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孝胥
【诗人小传】
(1860—1938) 字苏戡,福建闽县(今福州)人。光绪举人,曾任安徽、广东按察使,湖南布政使。辛亥革命后,以遗老自居,积极为清室复辟出谋献策。九一八事变后,唆使溥仪赴东北,充当日本帝国主义侵华工具。1932年任伪满洲国国务总理兼文教部总长,丧失民族气节。郑孝胥以诗与书法名重一时,与沈曾植、陈衍等大力倡导同光体,是近代中后期诗坛宋诗派重要诗人。有《海藏楼诗》。
汉口春尽日北望有怀
郑孝胥
牵怀何意意犹疑,楚水销魂似别离。
往事梦空春去后,高楼天远恨来时。
袖间缩手人将老,地下埋忧计已迟。
莫道一生无际遇,灵修瘦损记风仪。
【赏析】
郑孝胥为人,傲兀以才略自负,热衷功名。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98),他受清德宗召见,陈练兵之策,德宗擢为候补道员,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上行走。他认为国事和自己的政治前程都颇有希望,意气振作,所以这时他颇倾向于帝党和维新。戊戌维新失败,他走武昌依湖广总督张之洞为幕僚,助张办理建铁路和办学校等事务。二十五年(1899),他在汉口写了这首诗,则情绪颇为低落。
武昌、汉口属楚地。故起联说春来愁绪无端,不知为何事所牵动;面对“楚水”,于时于人,都似有“别离”之痛。故作反诘之言领起。次联为全诗最精彩的一联,境界高迥,情韵悠深,最符合他所标榜的作诗要有“怅惘不甘”之态。“往事梦空”,指去年维新变法的失败,和自己前程的落空;事已可伤,况加上对“春”残将“去”的感触。“高楼天远”,暗写怀念朝廷。因登“高楼”,可以北望遥天,怅怀北京朝廷,但因当时提拔自己的德宗已被禁瀛台,成为幽囚,那拉后一党当权,不会重用自己,故一揽子便生起很多愁恨。这联从韩偓“人闲易得芳时恨,地迥难招自古魂”,杨徽之“天寒酒薄难成醉,地迥楼高易断魂”等名句脱化而来,更加自然有神。第三联出句慨叹自己投闲置散,不能大用,虚度年华。对句暗伤“六君子”被杀。“六君子”中如林旭,为作者同乡,交情颇深;加以当时有共同的利害关系,故对六人的牺牲抱着悼惜之情。这联白描中也写得颇为曲折、含蓄。结联以自己被德宗召见为一生“际遇”之荣,并说召见时德宗因长期受制那拉后,当时双方矛盾尖锐,形势危急,德宗忧伤愤懑,形容“瘦损”憔悴。灵修,指代国君,语本《离骚》。
郑孝胥的诗,先后喜柳宗元、孟郊、王安石、梅尧臣诸家,亦接近元好问。融入其性格,以支离突兀、精悍雄霸之作为多;间亦出以和婉隽永。这首诗属于后一类,以风神胜,不以他所自负的“骨力”胜。
(陈祥耀)
同季直夜坐吴氏草堂
郑孝胥
一听秋堂雨,知君病渐苏。
欲论十年事,庭树已模糊。
【赏析】
诗题所称的季直,是诗人张謇的字,他是孝胥的好友。宋代姜夔《平甫见招不欲往二首》中有句云:“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本诗即参用其意。秋至之前,暑气最酷,此时能得一雨送凉,身心俱快,于是暂抛世事与烦恼,向虚堂静室之中,自在闲眠,确是一大乐事。次句张謇的病,不是指身体疾病,是说他为世事烦扰引起的疲累。用一“渐”字,显示疲困尚未尽去,逗起第三句的“欲论”。他还想趁此夜谈机会,与作者议论十年来的世事人情。可是作者已经睡眼蒙眬,只想享受清凉自在的一觉,无心和他谈论恼人的世事了。
末句警策,为全篇点睛处。唐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诗,中有句云:“我醉欲眠君且去。”情形与此略似,写法却不相同。李诗是表现饮者酒酣耳热之余,直言快语,挥友使去。是爽快洒脱得好。本诗此句则含锋内敛,只用五个字写昏昏欲睡人眼中的一个景象:庭树模糊而已。他是如此地节约笔墨,并深信一个白描的景象,已足说明其人当时的思想和心情。但五字之外,足供读者游想的东西是不少的。
另外,作者可能已认识到前有李白的成功例句,效颦自不可为。且本诗用“我欲眠”的直白表达,岂能成诗,仿制品而已。因此另辟蹊径,弃直说而改用特征描写,不烦多言而所欲言者曲曲传出,可见作者的艺术匠心和功力。单就此句来看,已脱去前人牢笼,独有创见,足可与李白名句后先辉映了。
(黄国声)
吴氏草堂
郑孝胥
雨后秋堂足断鸿,水边吟思入寒空。
风情谁似枫林好,一夜吴霜照影红。
水痕渐落露渔汀,秃柳枝疏也自青。
唤起吴兴张子野,共看山影压浮萍。
【赏析】
南京城南有一著名园林名鉴园,是诗人吴学廉所有。其内有溪上草堂,郑孝胥、陈三立、顾云等常来相聚,当即本诗所称的吴氏草堂。该堂处在青溪九曲中一条幽静的河曲处,两岸多植杨柳,远挹钟山,是个风景幽美的地方。
此题二诗写秋景秋意而无衰飒之气,有所寄托而情感内敛为其特色。第一首前半,诗人吟思远入寒空,与失群孤雁相感相通,隐隐透露出他对个人遭际的感伤。后半掉转笔触,描出一片悦眼风光,与前半的凄寂相对照。这后二句似乎纯为写景,细看却中含寄托。其意是说人与雁既已如此,秋风之来亦属必然,无可逃避。但在如此情势下,仍能风情独好者,却尚有枫林。一夜言其时之短和突然,枫树只要经得霜寒,转眼便可繁红照影,傲对寒秋了。那么,暂时失群的孤雁,又何须烦恼?末句写景清美,语亦俊拔可喜。
第二首首句言秋意已浓。次句用一“自”字,大有深意。那柳树虽经秋而枝叶秃疏,却仍在顽强地表示自己的生气,暗承第一首后半的命意。张子野是北宋词人张先,浙江吴兴人,以善用影字入诗词著称。本诗第四句即用其《题西溪无相院》诗“浮萍破处见山影”句意。但不同的是,张先此句是极力描绘出水影山色之美的,而郑诗则有意选用一个“压”字,这又何美之有?不过,细加寻绎,却发现作者是故意反用的。试想水中之山,不过是个影像,居然可以压住实物的浮萍,是多么的不合理。作者借此讽喻世事的不平,其意自见。故此他要唤起张先来共看,以证明他的所见所写都是错的,世事并不都如此美妙。
陈洵极为称赏此二首七绝,谓为“风神意境俱佳”之作,所评颇见允当。但作者以写景之笔深寓兴寄,浑化无迹,竟至陈洵亦不能体味出来,则其笔力之遒厚,可以概见。
(黄国声)
子朋属题山水小幅
郑孝胥
江东顾五倦游还,占取城西水一湾。
卷卷清诗皆入画,底须俗笔污溪山?
二士风流比阮嵇,年来物役苦难齐。
欲知白下闲踪迹,只向书堂觅旧题。
【赏析】
前人题画诗大多就画中意象落笔,或称美画景及作者描绘之工,或藉此而论说画理意趣,或据画意生发各种议论,使得诗与画能互相映发,产生美好的艺术效果。郑孝胥这一首却不然,他有意脱去前人畦径,不谈画而只写事与人,叙说彼此的友谊,抒发人生的感慨。
题目里的子朋是顾云的字。顾云自号江东顾五,江苏上元人。他为人耿介豪侠,阔略一切,所为诗文有横逸之气。早年他曾游历四方,后归乡卜居盋山之下,以诗画自娱。年青时肄业南京惜阴书院,即与郑孝胥交厚,情谊甚笃,唱酬诗作很多。第一首,头二句介绍顾云其人,他壮游方罢,现在又占取一方山水,怡情风月。骤看此二句似粗率,其实颇精练,因为已将顾云之雅怀高致,概括其中,并微露钦羡之意。三、四句说顾云游历山川,已将美景尽收入诗中,这些好诗又经他自己的丹青妙笔,化为画图,诗画济美,我又怎敢用俗笔题写其上,玷污那画上的溪山呢?至末句方才稍稍应题,却又用虚写的方法,借一问语赞扬顾云,说他既能诗又能画,其诗可以入画,其画又为无声之诗,以致要题画的我,只能望而束手搁笔。此句笔法具曲折之妙,须细味方能领略。
前首写顾云,第二首便写自己,并且是完全离开题目来抒写了。首句回忆昔日的生活及情怀,当时大家年少不羁,有如晋代“竹林七贤”中的嵇康、阮籍,潇洒脱俗,视世事如浮云。第二句陡生感慨,与上句情味完全相反。其时郑孝胥正在南京做着小官,并不得志,于是叹息这些年来为世俗事所束缚,无法摆脱,苦恼之极,益发衬托出少年时生活的可贵和怀念之情。三、四句笔锋一转,老朋友想知道我在南京的闲逸生涯吗?这却完全没有了。要寻找这种生活,只有到往日题在深柳读书堂中的诗去找吧。今昔之异,苦乐之分,尽在二句之中。而措辞平淡,锋棱尽去,以淡语写出无限感慨,是作者艺术上成功的地方。
二诗分写两人,属顾云者优游山水,清福可羡;写自己的则拘于物役,无善可陈。两相对照,不言感慨而感慨自深。但题画诗而用此写法,却又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了。
(黄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