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源
【诗人小传】
(1794—1857) 字默深,原名远达,又字墨生,别号良图。湖南邵阳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进士,官至高邮知州。以诗闻名于当时,现存诗近千首,代表作品有《寰海》、《秋兴》等组诗,抒发了爱国忧民的思想感情。其古体诗有近五百首,尤以五古擅长。他是晚清著名的思想家、史学家,对后来的资产阶级改良运动有较大影响。有《古微堂诗文集》等著作二二十余种。
湘江舟行(六首选一)
魏 源
乱山吞行舟,前樯忽然没。谁知曲折处,万竹锁屋闼。全身浸绿云,清峰慰吾渴。人咳鸥鹭起,净碧上眉发。近水山例青,湘山青独活。无云翠蒙蒙,烟林尽如泼。遥青一峰显,近青一峰灭。眼底青甫过,意中青郁勃。汇作无底潭,遥空蔚蓝阔。十载画潇湘,不称潇湘月。今朝船窗底,饱览千崷崪。他年载画船,鸥鹭无汝缺。
【赏析】
湘山如染,湘水如奔,乱山夹水,飞动雄奇。读魏源此诗,仿佛随诗人乘小舟行驰在一条翡翠的河流上,眼前展开了一幅幅境界飞动的绿色长卷。
“乱山吞行舟,前樯忽然没”,诗人一开始便以一种突兀、惊险,摄人心魄的气势笼罩全篇。写山,用一“乱”字,回旋万马,势已逼人,水在乱山中奔涌,其湍急之势可以想见,再著一“吞”字,乱山夹水,大山吞舟,更使人生避之不及,惊骇咋舌之叹。万峰攒天处,舟随峰峦隐现,山随峡谷回旋,才与前船衔尾而行,忽然一个曲折,两峰闭阖,仿佛连同帆樯给大山一口吞去。一个“没”字,写尽这种情势。同样写山水舟关系,李白《早发白帝城》写舟“过”山,以长江三峡一泻千里的浩荡水势表现获释的愉快心情;而魏源此诗写山“吞”舟,意在表现湘山之奇诡,湘水之曲折,其中这一“吞”一“没”,飞动、雄奇,神来之笔,可与李诗相媲美。
与韩愈一样,魏源同样喜欢以硬毫健笔写山水,以表现大自然雄伟和充满力度的美。在舟入万竹簇拥的水滨以后,“全身浸绿云”,江面轻纱般的水气受山水色的映染变成“绿云”,人与舟,便浸透在这片绿云之中。“清峰慰吾渴”则是用通感写山色,青青的山峰本是视觉印象,可诗人把它变成味觉印象、以清心解渴极写湘山之“清”,这种手法是颇为高妙的。
透明的绿云轻笼江面,乱山如削,四无人声,为什么一滩鸥鹭突然惊飞?因为———人咳鸥鹭起。人咳而引起山鸣谷应,见乱山峡谷静谧。船动,鸥鹭飞,是在动态画面上的飞动。由于湘山湘水映染,白云变成绿云,甚至“净碧上眉发”,连船上人的脸庞和须眉都给染绿了。
“近水山例青”,也许不足为奇,但“湘山青独活”,青得鲜活,与众不同。故“无云翠蒙蒙,烟林尽如泼。”著一“活”字,“泼”字,山容水貌,境界全出。
同是青青翠色,由于远近不同带来浓淡之分和深浅之别,诗人利用汉字特有的组合能力,创造性地用“遥青”和“近青”表现这种色相上的微妙差别。更为奇妙的是,诗人并未孤立静止地表现这种差别,而是把色彩放在动态中加以表观:“遥青一峰显,近青一峰灭”,以“遥青”、“近青”的“显”、“灭”,写出绿色基调上多层色相的丰富变化,给人以转眼看山山不定,色彩在动态中变幻的奇妙效果。
“眼底青甫过,意中青郁勃。汇作无底潭,遥空蔚蓝阔。”虽舟行山逝,但翠色却从眼中灌满人的心胸。千山过后天远大,山峰后退,头上的天空才显得格外蔚蓝,格外空阔。不身临其境,不饱览湘山翠色,画不出潇湘月真正的颜色,这是“十载画潇湘,不称潇湘月”的原因。既然白云染成绿云,净碧绿了须眉,潇湘夜月的色彩,就决不是昏黄或皓若银盘的锃亮,而只是青青的一轮。“今朝船窗底,饱览千崷崪”,这实在是幸运的。诗人想到“他年载画船,鸥鹭无汝缺”,便可摒弃世虑,忘却机心,与江边鸥鹭为伴,终老此身了。
综观全诗,实在是一幅奇诡飞动的山水长卷,写山势则吞行舟,没樯橹;写山色则遥青近青,峰显峰灭;写湘水则染绿云,上须眉,包括潇湘月色的改变,都仿佛是印象派画师的杰作。
魏源是湖南邵阳人,是喝惯湘水,看惯湘山,在湘山湘水摇篮里长大的近代诗人。除写了不少反映鸦片战争,充满爱国激情的诗外,还擅长山水诗,自称“昔人所欠将余俟,应笑十诗九山水”,以为吟咏祖国的自然山水是他义不容辞的职责。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数百首山水诗大都抒发了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是诗人爱国主义情感的又一表现形式。而这首《湘江舟行》,除了是对大自然的礼赞外,更是一曲对故乡山水深情的颂歌。
(曹 旭)
三湘棹歌 [1] ·蒸湘 [2]
魏 源
溪山雨后湘烟起,杨柳愁杀鹭鸥喜。棹歌一声天地绿,回首浯溪已十里 [3] 。雨前方恨湘水平,雨后又嫌湘水奔。浓于酒更碧于云,熨不能平剪不分。水复山重行未尽,压来七十二峰影 [4] 。篙篙打碎碧玉屏 [5] ,家家汲得桃花井 [6] 。
【赏析】
魏源是湖南邵阳人,自幼生长于潇湘洞庭,因而对于湘水有深厚的感情,他的诗集中有《湘江舟行六首》、《湘江舟行四首》、《湘江舟行二首》等,都是讴歌湘江的作品。这组《三湘棹歌》的小序中说:“予生长三湘,溯回云水,爰为棹歌三章,以正其失,且寄湖山乡国之思。”可知这组诗意在歌颂家乡的山水。诗作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诗人自湘入粤的途中,这篇即以浓艳的彩笔描绘了雨后的蒸湘。
雨后的溪山,烟云缭绕,空濛迷离,犹如米氏父子笔下的一幅泼墨山水。在这云水淋漓之中,蒸湘两岸的杨柳仿佛含愁带恨,唯恐被这大水所吞噬,但这正是鸥鹭的好时光,因鸥鹭喜水,那浩渺开阔的江水正是它们任情遨游的天地。开头这两句从溪山落笔而引出雨后蒸湘的水势浩大,其实也都是舟行所见的景色。“棹歌一声天地绿,回首浯溪已十里”二句陡然而起,像是听到了由远处飘来了一声船歌,从景而逗出了景中之人。那行船如箭穿梭走,顺流而下,随着波滔而兔起鹘落,蓦然回首,已过了数十里之遥。湘水的魅力就在一个“绿”字,这在魏源的诗中是屡屡道及的,如他的《湘江舟行》中说:“全身浸绿云,清峰慰吾渴。人咳鸥鹭起,净碧上眉髮。近水山例青,湘山青独活。无云翠蒙蒙,烟林尽如泼。遥青一峰显,近青一峰灭。眼底青甫过,意中青郁勃。”可见山水的青翠实在令人心醉。这里“棹歌一声天地绿”一句更将声音和色彩联系在一起,令诗意十分明快显豁。“雨前”四句便将笔墨放在形容湘水上。雨前的湘水平静如镜,平静得使人抱恨;而雨后的湘水奔腾咆哮,又奔腾得令人嫌闹。它比醇酒更浓,比碧云更蓝,熨之不能平,剪之不能分。“雨前”、“雨后”的对比,反衬出了蒸湘水势的浩大与奔腾。这四句以十分通俗的口语写出雨后蒸湘的水势和色彩,诗句措辞不忌重叠,如“雨”、“湘水”、“于”、“不”等字都两见,有意在反复用词中造成一种冲口而出、流畅奔泻的气势,一如江水的滔滔汩汩。其中的比喻与想象也十分生动而真切,很契合舟人棹歌的口吻。“水复山重”二句又遥接“回首浯溪”而来。一路行舟,经过无数重山曲水,衡山七十二峰的影子也都被行船压过。青翠的山色落在江中,把江水染成碧绿,因而舟人的篙子一点,便像是打碎了碧玉制成的屏风。两岸的居人在蒸湘中汲得清澄的春水,似乎还带着桃花的艳红与井水一般的清冽。这最后四句从行舟江中写到两岸人家的汲水而饮,如悠扬不尽的棹歌,余音袅袅,消失在水天之际,然而给你留下了无限的留恋和向往。
魏源的诗往往雄肆有余而圆润不足,然此首则能兼而有之,既雄劲奔放,又圆转自如。因为是拟写舟人行船时的棹歌,故通篇一气贯注,似伴着滔滔的江水、飞驶的行船自远而至,又随着舟人篙师的远去而渐渐消失。全诗语言淳朴,格调奔放,不拘于一般七言诗的规矩,如“浓于酒更碧于云”、“压来七十二峰影”等句都突破了一般七言诗句前四后三的格式,但正由于诗中用字明快,音调流美,所以丝毫没有突兀之感。全篇四句一韵,有强烈的节奏感;色彩浓重,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镇远)
注 释
[1].三湘:说法不一,此诗小序云:“楚水入洞庭者三:曰蒸湘,曰资湘,曰沅湘。故有‘三湘’之名。”
[2].蒸湘:湘水下游与蒸水合流后称为蒸湘。
[3].浯溪:水名。在今湖南省祁阳县西南,北流入湘水。
[4].七十二峰:指南岳衡山,山有祝融、紫盖等七十二峰。
[5].碧玉屏:喻江水澄碧如玉屏。
[6].桃花井:农历二、三月间,江水涨溢,时值桃花盛开,称为桃花水。此谓水清如井,故云“桃花井”。
三湘棹歌·沅湘 [1]
魏 源
是落叶耶是红雨?潇潇瑟瑟打窗户。一更两更三更雨,如听《离骚》二十五。渔翁家住桃源曲,江水一年香一度。江碧不如村酒渌,女儿每被桃花妒。东风飘出五溪里 [2] ,流到湖边舟不止,隔烟呼人问矶沚。 [3] 洞庭春涨水连天,远岸青山欲上船,江空月落舟茫然。
【赏析】
魏源是湖南邵阳人,这篇七古同写资湘、蒸湘的二篇一样,均为怀乡之作,表现出他对家乡的深厚感情。本篇在用韵上前四句叶上声麌韵,且奇句两“雨”字不避重复入韵;中四句叶去声遇韵,与麌韵仅声调不同,且奇句复以入声沃韵字“曲”、“渌”互叶;而末六句,先三句共叶上声纸韵,再三句共叶平声先韵,用韵很有特色。
诗一开头,出以问句,诗人说:打在窗户上发出阵阵声响的是什么东西?是“无边落木萧萧下”?(杜甫《登高》)还是“摇动繁英坠红雨”?(刘禹锡《百舌吟》)自然诗人真正听到的只能是雨声,那种疑是秋之黄叶陨或春之红花落的感觉,出自他的艺术想象。而“潇潇瑟瑟”四字,故意让人捉摸不透是什么季节,以引出后文。下面,“一更两更三更雨”以数字记时的连续性写雨势绵绵不断,不落俗套。“如听《离骚》二十五”谓诗人听着雨声,忽然感到好像在听屈原朗诵楚辞。屈原作品据汉刘向、刘歆校定,共25篇,而《离骚》又是其代表作,故以“《离骚》二十五”指屈原所写的楚辞,语甚新奇。二句四处出现数字,用得都很精妙,绝对不是“算博士”声口。
接着,诗人直接写到了沅湘的风土人情。“渔翁”二句,令人想起柳宗元《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数语。“桃源”既是实指,即沅水下游的桃源县;又是虚指,即陶渊明《桃花源记(并诗)》中所说的桃花源。渔翁在此,一年一度看江中桃花片片,嗅江上春波飘香,真足以“怡然自乐”。二句还告诉人们:前面所说的“雨”是春雨,但也不妨认为是“桃花乱落如红雨”(李贺《将进酒》)。“江碧”二句,说沅水不如村酒清,桃花不如村女艳,看来是贬低沅湘景物,实际上却是以抑为扬,通过赞美“人杰”来显示“地灵”,更令人感受到沅湘的自然美与风俗美。
“东风”三句,笔承上文,写桃花落英缤纷,被春风由上游的五溪,一直吹送到下游的桃源,再流到洞庭湖边,随行于远去的航船后,要隔着湖上的雾气,呼唤船夫问一问何处是岸,何处有岛?以拟人化的笔法,写桃花或因妒女儿之色而凋谢,流到洞庭湖似气犹未平,要找个地方再放鲜花,与人媲美,想象可谓匪夷所思。(或许这样理解求之过深,是耶?非耶?)
最后三句接写洞庭湖的景色,而以诗人的感叹结尾。湖上春水高涨,天水一色,水涨船高,远岸的青山似乎要跨上船来,诗人笔墨,栩栩如生。在这儿沅水已到终点,诗人的神游也将终结,“舟茫然”实际上是诗人的心茫然。这几句中,“远岸青山欲上船”与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水枕能令山俯仰”有异曲同工之妙。
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诗话》评魏诗说:“其雕镌造化,捶险凿幽之笔,能使山无遁形,水无匿响”,《沅湘》一诗似乎可以为例。
(庞 坚)
注 释
[1].三湘棹歌:共三首,分咏资湘、蒸湘、沅湘。这儿选了写沅湘的一首。作
[2].五溪:指武陵五溪,在沅江上游,为:雄溪、樠溪、沅溪、酉溪、辰溪,见《水经注》,但也有其他说法。
[3].矶沚:矶,水边突出的大岩石;沚,水中的小洲。
天台石梁雨后观瀑歌
魏 源
雁湫之瀑烟苍苍,中条之瀑雷硠硠,匡庐之瀑浩浩如河江,惟有天台之瀑不奇在瀑奇石梁:如人侧卧一肱张,力能撑开八万四千丈,放出青霄九道银河霜。我来正值连朝雨,两崖逼束风愈怒。松涛一涌千万重,奔泉冲夺游人路。重冈四合如重城,震电万车争殷辚。山头草木思他徙,但有虎啸苍龙吟。须臾雨尽月华湿,月瀑更较雨瀑谧。千山万山惟一音,耳畔众响皆休息。静中疑是曲江涛,此则云垂彼海立。我曾观潮更观瀑,浩气胸中两仪塞。不以目视以耳听,斋心三日钧天瑟。造物贶我良不悭,所至江山纵奇特。山僧掉头笑休道,雨瀑月瀑那如冰瀑妙:破玉裂琼凝不流,黑光中线空明窈。层冰积压忽一摧,天崩地坼空晴昊。前冰已裂后冰乘,一日玉山百颓倒。是时樵牧无声游屐绝,老僧扶杖穷幽讨。山中胜不传山外,武陵难向渔郎道。语罢月落山茫茫,但觉石梁之下烟苍苍、雷硠硠,挟以风雨浩浩如河江!
【赏析】
这是一位富于改革气概的诗人之豪迈歌唱!
早在二十余岁,魏源就曾向着“嵯峨万古”的太行山,立下过“何不借风雷,一壮天地颜”的奇志;就是在年近五十的幕僚生涯中,他也无法忍受满清政府的腐朽暮气,面对着“江逆飞,海立起”的钱塘大潮,呼喊出了“倒驱江海回暮涛”的壮愿(《钱塘观潮行》)。
雄奇峻伟的华夏山水,正这样激荡着魏源的改革豪情;所以,当他为深心热爱的山山水水写照传神时,笔端也往往会升腾一派非同凡俗之气。《天台山观瀑歌》虽作于诗人五十四岁(1847)的晚年,但想象之瑰奇,气势之磅礴,实可压倒他青年时代之众作,而推为平生第一奇诗!
清人方东树以为:“诗文以起为最难,妙处全在此,精神全在此”;特别是歌行体,更当“以突奇先写为上乘,汁浆起棱,横空而来”,方见其妙(《昭昧詹言》)。魏源此歌,欲绘天台瀑布之壮观,偏从“雁湫之瀑烟苍苍,中条之瀑雷硠硠,匡庐之瀑浩浩如河江”写来。读者的眼前,便在南起雁荡(浙江)、中经庐山(江西)、北及中条(山西)的广大空间上,突然展出了三大奇瀑泻落九天,雷声荡谷、烟气迷茫的壮阔全景。然后以神奇的想象和夸张,全力推出“不奇在瀑奇石梁”的天台瀑布近景,大笔勾勒其横卧张肱、“力能撑开四万八千丈”的石梁雄影,表现它恰似破天放飞的“九道银河”直落“青霄”的壮观———如此“突奇”的起笔,正带有“横空而来”之势。天台瀑布的“出场”,有了这声势惊人的铺垫和映衬,由此显得气派轩昂、仪度非凡,令天下奇瀑全为之黯然失色了!
不过,歌行之起笔固难,展开也决非易事。正如刘熙载《艺概》所论,“长篇宜横铺,不然则力单”;而且须有“大开大合”之势,“如黄河之百里一曲、千里一直也”。魏源描摹天台之瀑,就深得长篇的“横铺”、“开合”之妙:突兀而来的起笔过后,诗人即以举重若轻的“我来正值连朝雨”之句一转,巧妙地引入对天台“雨瀑”的浓笔铺写。于是诗中猛然间风声四起,那是被高高的山崖“逼束”得勃然盛怒的山风在逞威!遍山的松林,由此如千万重涛浪滚滚翻涌。在急雨倾注之中,奔腾的山泉横冲直撞,把游人的路径全化为一道道湍流。“重冈四合如重城,震电万车争殷辚”———当四面八方的奔泉,汇聚在“重城”般禁锢的狭隘山冈间时,便交汇成凌空飞泻的浩大瀑流,化作惊天动地的一片轰鸣!那是九天惊电之闪耀,是骤然催动的万辆雷车之争驰。隆隆的震荡之音,令满山草木恨不得生脚远徙;就连羽鳞之长(龙)、百兽之王(虎),也不免惊恐得啸吟不已!
这便是奔泻于诗人笔底的天台“雨瀑”。势如泼墨的挥洒,驭使着壮奇的妙喻,将这雨中飞瀑,表现得何其浩壮、淋漓!最令人惊异的,是接着而来的猛然顿笔:“须臾雨尽月华湿,月瀑更较雨瀑谧”———这既是时间的延续,更是空间画面的跳接。白昼的急风暴雨过去,而今展开在你眼际的,已是皓月当空的夜晚。轰轰隆隆的奔泉,也随云霁雨住而消歇;清幽幽的月色,似还带着一片雨湿之气。“众响”俱息,只有不再狂暴的瀑流,垂挂在高高的石梁间,潇洒如轻云之飘垂。适应于表现这梦幻般的“月瀑”,诗人的落笔也分外轻徐,幽幽如琴瑟之慢拨轻抹。那皎洁月光下的流瀑之声,又最宜于你在静谧中聆听。此节结尾,诗人即以悠然的遐想,将你带入了石梁听瀑的妙境:“不以目视以耳听,斋心三日钧天瑟”———那是一个怎样幽邈美好的境界!就仿佛在你虔诚斋戒之后,尘杂不染、万虑皆去,如闻有袅袅不绝的“钧天广乐”(天帝享神之乐),传自皓月辉耀的天庭……
震电雷鸣般的“雨瀑”过后,突然接以如幻如梦的“月瀑”之境,可以说是此诗构思中最奇妙的一笔。前者是声势横铺的“大开”,后者则是色泽轻缈的“大合”。泼墨般的龙蛇走笔,化为幽雅淡丽的疏笔点染,展出了两个气象何其不同的“雨”、“月”瀑境!
天台瀑布之奇,似乎已尽于这朝雨夜月的变化之中。换了一般的作手,能有如此瀑境之创造,已是大幸,岂敢更生进一步奢望?魏源却才思横溢,在看到了诗境穷绝之处,竟又振笔而起,翻出了一个比雨、月之瀑更奇特、更罕见的“冰瀑”世界。“山僧掉头笑休道,雨瀑月瀑那如冰瀑妙”,便是这诗境翻转中出人意料的转笔。于是,随着清癯山僧的娓娓描述,夜月渐渐淡去,山泉不再奔流,世界仿佛一下凝结在了冬晨日出的那一刻上:高挂石梁的天台之瀑早已消隐无踪,只在远处的山坡上,凝冻着层层清莹的冰流。“空明”的冰隙中露出黝黑的山石,恍若一道道黑光在曲折游走。然后便是“哗喇喇”一声,满坡的冰层突然在晴日照射下破裂。高高的石梁上,顿时涌现出“前冰已裂后冰乘,一日玉山百颓倒”的乱冰泻坠奇景。“天崩地坼”般的隆隆巨音,交汇着万千碎冰的推撞、飞坠白影,在碧天(“晴昊”)的映衬下,该是怎样一种世间罕睹的壮观!
那就是天台山之“冰瀑”,是连身临其地的诗人自己也未有机缘亲睹的妙境!它妙在只从“山僧”的追忆中叙来,带有海市般凭虚涌生,又倏然幻灭的缥缈感,便愈加令你怀想和神往。月光下的诗人,显然也陶醉在这美妙的虚境中了。当他从沉思中“醒”来,早已山月西落,“但觉石梁之下烟苍苍、雷硠硠,挟以风雨浩浩如河江”———悠悠不尽的结句,正好回应横空而来的起笔,似又重新将天下名瀑难与比美的“天台”雨瀑、月瀑和冰瀑,一一推过你眼前,又挟带着一派烟云和雷鸣,在风雨、月光中磅礴而去。这样的收结,正如明人谢榛所说,有一种收若“撞钟”、“清音有余”的不尽韵致(《四溟诗话》)。
读过李白《望庐山瀑布》者,谁能不为诗人那神奇的想象、夸张动人的描摹而惊叹?所以连苏东坡也不免断言:“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诗”。仿佛李白之作,从此空前绝后,只可令后世咏瀑者俯首称臣了!但天下之瀑是描摹不尽的,艺术的创新也是从无止境的。魏源此诗,正就在李白创造的晴日观瀑奇境外,又开了雨、月、冰瀑之新境,把天台石梁之瀑,表现得如此风神殊绝、气象万千!如果说李白咏瀑采用了简短的七绝体,正如清磬一击、妙韵无穷;则魏源之咏采用的长篇歌行体,又恰似“嘈嘈切切错杂弹”的琵琶,奔腾回旋、跌宕澎湃。可见这两首咏瀑之作,实在是异曲同工、各臻妙境———后来的魏源,又岂必非得称臣于谪仙李白?
(潘啸龙)
寰海十章 [1] (其二)
魏 源
千舶东南提举使 [2] ,九边茶马驭戎韬 [3] 。
但须重典惩群饮 [4] ,那必奇淫杜旅獒 [5] 。
周礼刑书周诰法 [6] ,大宛苜蓿大秦艘 [7] 。
欲师夷技收夷用 [8] ,上策惟当选节旄 [9] 。
【赏析】
也许这首诗还不能算作《寰海十章》和魏源政治诗中最具功力的篇什,但在魏源的全部诗作乃至整个鸦片战争爱国诗潮当中,它无疑是最有诗思的深邃性和冲击力的一章。
鸦片战争这场“乾坤之变”使道咸之际的诗风发生了群体性的巨大转变。以战争为观照对象的蒿目时艰、俯仰抒啸取代了先前的吟咏风月,流连山水,一跃而雄踞诗坛主潮。魏源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之一。“昔人所欠将余俟,应笑十诗九山水”(《戏自题诗集》),他先前以写作山水诗自命自任。而战争开始,山水诗急剧减少,以时事为对象的政治诗占了绝大多数。同当时的大多数诗人一样,他以《寰海》、《秋兴》为题创制的数十首组诗,痛斥侵略者罪恶,揭露投降者丑行,针对攻防战守、纳款和议、局势变迁等重大现实问题,或总揽形势,沉痛忧深,或陈义献策,大睨雄谈,或指斥剀切,凌厉飚发,“皆有裨益经济,关系运会”(林昌彝《射鹰楼诗话》),成为鸦片战争爱国诗潮中的强音。
作为近代开风气的卓越思想家,魏源的诗思又迥出众流之上。“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这一具有深远历史影响的著名主张,在他一八四二年完成的《海国图志》中得到集中阐述,但这一主张的最先提出,当首推本诗。
这首诗作于一八四〇年战事方殷之际。从文化背景上说,由来已久的“华夏中心主义”,长期闭关锁国的政策,养成了盲目自大的民族心态,根深蒂固地盘踞于民族心灵深处。就现实本身而言,罪恶的鸦片贸易和侵略者暴行正激怒着整个中国社会。传统中的落后保守和现实中的华夷对立,情绪化地掌握了包括诗人们在内的民众心理。大量诗作中那一片“闭关绝市”的强烈呼声,那把“坚船利炮”所代表的西方科学技术一概当作“奇技淫巧”的轻率排斥,正是这样一种民族自卫的正义性与历史落后的愚昧性相交织的情绪化宣泄。
而魏源的这首诗,独以超拔时论的识见,表现出穿越了炮火硝烟后对现实冷峻清醒的理性思考和透过历史并遥指向未来的深邃眼光。首联从“贸易”着眼,同时包括东南海市和西北边市,他认为贸易历来有之,并非可闭之门,重要的在于管理,管理得好,策略适宜,同外部互市通商,交换有无,也是巩固边防的重要军事谋略。这自然是对现实中“闭关绝市”的否定。顺此意脉,颔联两句进一步展开,主张对那些走私贩毒的不法之徒,自然要像《尚书·酒诰》所规定的那样,严刑重典给予坚决处置,但除此以外的舶来品,则不必诬为“奇技淫巧”,视作“旅獒”般的洪水猛兽和使人丧志的玩物,拒而不纳。颈联“周礼刑书周诰法”是颔联首句的照应和具体化;“大宛苜蓿大秦艘”是颔联次句的照应和具体化。两者均举客观史实正面印证前两联提出的主张。像周代,国家政策法令严谨,便社会不乱;而历史上派使臣通西域,用丝绸换回大宛良马,引进良种苜蓿,以及罗马帝国的使者乘船而来,都是正常的国际贸易往来,为中国的繁荣发展作出过贡献。因此,不仅不必担心“奇技淫巧”,当今之计,反而首要在于“上策唯当选节旄”———派使臣出洋。
在群情激愤的闭关绝市的呼声里,如此力排众议,足见胆识不凡。但魏源的着眼点却并不在一般的通商。“选节旄”的目的,乃在“欲师夷技收夷用”,这才是全诗的结穴。其中包含了十分丰富的战略思想。抵抗侵略以拯救危亡是根本目的,但至关重要的是如何才能有效地抵抗侵略。鸦片战争的失利说明,侵略者坚船利炮所代表的先进科学技术映照了我们自身的历史落后性。拯救民族危机不仅需要“同仇敌忾士心齐”的爱国热情,更要从根本上改变自身的落后。这就首先要“师夷”,否则“收夷用”就只能是一句空话。但“师夷”必须以承认对方的先进和自身的落后为逻辑前提,正是这一点,对当时尚沉浸于“天朝上国”古老梦幻中的大多中国人来说,格外艰难。这无疑需要正视自身的勇气,摆脱盲目自大的“华夏中心主义”,抛弃狭隘保守的文化心态,拥有开阔的世界眼光。而作到这一切的当务之急,乃在“上策唯当选节旄”———走向世界,了解世界,认识世界。这也就是他两年后在《筹善后》一诗中所说的:“夷情夷技及夷图,万里指掌米沙如”。尽管魏源此处的“师夷”还主要囿于“技”的范围,但这一包含着新的文化因素的战略思想,对中国近代历史所具有的深远启示意义,早已为历史的实践所证明。
诗思的深邃性与对现实历史的巨大冲击力,本身就构成了全诗最突出的审美特征。作为政治诗,它所使用的手法主要是议论。但本诗的议论,却并非枯燥地说理,而是运思于大量的史实典故之中。这不仅使诗境奥衍邈远,笔力深峭,而且于思想家之外,同步显示了魏源作为历史家和古文家的双重特质。
(魏中林)
注 释
[1].寰海:天下,世界。这里指东南沿海。
[2].提举使:为管理某项事务而设的官职,始于宋代。
[3].九边:明代在北部边防上设九处要镇,称九边。这里泛指北方边境。茶马:清代在陕、甘两省设茶马司,管理以茶叶换取少数民族马匹的贸易。这里泛指边境贸易。戎韬:军事谋略。
[4].重典:严厉的刑法。群饮:酗酒闹事者。语出《尚书·酒诰》。这里指通敌卖国,走私贩毒的不法之徒。
[5].奇淫:奇技淫巧。语出《尚书·泰誓》,这里指外国输入的科学技术和珍异器物。杜:杜绝。旅獒:旅,西戎国名;獒,大犬。《周书·旅獒》篇载,武王克商后,旅国献来一条叫獒的大狗。召公告诫武王,作人君的要修德尊贤,不要爱好珍禽异兽,玩物丧志。
[6].周礼刑书:《周礼》有《秋官司寇》一章,司寇为掌管刑狱之官,故称刑书。周诰法:诰,文告。《尚书》载有周代发布的各种文告。这里指国家制定的政策法令。
[7].大宛:古西域国名。盛产苜蓿、良马。大秦:古代史书中对罗马帝国的称呼。艘:大船。大秦使者到中国从海上乘大船而来。这句喻指同外国通商贸易。
[8].夷技:指外国的科学技术。收夷用:用来对付外国侵略者。
[9].节旄:古时使臣出使所持的信物和仪仗旗饰,这里指使节。
寰海后十章(其八)
魏 源
曾闻兵革话承平,几见承平话战争。
鹤尽羽书风尽檄 [1] ,儿谈海国婢谈兵。
梦中疏草苍生泪 [2] ,诗里莺花稗史情 [3] 。
官匪拾遗休学杜 [4] ,徒惊绛灌汉公卿 [5] 。
【赏析】
魏源作于一八四二年前后的《寰海后十章》,其重心主要是对战争的总结和反思。这一首略有不同。前四句描绘社会上对战争的普遍惊惧心理,后四句抒发自身报国无门的忧愤心情。这两重内容在鸦片战争前后的诗人笔下均不鲜见,而魏源写去,却格外警策动人,别有深意。
既然“条约”业已签定,战争已经结束,人们在战争中渴望的安宁,期盼的“承平”已然实现,那么,饱经战乱忧患的黎民百姓该松口气了。然而不料,在这“承平”之际,人们却反而纷纷扰扰,大肆谈论着战争的威胁。首联敏锐捕捉了“兵革”之际的“话承平”和“承平”之中的“话战争”这正常和反常的两种现象,并用“曾闻”、“几见”的怪讶语气,着力突出了后者的异常。此中原因何在呢?作者用现象悬出疑问,并不作答。而是将“几见承平话战争”的现象进一步展开:“鹤尽羽书风尽檄,儿谈海国婢谈兵”。这就说明,所谓“话战争”并非泛泛议论那场刚逝去的战争。作者出神入妙地运用了东晋淝水之战“风声鹤唳”的典故,一方面描绘出“话战争”的内容———人们普遍的惊惧,像淝水之战大败的苻坚军,一有“风声鹤唳”,即以为军情紧急,大祸将临;另一方面又暗示出朝廷的惊慌失措,草木皆兵,稍有风吹草动,就发军书征兵,以致弄得人心惶惶。不仅如此,这种惊惧恐慌竟到了如此地步:连儿童、使女都纷纷谈论着同敌国用兵打仗的话题。前四句只写了现象,但现象之中却包含了深刻的意蕴。原来,所谓“承平”,乃是朝廷在侵略者威逼之下,接受极其苛刻的条件,签定了丧权辱国的“条约”所换取的暂时缓解。这种以自身的统治利益为目的的苟且偷安并不能使黎民百姓有丝毫的安全感,而“条约”所规定的侵略者“特权”更不啻引狼入室,不仅没有消弭其侵略野心,反会变本加厉,中华民族将面临更深重的民族灾难。之所以有“话战争”的异象,乃在“承平”原不存在!接踵而来的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及其后一系列的侵略战争,无不证明了“话战争”所包含的深刻意蕴。
上面四句诗意内涵的展开,还同时说明了一个紧密关注着国家命运的主人公的存在,凝练精警的现象概括,本身就是他忧国忧民深入思考的结果,因而下面四句诗笔转向自身,也就显得十分自然了。作者睡梦里都在起草奏章,反映人民的痛苦;他的诗作,纵然写到花草莺燕,也不是为了吟弄风月,而是欲起野史之作用,无不记载了民间的风俗人情,表现黎民百姓的遭际与愿望。这两句写得极诚挚沉痛,恳切动人。魏源虽然在五十多岁中进士前,长期依人幕府,但他居下僚而不沉沦,特别在鸦片战争前后的诗歌创作与《圣武记》、《海国图志》等著作的编撰,为“制夷”以解救民生疾苦陈义献策。这两句诗之所以特别感人,就在于他对自己才高位卑的处境不屑齿及,一心想的是“苍生泪”、“稗史情”。这不仅道出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爱国忧民的情怀,而且突出体现了鸦片战争爱国诗歌高扬着人民性的典型特征。但是,他那些切中肯綮的陈义献策不但不为统治者理睬,反而会带来一班误国庸臣们的忌恨。末联“官匪拾遗休学杜,徒惊绛灌汉公卿”就是从此意脉而发的愤激之辞:自己既然连杜甫左拾遗那样的官职都没有,又何必去学杜甫的忧国忧民,为朝廷补缺纠失?那反而会徒自惊动像汉代周勃、灌婴那样的朝中大臣,使自己遭到贾谊一样的疑忌和打击。诗人的一腔忧国忧民之心,也只能在“梦中疏草”,无法实现。这激愤的反语,道出了有识之士的普遍悲哀,因而具有深广的内涵。
比起魏源典故澜翻的其他作品来,这首诗已算得上明白如话了。这当然是指诗面而言。前四句以现象写本质,以具体写抽象。由于命意包含在现象的对比与展示之中,并不说破,因而诗面之下便形成了诗意空间的内在张力。这就是通常所说的耐人寻味的含蓄。后四句诗笔引向自身的抒情,沉挚与愤切相交织,乃是一代爱国志士心音的剖白。由于这种情感同“苍生泪”脉脉相通,同“绛灌”之流斩然对立,便以充盈着崇高正义之内美的人格力量,格外动人心魄。
(魏中林)
注 释
[1].羽书:紧急的军事文书。
[2].疏草:起草奏章。
[3].稗史:野史。
[4].匪:非。杜:指杜甫,曾任左拾遗。
[5].绛灌:汉代绛侯周勃和颍阴侯灌婴,贾谊因上疏遭到两人的猜忌打击。这里代指朝中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