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逢甲
【诗人小传】
(1864—1912) 字仙根,号蛰仙,又号仲阏,别号南武山人、仓海君,民国后即以仓海为名,台湾彰化人。光绪进士,官工部主事。曾讲学台中、台南各书院。甲午(1894)中日战起,在乡督办团练。后与台湾士民抵抗日本。抗战二十昼夜,兵败后回至广东镇平(今蕉岭)。创办学校,推行新学。曾任广东教育总会会长、广东谘议局议长。民国成立,赴南京,被举为参议院参议员,因病返粤卒。其诗发扬爱国感情,风格上受杜甫、陆游诸家的影响。有《岭云海日楼诗钞》。
春 愁
丘逢甲
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 [1] 。
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
【赏析】
一八九五年,中日甲午战争以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告终。条约规定割让台湾给日本,这激起了台湾人民的无比义愤。生于台湾的著名爱国诗人丘逢甲,倡议建立“台湾民主国”以抵制割台,并组织义军,自任大将军,抗击进台日军。义军失败后,他内渡到广东,为收复故土奔走呼号,并创制了大量以此为主题的“台湾诗”,这些诗在题材内容、情感色彩、艺术水平各方面,都是他诗歌创作总体构成中最突出的部分。本篇是他“台湾诗”的代表作之一,写在《马关条约》签定割让台湾一周年之际。诗仅四句,却将忧国怀乡之情表现得无比深沉强烈,动人心魄,是传颂一时的名篇。
首句“春愁难遣强看山”。这里的“春愁”非泛泛之言。割让台湾的《马关条约》签定于一八九五年四月十七日,时值春季。所以每到春季,作者对台湾的思念就更为强烈。正像他一八九八年《春日杂诗》所写的:“雨丝风片暗清明,乡梦惊回杜宇鸣。无限春愁似原草,到无人处更丛生。”唯其如此,这“春愁”才难以排遣。于是强迫自己打着精神“看山”———向自然移情,转移注意力,寻求解脱。但“看山”也不解决问题,看来看去依然是挥之不去的“往事”浮出眼际,涌上心头。这“往事”令人至今动魄惊心,哀伤痛惜,竟禁不住要涕泪交流了。次句一方面渲染了“春愁”的分量和情感色彩,另一方面又暗中悬疑,为后两句蓄势———具体究竟是怎样的“往事”,有如此左右力呢?前两句描绘状态,有纡徐含蓄之致。
后两句使足千钧笔力,道出底蕴:“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前句据作者《岭云海日楼诗钞》原注:“四百万人,台湾人口合闽、粤籍,约四百万人也。”“四百万人”指当时台湾的全体人民。“同一哭”道出共同悲愤,因为“去年今日”,世代生息的故园台湾,竟被出卖给日本侵略者。签定《马关条约》的一八九五年四月十七日又为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本诗作于一八九六年农历三月二十三日,依此计算,正是“去年今日”。作者格外精确地标明这个日子,是由于这一天在他及四百万台湾民众心上镂刻着永不磨灭的深痕,时时鲜血迸流。“春愁”、“往事”的具体内容,正在“去年今日”!
全诗语句警拔,富有概括力,特别是情感的抒发极有章法:“春愁难遣”的纡徐,“往事惊心”的含蓄,欲露又止,将吐还吞,明确写出了情感的色彩,分量,又留下具体所指的回旋空间。“四百万人”两句一泻而出,不留余地。而两句之中,“同一哭”为一收煞,因为所“哭”何在,是留给下句的,末句“去年今日割台湾”才最后一纵到底,略无滞碍。诗虽短,情感把握却极有节奏和层次。当然,本诗之所以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传诵一时,更主要的原因,乃在写出了当时国人的共同感情。
(魏中林)
注 释
[1].潸(shān):涕泪交流的样子。
山村即目
丘逢甲
一角西峰夕照中,断云东岭雨蒙蒙。
林枫欲老柿将熟,秋在万山深处红。
【赏析】
丘逢甲离台内渡后,定居祖籍粤东镇平(今广东蕉岭)澹定村。“村在镇平县北之文福乡。乡之西,翼然而起者庐山也。其山多松;山之主峰曰松光峰,其麓有林,曰松林,湾曰松湾而澹定村在焉。”(作者未刊稿《松山书屋图记》)此诗作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诗中所写山村当即澹定。
这是一个深秋傍晚,刚刚下了一场过路雨。西边雨脚已收,夕照辉映了西面庐山一角;而东边的山岭,还被雨云笼罩,蒙蒙小雨,尚未全停。“一角西峰夕照中,断云东岭雨蒙蒙”,写的就是即目所见的一山之中气候不齐的自然奇景。使人感到西山是“晴方好”,而东岭是“雨亦奇”,这又恰似刘禹锡所歌咏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竹枝词》)。不过刘诗主意,而这两句诗主景,故尤具画意。
前两句所写,偏于秋夕山中的气候,而真正描绘山村即目所见的景色,还在下两句:“林枫欲老柿将熟,秋在万山深处红。”秋已深了,正是枫叶变红,柿子成熟的时候。这时的山中,不仅枫林如醉,柿子也透出橙红的颜色。“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毛泽东),正是最典型的秋色。故诗云:“秋在万山深处红。”末句之妙,在于那个“秋”字。“秋”本是季节,没有色相。通常可以说“秋叶红”,却不可说“秋红”。诗人山村放目,所见“在万山深处红”的,本来是枫老柿熟的山林景色。然而他偏不说“林枫欲老柿将熟,都在万山深处红”———那样写本无可指摘,然而一切落实,反不如“秋在万山深处红”一句为灵妙。“秋”可以囊括枫、柿等秋叶、秋实,而不局限于枫叶柿实。这样写,使本不具形色的“秋”有了形色,变得赏心悦目。如果将写诗下字比作弈棋,诗人这就是棋高一着,一字下去,全局皆赢。此外不可忽略的,还有第三句的“欲”、“将”二字。“枫老”、“柿熟”,都指向末句的“红”字。然枫过老则叶枯,柿过熟则实稀。唯有欲老未老之枫叶,将熟未熟之柿实,才红得富于生机,红得耐人玩味。只让人感到欣喜,而不会引起感伤。这和叶燮《梅花开到九分》的取义,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周啸天)
秋 怀(八首选一)
丘逢甲
古戍斜阳断角哀 [1] ,望乡何处筑高台?
没蕃亲故无消息 [2] ,失路英雄有酒杯。
入海江声流梦去,抱城山色送秋来。
天涯自洒看花泪,丛菊于今已两开。
【赏析】
自杜甫《秋兴八首》之后,历代诗人以“秋兴”、“秋感”、“秋怀”为题的追摹之作甚多。丘逢甲诗受杜甫濡染最深,在台湾沦陷后,他内渡到广东蕉岭,所作的《秋怀》九组(每组八首,凡七十二首),即深得杜诗神髓,如钱仲联先生所言:“层见迭出,沉雄悲壮,皆杜陵《秋兴》、《诸将》之遗。”(《论近代诗四十家》)本文所选,为第一组之第二首。
逢甲身受国难家仇之痛、身世飘零之苦,于杜诗之沉郁苍凉,领会深切,且又不仅学步、能自具品格,潘飞声《在山泉诗话》称其“七律一种,开满劲弓、吹裂铁笛,真或义军旧将(逢甲曾任台湾抗日义军领袖)之诗”,直道其七律独到孤诣之处,可谓切脉之论。本诗亦是如此,具体而言,则是于苍凉悲壮中寓豪气劲举之势。
这首诗的主旨写思念沦为侵略者殖民地的故乡台湾,起笔却渲染了浓厚的军旅杀伐之气。边关故垒笼罩在斜阳之中,角声断断续续,听去极是哀沉。这也许并不就是“即目直寻”的写景,更多是他回想起带领台湾义军抗击侵略者悲壮失败的主观具象。抗争失败,台湾沦陷,作者内渡。从此天涯望断,故乡何处?所以自然逼出次句:“望乡何处筑高台?”故乡之“望”本已悲哀,如今“望”都无处去“筑高台”,这就透过一层,双倍地写出了思乡之痛。此即所谓“开满劲弓”。“没蕃亲故无消息,失路英雄有酒杯”,次第从亲人到自己。“无”道出对“亲故”的思念担忧,“有”则饱含了英雄失路的悲郁。杜甫《登高》中有“潦倒新亭浊酒杯”之句,为暮年潦倒之写实,逢甲此时尚在盛年,然内渡之后,冷落闲居,空有收复故土之志,而请缨无门,借酒浇愁,其愁有更甚于老杜处。然诗中仅着一“有”字。出语沉着、不多渲染颓废之怀,又自称“英雄”,自是壮士之笔,愤懑之余,又可见其豪气未消,此又有别老杜者。颈联“入海江声流梦去,抱城山色送秋来”,为一篇警句,对仗极工、造语极奇、气象极恢宏。“江声”冠以“入海”,足见江势之奔泻,“山色”可“抱城”,可见山形之绵延。“声”、“色”本无力不可捉摸,如今一可“流”去诗人思乡之梦,一可“送”来故土之秋,便具立体感、力度感、宏大感,有海风天雨逼人之势。“梦”本限于寐中,无所谓流;秋本无所不在,无所谓送:而诗人均著以主观色彩,强调梦乃我思乡之梦,将托江声流传至彼岸;想象秋乃故土之秋,藉山色之送来慰我。此二句中含有种种妙味,令人反复咏味,意犹未尽。而二句气象之不凡,亦具“吹裂铁笛”之力。“天涯自洒看花泪”与上面仍是同一意脉,出自作者的形象特写,“丛菊于今已两开”隐括杜甫诗句,申足了“看花泪”的内容。杜甫《秋兴》之一有“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两句,写其回忆往昔、怀念故园而流泪。作者上年八月兵败内渡,别去故园,到现在依年而计,恰好也是“丛菊两开”,洒泪自然也是怀念故园。“已两开”的“已”字深可品味。按说作者内渡时间虽号称“两开”,实则一载。但这对于时刻思念故园的作者来说,已过分嫌长了,这就从另一面反映了作者收复台湾的急切心情,分明也是同他“旧将”的身份相联系的。
这首诗出自杜甫《秋兴》的笔法格调当然十分明显,却又不是对前者的刻意模仿。而是自然地显出了自己的身世和个性气质,这就不同于许多人“逼肖”式的追摹。丘逢甲日后被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里推为“近世诗界三杰”之一,称为“天下健者”,这同他这种善于学习前人,故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的创造性是分不开的。
(魏中林)
注 释
[1].角:古代军中的一种乐器。 ② 没蕃:指台湾沦为日本侵略者殖民地。
[2].没蕃:指台湾沦为日本侵略者殖民地。
纪 梦(二首)
丘逢甲
知是前身与后身,诸天变现起微尘 [1] 。
人间无此丹青本,幻出嵚崎历落 [2] 人。
梦中因果画中身,弹指心惊隔两尘。
天上碧桃花再放,下方还是未归人。
【赏析】
这两首纪梦之诗,写梦中遇道士赠三生图之事,诗前有序云:“十二月初二日,梦一道士赠图三帧。第一图道衣冠,上题云:‘风尘澒洞欲何之?西岳仙云出独迟。他日经纶谁不识?最难知是在山时。’梦中欲易其落句,道士曰:‘已定矣,毋易。’阅第二图甲而仗剑,将军也。三图冠服雍容,如朝士,上均无题识。觉而不知所谓,姑为二诗以纪之,此则真所谓痴人说梦矣。”从序中可知,作者虽受佛家思想影响,但并不完全相信梦中三生图,只是姑妄纪之,并借纪梦以写志抒怀而已。
诗的第一首写梦中见到三图,感到世界变幻之奇,并赞叹图中人不同流俗。“知是前身与后身,诸天变现起微尘。”前生、今生、来生(即前身、今身、后身)为佛家“三生”之说。变现即变相、现相,这里指三生的变化。首句叙述作者从梦中所见三图中知道自己的前身与后身;次句写作者“觉而不知所谓”,世界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他感到奇异莫测。“人间无此丹青本,幻出嵚崎历落人。”诗人对于梦中所见,似信非信。因现实中虽有三生之说,但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身与后身,他在梦中见到此图,感到惊异,故曰“人间无此”。梦中三图,后二图虽无题识,但第一图却有题诗。从题诗“他日经纶谁不识”句中知道,作为他“前身”的道士,虽然出山“独迟”,当时难为人知,但却经纶满腹,“他日”人人皆识,朝野尽知。作者由此知道士连同后二图中的将军、朝士,都是品格超群不同流俗的人,因而他以赞许口吻称之为“嵚崎历落人”。这首诗,从梦中见图,想到造物变化之奇;从人间所无,感到图中人的不同流俗,从而曲折地表达出要做“嵚崎历落人”的心志。
第二首写作者惊异于前世相隔之快,感叹今生沦落之久。“梦中因果画中身,弹指心惊隔两尘。”据佛教轮回之说,“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涅槃经·憍陈如品》)。作者从梦里画中知道自己的“三世因果”,他心惊于岁月流逝之快,弹指一瞬已过两世,而今已是第三生。诗的后两句作一大转折,就今生遭际抒发感慨说:“天上碧桃花再放,下方还是未归人。”“天上碧桃”为王母桃花,唐人高蟾有“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依云栽”(《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句,用指平步青云的文士。但此处的“碧桃花再放”,主要表明时间之久。俗语有“天上一日,下方一年”之说,天上一年,下方所历时间之久可想而知。然而生活于尘世的他,却“还是未归人”。“未归人”,用步元举“栖迟零落未归人,已坐无成更坐贫”(《下第过榆次》)句意,叹息自己在漫长岁月中志不获展、飘泊未归。这首诗写他从梦境回到现实,由前生思及今身,既“心惊”隔两世之速,又感叹今生坎坷之久,从中表现出对现实的忧愤。
两首纪梦诗,作“痴人说梦”,通过写梦中迷离恍惚之事,表达内心的复杂感受。其中“幻出嵚崎历落人”,“弹指心惊隔两尘”,“下方还是未归人”等句,或喜或惊,或感叹,或忧愤,在谈佛法、说因果之中,表现出现实人生的爱憎,写志抒怀,表达诗人的真实情感,其构思与艺术表现手法,还是十分高妙的。
(王祖献)
注 释
[1].诸天:佛家语。佛书谓“三界共有三十二天,自四天王天至非有想非无想天,总谓之诸天。”微尘:佛家语,指极细小的物质。
[2].历落:仪态俊伟,与众不同。
台湾竹枝词(其十五、廿二)
丘逢甲
任他颜色照银泥,一样朱唇黑齿齐。
螓首蛾眉都易事,教人难觅是瓠犀。
盘顶红绸里髻丫,细腰雏女学当家。
携篮逐队随娘去,九十九峰采竹芽。
【赏析】
竹枝词,本是巴渝一带(今四川省东部)合乐兼舞的民歌,至唐刘禹锡始有拟作,此后代有人作,除写男女恋情之外,并及各地风光,形式颇富地方色彩,均为七言绝句,语言通俗流畅,音调轻快。丘逢甲十四岁时,赴台南应童子试,年纪最小而交卷最早。当时台湾巡抚兼学使丁日昌特命作台湾竹枝词百首,丘逢甲应命挥笔,日未竟而成。现仅存四十首。
这两首诗是描写台湾高山族姑娘的。前一首写她们的服饰、容颜与美容的习俗:她们容颜光鲜,与银饰的衣裙相映照,都抹上了口红,染黑了牙齿。要在她们之中找出长相漂亮者是很容易的,但实在难以找到牙齿洁白而整齐的姑娘。“银泥”是指缀上银饰的衣裙,又据《台湾府志·卷七》载:台湾高山族同胞有“齿用生刍染黑”的旧俗。这两点在汉族人看来,就觉得很新奇。所以诗的开头两句抓住了这个民族习俗,勾勒出高山族姑娘的共同特点,用笔不多,却极生动传神。她们在服饰方面的特点,其他少数民族或也具备,但染黑牙齿这一点却真是非高山族莫属了。因此诗的三四句将这给人特别强烈的印象再作强调。“螓首蛾眉”本是《诗经》中描写美女的句子。“螓”(qín),即额广而方的意思。宽大的额头,细长而弯、有如飞蛾触须的眉,是古代美女的容貌特征。这里泛指容颜漂亮。“瓠(hù)犀”:瓠瓜的籽。《诗经》中用“齿如匏犀”来表现美女牙齿整齐洁白。在诗人眼里,高山族姑娘都喜欢将牙齿染黑,以之为美,所以,要找容颜漂亮者易,要觅牙齿不染黑者难。这种民族风俗很特别,写成诗流播开来,令局外人大开眼界。
后一首写高山族姑娘的质朴与勤劳:她们用红绸盘在头顶,里面挽束着发髻;她们腰身苗条,还是少女身份,却已学做当家妇人的模样。白天里个个挎着竹篮子跟着娘亲到山上去,走遍山脚山头,把竹笋采撷回来。“髻(jì)丫”:指女孩子把头发束成的髻子,状如树丫。“雏女”:指少女。少女随娘上山,已成各家各户习惯。“逐队”二字表现上山者众,因山路狭小,故前后相随而成“队”。“九十九”极言其多。“竹芽”即竹笋,鲜美可食。
两首诗勾勒了台湾高山族生活习惯的某些侧面,包含着尊重与赞美。在古近代文学作品中,涉笔及于台湾高山族的实属凤毛麟角,由是更觉得本诗的珍贵。
(陈新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