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敬安
【诗人小传】
(1851—1912) 俗姓黄,名读山,法名敬安,字寄禅。湖南湘潭人。笃信佛教,曾于阿育王寺烧残二指,并剜臂肉燃灯供佛,故又别号八指头陀。家贫,幼时父母先后去世,孤苦无依,替人放牛。但他天资聪慧,又极好学。十八岁出家为僧,晚年为天童寺住持,并任中华佛教总会会长。工诗。多数作品清空灵妙,音旨湛远,风格清淡幽雅,意境优美隽永。有《八指头陀诗集》行世。
梦 洞 庭
释敬安
昨梦汲洞庭,君山青入瓶。
倒之煮团月,还以浴繁星。
一鹤从受戒,群龙来听经。
何人忽吹笛,呼我松间醒。
【赏析】
此诗作于宣统元年(1909),是释敬安晚年作品。释敬安出生在湖南湘潭,二十五岁之前都在湖南度过,对湖南的山水名胜,十分热爱赞赏,特别在远离家乡的情况下,更不时想念家乡的山山水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他的诗集中,梦洞庭的诗就有四首,与另外三首诗相比,本诗无论在表现手法还是在诗的境界方面都独具特色。前三首也是写“梦”,但梦中所见仍是现实的洞庭湖,而这一首却以奇特的构思,出人意表的想象,把诗人的自我与幻境中的洞庭融合为一,写得扑朔迷离,亦幻亦真,极富浪漫色彩。诗歌记述了一个完整的梦境:诗人昨夜梦回洞庭,汲水湖畔,却把苍郁青葱的君山也汲进瓶中。我把汲来的洞庭水倒出来,用以煮天上的圆月,用以浴天国的繁星。首四句着重写景,这种离奇的幻境,其实是洞庭夜景在诗人笔底的折射。月色迷蒙,青山绿水浑而为一,君山似被汲进瓶中而朦胧地消失了,倒映在湖水中的圆月与繁星,在浩沓澎湃的水波中翻涌着,月亮似在沸水中翻滚,群星似在沐浴,以洗刷身上的尘垢。诗人梦中的月夜洞庭,真可谓是涵浑浩瀚,气势不凡。后四句着重写人。在这充满神奇色彩而又富有活力的洞庭湖畔,我在传道讲经。鹤来受戒,龙来聆听,大自然中的万物都在我佛的融陶之中!但可惜几声清笛,使酣睡松边的我,人醒梦破!“何人忽吹笛,呼我松间醒”,末联结束得突兀而洒脱,极富余味。
这首诗以浪漫的笔法,通过写梦,把洞庭夜月的美景与具高僧身份的诗人的清雅超尘的生活、豁达开朗的情怀,及其对佛力无边的信仰融合在一起,而使诗境既新颖脱俗而又生动传神。
释敬安的思想比较复杂,作为佛教徒,他自然主张清静无为,但他又受儒、墨学说的熏陶,爱国忧民,所以这首诗虽有宣扬佛力无边的因素,但情调并不消极,而且风格清新、隽永,想象奇特、丰富,艺术手法鲜明独到,仍可资今天诗歌创作借鉴。
(管 林)
题《寒江钓雪图》
释敬安
垂钓板桥东,雪压蓑衣冷。
江寒水不流,鱼嚼梅花影。
【赏析】
这是释敬安的一首题画诗。写于光绪十年(1884),作者当年三十四岁,是岁曾三游宁波雪窦山,回天童寺,复与日本和尚冈千仞游玲珑岩。八月,自四明归长沙。《题〈寒江钓雪图〉》当作于自四明回长沙之前,即在天童寺期间,是作者早期代表作之一。
这首题画诗,仅以二十个字,就把我们带入一个幽静、寒冷而又具有生机的境地:空中,大雪飞舞;地上,梅花盛开。在白雪的装点下,大地一片莹洁。板桥东边,一位渔者正在垂钓,他是那样的专心致志,带着寒气的雪花,一层又一层地添积在蓑衣上,也浑然不顾。看上去,江水好像被冻得不流了,但是,在那冰冷而澄澈的水波中,鱼儿仍在怡然自得地在游动,在吮嚼那倒映在水中的梅影。读罢这首诗,人们自然会联想起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其实,本诗中画的题名,也是采自柳氏之句,但同是寒江钓雪的画面,在柳宗元笔下,天地之间“千山”、“万径”都是雪,非常寂静、压抑、严酷;处处“鸟飞绝”、“人踪灭”,在这个万籁无声,远离尘世的环境里,只有一个泛孤舟、戴蓑笠的老翁,在寒江中垂钓。整个画面展示了在苦寒环境中绝、灭、孤、独的境界,这正是作者柳宗元清高而孤傲情感的寄托,也是他对政治上失意的郁闷情怀的抒发。而释敬安则不然,他“虽身在佛门,而心萦家国”。(杨树达《〈八指头陀文集〉一卷》)也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虽学佛未忘世。”因此,在他笔下的寒江钓雪图,就与柳宗元不同,这是一幅静中见动的画面:大雪中仍有小桥上悠然的渔翁、宁静的江面下犹有鱼儿在轻游,连梅花也放下了它通常的傲然翘立的架子,它们投影于水中,任鱼儿细嚼其影、以其影与鱼儿逗乐。“鱼嚼梅花影”是诗中的神来之笔,此前三句,虽不如柳诗的压抑,但也未含生气,有此一句,全诗乃活泼、有趣、有生机,境界与柳诗全异:江上的渔翁不必再对着茫茫大雪发愁,他将钓到清晰可见的鱼儿;画外的读者也不会为大雪而感到凛然寒意,他们将带着微笑赏看鱼儿与梅影的嬉戏。在一位有道高僧的襟怀中,寒天冰雪都是难以侵入的外魔,丝毫无碍于他对着人世拈花微笑。
这首题画诗,虽不能说与柳宗元的《江雪》直接有关,但若视之为翻柳诗之意而作,其实也并无不可,毕竟二者的背景是完全相同的。其翻出的新意固然可观,但“翻”的手法———前三句含而不露,至末句微一着力便境界全新———这般举重若轻、功力浑厚,也足可令人肃然起敬于高僧的风范。
(管 林 沈 价)
流 水
释敬安
流水不流花影去,花残花自落东流。
落花流水初无意,惹动人间尔许愁。
【赏析】
寄禅早年云游天下时即属意于宁波天童山,此地山深涧幽,茂林修竹,确是修禅的好去处。他在诗中咏道:“踏遍千山复万山,夕阳影里叩禅关。为寻锁翠堆云地,重到幽花瘦石间。”(《重宿天童山寺》)他数度驻锡于天童寺,光绪二十八年(1902),正式被天童寺礼请为住持,这时他已五十二岁。这首诗就是他在天童山中睹流水而憬悟的一首禅理诗。
首联乃写眼前景。溪涧中的水汩汩流淌,而岸花的倒影却依旧映在水中,没有随水流去。等到花朵凋零,它就坠入流水,随水东去了。禅家善于从寻常琐事、眼前景物中顿悟禅理,普通的事物在灵感的撞击中闪耀出哲理的火花,锤炼成诗的意象。此处的流水与落花就被赋予了佛理禅趣。自然界的流水往往会触发人对生命和宇宙的思辨,从中感悟哲理。孔子尝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则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而寄禅从水流与花影这一对意象中所感悟到的则是动与静、常与断的佛理。佛教有所谓“三法印”之说,其一即是“诸行无常”,世间一切现象均处于迁转流变之中,一切事物都如流水般在永恒流动,刹那生灭,这就是佛家常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不过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你看,水流尽管不断,花影却凝固不动。它让人蓦然悟出动中有静、动归于静的道理,这就是南北朝时僧肇所称的“物不迁”。他指出:“必求静于诸动,故虽动而常静。不释动以求静,故虽静而不离动。”他还用诗一般的语言描述了这一境界:“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物不迁论》)首句的意境实与僧肇所述无异。如果说首句突出的是“静”的话,那么次句的落花流水则又展现了“动”的境界,实是世事无常迁转的写照。
那么此处又何以要将动静两种境界相提并论呢?究竟是主静还是主动呢?这就牵涉到大乘佛学的一个基本思想:中道观。龙树在《中论》中说:“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是所谓“八不中道”,亦即通过否定对立范畴的两边而达于彻底的空无。禅宗发挥这种思想,教人不离世俗的生活而彻悟佛性真如,提出了“烦恼即是菩提,无二无别”的命题。实际上就是要人在迁转流变的人生过程中,体认清静寂灭的涅槃境界。这也正是这两句诗的意蕴所在:动中见静,而又静不离动。慧能在《坛经》中解释所谓“大乘见解”乃是:“明与无明,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实性。实性者,处凡愚而不减,在圣贤而不增,住烦恼而不乱,居禅定而不寂。不断不常,不来不去,不在中间,及其内外,不生不灭,性相如如,常住不迁,名之曰道。”(《护法品》)这也就是常说的“成佛”的境界,面对世事的风云变幻,我自岿然不动,亦即佛家的“定”。慧海称:“定者对境无心,八风不能动。八风者,利衰毁誉,称讥苦乐,是名八风。若得如是定者,虽是凡夫,即入佛位。”(《大珠禅师语录》)
末二句所写世人对景伤怀的现象实是从反面进一步申述了这种禅定的境界。自然界的花开花落,流水东去,本无关于人事,而人们竟能睹落花而坠泪,临逝水而兴悲,实在是妄念缠缚,未得解脱。古人诗中多有以物之无情反衬人之多情的诗句,黄庭坚则以议论出之:“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离人作许悲。”(《题阳关图》)本诗的末二句祖述黄诗的痕迹是明显的,但它浸润的是佛理禅趣,令人想起六祖慧能的一则公案。据《坛经》载,印宗法师在广州法性寺讲经,“时有风吹旛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旛动,议论不已。慧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旛动,仁者心动。”这不啻是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外物的迁转流变皆由因缘而生,幻化不实,彻悟此理,自能臻于寂定而不为外物所动,反之,则难免牵于世情,生出烦恼种种。佛家所说的“无住心”即是这种境界。《金刚经》云:“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若心有住,即为非位。”禅宗反复发挥的也就是这一“无住心”,慧能所云“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必即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坛经》);慧海所云“清净无染是戒,知心不动,对境寂然是定”(《大珠禅师语录》),讲的都是这一境界。
寄禅生当清末民初这样一个剧烈变革的时代,目睹国是日非,内政腐败,列强侵凌,深感痛心疾首,曾为救国而奔走呼号,是近代有名的爱国诗僧。但他毕竟是一名佛教僧侣,宗教哲学是他世界观的基础,因而随处能体现出他思想的矛盾。本诗表现的是一种解脱禅悟的境界,显示出他力图从佛理中获得精神支柱的倾向,但细味诗意,仍能觉察出他对江河日下的世事的隐忧,也表现了他在沧海横流的世界中要修持自身、坚定本心的精神追求,不无启迪的意义。
(黄宝华)
梅痴子乞陈师曾为白梅写影,属赞三首(选一)释敬安寒雪一以霁,浮尘了不生。
偶从溪上过,忽见竹边明。
花冷方能洁,香多不损清。
谁堪宣净理,应感道人情。
【赏析】
这是一首题画诗。近代著名画家陈衡恪,字师曾,山水花鸟皆有新意,常作为近代文人画的杰出代表。梅痴子为诗人李瑞清,号梅庵,又号清道人。陈衡恪、李瑞清和敬安都是好朋友。敬安这位一代名僧,诗名甚著。于是,陈衡恪应李瑞清之邀画白梅,敬安题画,便有了这首脍炙人口的五律。
敬安诗带有僧人诗作的特点,在淡淡的素描当中,渗露一丝禅意。不过,既被时人称为“白梅诗僧”,这位僧人当然不仅仅在诗中传布佛法,而须是在艺术上有所创新,才得到人们的嘉许。那么,在这首诗中,我们能体味到什么艺术特点呢?
第一,一股高雅绝俗的审美情趣,使笔下的白梅花卓然不群。白梅在寒雪放晴之后,在天地又寒冽又清明的时间才出现,又与清溪之畔的岁寒三友之一竹子相伴开放。幽雅绝俗的环境,冷且洁、香且清的花形花香,和环境相配,更显出画家构图设色上不同流俗。敬安诗句勾勒的画面,渗透着与陈师曾、李瑞清共同的审美情趣,传达出来的便是优美高雅的美感了。
第二,诗人笔下的白梅,具有人格化的象征。这本是中国文人画的特点之一。这首诗中的白梅,不畏三九,开花在严寒;不求媚俗,傲然在溪边僻地。自然物的白梅,是一种生物生长的偶然性。诗人予以赞美推崇,赋予白梅一种人格的力量:情操高洁、追慕自由、不畏惧环境的困难和生命之途的坎坷。因此,陈师曾画中的白梅,与敬安诗中的白梅,便具有人格精神的象征意味,耐人咀嚼。
第三,题画诗与独立吟咏的关系上,敬安尽可能兼而有之。前面六句,既是题画,又可理解为直接写景抒情。后面结束云“谁堪宣净理,应感道人情”,则回应诗题“梅痴子乞陈师曾为白梅写影”,同时又见出他们三人友谊之深厚。至于“宣净理”,字面上可解释为表达佛家庄严洁净,不失僧人诗的风范;同时,也可把“净理”二字广义推衍,与上面所描绘高洁清雅的画面气氛相呼应,成为一种艺术的感染力,使人感动。
敬安题陈师曾画白梅诗,同时写的共三首。此处选第三首,为三首诗作结之笔。前面两首有“却从烟水际,独自养其真”、“淡然于冷处,卓尔见高枝”等句,也是突出白梅高洁的人格精神的。参照读之,会有更多体味。
(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