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
【诗人小传】
(1884—1918) 原名玄瑛,字子穀。后为僧,号曼殊。广东中山人。留学日本。漫游南洋各地。能诗文,善绘画,通英、法、日、梵诸文。曾任报刊翻译及学校教师。与章炳麟、柳亚子等人交游。参加南社。其诗多感伤情调。小说运用浅近文言,描写爱情故事,表现出浓厚的颓废色彩。有《断鸿零雁记》、《碎簪记》等作。还翻译过拜伦、雨果等人的作品。另撰有《梵文典》,今不传。有《苏曼殊全集》。
本事诗·春雨
苏曼殊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赏析】
人生的经历固然可以写成一部大书,却也有人只将它浓缩在短短的诗行里———此时正当一九〇九年,日本江户,一位26岁的青年僧人正独立楼头,面对着栏外的霏霏细雨,吹奏着一管“尺八”之箫。听那流出的音韵,悲抑纡余、阴深凄惘,令驻足倾听的雨中行人,也禁不住哀哀欲泪了。看来这孤僧全不似野鹤闲云,胸际亦别有一种难言的伤怀。
这伤心人就是苏曼殊———中国近代文学史上“不可无一,不可有二”(柳亚子语)的作家、诗人兼画家。因为善于作画,作起诗来也漾曳着极凄美的画意。“春雨楼头尺八箫”之起句,正以疏淡的绿雨为底色,寥寥数笔,即活现了一位吹箫楼头的孤僧身影。与此相伴的,还有画不出的袅袅箫音,忽徐忽疾,久久交缠在一片雨丝之中。
而后从楼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喟叹:“何时归看浙江潮?”———这喟叹无疑挟带着牵人心魄的浓浓客愁。它先以“浙江潮”(即钱塘江潮)所幻化的千军呐喊、万马奔腾的壮境,将诗人的思绪一下带回了遥远的祖国,带到了秋光如染的杭州。“昨秋养病武林”,与好友同游西湖、共听潮声的情景,此刻“尚形梦寐间也”(见诗人同年致刘三的信)。但“何时归看”四字,则又如一声清磬,将这美好的梦寐惊醒。而今的诗人,却早已在异国、为异客、成了“远远孤飞”的“天际鹤”,“绝岛飘流”的“一病身”(见苏曼殊同期诗作)———听的是他乡的春雨,穿的是异邦的僧衣,吹奏的也是“状类中土洞箫”的东瀛“尺八”。透过霏霏的雨丝翘望西南,惟见茫茫一片海天:他的故乡,那片日思夜梦中的可爱故土,究竟又在哪里?何时方可归临?没有人回答他的深长问叹。诗人茫然四顾,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在异国的缭乱春雨中,在车来人往的喧闹间,诗人愈加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独。于是他叹息着挂上竹箫,幽幽地步出城郊。“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一个脚履草鞋、手持破钵的孤僧,就这样在樱花如云的岛国上踽踽独行。他仿佛在默默自问:“我是谁?”是三次剃度,悠闲得如“行云流水”的禅门佛徒?还是“日日思卿令人老”、“瘦尽朱颜只自嗟”(分见《寄调筝人》、《何处》)的多情诗人?或是那个“披发长歌览大荒”,就是出了家,也会“袈裟和泪伏碑前”(见《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谒平户延平诞生处》)的热血青年?
———这一切,都正是他往日那不羁而又孤孑的流浪生涯的写照。“异域飘零,旧游如梦”;“庸僧无状,病骨支离”(《致柳亚子书》)。虽然在痛苦、绝望中几经剃度,但天生的热血之性,又时时驱使着他关心祖国和民族的命运;异国痴情女子的青睐,也常会令他怦然心动———这就是他:一位既热情、又颓唐;既富于尘世欲求,又企求在逃禅学道中获得宁静的复杂自我。种种矛盾和痛苦,由此交织在一起,竟使他常常“无端狂笑无端哭”(《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那隐藏在“芒鞋破钵”后面的真实面貌,不仅别人很难辨“识”,就连诗人自己,怕也很少能够自剖、自“识”的吧?而今他就这样,带着几分孤傲,几分落寞,几分茫然和无奈,“踏过”一座又一座木桥,在如燃的异国樱花中,继续走他的未尽生涯……在短短的一首绝句中,诗人展开自己那“落叶哀蝉”般的身世,以抒写茫茫人生中对故国的怀念、对世界的迷惘,而且染境如画,使自己落魄异邦的神情音容呼之欲出。这运笔实在是精妙的!所以,当杨德邻慨叹此诗“不着迹相,御风泠然”(《锦笈珠囊笔记》),于右任惊呼为“尤入神化”(《独对斋笔记》),而共推为苏曼殊之代表作时,读者想必都不会有异词吧。
(张 巍)
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二首)
苏曼殊
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著浮身。
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赏析】
这两首诗发表于1903年10月7日的《国民日报》附张《黑暗世界》。此年四月,沙俄向清政府提出长期控制东北的七项无理要求,二十岁的苏曼殊当时在日本成城学校学习陆军,出于爱国的热情,他参加了留日学生组织的“拒俄义勇队”,遭到他表哥林紫垣的反对,断其接济,迫令辍学返回原籍,在离日返国时,他遂以画和此组诗留别朋友汤国顿。
第一首以述志起势。公元前258年,秦兵包围赵国都城邯郸,魏安厘王派辛垣衍劝王尊秦为帝,鲁仲连往见辛垣衍说:如果不幸秦统一了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这里诗人以鲁连自况,表示不甘沦为帝国主义的亡国之奴,而宁可如蹈海之鲁连,于天水茫茫之际寄托浮身,也应合其渡海归国的眼前之景。起二句表现了少年诗人的锐气与雄心以及对时局的忧患和愤懑。三、四两句更直抒胸臆,紧扣以画赠别的主旨。中华大地正面临着任人宰割的危机,诗人感时伤世,欲将举国人民对帝国主义侵略行径的愤恨与自己的一腔热泪凝聚笔端,洒上画卷,用以赠别故友。“国民孤愤英雄泪”一句正道出了诗人所担忧的正是国家与人民的前途和命运,而非个人的离愁别恨,立意高迈,表现了年青诗人的抱负。
笫二首的起二句也十分悲壮阔大,《易·乾卦上》中说:“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这里分明指帝国主义入侵之后所造成的时局纷乱,战争频仍。“披发长歌”语本苏轼《潮州修韩文公庙记》:“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披发下大荒。”说自己在这时世多艰的形势下长歌当哭,虽置身异域,却密切关注着祖国的命运。“易水”句说自己如当年慷慨赴秦的荆轲,辞别故友,怅然而去。一种苍凉激楚的意绪已跃然纸上。诗人分明以荆轲自比,暗喻前路茫茫,自己也将去完成艰难而悲壮的事业。最后一句忽然宕开笔去,以景语作结:明月如霜,寒意袭人,增添了凄清悲凉的气氛,“一天”极言其广漠无际,似乎令读者看到了那清冷的月色给整个画面涂上了一层洁白。同时,诗人也以此暗指自己的胸襟坦荡开阔,明净如霜,于景中寓情,颇得“象外之象”、“味外之味”的诗家三昧。
这两首诗作于曼殊少时,故未有如后来作品中缠绵悱恻的基调,然颇能熔豪壮与凄婉于一炉,显然不同于一般歌咏时事者悲壮激昂的风格。如第一首中既有蹈海鲁连的雄豪气概,也不乏泪洒鲛绡的感伤意绪;第二首中既用了天地玄黄、披发大荒的浪漫笔调,也有易水萧萧、凉月如霜的哀婉画面,正是壮美与柔美的结合,阳刚与阴柔的和谐,从而组成了曼殊爱国诗篇特有的风调
(王镇远)
东居杂诗
苏曼殊
银烛金杯映绿纱,空持倾国对流霞。
酡颜欲语娇无力,云髻新簪白玉花。
【赏析】
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妨随着这短短的诗行,来到一九一四年的东京,去追寻诗人几个逝去的然而却是十分美丽的生活片断。
当时光的镜头摇回到那遥远的岁月,遥远的地方时,正值一个夜幕初降、幽清寂静的夜晚。一间日式的小屋里透出点点烛光,窗上糊着的草色轻纱,把室中的一切映成绿的统调;屋里的银蜡金盅,在烛光的映照下,又把自己那灿灿的光投进这片绿里———这种夜烛垂泪、樽前对酌的环境,无疑是为情人而设的。所以当“银烛金杯映绿纱”一句,使你置身于那个温馨的氛围里时,流连低回之余,不禁又会好奇地想:“那两位没有露面的情人,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呢?”
第二个镜头终于出现了。借着摇曳的烛光,你可以看得见碧纱窗下的男主角,正是苏曼殊。他此时自然不会是“芒鞋破钵”(见《本事诗》)的头陀打扮,大约还是相片中西装革履、潇洒干练的模样吧,脸上似乎还带着些病中憔悴、落寞的神情。他杯中斟着的,是“流霞”(传说中仙酒名)一般的美酒。浓郁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着,彩色的美酒与华丽的金杯相互映衬着,令人想起“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的意境。与他脉脉相对的那个女子,是位绝色的美人———这单从“倾国”二字便可看出了。不过诗人在第二句中告诉你的,也仅止于此了。它仿佛只让你在镜头中,依稀见到女主人公美丽的侧影。但谁又能不为她那“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魅力吸引,而更迫切地希望领略她的绰约风姿呢?
仿佛知道我们心思似的,镜头渐渐推近了画面中的女主人公。“酡颜欲语娇无力,云髻新簪白玉花。”———这大约是三杯两盏过后,佳人的脸上也飞起了红晕。不过这妩媚的“酡颜”(脸因饮酒而发红),究竟是酒醉还是心醉呢?这欲吐而终止的话语,是因为“无力”还是因为娇羞呢?读者就不得而知了。你且只领略这美丽的画面吧:娇柔的面庞是绯红的,宛如一朵绽开的、饱满的茶花;高耸的发髻是乌黑的,如云一般的浓密;发髻上新簪的玉制花形首饰(白玉花),洁白无瑕,和那如花的人面配在一起,正是“花面相交映”的绝妙境界。摇曳的烛光又给这红的面、黑的发、白的花,增添了一种朦胧的韵致。这样的景象怎能不叫人动心呢?难怪罗建业在《曼殊研究草稿》里称赞这两句:“虽使温(庭筠)、李(商隐)复生,亦无以过之”了。
这首诗是苏曼殊十九首《东居杂诗》中的第十首,大约写于一九一四年。此时他刚过而立之年,十几年间由学禅弄道、遁入空门而稍稍冷却下去的热血,复又被辛亥革命的枪声点燃起来。这一年他遍交孙中山、萧纫秋、陈独秀、戴季陶等人,为《中华革命党》的出版,努力甚多。却不料羸弱的病身,又迫使他中止了热血的奔波,在闭门养病的寂寞中,免不了也时或混迹花丛,一遣抑郁的情怀。“纳东居百病丛生,……回怀乌鹊桥边、滚绣房里,未尝不黯然消魂”,却又“何如春申江畔斗鸡走马之快也?”———这正是他此次寄寓日本的真实心境。碧纱窗下,银烛之前,金樽里的美酒,“娇无力”的佳人,似乎都没能驱散诗人的那份百无聊赖和孤单落寞。这排遣不去的空虚和孤孑,尽管点缀以烛光、酒影、佳人的富美和热烈,却终于被“空持倾国对流霞”句中的一个“空”字,透露无遗了。
(张 巍)
过 蒲 田
苏曼殊
柳阴深处马蹄骄,无际银沙逐退潮。
茅店冰旗知市近,满山红叶女郎樵。
【赏析】
蒲田是日本本州地名,在东京都大田内,面临东京湾,今羽田机场所在地。1909年初秋曼殊因思念义母河合仙而陪她旅行至逗子海湾。此诗即作于探母途中。
“柳阴深处马蹄骄,无际银沙逐退潮。”前二句就展现出一路海滨景色,成行的柳阴遮蔽着行道,直通海滨。上句从苏轼《西江月》“障泥未解玉骢骄”化出,但不说马骄而说“马蹄骄”则是只闻得得马蹄之声,正在柳阴深处,不必是眼之所见,然已令人感到可喜。下句才是视觉印象,海水正在退潮,白沙上留下退潮的痕迹,仿佛一步步追随着海水远去,海潮的气势比江潮更大。这句写视觉,也使人如闻潮声;与上句写听觉,却使人见玉骢一样,有通感效果。“银沙”比白沙在词采上华贵,而且能表现出沙白耀眼的光芒。
这两句虽然没有直接写人的行走,但已全是人行的感觉。沿着柳阴,他就走近海滨,而且蒲田已在眼前了。“茅店冰旗知市近,满山红叶女郎樵”,读者于是看见了帘招、茅屋、满山红叶和拾叶女郎,市郊景色,清丽如画。这里异国风味的是“冰旗”二字造成的,冰旗是冷饮店的标志,而冷饮是曼殊的嗜好,“尝在日本,一日饮冰五六斤,晚上不能动,明天饮冰如故”(据郑逸梅《南社丛谈》)。中国古代认为冷食伤身,除寒食节不冷食,故无冷饮店和冰旗这玩意儿,古诗中也只有酒旗而无冰旗,写出它就暗示出一种当地风俗,引人入胜,同时也富于异国情调。而诗中最美的一句却是:“满山红叶女郎樵”。要是如实写着“满山红叶女郎拾”或“女郎拾叶作柴烧”诗意画意都完了,这里照亮全诗做活全诗的,都是那个“樵”字。本来“樵”是打柴,与树枝树干发生关系,而不关拾叶之事。而打柴(“樵”)又往往是男子干的活计,与女郎无关。然而,拾叶的目的在于取得燃料,称之“女郎樵”固无妨也。这是作者造语的奇趣。
“满山红叶女郎樵”,还远远超出它所表现的实际生活内容,而成为一幅具有强烈美感的图画。傍海的一头枫林,红叶与女郎相互掩映,一个是秋意的所在、一个则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诗句将读者的注意力更多地引向那美的形式,而不是真的内容。“茅店冰旗知市近,满山红叶女郎樵”创造的意境美,一点也不比“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差劲。虽然作者没有写他的停步,可知他已不觉停步;虽然作者没有形容那叶有多美,可知那叶是“红于二月花”的,人是美于二月花的。诗歌作为一种语言艺术,又不同于文。这首诗以成功的范例告诉我们,通过锤炼使诗的语言富于魅力有多么重要。
(周啸天)
寄调筝人 [1]
苏曼殊
一
禅心一任蛾眉妒 [2] ,佛说原来怨是亲 [3] 。
雨笠烟蓑归去也 [4] ,与人无爱亦无嗔 [5] 。
二
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飘零二十年。
忏尽情丝空色相 [6] ,琵琶湖畔枕经眠 [7] 。
三
偷尝天女唇中露 [8] ,几度临风拭泪痕。
日日思君令人老,孤窗无那正黄昏 [9] 。
【赏析】
自陆机提出“诗缘情以绮靡”之后,古诗之中最以情志为正,而以言佛称道为变。苏曼殊此组诗却独能于言佛性之中流露儿女真情,思致哀婉,耐人寻味。
起首二句“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总括以往情事,点出“情僧”感情的不平静。将“禅心”与“蛾眉”对举,如春风乍起,情波顿生,将诗所欲表达之痛苦矛盾心情,陡然托出,启人深思,震醒耳目。苏曼殊本是其父在日本经商时,纳日本下女所生,随父归国后,即倍受家人及世人歧视,因而早谙世态炎凉,十三岁时便自投佛门,后来又历经感情纠葛,其中,与调筝人百助的相恋,更使他难以忘怀,销魂良久,故有是深慨。“禅心”本应于红尘无缘,却有蛾眉相妒,这就将他置于难以摆脱的现实矛盾之中。尽管如此,“怨亲同等”的佛理,又使他本欲以“禅心”埋葬怨情的指望落空,而相互亲爱之心,油然而生。“一任”二字,示其有心佞佛,无有他求之决心。以“怨”应“妒”,因“妒”生“怨”,而依佛理,怨亦为亲,“妒”、“怨”、“亲”皆为真情流露。有情而不能相亲,蛾眉岂不怨妒。《名人传记》载苏曼殊情事,说他初识百助之时,因倾心相许,故得两情相依,当即赠诗云:“袈裟点点凝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相别之际,百助又求其为己作画留念。他于挥毫之时,热泪迸流。此中真情,是怨是亲,一言难尽,故以佛理来论,亲怨同等,因亲见怨,因怨见亲,于亲怨之中,见出彼此一片真心。
三四两句,即进一步向“蛾眉”表白心迹,以求谅解: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早已深谙,于滚滚红尘之中,能有何求?不如隐逸于水泽山阿,“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鰕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苏轼《前赤壁赋》),一任自然,与世无争。所有“妒”、“亲”、“怨”、“爱”、“嗔”尽付于“归去”一举,消溶于烟雨之内,抛掷于蓑笠之外,而不浸入禅心之中,于佛理而言,即是达于无色界,经“空无边处”而致“识无边处”,“无所有处”,最终致于“非想非非想处”,于一切物我皆忘,无知无识,断绝尘思。看来诗人已狠心割断情丝,然而在此旷达语中,正见出感情之深挚。前一首中,诗人尽力想表明自己禅心一点,无爱无嗔,然而,是真是假,于第二首中即透出了消息:诗人并非浑身静穆,当他独处琵琶湖畔,面对潋滟波光,空濛山水,于春花芬芳、弱柳含烟之际,便是他心潮起伏,感情不平之时。旅居日本二十年的飘泊生涯,在他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以往情事,如丝如缕,萦绕胸怀,虽云遁迹佛门,一空色相,而欲忏尽前情,岂能得已。此刻诗人萦心绕怀的,不仅有对大自然的热爱,还有对自己凄惶飘泊生涯的痛感,更有对不尽情丝的依恋和追忆。纵观苏曼殊一生,他最初倾心的是名为菊子的日本女子;回国之后,又与秦楼女金凤、素贞、花雪南等相恋;赴南洋讲学途中,更与其西班牙籍教师之女雪鸿颇多情意;重返日本时,再与猿乐町调筝人百助相爱。在诗人短暂的生命之中,情丝不断,虽僧衣芒鞋,也难脱尘缘;虽欲忏尽,而仍藕断丝连。诗云枕经而眠,实为不得已之痛苦举动,其中颇有深意。中国佛教,特别是禅宗,一向注重见性成佛,不重经卷,甚至呵佛骂祖也不以为过。诗人因凡心不死,尘缘难了,六尘不泯,色相难空,不得已而以佛经为枕,无可奈何欲以一眠了之。诗中以“生”饰“憎”,用“情丝”而不用“情思”,都是作者匠心独运,表情致深之处,宜细加玩索,不可忽视。
古代知识分子为了解脱人世间痛苦,常常借助佛理,超俗绝尘,达到“与人无爱亦无嗔”的境界。此刻曼殊大师枕经眠去,似乎真的无爱无嗔,禅心入定。但恰恰相反,眼前花光柳影虽已逝去,心底情事犹自袭来。“欲界”尚且难脱,“色界”自当难越。平时潜藏心底,深怕触及的痛处,于假寐难眠时,惨然如在目前;“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至此,诗人完全抛弃佛家袈裟,而呈现出一片赤子真情。由于诗人为一身披袈裟的僧人,百助又是一无依无靠的歌伎,因此,他们的交往及相爱,是处于极不合理的秘密状态下的,故而在曼殊的心里更为难受。也正是这种难以为人所理解的恋情,更增加了诗人别后销魂的深度。诗中以天女喻百助,饱含着对百助姿容的赞美;同时,以一僧人而得尝天女唇中之露,不仅表达两情相恋,又将对方置于较己为高的地位,暗示一种敬慕之情。着一“偷”字,又表达对昔日缠绵恋情的销凝,同时,也是对自己凡心不泯,再次堕入爱河的忏悔。正是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使诗人历久难忘,临风洒泪。结尾二句,是本篇,也是整组诗的归结点,将心中之情伸足。以“日日”紧承“几度”,表达出诗人不仅临风有泪,且有时时相恋的难于忘怀的痛苦心情。以“思君”回应本篇前二句的诗情,以“人老”逗引本篇结句的意境,环环相扣,宛转相生,在结构上非常严密。而“孤窗黄昏”则又映现出诗人茕茕独立,形影相吊、悲凉凄苦的“无那”况味,将恋情、怨情、哀情尽付其中,读来倍觉凄凉惨淡。
这一组诗,言佛言情,语言平易晓畅,而含蕴深刻,不仅妙言佛理,而且表情深挚。依佛理来论,三首绝句表达了佛门三界:无色界,色界、欲界;依诗人感情流程来论,则是以佛掩情,触景生情,倾诉恋情。二条线索一显一隐,相互交织。诗心历经三界,终归“无那”;感情奔驰,亦归“无那”。因此,要找这组诗的“诗眼”,“无那”便是整组诗的灵魂要害之所在。若将其看成是诗人为自己心曲所谱之奏鸣曲的话,则三首绝句也就成了奏鸣曲的呈示、展开、再现三部,十分完整地呈现了苏曼殊短暂一生的心灵历程,深刻地展示出他复杂脆弱的内心世界。
(徐培均 罗立纲)
注 释
[1].调筝人:一日本歌舞伎,名百助,曾与曼殊相恋,后因其为僧,遂离去。
[2].蛾眉妒,蛾眉:谓女子所画之眉如蚕蛾触须一般纤长。《诗经·卫风·硕人》:“螓首蛾眉。”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蛾眉曾有人妒。”
[3].怨是亲:佛家语,谓对怨敌与亲友一视同仁。《大集经》:“于怨亲中平等无二。”《智度论》:“慈心转广,怨亲同等。”此处专指怨与亲两种对立的感情。
[4].雨笠句:唐张志和《渔歌子》:“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此处化用其意。
[5].无爱亦无嗔:佛家语。《妙色王因缘经》:“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6].空色相:佛家语。一切有形象的事物,统谓之色相。此等事物非本来实有,所以是空。《般若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处色相专指女色。
[7].琵琶湖:在日本。
[8].天女:佛家语,谓欲界天之女性。《维摩经·观众生品》:“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此处借指百助。
[9].无那: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