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增祥
【诗人小传】
(1846—1931) 字嘉父,号云门,一号樊山,湖北恩施人。光绪进士,清末官江宁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曾师事李慈铭。其诗词骈文时伤浮艳。有《樊山集》。
八月六日过灞桥口占
樊增祥
残柳黄于陌上尘,秋来长是翠眉颦。
一弯月更黄于柳,愁煞桥南系马人。
【赏析】
樊增祥诗多达万余首,在古今诗人中也是少有的。他有集五十六卷,几乎每到一地,即有一卷诗,可是,至今犹为人传诵的就只有这一首他青年时代兴到随意之作《八月六日过灞桥口占》,而且还有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谭嗣同《论艺绝句》:“意思幽深节奏谐,朱弦寥落久成灰。灞桥两岸萧萧柳,曾听贞元乐府来。”自注:“新乐府工者,代不数篇,盖取声繁促而情易径直,命意深曲而辞或啴缓,二难莫并,何以称世?……往见灞桥旅壁,尘封俨然,若有墨迹,拂拭谛辨,其辞云云。读竟狂喜,以谓所见新乐府,斯为第一,而末未署名,不知谁氏,至今恨恨。”樊山此诗为谭嗣同在灞桥旅舍中偶然发现的,而且不知作者为谁,假如不是谭嗣同为它大书一笔,也许这首好诗还湮没在《樊山集》万余首诗海当中。以一代诗坛领袖自居的樊樊山,却以这首“不知谁氏”的小诗传世,樊山地下有知,也当苦笑吧!
此诗为近代选家所常录,但往往只根据谭嗣同的记载,诗题则信手写上,或作《灞桥题壁》,或作《灞桥旅店题壁》,而此诗实载于《樊山集》卷十中,题为《八月六日过灞桥口占》。时樊山游宦关中,“易地者四,劳形案牍,掌笺幕府,身先群吏,并用五官”(《樊山诗集自序》),颇不得意,过灞桥作此诗,稍改他好作欢娱侧艳之语的故习,情词交融,洵为绝调。
灞桥,在今陕西西安市长安区东,桥横灞水之上。《三辅黄图》载:“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开元天宝遗事》又载:“长安东灞陵有桥,来迎去送皆至此桥,为离别之地,故人呼之销魂桥也。”自汉代开始,东出函、潼,必自灞陵始。灞水沿岸遍种柳树,自汉及唐,在灞桥边折柳赠别已成风习,杨柳,更成为离别的象征,古来送别诗中,几乎都离不开写柳。如王维的名作《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樊山此诗,一反王诗意境。它先点出柳是“残柳”,柳已凋枯,比陌上的飞尘还要黄。灞桥两岸,是东西延伸,不见尽头的道路,车马交驰,尘土飞扬,尘土之色与残柳之色,已混为一体,无法分辨。一“黄”字,已含无限凄婉之意。次句跌深一层,陌上的秋柳那离披的残叶,恰像女子长颦的翠眉。“翠眉颦”三字,点出本意。这一首不是传统的灞桥伤别诗,而是怀人诗。见柳叶而想起闺中少妇的颦眉。樊山虽喜作艳体诗,其实私生活甚为检点,“旁无姬侍,且素不作狎斜游”(陈衍《石遗室诗话》),他对妻子的感情非常真挚深厚,此诗亦当为忆妻之作。以柳叶喻眉,亦前人常语,然本诗中一与黄尘连说,更觉黯然销魂。第三句笔锋一转,出人意表。“一弯月更黄于柳”,再增一景物,再设一喻。一弯新月,比柳色更黄。新月如眉,残柳如眉,一“月”字把思路拓向远方———她也不正是在倚楼望月么?她的双眉,不也是像这新月,像这秋柳一样长颦不展么?黄的路尘,黄的柳色,黄的月光,在关中这黄土地中,还有什么比这更具特征的景物呢?离家的游子,在这漫天遍地的黄之氛围中,思归愁绪,也自油然而生了———“愁煞桥南系马人”!桥南系马,只是暂宿于客舍,试想想入夜后孤眠的况味,当更难为怀了。这“系马人”,不是“系马高楼垂柳边”(王维《少年行》)的侠少,也不是“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吴文英《莺啼序》)的公子,而是久客思家的失意宦游人,怎能不见陌尘、残柳、新月而“愁煞”!
此诗虽为作者“口占”,似不经意而写成,然情恰与景会,故风韵独绝。近人对之评价甚高。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引纕蘅挽樊山诗,有“魂销灞岸千条柳”之语,注云:“公《灞桥题壁》诗为时传诵。”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又云:“少作《灞桥旅壁》绝句,为谭嗣同赞叹为‘所见新乐府斯为第一’者,不能不令人想张绪当年。”又《论近代诗四十首》之二十三:“灞桥柳色黄,摇落何人赋?贞元乐府新,魂断樊山句。”此诗风格不失唐音,然含思宛转,用意深曲,实有六朝《读曲》《子夜》之遗意。
(陈永正)
采 茶 词
樊增祥
分龙雨小不成丝,晏坐斋中试茗旗。
乳燕出巢蚕上簇,山家又过炒青时。
【赏析】
诗藻富丽,富于唐韵的才子樊增祥,其《采茶词》亦笔触清新,具有山家浓郁的泥土气息。
“分龙雨小不成丝”,江浙一带山区,以夏历四月二十日至五月二十日前后称“分龙”,这时的雨称“分龙雨”,谓时节入夏,雨势转暴,因龙分域行雨,故阴晴隔一辙而异。“不成丝”,谓此雨是比“如丝”更为稀疏的小雨。故首句兼三得:一写了雨量;二写了时间;三写了地域。
田家本少闲月,五月人当更忙,何以会“晏坐斋中试茗旗”?诗人还是山农?其实,不管是谁,都会忙中偷闲,生活的节律永远有张有弛。这里写的,正是这忙中的闲,张中的弛。从下二句可知,此时正是乳燕已经出巢、春蚕即将上簇、炒茶亦已完毕的时节,最忙的季节里突然出现一小段间歇。此时山农不必再冒雨摘桑饲蚕,老在炉边焙茶,而可以安坐在茅屋中稍事休息,且将雨水试煮着今年才制的新茶,度过这段细雨霏霏的闲暇光阴。
农家的生活是繁忙的,但诗人的笔法也是忙中取闲,他抓住了“闲”的一时间。眼下,一切都是恬淡安闲的。乳燕出巢的振羽声,春蚕上簇的莎莎声,品茶时轻轻的呷水声,都映衬了这一派安闲。但,正在这平和宁静之中,却蕴藏着生命的“动”,潜伏着新的生活的旋律———哺乳了一春的雏燕,学着试飞;饲养了一春的蚕儿,试着上簇。而试茗品茶,虽宣告是前一个农忙的结束,也预示了后一个农忙的到来。诗人笔下的场景,只是两个生活强音符号间的一段休止符号。而他以独到慧眼捕捉并且展示了这个场面,正是因为他发现了生活的节奏———忙与闲的高度和谐。发现这个节奏已属不易,而这个节奏又正巧在春、夏交替之际被表现出来,这就更难能可贵、更能体现诗人的深思,也更具有耐人品味的魅力了。
(曹 旭)
后彩云曲
樊增祥
纳兰 [1] 昔御仪鸾殿,曾以宰官三召见。画栋珠帘霭御香,金床玉几开宫扇。明年西幸万人哀,桂观蜚廉 [2] 委劫灰。虏骑乱穿驿道走,汉宫重见柏梁灾!白头宫监逢人说: 庚子灾年秋七月 [3] 。六龙一去万马来,柏灵 [4] 旧帅称魁杰。红巾蚁附端郡王 [5] ,擅杀德使董福祥 [6] 。愤兵入城肆淫掠,董逃不获池鱼殃。瓦酋入据仪鸾座,凤城十家九家破。武夫好色胜贪财,桂殿秋清少眠卧。闻道平康有丽人,能操德语工德文 [7] ,状元紫诰曾相假 [8] ,英后殊施并写真 [9] 。柏灵当日人争看,依稀记得芙蓉面。隔越蓬山十二年,琼华岛 [10] 畔邀相见。隔水疑通云汉槎,催妆还用天山箭。彩云此际泥 [11] 秋衾,云雨巫山何处寻?忽报将军亲折简,自来花下问青禽。徐娘虽老犹风姿,巧换西装称人意。百环螺髻满簪花,全匹鲛绡长拂地。雅娘催下七香车,豹尾银枪两行侍 [12] 。钿车遥遵辇路来,罗袜果踏金莲至。历乱宫帷飞野鸡,荒唐御座拥狐狸。将军携手瑶阶下,未上迷楼 [13] 意已迷。骂贼还嗤毛惜惜 [14] ,入宫自诩李师师 [15] 。言和言战纷纭久,乱杀平人及鸡狗。彩云一点菩提 [16] 心,操纵夷獠在纤手。胠箧 [17] 休探赤仄钱 [18] ,操刀莫逼红颜妇!始信倾城哲妇 [19] 言,强于辩士仪秦口。后来虐婢如蝮虺 [20] ,此日能言赛鹦鹉,较量功罪相折除,侥幸他年免缳首。将军七十虬髯白,四十秋娘 [21] 盛钗泽。普法战罢又今年,枕席行师老无力。女闾 [22] 中有女登徒,笑捋虎须亲虎额。不随槃瓠 [23] 卧花单,那得驯狐集金阙。谁知九庙神灵怒,夜半瑶台生紫雾。火马飞驰过凤楼,金蛇舕舑燔鸡树 [24] 。此时锦帐双鸳鸯,皓躯惊起无襦袴。小家女记入抱时,夜度娘寻凿坏处。撞破烟楼闪电窗,釜鱼笼鸟求生路。一霎秦灰楚炬空,依然别馆离宫住。朝云暮雨秋复春,坐见珠槃 [25] 和议成。一闻红海班师诏;可有青楼惜别情。从此茫茫隔云海,将军颇有连波悔。君王神武不可欺,遥识军中妇人在。有罪无功损国威,金符铁券趣销毁。太息联邦虎将才,终为旧院蛾眉累。蛾眉终落教坊司,已是琵琶弹破时。白门沦落归乡里,绿草依稀具狱词 [26] 。世人有情多不达,明明祸水褰裳 [27] 涉。玉堂鹓鹭愆羽仪 [28] ,碧海鲸鱼 [29] 丧鳞甲。何限人间将相家,墙茨 [30] 不扫伤门阀。乐府休歌《杨柳枝》 [31] ,星家最忌桃花煞 [32] 。今者株林 [33] 一老妇,青裙来往春申浦。北门学士 [34] 最关渠,西洋丛谈亦及汝。古人诗贵达事情,事有阙遗须拾补。不然落溷退红花,白发摩登 [35] 何足数。
【赏析】
樊樊山为近代名士,其所作最著名者,为晚清时的前、后《彩云曲》。彩云,即近代名妓赛金花,本名傅彩云,初在苏州当清倌人(不陪寝的妓女),年十四,被状元出身的苏人洪钧纳为妾,同年随洪出使欧洲,三年后复随之归。洪殁,傅彩云到上海为妓,一时艳名大炽,名流争以一睹“状元娘子”风采为幸事。光绪二十五年(1898),樊山居北京,闻说其事,曾为作《前彩云曲》,为时传诵。其后,傅彩云北上天津开设妓院,易名赛金花。庚子之乱中,她辗转逃到被八国联军占领的北京,因能德语,结识了联军总司令、德国元帅瓦德西,并为德军征购军粮,但也做过一些制止德军淫掠的好事。联军退兵后,彩云留京操旧业,因虐妓致死下刑部狱,明年押送回原籍苏州,逾年又到上海为娼。这段经历,则为樊山《后彩云曲》所记。诗前原有序,今略。
庚子国变,为中国近代史上头等大事,若彩云者,又是这一大事件中引人瞩目的风云人物;对于此事此人,形之于诗,以诗证史,此固诗家不可辞之责任;樊山为一时才子,又有《前曲》载人口碑,亦是作此诗的当然人选。这些,都是略无疑问的,需要作问的是,对于重大事件中的重要而又具特殊身份的人物,该以何种心情、取何种姿态来描述之呢?是试图借赛金花的遭际,来反映国变前后的史实,从而使诗成为一具有严肃主题的作品呢?还是因为主人公是一时名妓,便笔墨涉于香艳乃至猥亵,从而冲淡作品所应具有的严肃性呢?
樊山以他的《后彩云曲》,明明白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作为一个具有正统教养的士大夫,樊山对于出身风尘的傅彩云,表面上是极为厌弃、轻蔑、不屑的,在本诗的序中,樊山再三以“淫鸨”、“荡妇”、“祸水”等恶语相加,并称:本来同事们请他续作此曲时,他认为彩云“何足更污笔墨”,已不值一写;之所以写本诗,是因为彩云还做过“稍止淫掠”的好事,“此一事足述也”,另外,因为她与瓦德西“秽乱宫禁”,招致瓦氏回国后被德皇“褫谴”(按:此事实属虚妄),这一节亦可以为出入妓院的“中外文武大臣”之鉴;综之,“此诗著意庚子之变,其他琐琐,概从略焉”,云云。然则从诗序上看,樊山结撰此诗的主旨,乃是述说庚子事变的重大题材,非为彩云一人而作。由此,后世论者,亦有将本诗誉为“诗史”,拟之以白居易《长恨歌》和吴伟业《圆圆曲》者。
但是,樊山毕竟不是一位严肃诗人,而只是一个惯于谈风说月的风流才子(其晚节又沦为狎客式的人物),所以,在他的号称“著意庚子之变”的本诗中,又有不少体现出封建文人士大夫的庸俗情趣的笔墨,或采纳流言,有意渲染,或语涉淫秽,且以此自喜,从而迎合了某种低级趣味,也贬低了作品自身的品位,紊乱了作品的主旨。本诗出后号称洛阳纸贵,名噪一时,有其成功方面的原因,也有其合乎庸俗口味的原因,这一点,也是今之赏玩本诗的读者所不可不预为留意的。
诗的正休,大致敷衍序意而成,与诗序相表里,内容上可分为六节:第一节是庚子事变、联军入城的大背景,第二节写瓦、赛相逢,第三节写彩云的“稍止淫掠”之功,第四节写瓦、赛的“秽乱宫禁”之罪;第五节写所谓瓦氏的得罪,第六节写彩云的下场并申说本诗的主旨作意;中间四节,是诗的主体部分,首尾二节,可视为诗的引子和尾声。
自“纳兰昔御仪鸾殿”到“桂殿秋清少眠卧”为诗的第一节,因为诗中瓦、赛之交发生的地点,是在北京西苑的仪鸾殿,故诗就先由此起笔。樊山自述,他曾以地方官的身份,三次到仪鸾殿受慈禧太后召见,见识过那里的画栋珠帘、金床玉几。不料,明年庚子,慈禧仓皇西走西安,八国联军直入京师,烧杀淫掠,宫殿亦被毁坏。因德国公使克林德系死于清兵枪下,故瓦德西遂被推为统帅,他催动“愤兵”即一心为克林德复仇的德军入城肆意杀掠,自己则住进了仪鸾宝殿。这个好色的武夫,不久就耐不住秋殿清冷,思欲物色淫乱的对象了。
自“闻道平康有丽人”到“入宫自诩李师师”为第二节,赛金花登场了。这位平康丽人,有着不寻常的身世,她曾是状元娘子、充作公使夫人,曾与英皇维多利亚合过影、曾在柏林以美色惊动时人———自然,瓦德西亦在其列。最要紧的是,她“能操德语工德文”,最合适侍从德国元帅;而且她此时正寂寞衾寒,也需寻人作伴、以慰云雨之思。于是乎,两个孤男寡女一拍而合,一个是折简亲笔相邀、两行卫队相迎,一个是螺髻鲛绡为饰、细马香车而至。在分手二十余年之后,瓦德西又在大清的宫殿中,将赛金花拥于宝座之上,大约也算了却了一桩夙愿。对于赛金花的委身瓦氏,樊山的评论是:她全不及骂贼而死的毛惜惜、也不如李师师的入宫受封、毕竟还受之于汉家皇帝,同为妓女,赛氏又是妓中最下乘者!
自“言和言战纷纭久”至“侥幸他年免缳首”为第三节。在联军占据北京、“和议”尚未达成之际,洋兵在城中杀人越货、横行无忌。目睹此情的赛金花,总算还有点国人的良心,凭着她的流利德语、巧言利口,竟也说服了一些侵略军停下抢劫之手、放下淫逼之刀。这一节,令樊山也不由叹服,其评论是:赛氏这番功劳,可折委身敌酋之罪,其于敌退后幸免一死,盖原于此。
自“将军七十虬髯白”至“依然别馆离宫住”为第四节,是诗的“精彩”部分,樊山开始管不住自己的笔了,他以某种不可名状的心理写道:此时瓦氏年已七十,虽能在普法战争中大显威风,此际在床上“行师”却疲软无力;全赖盛年力壮的赛金花捋之、亲之,两人始得遂其好事。但在大清宫殿里行此事,终究不免触怒了列祖列宗的神灵,仪鸾殿夜半火起,烈焰如火马金蛇,熊熊围住了宫殿。被大火惊起的赛金花,赤裸着雪白的身子忙找出路;而同样是不着寸缕的瓦氏,则在惶急中抱住她跳窗而出,狼狈地脱出了火海。转眼之间,赫赫仪鸾殿就化成了灰烬,瓦、赛二人,只得别觅栖宿之所了。这一节,是全诗的重心,大概也是最让樊山费心思之处;但是,如此惊险的场面,如此难得的一幕,樊山却破例没有评论———也许,他虽然大着胆子写出了那肉光摇曳的情景,却终究没有勇气自作后再加自评吧?
自“朝云暮雨秋复春”至“终为旧院蛾眉累”,为第五节,瓦氏虽沉溺于云雨之欢中,但“和议”即辛丑和约达成后,他即奉命归国,从此与赛金花相隔云海、不复相见了。对于瓦氏的“受谴”,樊山不免也有循例的评语,不过那只是一句常套———女人是祸水———而已。
自“蛾眉终落教坊司”至篇末“白发摩登何足数”为第六节,樊山先记述了赛金花的末路:先是重开妓院,次是入狱回籍,最后以色衰之身落魄沪上。然后,他就告诫世人:女人是“祸水”,最能勾引人,无数将相达官,不论是“玉堂”文臣如洪钧,还是“碧海”武将如瓦氏,都为其所引诱,丧失名誉、有累家声,因此,世人都要以赛氏为鉴,切莫为桃花运所误———这就是樊氏自命的诗之主旨,他还在篇末假撇清地说,自己对赛氏“关情”,乃是为了拾史之阙、补史之遗,不然,他才不会为这种过时的娼妓浪费笔墨呢!
本诗的艺术特色,郭延礼《近代六十家诗选》总结为“婉丽畅达,音韵铿锵,工于设色,巧于隶对”,所言殆是。诗在布局上,首尾、转接,均有可观。开首自称“宰官”,结尾自称“北门学士”,以自己所见起,以自己所论终,首尾有呼应之致;诗由庚子之乱起述,而借一“擅杀德使”,自然引入德帅,又以赛氏之“能操德语”,自然过渡到瓦、赛相逢,这些,都是转接上的委婉巧妙之处。在用韵上,诗大抵四句或八句一换韵,但也有交叉用韵者。如第五十四句与第五十八句“妇”、“鹉”同韵,而第五十六句与第六十句则“口”、“首”同韵;第六十二句与第六十六句押“泽”、“额”二韵,而第六十四句与第六十八句押“力”、“阙”二韵。如此韵声交叉环回,确能收到“铿锵”之效。在色泽上,本诗尤觉斓斑夺目,即如那“精彩”的一节,诗人的用心虽不足称雅,但在“紫雾”、“火马”、“金蛇”等一片金紫火红之中,忽然腾起“皓躯”一条,闪出白光一道,其色彩对比确实强烈,其处理手法确实巧妙之至。此处如是,他处亦可类推。“工于设色”虽不仅指色泽,但亦可由色泽所设之工,推及其他。在隶事用典上,本诗亦多有可举者。如毛惜惜骂贼,本与赛金花媚敌恰成对照、全不相类,诗人却假设赛氏将“翻嗤”毛氏,二者便得以联系;而李师师入宫,与赛氏入宫形似,但李所侍奉乃汉主,赛所侍奉乃敌酋,故一言其“自诩”,即可见赛较之李师师侍昏君更不如。一“嗤”一“诩”,赛氏媚敌之心思毕现,樊山在比,可谓工于诛心。又如“今者株林一老妇,青裙来往春申浦”,谓赛氏年老色衰,服饰无复华丽,在沪上仅得青裙,字面上亦通顺达意;但青裙二字,实又暗用李师师在宋南渡后沦落,白发青裙、就檐溜濯足之典。此处用典,含而不露,又极切合赛氏此际遭遇,真妙味无穷。在对仗上,全诗凡一百一十二句,对仗句占三分之一,其中亦多工对可摘。至于“一闻红海班师诏,可有青楼惜别情”、“白门沦落归乡里,绿草依稀具狱词”等联,非但对得工整,其色彩词亦相映成辉,更绝妙的是,二联出句都是地名,接句则都是特殊场所(青楼为妓院,绿草指狱中草,此谓监狱),真称奇语。
总之,樊山为诗主清新博丽,《后彩云曲》正印证了他的主张,体现了他的诗歌特点,就诗歌艺术而言,本诗实大有可取、可赏之处,还不仅仅是“并非一无是处”(郭氏语)而已。
本诗在叙事上,还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许多地方或仅凭耳食,或不合史实。对这个问题,须作具体分析。有些错误,恐怕是樊山有意为之。如瓦氏退兵,未必走红海,赛氏回籍,是苏州而非白门(南京):这些,樊山未必不知,但为了构成前述佳对,就不能不迁就了。又如杀死德使的,其实是端王的神虎营士兵,而非董福祥的甘军,樊山大约是为了巧用下文的“董逃”一语,才作此迁就的(“董逃”是乐府题名,原指董卓逃跑,这里借以指董福祥“护驾”出逃,甚巧)。有些错误,大概是海外传闻之讹,如彩云之与英皇合影、瓦德西之受德皇严谴;虽前者无关宏词,后者则有美化侵略者之嫌,二者意义上有所不同,但要之是樊山轻信流言,非其自造并且铺张所致。但有些耳食、误传,则显然是樊山亦明知流言不实,却出于某种庸俗情趣,有意言之凿凿、着意夸陈,以迎合时人同样庸俗的小市民口味。瓦、赛关系在诗中的描绘,即是这种情趣的体现。庚子时瓦、赛有否寝席之事?最引人瞩目的是仪鸾殿失火,二人有否赤身出奔这一幕?这几个问题,近人虽有争议,但作《赛金花本事》的名流刘半农、商鸿逵,作《赛金花外传》的曾繁,及杨云史等人士,均力白实无其事。而樊山本人对此事,据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载:“所述仪銮殿火,瓦、赛裸而同出云云,余尝叩之樊翁,谓亦仅得之传说。”既是如此,那么,樊山将“传说”之词,在本诗中添油加醋、津津乐道,将二人的私通之事,裸奔之景,写得既逼真、直露,又芜秽不堪,(按“枕席行师老无力”句,因古人把男女交媾比作战场争锋,乃是常套,故此句是显言而非隐言;至于“皓躯惊起无襦袴”句,直露尤甚,所以樊山在此句下加了全诗唯一的夹注:“见古乐府”。似乎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认此等语句竟出自己手。但全诗中“见古乐府”的词句甚多,樊山此注,真欲盖弥彰也)则其个人趣味如何、甚而可究到其人品如何,都是不问而知的了。故近人瑜寿作《赛金花故事编年》,直斥樊山之句是“臭名士侮蔑赛氏的典型恶札”、是出于“下流的动机”,亦不能算言过其实。据齐如山《关于赛金花》载:“一次,跟樊先生谈天,我偶问到他的《彩云曲》,他赶紧说是游戏笔墨,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窥其意,似不欲人再说,大有后悔之意”。樊山“后悔”的原因虽不可知,但若说是为自己在处理瓦、赛公案的笔墨时暴露了低级趣味而后悔,这大概是最合情理的推测吧?
(沈维藩)
注 释
[1].纳兰:即那拉氏、慈禧太后。
[2].桂观、蜚廉:汉宫廷建筑名,下文“柏梁”为汉宫台名,均借指清宫廷。
[3].庚子七月:按,八国联军入北京实在八月。
[4].柏灵:即柏林,德国首都。
[5].端郡王:名载漪,当时利用义和团排外,属顽固派首领。
[6].德使: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清兵枪杀。董福祥,当时率“甘军”驻京的清将。按克林德非死于董军手下。
[7].工德文:按赛金花能德语、但实不知德文。
[8].状元:指洪钧。紫诰:皇帝给官僚之妻的封册诰命。
[9].英后:指英女王维多利亚。按赛金花未到过英国,与合影的实是德国皇后(维多利亚孙女)。
[10].琼华岛:在北京北海内。
[11].泥:困于。
[12].豹尾银枪:古代的宫廷仪仗,此指瓦德西的卫队。
[13].迷楼:隋炀帝所建宫楼,此指清宫殿。
[14].毛惜惜:宋高邮妓女,高邮人荣全叛,召毛侍宴,毛斥之,被杀。
[15].李师师:宋汴梁名妓,相传入宫被宋徽宗封为瀛国夫人。
[16].菩提:梵语,此处同“菩萨心”。
[17].胠箧:撬箱,盗窃。
[18].赤仄钱:汉钱名,此指古玩珍宝。
[19].哲妇:才识卓越的妇人。
[20].蝮、虺:均毒蛇名。
[21].秋娘:妓女的代称。
[22].女闾:指妓院。
[23].槃瓠:神犬名,相传高辛氏之女与媾,生六男六女。
[24].鸡树:中书省的别称,此指宫内官署。
[25].珠槃:古会盟用的器皿。
[26].具狱词:指赛金花在京下狱事。
[27].褰裳:拉起下裙(渡河),语本《诗经》篇名,此处指女子勾引男性。
[28].鹓鹭:两种鸟名,指文官。羽仪:羽翼,指体面。
[29].碧海鲸鱼:指武官。
[30].墙茨:《诗经》有《墙有茨》篇,刺淫乱。茨,蒺藜。
[31].《杨柳枝》:古乐府诗题,白居易有妓善唱之,此处代指妓女。
[32].星家:算命看相之人。桃花:即桃花运,指男女之事。煞:凶神。
[33].株林:《诗经·陈风》篇名,刺陈灵公与夏姬私通事,此指淫妇。
[34].北门学士:唐武则天时的亲幸之士,此处是诗人自称,樊增祥在慈禧西走西安时,任起草诏敕之职,故以北门学士自比。
[35].摩登:即摩登伽女,佛经中以其女钵吉帝引诱阿难(释迦弟子)淫乐的妇人,此指赛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