏源评曰:“子美(杜甫)《梦太白》诗意,苏州(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诗格。”此诗确可称为陈沆诗作中的名篇。
首句“快雪”,是指骤降的大雪。大雪飘然而降,骤然而止,雪后放晴。诗人独居山野雪村,“萧然”独酌,虽有晴光照耀下的雪景可悦目,仍不免感到清静孤寂,故漫饮成醉。“快雪”“易晴”,更反托出诗人“萧然独成醉”的心绪。诗人正沉浸在这种冷落静寂氛围中时,忽闻院中斗雪而放的寒梅枝间,有一雀欢噪之声,打破了清静冷寂的气氛,同时也给诗人报告“故人至”的喜讯。古时俗称,鹊雀欢叫,当有喜临门。《西京杂记》:“乾鹊噪而行人至。”杜甫《羌村》:“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如今“一雀”欢噪,却引来两位友人相访,岂非意外之喜?诗人以雪晴、梅雀等形象入诗造境,亦在喻示来访友人的高雅脱俗与相互友情的高洁至诚。前四句分别写萧然盼友与闻雀迎友,接着四句写相见时的奉迎友人,欢叙友情,是全诗旨趣的重点表现所在。“知我相念深,感君远来意。”“知我”,是从对方说,彼此是知己之交,心心相印,友人远念及己,是念及诗人孤寂无聊,思友极切。“感君”,是从己方说,友人如此相知于我,不避道远,披风戴雪,登舟来访,来意可感,故令诗人感念至极。此二语极平直,却于平直处见双方思念之真切,于淡浅中见友情之深厚。但诗人对来访友人的感念之情,尤嫌言之未尽,循着“远来意”的诗意,进一层对友人来访的雅举,作具体的渲染和充实:“前夜江上风,舟来亦不易。”从感念友人来访之不易,婉曲地写出友人待己的至诚之情。友人是登舟远来,是连夜披风冒雪、过江来访的,可见友人访我之“来意”,是如此的一片至诚,纯出知己友情。全诗写友情深厚,于此二语,最显旨趣。其语极淡,极富自然本色,而又颇显韵味。贺长龄评曰:“‘前夜’二句,极浅语却有真味。”陈衍评曰:“‘前夜’十字,可抵‘携手上河梁’二语,然后知雪夜访戴之非有十分交情也。”贺、陈二评,同在指出此二语虽浅明而自然,能于细微真情处传神地写出双方友情之深厚与相念之急切,可证晋人王子猷雪夜驾舟去剡溪访友人戴安道(事见《世说新语》),岂不是出于至诚(王到戴门前后返),二人并非无十分交情。总之,“知我”以下四句,诗人但就眼前与友人相见相叙的情景下笔已足见双方友谊之诚,如此,前之阔别之事、相念之状,尽可舍而不叙,因为这些已于面对友人的奉迎慰酬的叙写中,含而不露地表现了出来。此法写来,不仅简省笔墨,且更传情动人。而且诗中又写道:“相逢且为欢,谁问别后事。”相见为欢,何以不问别后种种?盖因三人都是倜傥不群之士,重在“相逢”,既然眼前能“相逢且为欢”,足以抵偿别后思念之苦了,又何必去问各人的“别后事”,反令人扫兴呢?而且,就诗意的表达来说,既已写出相逢有如此之欢快,便反衬出分别有多久、思念有多深,不问亦罢,还是尽情地沉浸在久别重逢的欢乐友情之中为好。故“谁问别后事”句,较之“若问别后事”,更含蓄达意,更具真情与韵味。结末二句,忽以神来突兀之笔,写“空山不知寒,星月同寤寐。”“空山”,状高远荒野之山。不实说好友相叙相亲如何欢乐热闹,却说他们身处“空山”、在风雪中亦“不知寒”;不直说相叙相亲之欢快如何久长以至进入深夜,却说与星星月亮同睡同醒,共度良宵。这样写,避实就虚,移情于物(“空山”、“星月”),将物拟人化,既出景,又出情,从而写出意境,韵味十足,令人回味不尽。
陈沆此诗,能以寻常字句,“积句成韵,积韵成章”(陈衍《石遗室诗话》),浅淡而有韵味,纯以性情、本色取胜。“快雪”、“天晴”、寒梅、噪雀、江风、轻舟、“空山”、“星月”等景色,又点缀诗的字里行间,从而构成了清丽淡洁、深邈幽静的意境。魏源曾评陈沆诗云:“空山无人,沉思独往,木叶尽脱,石气自青,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成连东海,刺舟而去。渔洋山人(指王士禛)能言之,而不能为之也。”若言此诗,亦庶几乎近之。
(王杏根)
雪中家伯愚谷先生枉过燕支山赋呈二首 陈 沆
积雪满林屋,没我阶上苔。
三日闭门坐,悄然对寒梅。
谁知先生杖,为我山中来。
七十犹好学,无人知此心。
虚怀发高论,独许吾知音。
夫子下山去,梅花香满林。
【赏析】
此诗作于嘉庆二十年(1815),诗人年三十而尚未入仕,后四年即中进士一甲第一。诗人出身书香门第,其伯陈光绪,亦高年好学。燕支山位蕲水县境内,横亘巴水、浠水间,诗人家在此山麓。这两首诗,清幽雅丽,为友人称道。魏源、黄修存评第一首曰:“清幽之韵,总胜从前。”董桂敷评曰:“神韵高绝。”惟于第二首,诸评有争议。董桂敷以为这一首有“味外味”。吴嵩梁评语较晦,曰:“吾无隐乎尔。”似谓审度宜慎。而龚自珍则直言不讳,评曰:“此种稍滑,惧开赝体。”指其第二首,未为入雅,有违正体。于此可见陈诗在好友中之影响。
此选二首,第一首写雪中迎客,第二首写梅下送客。来客本是作者的伯父,是位年事已高的长辈,作者当以敬畏之心谨敬相待,诗题“枉过”、“赋呈”之语,即体现了这一点。尊者屈驾访己,乃谦称“枉过”;为诗以赠上位者,乃恭书“赋呈”:故诗题已明示长幼名分。但伯侄同属风雅之士,相聚赏梅,论学赋诗,于亲情之间,又别有师友之情、知音之交,此中绝无俗儒严守长幼之序的朽腐气味。此正这首诗的本色,亦其可贵之处。
第一首开头两句云:“积雪满林屋,没我阶上苔。”紧扣诗题写“雪中”景。上句大处落笔,写连日山雪,早已白茫茫一片,诗人因是闭门观雪,但见门前山林,身边屋宇,为雪覆盖。下句从细处写,写惟阶前青苔,尽被雪封,雪后已无人行于屋前台阶。雪满林屋,阶苔封没,是写诗人的处境之僻而塞,亦以示诗人之孤寂冷清。诗人关注“阶上苔”之被雪封没,亦其留意于人迹出没、以解冷落无聊的心态流露。第三、四句云“三日闭门坐,悄然对寒梅”。便深一层透露了诗人的这种心态。连着三日大雪,只能闭门独坐,冷静孤寂,惟有悄然静对着院里的雪中寒梅,益显处境之寂静。但为士子者,有寒梅为伴,送来幽香,亦可解人寂聊。故诗人处此既静又雅又洁之境,已尽得风韵之趣。上述四句写足了山雪之景与诗人之心,极尽铺垫,故两句云:“谁知先生杖,为我山中来。”“谁知”一语,直露身处孤静之境的诗人的惊喜之情。试想,大雪封山,山高路险,天寒地冻,而一位年事已高的长者,突然登门来访,解我寂寞,岂有不惊不喜之理?何况,又是专程“为我”,来自雪林的“山中”;何况,又是拄杖而来的老人。诗中突出“先生杖”来,以杖指代先生,别有匠心。杖来山中,固以示伯父年迈,亦以示雪山路险,须借杖步来。但更易引人联想的是,杖击路冰,笃然有声,与前四句写积雪、林屋、阶上苔、闭门、独坐、寒梅等静态,形成对照。炼一“杖”字,颇得诗法。总之,这末两句出,来客的高谊厚爱与长者风度,在诗人心眼之间,较之静对为伴的寒梅,更具高格与风雅。至于从诗人一面来说,亦尽得风雅之趣,所谓“主雅客来勤”,全诗句句在暗示着诗人这方面的品调,无须蛇足。
第二首写梅下送客。从内容上说,是接续第一首诗意。但全诗笔触全在客方描写。伯父年已七十,却为论学之事,冒雪而至,好学如此,令人感佩。但是,伯虽“七十犹好学”,而于俗流村夫来说,却是“无人知此心”的。正因为此,他才将侄儿视为知音。三、四句“虚怀发高论,独许吾知音”,就进一步申说此意。伯父为人虚怀若谷,不惜就正于晚辈;但伯父之谦虚,又非不学,他时有高论,令诗人敬服,他亦以此推许诗人是知音。诗谓“独许”,并非诗人自我标榜,而是其伯难得论学的知己,故一旦相逢,便畅怀高论,虽为伯侄,而无界防。如此,惟学以重,可见其“好学”的雅兴。世人不解此,而贤侄乃解之,非“知音”而为何者?然于诗人一面来说,来访论学者,是伯,是师,更是畏友。故谓送别,称“夫子下山去,梅花香满林”。诗人运用借物写人、移情于物的诗法,以“梅花香满林”的景感,写出对“夫子”上山来访留下的美好印象。雪中梅花,高洁清丽,足可以喻“夫子”的道德文章。此句亦与第一首“悄然对寒梅”句相呼应,自访前至访后,原来悄然静对之寒梅,到今竟然香满山林了。如此结句写出“夫子”的进山来访,给诗人、也是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是其学问、人格与情义,都可与梅香之幽远一样长驻人心,令人难忘。诗人借物写人,含颂扬而不直露,既合诗艺之道、风雅之旨,又合彼我身份。
此诗造语简淡,却情味深浓;状形设喻,随景择取,而格高味永,情长韵远。陈沆为诗,讲究锤炼,常几易其稿,然读来不落痕迹,做到了简入深出,无愧乎时人的诗坛大宗之誉。
(王杏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