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
【诗人小传】
(1858—1927) 原名祖诒,字广厦,号长素,又号更生。广东南海人,故又称南海先生。光绪进士,任工部主事,未到职。近代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运动的领袖,领导了“公车上书”和“戊戌变法”运动。戊戌政变后,逃亡国外,以后思想日趋保守。其诗多反映出关心国家命运,挽救民族危亡,以天下为己任的宏伟抱负,风格接近杜甫。梁启超评论清代诗歌时,称颂康有为“元气淋漓,卓然称大家”(《清代学术概论》)。有《康南海先生诗集》。
登万里长城
康有为
秦时楼堞汉家营,匹马高秋抚旧城。
鞭石千峰上云汉,连天万里压幽并。
东穷碧海群山立,西带黄河落日明。
且勿却胡论功绩,英雄造事令人惊!
【赏析】
以“百日维新”震惊了华夏大地的康有为,早在顺天乡试期间(1888),就“发愤上书万言”,提出了“及时变法”的主张。上书前夕,这位志在“若为霜隼击高秋”、“岂无倚剑叹雄才”的热血之士,曾一鞭单骑出居庸关,站在雄伟的八达岭上,纵览山河壮色,写下了两首“郁勃苍凉”的七律。这里选析的,即是原诗其一。
“秦时楼堞汉家营”———当诗人带着惊喜之情,登上这横亘北疆的军都第一峰时,伸展于脚下的苍莽长城,刹时令他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似乎正置身于二千年前的历史烟云之中,那“楼堞”、那营垒,似还见有“秦”将蒙恬、“汉家”卫青傲岸身影之摇曳!这便是吐语高古的起句,所传达的第一眼印象。但嘶鸣的马声,又猛然打破诗人的悠悠幻觉;举首仰天,他顿又醒悟:在“匹马高秋”中抚倚的,分明已是耸峙了二千余年的“旧城”。这两句从漫长的时间跳越中,展示诗人立马古城的感觉变化,恰正有力地表现了长城的悠久和雄伟:它横耸千秋、历尽沧桑,至今依然莽莽苍苍,蜿蜒在高高的秋空下,何减秦、汉当年那雄视胡虏之壮色!
于是连气雄万夫的诗人,也为之肃然起敬了。他立马凝神,让目光顺着起伏的城堞向远空纵观,那由亿万砖石砌筑的长城,便如昂首腾挪一般,在千山万峰间飞凌直上,简直要闯入九霄碧空去了。但倘若只是这样描摹,显然不足以表现诗人远瞻中的神奇感。他由此联想到《三齐略记》所记“始皇作石桥,欲渡海看日出处。时有神人,能驱石下海,石去不速,神辄鞭之”的传说,忽生奇思:这气势恢宏的长城,岂不就如神人鞭赶中的无尽巨石,正带着隆隆雷鸣,碾过千峰而直上云天么?然后再从横向仰视,那灰蒙蒙凌空而飞的城影,便又如“连天”石浪,突然失去了神人的控驭,忽喇喇压向了雄踞北国的幽、并二州!“鞭石千峰上云汉,连天万里压幽并”二句,恰似如椽巨笔,沾濡着瑰奇的神话传说,在纵横万里的空间上,勾勒了古老长城的非凡雄姿。其气势之磅礴、想象之壮奇,就是与谪仙李白相比,也毫不逊色!
如果说颔联对长城的描摹,运用的是富于气势的动态笔墨的话;则紧承而来的“东穷碧海群山立,西带黄河落日明”,又动中见静,运用了色泽明丽而又意态舒展的轻笔点染。此刻,雄伟的长城似乎正凝神沉思。它那长长的身影向东延伸,静静地横倚在群山上,显得多么气度雍容。在它的极东处,便是空阔浩渺的大海,浮漾着与天一色的美丽碧蓝。回首西望,则又是另一派气象:头顶高秋的长城,恰似青衫佩剑的儒将,沐浴在庄严肃穆的夕照中;曲曲的黄河从身边飘曳而去,正如它飘展风中的长长襟带。明丽的落晖,映衬着这巍巍长城的轩昂远影,那是怎样一幅万里关河夕照明的奇妙画境呵!
这便是展现在诗人眼底的伟大长城———它气势磅礴,又潇洒壮美,就这样头顶高天、脚踏大地,从久远的秦、汉,雄奇地耸峙到今天!当诗人立马关山久久俯瞰它的时候,最令他心潮激荡的是什么?是它当年曾怎样如一道万里屏障,阻挡过匈奴铁骑的一次次侵袭?还是曾如连营结寨的强大雄垒,鼓舞过多少支大军出塞,横扫在尘沙滚滚的千里瀚海?都不是。“且勿却胡论功绩,英雄造事令人惊”:长城的千载功绩,早已辉耀在汗青史册,又何须再加评说!为诗人所深深惊奇的,不是长城的功绩,而恰是这伟大建筑本身———请想一想,倘不是当年的英雄们,以“鞭石”千峰的气魄创建了它,又哪有它遗泽万世的巨勋?
这声震全诗的赞叹,回应着诗中对长城气象的雄奇描摹,有力地表现了康有为所不同于一般诗人的情怀:作为一位未来的“维新派”领袖,他的志向更在创建新的英雄事业方面。正因为如此,他在俯瞰伟大的长城时,能与创造它的往古英雄声气相应,而发生最强烈的共鸣。《登万里长城》的结句,既是一声震荡在雄伟长城上空的赞叹,又仿佛是一声豪迈的预言:它预言着一位英气勃勃的志士,将要像往古的英雄们一样,创造新时代的“惊人”事业……
(潘啸龙)
出都留别诸公(五首之二)
康有为
天龙作骑万灵从,独立飞来缥缈峰。
怀抱芳馨兰一握,纵横宙合雾千重。
眼中战国成争鹿,海内人才孰卧龙?
抚剑长号归去也,千山风雨啸青锋!
【赏析】
这似乎是一个屈原式的穷愁而又瑰奇的梦。不过梦中的主人公,却是两千年后的忧国志士康有为。1888年11月,他以布衣之身发愤上书,“极言时危”,请求变法。这一近世罕闻的举动,却因清廷守旧派的阻挠而告失败———年轻的光绪帝,竟连康有为上书的片言只字也未读到。
国势日蹙,雾瘴满天。这位“许身不自量,窃比稷、契属”的热血之士,既不能叩血阊阖以达天听,又不能手执风雷扫涤神州,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他痛苦的呢?于是就只能做那《离骚》般的幻梦了。他恍见自己正骑着蜿蜿“天龙”,从帝关悠悠飞降;身后也一样有雷师、虹霓、月御等“万灵”,纷纭奔随。云气“缥缈”中忽见有一座奇峰,从远处“飞来”;转眼间,众灵皆隐,只剩下诗人孤清一身,“独立”在浮转不定的云峰之巅———这正是诗之开篇涌现的境界。瑰奇的想象,将自我提升到了驭龙而飞的神境;骑从雍容的渲染,忽而又化为幽峰独立的孤清。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读者:诗人那奇幻的神游,也正如《离骚》的主人公一样,决不是欢悦的。
诗人究竟要去往何处?天地间哪是他梦魂牵绕的地方?“怀抱芳馨兰一握,纵横宙合雾千重”二句,即对此作出了痛切的回答。前句化用《离骚》芳草美人之喻,表现诗人怀清抱洁、志趣高远,正充满热望寻求救国之路,欲以一腔变革之志辅助君王。后句却又猛然一折,展示诗人站在高高的峰巅四望,但见天上地下、茫茫四海(“宙合”),到处均为重重雾瘴所充塞,哪里能找到一线生机和光明!一位“芳馨”远播、“兰”香在握的峻洁志士,就这样面对着充塞天地的千重迷雾,能不忧愤扼腕、怫郁喟叹?据《康南海自编年谱》光绪十四年条称,当时的清政府已腐败到了“士夫掩口,言路结舌,群僚皆以贿进”、“不独不能变法,即旧政风纪,亦败坏扫地”的地步。康有为以布衣身份上书,竟也被视为“未闻”之奇事,而造成朝野“大哗”,“乡人至有创论欲相逐者”!这正可作为“纵横宙合雾千重”的注脚。它所带给诗人的,该是怎样深切的失望和痛心!
一面是清政府的腐败,一面则是帝国主义列强的疯狂入侵。当诗人从茫然四顾中慨然收目,透过凝重的烟霭俯瞰神州大地时,又骇然发现,这曾经被陈亮自豪地称之为“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的堂堂中国,而今竟成了列强争相宰割的屠戮之场!“眼中战国成争鹿”一句,正是在展开于幻觉中的巨大空间上,化出了一幅列强侵华的血迹斑斑图景。读者恍可听到,其间有英国军舰攻陷定海、轰击虎门的炮声,有英法联军劫掠北京、火烧圆明园的烈火,以及日、俄等国入侵台湾、抢占伊犁的狰狞狂笑。诗人义愤填膺了,诗中由此震荡起一声怫郁的问叹:“海内人才孰卧龙?”遥想诸葛亮当年,身虽隐卧隆中,心却常系天下,终于以经天纬地之才,辅助刘备创立了足与曹、孙抗衡的帝业。而今国家危亡,四海之内,难道就没有“卧龙”奋起,拯救中国于列强“争鹿”之秋?!
这“卧龙”,其实正是康有为郁勃感奋中的慨然自喻。它说得又苍郁、又雄迈,真切地表现了诗人虽然上书失败,救国意气却直干云天而不坠的壮怀。由于它发自“独立”云峰的高处,更觉有一种震荡九霄、笼盖四海的气势。所以,当诗人终于掩涕转身,在想象中描摹自己的离京南归情景时,诗中便突然化出一派凄壮的风雨:“抚剑长号归去也,千山风雨啸青锋”———诗人无疑不甘心于此次上书的失败,他是在泫然号呼中“抚剑”归去的。神州在沉落,列强在肆虐,他岂能坐视家国之危亡而不顾?他还要回来,他还要联合更多的中华士子,“公车上书”、推动变法!请听一听吧,就连诗人身佩的三尺“青锋”,不也在迎着千山万壑的风雨,震响慷慨不平的啸鸣?诗之结句以凄迷的风雨,烘托诗人号歌啸剑的奇情,将诗境引向了一个悲慨、壮奇和充满寄望的未来。
康有为在清末,不仅是一位改革家,也是一位推动“诗界革命”的杰出诗人。梁启超称他“元气淋漓”,足与黄遵宪、金和鼎足而三;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称他“反虚入浑,积健为雄”,“直有抉天心,探地肺之奇,不仅巨刃摩天而已也”!读这首《出都留别诸公》,人们正可领略他出入诗、骚,融汇李、杜,以宏伟气魄,驭瑰奇想象,写胸中壮思的风貌之一斑。
(徐旭文)
秋登越王台
康有为
秋风立马越王台 [1] ,混混蛇龙最可哀 [2] 。
十七史从何说起 [3] ,三千劫几历轮回 [4] 。
腐儒心事呼天问 [5] ,大地山河跨海来。
临睨飞云横八表 [6] ,岂无倚剑叹雄才。
【赏析】
本诗作于光绪五年(1879)。其时国势风雨飘摇,两次鸦片战争失败之后,列强打开了古老中国的大门,广东又是最早门户开放、得风气之先的地区。本年,康有为二十二岁,初次受到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熏陶,涉猎一些欧美典籍,并曾游历香港,“始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得以古旧之夷狄视之”(《康南海自编年谱》),从此开始了向西方寻求真理的过程。这首诗就是青年时代的康有为,迎着欧风美雨,立马高山之巅,渴望一展雄才、搏击长空的咏怀之作。
“秋风立马越王台,混混蛇龙最可哀”,首联凸显了一个忧时伤世的青年志士的形象,秋风猎猎,立马高冈,目接混茫,心潮澎湃。“蛇龙”,语本《左传·襄公二十一年》:“深山大泽,实生龙蛇”,指英雄之在草莽;又往往带有咨嗟之意,《汉书·扬雄传上》:“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另一说法,《后汉书·郑玄传》注有云:“辰为龙,巳为蛇,岁至龙蛇贤人嗟。”(郑玄殁于龙蛇之年)康有为诗“混混蛇龙”,亦寓有嗟叹世道陵夷,混浊纷乱,英雄埋没草莽之意。
“十七史从何说起,三千劫几历轮回”,颔联反思民族灾难深重的历史,大气包举,涵融古今。王朝的盛衰兴亡从何处说起,大千世界,不知经历了几多浩劫。“十七史”是泛言,实则着眼的是有清一代的盛衰,“从何说起”,言外有不堪闻问之意。自康乾盛世、道咸以降迄于光绪季世,国运始如日丽中天,烜赫鼎盛,终至白日西倾,沧海横流。“三千劫”,将佛教语的一个绵亘久远的时空观念浓缩到一个短暂的历史瞬间———特指鸦片战争以来民族蒙耻的历史。灾难如此频繁,浩劫如此惨重,竟然使人感到仿佛经历了三千次劫火的焚烧,堕入酷烈的生死轮回。
“腐儒心事呼天问,大地山河跨海来”,颈联慷慨悲歌,直抒孤愤。大地山河,疮痍满目,古老的天朝上国即将被现代文明所吞没,不禁仰首苍穹,抚膺浩叹。“腐儒”,作者自指。康有为诗学杜甫、龚自珍。杜甫即常以“腐儒”自称,以表白自己特立独行、不徇世媚俗的个性,《江汉》诗:“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呼天问”,龚自珍诗有“天问有灵难置对”句(《秋心》其二)。孤臣愤世,一如行吟泽畔的三闾大夫,众浊独清,众醉独醒,大厦将倾,痴梦犹酣,茫茫尘海,竟然无人理解自己,只能呼问苍天,何计唤醒人间痴迷。“大地山河”,叹息祖国锦绣江山,本自龙盘虎踞,雄睨一世;惜哉金瓯已缺,列强觊觎,坚舰利炮连同现代文明跨海而来,顿时惊破天朝残梦。
“临睨飞云横八表,岂无倚剑叹雄才”,尾联表现了康有为力挽狂澜的爱国情怀,而尤为可贵的是他的时代敏感,表现出了一位先觉者走向世界的开放意识。临睨八荒,青天浩荡,云海苍茫,无涯无际,横跨重洋,令人心与飞云俱远。岂可坐井观天,老死户牖,而不思雄飞寰宇?末句交织着郁勃和激越的情怀,慨叹我堂堂中华旧邦,难道竟无破壁而出,放眼世界,吮吸现代文明之雨露,堪为民族脊梁的雄才?
此诗以悲壮昂扬的基调,透露出砰訇的新潮音,表现了康有为愿为时代弄潮儿的神圣使命感。
(林 薇)
注 释
[1].越王台:在广州市北越秀山上,相传是西汉时南越王赵佗朝汉台故址。
[2].混混:浊乱混杂。
[3].“十七史”句:宋文天祥云:“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见薛应旂《宋元通鉴》卷二一八)
[4].三千:极言多。劫:梵文“劫波”之略,意译“极为久远的时节”。劫末有劫火出现,烧毁一切,然后重新创造世界。用以借指劫难。轮回:佛教语,生死轮回。
[5].呼天问:向天呼问,本于屈原《天问》。
[6].临睨:居高下望。八表:八方之外。
槟榔屿督署秋风独坐杂作(二首选一)
康有为
忧患弥天塞太空,树声争战起长风。
楼台寂寂无人到,廊外藤花开小红。
【赏析】
自1900年七月至1901年十月康有为移居新加坡,寓于英国新加坡总督署中,此时正值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清政府仓皇出逃,以后便有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诗人虽身居异域,却深切地关注着国内的形势,故每每思君忧国,怨愤填膺。他在秋风中独坐,遂写下两首小诗,这是其中之一。
前两句写自己的忧患充塞于天地之间,秋风吹树,落叶纷飞,令人想起战争的风云。因此时的中原大地正经历着血与火的考验,诗人心系故园,面对异国的风吹树战,却想到了祖国的动乱与阽危。他另有《槟榔屿大庇阁阅报》诗,其中有“忽被黑云蔽天过,小童惊告失青山”句,也以风云喻国内形势。所以这前两句的寓意十分显豁,然后两句诗人将笔锋陡转,由充塞天地的壮伟景象而转到自己所处的幽寂环境上来。楼台寂寂,阒然无人,独坐秋风之中,而小廊外藤花正红。诗人有意地用了“寂寂”、“无人”、“廊外”、“小红”等字眼,极言居处之清幽静谧,适与前二句的意象构成鲜明对照,反衬出他当时身居异域而不忘故国的心境。前两句可谓是他的心中之象,后两句是眼前之景,虚实相映,更烘托出诗人极端苦闷矛盾的情绪,也可见诗人艺术上的匠心。
(王镇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