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朝梁
【诗人小传】
(?—1921) 字子方,一字梓方,号诗庐,江西铅山人。早岁肄业于震旦、复旦二校,精英文,林纾译西方小说,多赖其助。曾官部曹。入民国,佐徐又铮幕府。晚年屏迹学佛。朝梁曾随陈三立学诗,受同光体江西派影响,宗法黄庭坚,也得力于陈师道、梅尧臣。风格瘦硬隽深,字句声调多兀傲拗口,与陈三立又不尽相同。著有《诗庐诗存》。
述 怀
胡朝梁
年年作计随人后 [1] ,短发长歌只自疑。
来日万端付之酒,江南片月为吾私。
非关早岁思齐物 [2] ,合有寒儒瘦到诗 [3] 。
我已穷于孟东野,高天厚地更何之!
【赏析】
这是首述怀之作,袒露胸臆,直抒所怀。诗本抒情之物,何况“述怀”诗,更是诗人真实思想感情的直接诉述。此诗反映了一个作为旧时知识者的诗人,在生活路途上,惑于前路的困顿迷惘的心情,其于旧时不苟于污俗合流的正直知识者来说,有一定典型意义。
首联两句直言自己处于进退两难的困惑:“年年作计随人后,短发长歌只自疑。”作为一个正直的知识者,自有抱负与追求,希望进而用世,有所作为。然而,诗人所处的时代,社会危机四伏,政治动荡不息,权贵尔虞我诈,岂有正直有为之士进身之途?故诗人感叹自己年年有所计划与打算,却总是落在人后,为人先着,居于下游。此用宋黄庭坚“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以右军书数种赠丘十四》)诗句,有自嘲之意。既不能进,不若退而自保!于是,学那楚狂接舆,披发长歌,佯狂而不仕,聊作退路。然而,退而佯狂,原非初衷,亦于世无补,连自己也怀疑此举是否合宜。进不能先人为计,退不能心安理得,进退无路,如之奈何?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环境,“百无一用是书生”,不与之同流合污,也只好以酒浇愁、以月为伍了,故颔联云:“来日万端付之酒,江南片月为吾私。”进退无路,反思而得,为自己设想的未来生活,惟沉湎于酒、醉心于月。酒,是人类创造的神奇之物,可以化解心结与情结,可以解忧,可以浇愁。今后,无论遭遇何种何样、千种万般的困苦、忧愁、迷惘,凡一切不快不满的事,付与酒解释罢了。再不然,好在还有一片江南好月,皎洁明净,既清明如同我心,又光亮可照我身;江南孤月,伴我孤身,长相伴,慰我心,如为我私有,可独占长随。言“月为我私”,是移情于物的对面写来的笔法。月本人所共有,说月独私我,即月独钟情于己,实是说我独钟情于月,欲摆脱一切愁恼与忧苦,惟孤身长对明月,共酒销愁。
然而,酒醉伴月,又岂能真正解脱,无忧无愁了?不然。颈联云:“非关早岁思齐物,合有寒儒瘦到诗。”诗人的胸怀是阔大的,感情是曲折的,借酒月以泄愤,却不是遁世。诗人明言,年轻时,也曾思慕《庄子·齐物论》中描述的美好境界:无有是非,不分彼此,物我同等,生死相共,一切无差无别,凡物均同共存,多美好的人世,多理想的境界!那是我早年怀抱和追慕的人生啊!但我现今所遭遇所感怀,均与这无关!换句话说,并不是因为“思齐物”的破灭,才去追求“万端付之酒”、“片月为吾私”的境界的。诗人是明里说“非关”,暗里意为“有关”。当然是因为年青时代的追慕、怀抱、壮志,受环境的摧残和戕害,致不能进又不能退,迫于以酒月相伴,岂是无关碍的?这是以一种委婉曲折之语,表达内心深层的沉痛之思的写法,可使诗语更具表现的力度。“非关”句说原因,“合有”句示结果。“寒儒瘦到诗”,本指唐诗人孟郊。孟郊幼贫,“少隐嵩山,性介,少谐合”(《新唐书·孟郊传》),刻苦吟诗。两番试进士落第后,于四十六岁时中进士。而后仕途坎坷,牢愁清贫以终。诗人有感于己之生平遭遇,同于孟郊,亦一寒儒,苦于吟诗。时人曾称诗人“诗以外无他好”,可为此句诗的注脚。“合有”,是说自己的命运前途,应当如此,只能如孟郊一样,一生清寒,刻苦吟诗。“瘦到诗”,孟郊苦吟,追求诗语瘦硬,多哀愁之音,亦其生平郁抑寒苦之遇之情的反映。此句之谓,乃诗人指自己清寒牢愁、抑郁忧苦,一寄于诗,别无他途!
忧患愁苦之深,非止于此。尚有末联,深切喟叹:“我已穷于孟东野,高天厚地更何之!”孟郊这位前贤,已是到了仕途末路,病死于求职的路途上,为诗也逼迫到瘦寒苦吟的境地,真正到了穷途末路了。然而,我比之孟郊的命运遭遇更糟更坏,甚至连像孟郊那种“瘦到诗”的诗都写不出来了,一切较之孟郊更其穷乏。虽然,天高地厚,上天那么的寥廓,大地那么的宽广,茫茫宇宙,却没有一处容我施展的空间。我本已穷于孟东野,勉强做个寒儒,苦吟几句瘦诗,以为进退无路了。岂知眼见这“高天厚地”的宽广空间,令我茫然,“更何之”,更向哪里去寻求出路呢?不言之隐,痛在言外,岂天地之不容,实世态之所为。软弱的哀告,亦是对世态的抗争,此等心曲,与一切旧时正直清高的诗人是同调的。
此诗隶事属词,明晓而适宜;直而不露,哀苦自雅;述白而情曲,委婉而有力,有性情,有本色。
(王杏根)
注 释
[1].作计,打算。
[2].思,思慕。齐物,与物相齐,物我相等。齐,相等,相同。《庄子》有《齐物论》篇,主议齐是非,齐彼此,齐物我,齐天寿。
[3].寒儒,指唐诗人孟郊,字东野,其诗多感伤遭遇之作,充满寒苦之音,遣字造句又力求瘦硬。与贾岛齐名,有“郊寒岛瘦”之称。
夏居漫兴
胡朝梁
双塘之水明如镜 [1] ,一带垂杨青可攀。
得意醉而非醉候,游身材与不材间。
有时嚄唶仰天语 [2] ,消得寻常负手闲 [3] 。
幸是中年健腰脚,短衣匹马好还山。
【赏析】
诗题《夏居漫兴》,谓夏日有感,兴之所到,随意写出,并不经意之作。但题作“漫兴”,却也认真抒发了诗人的生活志趣与人生感念,反映了旧时知识分子一种超俗洒脱、悠然自得的情趣。比照其时角逐名利场的种种丑态,此诗情趣,可谓洁芳自高,是与我国旧时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秉性一脉相承的。
首联两句紧扣诗题中的“夏居”二字写景:“双塘之水明如镜,一带垂杨青可攀。”池塘虽小,水浅明净,清澈如镜,好比主人的心境,明晓磊落;池边虽无似锦繁花,却有似带般杨柳绕塘,柳丝青青,垂挂池上,柔可折攀。夏居村舍为家,有此池柳为伴,足可遣兴、亦可避暑了。言“明如镜”,是明喻池水之清丽明澈,暗中却在写诗人心感之宁静平和。“青可攀”,状垂杨枝叶的浓密与色泽的浓绿,从树根至树冠,上下一色青青,均可攀缘。或许,诗人还是想以“青”与亲的谐音,暗示诗人亲攀垂杨,情属池柳,野居渡夏,有相伴相亲之谊。
颔联两句谓“得意醉而非醉候,游身材与不材间。”因“水明如镜”、“杨青可攀”,独我拥有,眼不见污浊,身可避争逐,蛰居此清静平和之境,始觉为“得意”之时。而这种“得意”,正在于令己陶醉,又令己清醒的时刻。陶醉的是,“双塘之水”、“一带垂杨”,足可遣暑、足慰平生,别无他求。但又“非醉”,心明眼亮,观世我自独醒。诗人以为以清醒之身,处为己陶醉之境,是为自己最“得意”之时。此句言夏居的心态,接着写自己这种心态的所自由来,是与自己所择取的处身的社会位置有关。诗人自称自己处在有用之材与无用之材之间。典出《庄子·山木》,表示一种通脱的处世态度。“天生我材必有用”。诗人自省自己亦一有用之材,可造福社会;然则,环境险恶,有志难伸,有材无用,竟成“不材”之材,游身于有材无用之境;世有未若士人之有材难展之苦痛!既然如此,不若以有材之身,悠游于“双塘”、“垂杨”之间,心平气和地自得其乐,“得意”而“醉”呢!
然而有才之士,岂肯久居材不为用之境?有材之身,悠游而“得意”,乃为不得意之“得意”。故有颈联两句:“有时嚄唶仰天语,消得寻常负手闲。”对于身处有材无用的不得意,诗人有不平,也只得偶尔高声发笑,仰天而鸣。虽“仰天语”而无效,却能抵消得寻常难熬的闲暇。负手倚背,闲庭踱步,何等闲苦,不若仰天发笑,高声呼号,一泄愤闷之气,稍可抵挡这闲苦的不满与不平。全诗中二联四句,虽兀傲不调平仄,却将诗人意念情感写得十分的委婉曲折,直入诗人心态的深层,由此心态的屈曲表达,折射出造成此等心态的社会世态炎凉。此岂诗人可能改变者?因而有末联两句“幸是中年健腰脚,短衣匹马好还山。”此亦诗人寻求的不得意的“得意”出路。诗人是自慰自嘲:幸好自己人在中年,腰脚尚健;虽然,中年之岁,正当人尽其材、材尽其用的最佳年龄。无奈,只得穿短衣,骑匹马,轻装上路,进山与山水为伴,游山玩水,率性一闲到底,超脱尘俗,摆脱苦恼,换一个潇洒而悠然自在。倘环境所迫,材不我用,以名利自累,反不如“短衣匹马好还山”的潇洒自如,无忧无累,亦一种自求解脱的生活志趣,一种不得意而为之的抗争之法。由此,我们可感触到旧时知识者在自己路途上所能有的艰难、困惑和迷惘,以及在此境地下所能有的执着的胸怀与情趣。
(王杏根)
注 释
[1].双塘:犹言小池塘。南诏朝谓地五亩为双。
[2].嚄唶(jiè):高声呼笑。
[3].消:抵。负手:反手于背。
夏日即事
胡朝梁
人生快意是会合,尽日好风来东南。
芳塘半亩水清浅,茅屋一间人两三。
看水看山殊未厌,栽桑栽竹粗已谙。
青云可致不须致,我愿食贫如荠甘!
【赏析】
胡朝梁为诗师事清末著名诗人陈三立,乃陈氏之高第,曾官部曹。时人称其“诗以外无他好”,自号“诗庐”。《夏日即事》写景抒情,直吐胸臆,淡泊明志,亦旧时士人观人生之体验。
全诗开宗明义在首联两句:“人生快意是会合,尽日好风来东南。”人生最快意的体验是什么呢?是看到一切好事物聚集在一起,呈现在面前。何况,在这夏日酷暑之时,整日送来凉爽的东南风,令人更添快意。有如此人生,也便尽如人意,知足无他求了。当然,诗人所言“人生快意”,决非指自身外在“体”验的快感和惬意,而是指合乎自己心愿、志趣、怀抱的种种物事给自己带来的最为称心满意的体验。要之,是指能观照自己独有的人生观念的一种内在心知体验。诚然,诗人此种“人生快意”,在诗中,须以形象之言、具体之物加以描摹和显现,有景有情,方能动人。因此,所谓“会合”者,不仅包括“尽日”的夏时“东南”“好风”,还有其他种种“即事”呈现在前,须将其择取入诗,用来抒发其“人生快意”之感,才能构成全诗情景。首联有开宗明义之作用,起领下文;而以下各联,则起到具体地充实和展开首联诗意,完成全诗题旨的作用。
颔联“芳塘半亩水清浅,茅屋一间人两三。”前句化用朱熹“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句诗意。“芳塘半亩”和“茅屋一间”,写出自己清贫脱俗的清雅书斋生活。池塘虽小,却蓄水清浅,满塘荷香,足以赏心悦目。茅屋一间,虽属陋室,却时有两三诗友前来相叙,品茗谈诗,室陋人雅,足慰平生。岂羡富贵门第,高宅深院,华屋美池?但得清雅,不求富俗,乃平生之志。如果说,此两句写诗人生活环境,婉曲透露诗人的生活志趣;那么,下联两句,则直抒自己生活情趣了。颈联两句“看水看山殊未厌,栽桑栽竹粗已谙。”山、水、桑、竹,在旧诗中常用为士人以农为隐的伴随物。不逐名利,愿与山水相伴,相对而处,两看不厌,心志坚定;不图富贵,愿栽桑种竹,清贫处世,劳而多雅,志洁而节:是为诗人追求的人生志趣。“殊未厌”,竟然不厌,是因诗人乐此山水,爱此生活。“粗已谙”,略已熟悉,是因诗人初涉栽种,却愿以此终生。两句反映了诗人坚守清贫、淡泊明志的声向。然则,诗人“已厌”与“未谙”的是什么呢?末联有深层而明确的表露。
“青云可致不须致,我愿食贫如荠甘!”“青云”,在此比喻仕途,有所谓“青云直上”、“壮志凌云”之说,都比喻似锦前程。换句话说,旧时所谓的似锦前程,于一个士人来说,无非是科举登第,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对于这些,诗人原本“可致”,是伸手可取、轻而易举之物,但诗人不要也不愿要。所谓“不须致”,从表述语气上,较之不愿、不要、不必等言更其强烈地表示出拒绝之意,是明显带有厌恶情绪的否定和拒绝,似乎唯恐拒之不远、拒之不绝。而其真切又坚定的心愿志趣,是甘心终身过此清贫的生活。不仅如此,他并视“食贫”如嚼野荠菜一样觉得甜美可口。即此可见,旧时知识分子那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为屈的志节,于此表露无遗,而令人要为之击节称羡了。
全诗句句紧扣首句“人生快意”四字,写出诗人的“快意”。此种种“快意”,通过所写各种体感具体形象写出,而又“会合”一体,为首句统领。然此体感的“快意”,恰好为诗人心感快意的外露。心感的快意,则清雅乐贫四字而已。
(王杏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