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圣
【诗人小传】
（1864—1905） 字亦元。湖南湘乡人。光绪壬辰进士，官刑部主事。诗学李商隐，多七律之作。以李商隐自许。诗多涉及近代史实，《西苑》、《望帝》咏光绪事，名篇《湘君》咏珍妃事，哀婉凄绝，传诵一时。有《雁影斋诗存》。又颇有史才，著有《光绪会计录》、《庚子传信录》。
西 苑 [1]
李希圣
芙蓉别殿锁瀛台 [2] ，落叶鸣蝉尽日哀。
宝帐尚留琼岛药 [3] ，金釭空照玉阶苔。
神山已遣青鸾去，瀚海仍闻白雁来 [4] 。
莫问禁垣芳草地，箧中秋扇已成灰。
【赏析】
本诗作于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秋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以后，时光绪帝为慈禧太后挟持出奔西安。诗人有感于光绪、珍妃之悲剧而赋此。
首联“芙蓉别殿”，典出杜甫《曲江对雨》：“芙蓉别殿漫焚香”，用意亦与杜诗相通：杜句伤唐玄宗乱后回京，寂居南内，徒有太上皇之尊；李句悲光绪帝戊戌政变后，幽囚瀛台，空保国君之名。“锁”字下得恰到好处。“落叶”句既是写实又是用典。按《拾遗记》云：“汉武帝思李夫人，不可复得，因赋《落叶哀蝉曲》。”诗人此处既写西苑一片凄凉，落叶鸣蝉都在为清帝悲哀，又写光绪帝思念珍妃，用笔颇为曲折。
颔联二句是诗人悬想之辞：人已离去，宝帐中还留有清帝未服的琼岛带来之药；灯焰未灭，金釭徒然映照着玉阶上因人迹鲜至滋生的层层青苔。“琼岛药”含意深微。光绪帝往来琼华岛，必在囚于瀛台之前，“琼岛药”便透露出他早因操劳国事而健康受损。又仙界之物，每冠以琼字，琼岛药也可解作仙岛药，诗人盖深望光绪帝服良药而病体得痊，有机会东山再起。“玉阶”一词，也是隐含典故，乃借古乐府相和歌楚调曲《玉阶怨》宫怨古意，暗悼珍妃，并引出下文。二句一明写光绪，一暗写珍妃，章法严谨而灵活。
颈联中，起句从李商隐《无题》：“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变化而出。“青鸾”即青鸟，神话鸟名，借指珍妃，以青鸟回归神山喻珍妃之死。珍妃是慈禧太后仓皇离京前命人推堕井中溺杀，“遣”字表明青鸟之去实非己意，系诗人不便明为指斥而以曲笔痛惜珍妃惨遭毒手。对句“白雁”音谐伯颜，南宋末民谣有“江南破破，白雁来过”之语，后来元统帅伯颜果麾军南犯灭宋，人以为谶。此即以“白雁来”喻指帝国主义列强组成八国联军侵入北京。二句一写不该去的去了，一写不该来的来了，事成对比，益见悲愤之情。
尾联二句，诗人叹息道：不要问禁苑春草何时重生，也不知光绪帝何时回到京城，只是那时珍妃早已香消玉殒。“芳草”典出《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系暗典。“秋扇”典出班婕妤《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系明典。须注意“秋扇”之典本指嫔妃失宠，在此“箧中秋扇”则喻指慈禧太后迫害光绪帝，禁绝珍妃与之相见。“已成灰”谓生离遂成死别，一结至为沉痛。
李希圣是晚清“西昆派”诗人，喜“以玉溪生自许”（陈衍《近代诗钞》语），其诗不似宋初杨亿、刘筠辈以挦撦为工，颇能得李商隐之神髓。本诗属辞哀艳，寄怀绵邈，用典浑成妥帖，属对工致精妙，实为佳构。
（庞 坚）
注 释
[1].西苑：即今北京中南海和北海，在故宫西华门西，清代为皇家禁苑。
[2].瀛台：在西苑内太液池（中南海）中，三面临水。戊戌政变（1898）后，慈禧太后囚光绪帝于此，且拆去通瀛台的桥梁。
[3].琼岛：即琼华岛，在西苑太液池（北海）中。④瀚海：北海。
[4].瀚海：北海。
湘 君 [1]
李希圣
青枫江上古今情，锦瑟微闻呜咽声。
辽海鹤归应有恨 [2] ，鼎湖龙去总无名 [3] 。
珠帘隔雨香犹在，铜辇经秋梦已成。
天宝旧人零落尽，陇鹦辛苦说华清 [4] 。
【赏析】
本诗的写作年代约在光绪二十七年辛丑（1901）西太后、光绪帝回京前后，陈衍《石遗室诗话》谓：“《湘君》诗为珍妃死于井中作也。”诗人以芬芳悱恻之笔，寄悲凉深沉之思，悼念珍妃，忧愤国事，可谓善学义山。
诗一开头，便接连用典，其手法却又浑化无迹。《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为首句所本；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为次句所本。“青枫江上”暗示招珍妃之魂，“古今情”暗示湘妃之殉舜自沉与珍妃之被推入井中溺杀，虽同死水中，却有天壤之别，故古今伤心之情也性质不同。而锦瑟空存，佳人已逝，一曲哀弦，竟只能依稀听得呜咽凄切之声，那种阴郁抑塞的气氛，令人深感悲愤。
颔联“辽鹤”、“鼎湖”之典，古诗中屡见不鲜，但诗人却能不落俗套，翻出新意。“辽海鹤归”，是喻指光绪回銮北京；“应有恨”，是说光绪憾恨珍妃之死。但字面上的意义也同样重要：仙鹤归来，睹眼前情景，也应有恨，可见国家形势之恶劣。“鼎湖龙去”本喻帝王之死，而诗人却以之喻指西太后挟持光绪，避八国联军离京奔西安。盖光绪戊戌变法失败后久遭禁锢，业已虽生如死。“总无名”即指斥西太后所作所为向来没有正当理由。二句用典如不细细琢磨，便难见其妙处。
颈联二句，写光绪思念珍妃，用典手法又与颔联不同，是暗用典故。按《汉书·外戚传》：“上（汉武帝）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拾遗记》：“帝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帝惊起，而香气犹著衣枕，历月不歇。”“珠帘”句即用此二事。“铜辇”句从李贺《还自会稽歌》“秋衾梦铜辇”变化出。须注意的是李善注《文选》云：“铜辇，太子车饰”，此后便以之指太子，但本诗铜辇却指天子辇车，系暗用唐玄宗安史乱起辇车幸蜀事。“梦已成”则反用白居易《长恨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二句，以迷离惝恍之笔，写出思念之深，即使不知典故出处，也能很好体会。
尾联二句，以唐玄宗故事作比况，谓玄宗乱后回京，天宝年间的旧人或死或散，只有鹦鹉仍在模仿旧人口吻不辞辛劳地说着华清宫的旧事；语中透露出对戊戌变法那一段短暂美好日子的殷殷眷恋。（那时不仅珍妃与光绪两情欢洽，国家也振兴有望。）按《明皇杂录》：“（唐玄宗）洎至德中，车驾复幸华清宫，从官嫔御多非旧人，……上四顾凄凉，不觉流涕。”“天宝”句即用此事，而“旧人”兼指参与变法的诸臣与珍妃。全诗就这样在借古喻今中结束，而一种凝重的历史悲剧感与一种凄艳的艺术审美感也已交织在读者心头。
（庞 竖）
注 释
[1].湘君：昔人曾谓湘君为湘妃，即舜妃娥皇、女英。此指珍妃。
[2].辽海鹤归：《搜神后记》：“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遂高上冲天。”
[3].鼎湖龙去：《史记·封禅书》：“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故后世因名其地曰鼎湖。”
[4].陇鹦：产于陇西的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