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当世
【诗人小传】
(1854—1905) 初名铸,字无错,后字肯堂,江苏通州(今南通)人。岁贡生。曾为李鸿章幕僚。从张裕钊学古文,又同吴汝纶,陈三立等结交。所作散文属桐城一派。也能诗。与弟钟、铠齐名,称通州三范。有《范伯子诗文集》。
大桥墓下
范当世
草草征夫往月归,今来墓下一沾衣。
百年土穴何须共,三载秋坟且汝违。
树木有生还自长,草根无泪不能肥。
泱泱河水东城暮,伫于何人守落晖?
【赏析】
一介书生风尘仆仆,顾不上旅途的劳顿,匆匆地归返久违的故乡,但终于泪洒亡妻的墓下。如今,他拿什么来寄托自己的哀感呢?他既缺少“孔方兄”可以仰仗,无力将荒凉的墓地修葺一新,又没有皇恩浩荡所带来的功名,能够让死者受赠于地下,以享哀荣,那就只有情注笔底,赋首诗聊以倾诉哀感于万一,此乃是他唯一的绝活。比较起来,妻子地下有灵,对后者也许更为感动,还有什么能比情到意到更能说明夫妇恩爱,生死情深?然而,诗,他是写了,却不像是在倾诉哀感,而是在对自己进行严谴。这就是范当世,一个伫立在亡妻墓下,悲不可言,而内心却注满了深情的诗人。
当世原配夫人吴大桥死于光绪十年(1884),其时,当世正供职于湖北通志局,紧张地纂修《列女志》,未能及时奔丧。此后,当世为衣食奔走于南北,亦无暇亲临墓下,直至光绪十二年(1886),方才有机会凭吊吴氏之墓。屈指算来,已历时三载。这在旁人,也许会给予谅解的,可是在当世自己,无论怎样说都是一桩抱憾之事,都是难以原谅的。所以诗中没有去找任何理由为自己申辩,只是诚恳诉说自己的不是———“百年土穴何须共,三载秋坟且汝违”。我还有什么脸在百年之后与你同室共穴呢?你的坟建起来已有三年了,我还没来看上一看!当然,对亡妻的感情深浅与否,说到底并不在于是否年年去上坟祭扫,重要的是看死者在活着的人心中究竟占有多大位子,多情如苏轼者,对亡妻王弗之感情,也未能每年上坟,然而“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江城子·乙卯正月三十日夜记梦》),不可谓不深于情。反观当世,亦当作如是看。请读者留意,此诗一开头就这样写道:“草草征夫往月归,今来墓下一沾衣。”萍踪不定,飘泊南北的诗人如今归来了,假若他对亡妻早已淡忘,也无情可言,为什么还要在回家后的下个月,便赶往亡妻的墓下?为什么还要泪沾衣襟?联系到大桥刚刚下世时,当世在湖北闻此噩耗,有诗哭之“迢迢江汉泪滂沱,秉烛修书且奈何?读罢五千嫠妇传,可知男子负心多”(《湖北通志局闻妻丧,于时方修〈列女志〉,稍整齐,而后行。悲哭之余,犹翻故纸,停笔写哀,遂成四绝》),以及三年来,当世不止一次地赋诗为文悼念亡妻,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当世对亡妻始终一往情深,难以忘怀。正是基于这种对亡妻深厚的感情,诗人才会总觉得在妻子临死时,未能与之诀别,以后又无暇谒墓,实在是有负于亡妻的憾事。诗中不去诉说自己是如何地思念,相反毫不掩饰地自我严谴,越是这样,越见出情爱之深,哀感盈怀。
往下去,当世更是进一步地将自己推入自谴的极境。不过,这回不像诗的颔联那样语气激切平直,而是较为婉曲蕴藉。诗人的着眼点是墓地的场景:“树木有生还自长,草根无泪不能肥。”时值秋季,当世目睹墓地周围终年常青的树木生机不绝,顽强地生长,而坟草因为寒冬的杀气已经枯萎,露出草根。这些原为自然界中极常见的现象,可是一经当世道来,便觉不俗。在他看来,“树木有生还自长”,无疑是对亡妻的墓冢尽了最大庇护,而坟草的枯萎乃是自己情泪所未能至的结果,两相对照,树木较之于人有情的多了,这不是在将自己推入自谴的极境,又是什么?如前所言,从自谴中见出情爱之深,哀感盈怀,于此亦然。这只要看一看当世把坟草的枯萎都归罪于自身的无泪浇灌所致,便可以想见他对亡妻的无限深情已近乎于痴,心中的哀感苦不堪言。
诗的结尾两句,由先前的自谴转入倾吐诗人心底蕴藏着的沉重的忧伤,具有强烈的抒情意味。天晚了,当世凝视着深广的东城河水无情地流去,西沉的太阳渐渐地收尽落日的余辉,再也无法遏制心头涌起一阵阵孤苦无告的感情涟漪,于是从心底里迸发出“泱泱河水东城暮,伫于何人守落晖”那样凄苦的呼号。我们仿佛看到当世在凄凉的墓冢下,形单影只,泪水纵横,悲不能已;在东城苍茫的暮色中,孤零零地伫立着,听凭时间一点一点地向夜幕推移,久久地不忍离去。这里既有丧妻的孤独、惆怅和不可言喻的失落感,也是抒发了对亡妻爱不能舍的悲怆情怀。至此,一个对亡妻生死情深,哀感盈怀的诗人形象活生生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前人对当世之诗有“震荡开阖,变化万方”的评语,具体到这首诗来看,还是很有见地的。诗中落笔便开门见山地抒写自己情系亡妻,内心充满无比的哀伤,紧接着将笔锋荡开去,犹如奇峰突起,从正面对自己进行严谴。颈联自责之意仍然承上,但视点却落到坟头草木之上,借物托怀,是篇中绝妙之句,亦可见诗人表现手法的变化多端。未了,以景结情,再度扬起心中的悲感,与首联关合。综观全诗,确有震荡开阖,顿挫跌宕,富于变化的特点。此外,前人写悼亡诗,在遣词造句上大都极尽缠绵悱恻之致,而这首诗却与众不同,它硬语盘空,戛戛独造,形成一种苍莽浑重的气象,也有使人耳目一新之感。
(李保民)
过泰山下
范当世
生长海门狎江水,腹中泰岱亦峥嵘。
空余揽辔雄心在,复此当前黛色横。
蜒蜿痴龙怀宝睡,蹒跚病马踏莎行。
嗟余即逝天高处,开阖云雷倘未惊。
【赏析】
此诗是诗人光绪十一年(1885)北上赴冀州途中作。时诗人32岁。
首联出语豪健,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谓之“是何气概雄且杰”。诗人说:生长在长江入海口,自小便与浩瀚江水相狎,胸怀也如大江大海一般壮阔,但我并非只知水而不乐山,雄伟的泰山虽相距辽远,但早已在心腹中屹立。起句不入韵,正是江西派惯用手段,予人硬语盘空之感,而语气雄放,则又与东坡为近,表现出范诗的风格特征。
颔联起、对句以流水对一气贯穿。“揽辔”用东汉范滂事,按《后汉书·范滂传》云:“时冀州饥荒,盗贼群起,乃以滂为清诏使。滂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诗人慨叹道:自己屡试不第,只能以布衣之身浪迹江湖,空存济世报国的雄心壮志闷塞心中,今日亲至泰山脚下,对此黛色参天的巍巍岱宗,怎能不思潮起伏。泰山的壮美正衬出诗人心境的沉郁悲凉。
再看颈联。“蜒蜿”句表面上是形容连绵雄浑的山势,实际上是隐喻当时社会对人才的废弃埋没。“痴龙怀宝”典出《幽明录》。据《法苑珠林》引《幽明录》说:汉时洛下一洞穴极深,有人堕入未死,遇长人指大羊令捋其须,先得二珠,长人自取,后得一珠,与其人食之。还问张华,华曰:“羊为痴龙,其初一珠食之与天地等寿,次者延年,后者充饥而已。”“怀宝”复取意于陈子昂《府君有周居士文林郎陈公墓志文》:“呜呼我君,怀宝不试,孰知其深广兮。”用典可谓浑成妥帖,精妙绝伦。而沉睡痴龙更令我们想到旧中国“东亚睡狮”的诨号。“蹒跚”句自《诗经·周南·卷耳》“陟彼崔嵬(高冈),我马虺隤(玄黄),我姑酌彼金罍(兕觥),惟以不永怀(伤)”化出,虽是写马,而一个骑着劣马踏着野草踽踽而行、怅怅而思的诗人形象如在目前。
最后,尾联中诗人想象自己将要凌空直上,飞逝高天,或许云雷鼓荡于四周也不会惊惶而只会兴奋。“开阖云雷倘未惊”与“生长海门狎江水”,一结一起两相呼应,力透纸背。中间二联的沉郁悲凉,至此转为激昂奋厉,全诗也达到高潮而结束。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诗的末句用意与龚自珍早于范当世此诗四十六年的《己亥杂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一句颇相近;联系到前面诗的第五句,也能领会到一种“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意境。二者的思想感情,实有相通处。
金鉽《范肯堂先生事略》云:“先生自伤坎轲,侘傺发愤,一寄之于诗。仰天浩歌,泣鬼神而惊风雨。世之称先生诗者,谓先生盖合东坡、山谷为一人也。”虽略嫌过誉,然大致道出实情。汪国垣、钱仲联在他们的《诗坛点将录》中都把范当世列入马军五虎将,决非偶然。
(庞 竖)
天津问津书院,薑坞先生主讲于此八年。外舅重游其地,感欲为诗。乃约当世同用山谷《武昌松风阁》韵 范当世
有文支拄山与川,恍人有背屋有椽。我立此语非徒成,眼下现有三千年。远矣周孔隔地天,手语自听交鸣弦。五德替代如奔泉,扫去碌碌留圣贤。此事担当在几筵,耿耿一发天宇悬。丈人家世留青毡,文字碧水流潺湲。从来不与时媚妍,薑坞先生此粥饘。百年乔木参风烟,公来再饮唐山泉。龙堂蛟室来眼前,吾今只可烂漫眠。梦里不须书绕缠,醒亦毋为世教挛。眼见地塌天回旋。
【赏析】
此诗写于光绪十七年(1891)前后。此年二月,诗人至天津,在津期间,访问津书院,有感而发。薑坞先生,指姚范,字南菁,学者称薑坞先生。姚范为姚鼐之叔父,姚莹之曾祖。范当世续娶之姚氏,为莹之孙女。外舅:俗称岳父。即姚濬昌,濬昌为姚莹之子。宋黄庭坚(山谷)《武昌松风阁》诗原韵:“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我来名之意适然。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泉枯石燥复潺湲,山川光辉为我妍。野僧早饥不能饘,晓见寒溪有炊烟。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
这首诗总写游访问津书阮所激发的感慨。诗的开首两句,即突兀托出诗人的基本论点。“有文”句中的“文”,特指阐发了宇宙间不可磨灭真理之文。《论语·子罕》:“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集注》:“道之显者谓之文。”开首两句意谓:宇宙山川有了阐发真理之文的支撑,便如同人有脊背,屋有椽木一样,可赖以挺立。
由这一基本论点出发,诗人先以周、孔之文为例,加以论证。周公制礼作乐,孔子皆弦歌之,使先王之礼乐教化可得而述。五德替代,历史演进,碌碌者遭受淘汰,圣贤之言、礼乐之道则万世长存。手语:指弹奏琴筝一类弦乐器。“手语自听交鸣弦”,意谓周、孔将先王之道付于琴弦,以求得保存和推广。五德:先秦时期的一种历史观,以金、木、水、火、土代表五德,以五德相克相生说解释王朝兴替的历史现象。“此事担当在几筵,耿耿一发天宇悬”。意谓先王礼乐教化,如耿耿一发,悬浮于天地之间,幸而得传,泽被海内,归功于几筵上为人供奉的周、孔神灵。
诗人为证实“有文支拄山与川”的基本观点,远以周、孔传先王之道为证据,近则又以“丈人家世”为证据。青毡:《晋书·王羲之传》谓王献之曰:“夜卧斋中,而有人入其室,盗物都尽。献之徐曰:‘偷儿,青毡为吾家旧物,可特置之。’群偷惊走。”后以青毡代称士人故家旧物。诗人岳丈姚姓有家学,世有文名,文章传世,如碧水潺流。诗人于此称誉不已。想当年,薑坞先生讲学于此,如今百年乔木已成参天之势,后人凭吊,历数就读于此的俊杰之士如入龙室蛟堂一般。“吾今只可”以下四句,描述了诗人怡然自乐的心态。远有周、孔之道绵延久远,近有丈人家世文名四播,我尽可烂漫而眠,不必担忧地塌天旋,缘因“有文支拄山与
川”。
此诗重在立意。在诗体结构上表现出清代学宋诗派尊从黄庭坚,以议论入诗、以学理入诗的特点和对雄怪莽苍、硬语盘空诗风的追求。
(关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