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湜
【诗人小传】
字弢叔,江苏长洲(今苏州)人。诸生。道光间官浙江候补县丞。其诗不用典故,以白描瘦折取胜。有《伏敔堂诗录》、《续录》。
由江山至浦城,雪后渡越诸岭,舆中得绝句九首(选一)
江 湜
连宵雨霰苦纷纷,今上篮舆盼夕曛。
万竹无声方受雪,乱山如梦不离云。
【赏析】
此诗作于道光二十六年丙午(1846)冬,系作者游闽时,由江山(今属浙江)至浦城(今属福建)途中所作,凡九首,此选为第一首。
江山至浦城,地处浙、赣、闽交接边沿,其间横亘仙霞岭,连接武夷山,一路尽是千嶂万壑,高山峻岭,“雪后渡越”,别有一番风光。
上联写山中雪前景象。首句云“连宵雨霰苦纷纷”,是写雪前。南方空气湿润,雪前天空中的水气,常遇寒凝结成雨滴,冻而成冰晶,细如冰珠,谓之“霰”,俗称“雪珠”。故降雪之前,常先“雨霰”。这里“雨”字作动词用,“雨霰”即降霰、下霰。霰如细珠,能袭人作痛;降霰时,气温不若降雪时寒,霰易化水,又使路面打滑。旅途人恰逢“连宵雨霰”,一夜降霰,其苦无比,又何况山路泥泞艰难。因此,才有第二句所写“今上篮舆盼夕曛”的行动与感慨。“篮舆”是竹制的坐轿,用于登山乘坐,雇人扛抬而行。“曛”,落日的余光。诗人乘上竹轿,勉强可蔽雪珠了,但寒气却无处可避,只有盼望黄昏犹有落日余辉,带来一点暖气。一个“盼”字,写出诗人坐上篮舆一路熬寒之苦。上联写出了南方山雪前的特征,但尚未着墨于雪景,只是为山雪的初降作辅垫和蓄势。
下联两句才笔涉山雪。前句云“万竹无声方受雪”,浙、闽的山间岭上多竹,亦南方山区特色。雪珠过后,山雪便随之由天而降了。此时,诗人紧紧抓住雪初降时的特点,写出了这一时刻的特征:此时万道山岭皆无风,万枝青枝皆翘然挺立,纹丝不动;初降的雪,并无多少分量,落在竹枝上,又轻又薄,发不出丁点声响;“万竹”,可见竹之多,“无声”,可见初雪之轻;“方”字点明特殊的瞬间,而“受”字更见锤炼之工。无声万竹,以静待动,飞雪动而落于竹上,故曰“受”;雪止竹上而凝聚,曰“受”。竹是岁寒三友之一,与松、柏同为岁寒而后凋之物,故并不畏雪,著一“受”字,反显亲昵。此句抑或诗人品性之物化,才炼得一“受”字,抹上主观感受的色彩?此句写万竹受雪,是从雪景的近处、细处写,末句则从远处、大处写,由近及远,写出竹山雪景全图来,其云“乱山如梦不离云”,这南方竹山雪景,绘到了迷离渺溟,朦胧飘忽的境界。雪中的群山,远近高低各不同,如岭如峰,如嶂如崖,而其山色,如青如白,若明若晦,千姿百态,透过飘雪望去,迷离朦胧,恍若梦境。此山之“乱”,乱到似乎不是天上的云朵在飘动,而是群山在乱舞,在围观着云的乱舞,云倒成了静态,山倒成了动态!这也是雪初下时的奇景,山色之变幻得云相衬,更增“如梦”之韵。后二句本身,亦具对比之意,万竹无声是静,而乱山如梦是动,二者相互映发,“雪”与“山”都得到了最精确生动的描写,诗人也就如愿以偿地伸足了自己的诗旨。
全诗写出了由霰到雪这个过渡阶段的特有景观,亦体现了诗人善于观察、捕捉瞬间变化的才能。后二句尤佳,措辞看似平平,却能摄出“方受雪”之际“越诸岭”上的精魂,造出奇异壮丽的境界。
(王杏根 沈 价)
雨 余
江 湜
好游心自喜山程,复此前山放午晴。
溪水绿时真是酒,野花香得不知名。
雨余一笠行还佩,风处单衫着更轻。
便算为僧行脚去,何须归籍就诸生。
【赏析】
此诗作于咸丰四年甲寅(1854),写山雨方晴的山间景色,从中透露了诗人热爱自然、热爱生活的生活情趣。此诗是作者居家读书,近游华亭、青浦时作。
首联开宗明义,称自己素来爱好游历,心喜山水,何况“复此前山放午晴”,山雨方霁,前山放晴,山色格外净纯清丽。一个“喜”字,将贯通全篇,是全诗的“诗眼”。
颈联“溪水绿时真是酒,野花香得不知名”,写雨后山溪,水深现绿,犹如醇酒,清翠香浓。以酒喻水,因酒有色、香、味三种感受为人熟知,可以引起读者的联想,想象出雨后山溪水流,其色绿,其香带有雨后的清新气息,而其味或如醇酒,可以迷人。溪水喜人,而雨后山花,亦更清新娇艳,浓香四溢。或是山花烂漫,奇香杂出;或是山雨过后,山花别有非同寻常香味,无可名状。此二句虽只从见水、嗅花,写出游山的乐趣与快感,却足以表现出诗人对山间新雨洗净的千嶂万峦、流溪山路、绿树青草、艳花鲜果等山中万物,倾注着歆羡的好感。此可谓写景抒情之“取精用宏”一法。
倘说前联两句,侧重从描写客体来表现主体的感受,那么,颔联两句“雨余一笠行还佩,风处单衫着更轻”,便是侧重从描写主体感受中来写客体。诗人独行山间,故称“一笠”。此时阵雨刚过,故把斗笠佩在背后,不须戴在头上。一“佩”字下得甚为生动有趣。斗笠佩而不戴,是诗人的主观感想,但由此“雨余”的山间气息的客体,亦获体现。此时大约是夏季(雨也是夏雨),故诗人穿着“单衫”,在“雨余”施施而行,已觉凉爽,何况一阵风过,更觉轻快。说“轻”,妙在婉曲地表现一种体感。体感凉爽,故言单衫轻薄。既是写出客体的风,更在写主观感受,由体感反映出诗人迎风游山的轻松快感。此二句进一层写出诗人“喜山程”的愉悦快乐之情。
末联“便算为僧行脚去,何须归籍就诸生”两句,是写诗人此番雨余游山的总的感受,谓自己如果就此便算做个孤苦的行脚僧,一路走下去,踏遍名山大川,也定然其乐无穷,无怨无悔;又何必如我眼下去记名门籍,归属官府,做个“诸生”(秀才),埋头于八股,在仕途上乞讨生活而毫无乐趣呢!诗人的真意,并非要去为僧礼佛,也非退而归隐,只是不满自己“归籍就诸生”的低微地位,略含牢愁。当然,从他乐此山水,厌彼仕途的情绪对比中,我们可以感觉到诗人归心自然、淡于名利的生活情趣,这是旧时知识分子志洁气高的一种心态表露。
江湜为诗,不假雕琢,不事用典,只从生活的感受中提取诗材,出意境,有真性情,而尽得风雅,此诗亦其一例。
(王杏根)
湖楼早起二首
江 湜
面湖楼好纳朝光,夜梦分明起辄忘。
但记晓钟来两寺,一钟声短一声长。
湖上朝来水气升,南高峰色自崚嶒。
小船看尔投西岸,载得三人两是僧。
【赏析】
这两首小诗作于咸丰八年戊午(1858),写诗人在杭州西湖之滨楼居早起闻见的两个湖上小景,从中显示了诗人对西湖风光别具会心的独特感受,意境隽永,耐人寻味。
第一首上联“面湖楼好纳朝光,夜梦分明起辄忘”两句,紧扣“湖楼早起”诗题写景,说所居湖滨层楼,面向宽广西湖,高耸湖畔,开旷展远。楼室之中,也就最能收纳朝光(晨曦),晨曦到来得早,诗人也就起得早;晨光到得强烈,诗人的梦境也消逝得迅速;“夜梦分明”,可见做梦时,梦的内容是很清晰的,无奈经不住晨光的冲洗,马上就冲得无影无踪了。
但真是全“忘”了梦境么?也非,其他都“忘”了,唯有一件还记得:“但记晓钟来两寺,一钟声短一声长。”在梦中,分明有两处钟声在回荡,一处声短,一处声长,明显来自两个寺庙。这是梦中所闻的幻觉么?然而不然。“晓钟”一语,告诉我们,这是真实的钟声,是黎明时分的钟声;当它们敲响时,诗人尚在梦中,但也清清楚楚地感到了、听到了;“梦”中犹如是,“起”后自然不能忘。后二句是神来之笔,写西湖上晨钟声的悠远深长,不由醒来时落笔,却由梦中所记落笔,更觉生动可感;这钟声经此笔法写来,直能穿透现实与梦幻的界限,真有神秘的佛力了。第二首与第一首一样,均是诗人“湖楼早起”所得最深刻的印象,也是湖上晨色中最富特色的风情意态。
上联两句“湖上朝来水气升,南高峰色自峻嶒”,一写水,一写山。清晨湖上,水面弥漫洁白雾气,正冉冉升腾,湖南畔的南高峰峰峦,却高踞雾气之上,显得异常高峻。在这个宁静而略有些清寒的背景上,诗人凭借审美的慧眼,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精致的动态景象,这便是下联所写“小船看尔投西岸,载得三人两是僧”。静静的湖面上,飘忽的水气中,一只小舟,由东摇来,靠上西岸。(“小船看尔”,意谓“看尔小船”,词语倒置,是设置平仄声调的关系。)此时湖上静寂,即便是水上轻舟,也极易引人注目。诗人一经发见,惊而呼出,然后才关注其去向,故看舟在前,发现其投岸在后。这种惊喜之情,又从“看尔”这一词语中显露,给“小船”以拟人之称,显得亲切,似有以舟为清晨之友侣之意。然后,诗人又细加关注船中之人,除了船家,此船所载之客,只是两个早行礼佛的僧人。若说上一首写梦、写声,皆是虚境,则这一首是入得图画的实境。前二句是画的背景,后二句是画的中心。前二句有水雾、山峰,是大处落墨;后二句只有小船、船客,是小处着眼;二者大小对比悬殊。但大处虽大,画得却不分明,水气茫茫,山峰亦只有“峻嶒”的轮廓;小处虽小,画笔却细密入微,直到小船上人的僧俗服色之异,也居然可辨:二者画法粗细的对比,也很明白。至于诗人着眼于小处,注目于小船,则是此画的画外之音、弦外之韵;水气令人气闷、峻峰亦不可亲,所可引为同调、感到亲切的,唯有一船、若干人而已,彼船悠然而行,彼人(僧)超然可慕、又晨起即礼佛、勤于所业,亦复可敬。故诗人留意之,实在是有“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之慨。
人评江湜“言诗以情为主,而归于一真字,……故其所为诗不假雕饰,纯用白描。”(叶廷琯《蜕翁所见诗录·感逝集》卷十)若此诗之选物取景、传情达意,全从生活感受出手,以白描写出,生机勃勃,富有魅力。其诗诗语晓畅,却“无一切谐俗之语错杂其间,戛戛乎其超出流俗矣。”(彭蕴章《伏敔堂诗录序》)也自具面目。
(王杏根 沈 价)
舟中二绝
江 湜
浮生已是一孤舟,更被孤舟载出游。
却羡舟人挟妻子,家于舟中去无愁。
我向西行风向东,心随风去到家中。
凭风莫撼庭前树,恐被家人知阻风。
【赏析】
这两首诗一写身之出游,一写心之返家,内容不同,但诗的机杼却无二,知道了前一首的好处,后一首的好处也就自然明了了。
浮生,谓飘荡浮泛不定的人生,语本《庄子·刻意》中的“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过,《庄子》把人生和舟联系起来,只有所谓“饱食而敖(遨)游,泛若不系之舟”,逍遥自在之至,了无一丝苦寂之味。所以,把“浮生”譬之为“孤舟”,与《庄子》并无关系,乃是诗人江湜的独创;这样取譬,大约与他曾经从事于海运业、长年孤身出入闽、浙海域,多与舟船打交道有关。这两首诗,正作于他的又一次远航途中;人生落到如孤舟飘泊的境地,已经是大堪悲哀了,而眼下,诗人这抽象的“孤舟”,又被一艘具体的孤舟载着去渺茫的江海上“出游”,这,可算是“一倍增其哀”了吧?若是初涉此道者,接下去大约总要在诗中大放一恸了。
然而,诗人毕竟是老于此道———这“道”既是人生之道,也是作诗之道———的人了,他明白:人生到此,不宜大放悲声,只宜别求排遣;诗写到此,不宜直线而下,只宜别求曲径———否则,人也无趣,诗也无味。于是乎,他别转头留意起“舟人”(船主人)来了:同样是“舟中”,同样是“去”远方,这船主人却是挟(携)着妻子儿女,以船为家,任凭风吹浪打,终日天伦团聚、其乐融融;在他看来,这“舟”可一点儿也不“孤”,这“出游”可一点儿也没什么“愁”。
此情此景,真不能不令诗人“羡”杀。当然,在这一“羡”后面遮掩着什么,读者自是不会不知。不过,这一层遮掩的布幛,还是不挑破为妙———诗人正在把自己浸入“羡”中以求排遣、说不定还有着“并州是故乡”之类的幻觉呢,我们又何必为求深刻而去刺穿诗人的心底呢?
有了第一首的经验,再来看第二首,当我们读到前二句诗人说自己身向西行,风却朝东面方向吹去,吹着他的心飞回家去时,自然也不会指望下文是什么倾吐思念之苦了;但尽管如此,诗的后二句,仍然是出人意表的:诗人心飞回家中,不是出于想念亲人,却是为了瞒过家人;他请(凭,请)东风切莫去摇撼自家庭院前的大树,因为家人若辨出了风向,必定要为自己受阻于风而忧心忡忡———与其如此,还是不惊动他们为好,他们已经担惊受怕不少了,就让他们以为自己一帆风顺、从而安心入梦吧!当然,这里的“恐被家人知”也是一层布幛,不过,如果性直的读者又要挑破它,我们只得再提醒一遍:让他自以为已经关怀到了家人吧,他正要在这种幻觉中得到满足,你又何必说破底蕴,让他为这种关怀的可望不可及而忧伤呢?
陈衍《石遗室诗话》称江湜的诗“寻常命笔,每首必有一二语可味者”。这两首诗的措辞无甚奇,可算是“寻常命笔”之典型,但不仅其巧思“可味”,如上所说;而且前一首每句都有一“舟”字,后一首每句都有一“风”字,含义却不尽相同,也着实“可味”:前一首,首句之“舟”是虚,二、四句之“舟”是实;后一首,一、四句之“风”在眼前,二、三句之“风”在想象中;前一首,二、四句同是实在的“舟”,却一个载“我”飘泊,一个是“舟人”的安乐窝;后一首二、三句,前之“风”携我心去,我当谢之,后之“风”欲撼我树,我又憾之。诗是“寻常命笔”,这二组相同的字却不是“随意命笔”,这分明是诗人着意安排的文字游戏———他大约也只能沉浸于这种游戏中,才能排遣其孤独之苦、思乡之情。
(沈维藩)
彦冲画柳燕
江 湜
柳枝西出叶向东,此非画柳实画风。风无本质不上笔,巧借柳叶相形容。笔端造化真如此,真宰应嗔被驱使。君不见昔年三月春风时,杨柳方荣彦冲死,寿不若图中双燕子!
【赏析】
彦冲,即刘彦冲,字咏之,原籍四川,寄寓吴门,是清代著名画家,工山水人物花卉。江湜乃其生前友好。彦冲殁后,诗人有多篇悼亡之作,本诗也是其中之一,赞叹画家的奇绝天分之后,又慨叹其年寿不永。
诗的前四句赞叹画家的才情。从题目可知,直接咏写的对象乃画家遗留的柳燕图,画面是春柳春燕。前四句未及燕子,主要就柳叶下笔,但并不是咏写画面的柳条如何娇媚,而是渲染画家借有形的柳摹写无形的风这一奇巧构思。“柳枝西出叶向东”,点出枝的伸展方向与叶片的张开角度不谐;“此非画柳实画风”,点出枝叶东西异向的秘密。“风无本质不上笔,巧借柳叶相形容”,点明风本无形,只有借助有形的柳才能表现出来,这颇合艺术实际,不愧为画家的知己。美学家王朝闻先生对中国飞天的造型很感兴趣,认为我国古人借人物衣褶飘飘的形象表现凌空飞舞的情景,比西方在裸体的天使背上直接画出翅膀表示飞行显得更巧妙、更合理。图画作为造型艺术,很难表现抽象的事物,只有凭借巧妙的构思,才能在有形的物象中表现深层的寓意和难以状写的事物。这一评赏也透露出诗人的细心,如果他是马马虎虎的观众,怎能看出枝叶异向这一细节来?唯其既是内行,又很细心,这才能体味出画家友人的匠心所在。而其画家友人又确实精细,巧妙地摹写出常人难以表现的内容。
诗的后五句惋惜画家的早逝。全诗咏写柳燕图,前四句侧重写柳,显示画家的才情;后五句侧重写燕,喻写画家的短命。画家的去世,本是病夭,诗中却说成是由于天公的妒忌。“笔端造化真如此,真宰应嗔被驱使”,承上启下,既突出了画家才情之巧,又刻画出天公的妒意,暗点画家的死因。“真宰”,主宰世界的上苍真神。友人的死本是极哀苦之事,将友人之死看作触天公之忌,则使怀友的哀伤稍得慰藉,并对友人的才情作了进一步的推许。引起“主宰”的嗔怒而死,岂不比寻常的去世浪漫得多,动人得多?尽管如此,丧友的悲苦仍难以压抑,后几句便慨叹友人死在春风三月时,寿命竟比飞燕还短。一推之后又一挽,点明不平凡的死也不能令人平抑愤懑,造物的不公委实令人心痛。即或“真宰”不怀妒忌,但不赐才人长寿,岂不也引人不平?可叹世上的事难得完满,有寿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寿。天公何以如此不仁,不肯令人世多一些美满呢?的确令人怅叹。诗虽收束了,诗人的心潮却并未平伏,而且引得读者也泛起感情的波澜,在品味人生与造化的神奇与复杂。人寿有尽,人生无涯,辞世者能活在友人的心中,也算是寿命的延伸吧?人生果能得到知己,岂独生前满足而已;知己又何必生于同时,才人的作品能勾起后人的怀想,不也是生命的延续吗?
诗人与画家相知极深,相知的纽带正在于画家的作品。诗人有多首诗作追悼亡友,而且都与画幅相关,除本篇外,另如《典衣买彦冲画一幅赋诗解嘲》、《彦冲画两雁为稚苹所藏邀余题诗》等,莫不如此。在这种深深的哀伤中,实也有自挽之意,犹言友人虽然去世,他的作品还能被我赏爱;自己百年之后,是否有此幸运呢?他临终遗言,谓碑碣应刻“清故诗人江弢叔之墓”,仅想以诗名传后,除有对生平沉于下僚,郁郁不得志的愤慨外,主要是想凭诗作与后人结为隔代知己。这种心理,文学艺术家多有之。苟有知我者,穷达何由挂怀,寿命长短又何必计较呢?惟其不敢肯定后世定有知己,这才在心中有所郁闷,对友人的早夭格外伤感。读此诗,诗人的追悼怀念之情,实不仅令人想到他与画家的友谊,而能引发读者深沉的人生感慨。
(张永芳)
南台酒家题壁
江 湜
忽忽青春客里休,半生赢得一生愁。
与人会饮从沉醉,是处无家且浪游。
海气夜迷灯火市,江风凉入管弦秋。
不知一枕羁人梦,更上谁家旧酒楼?
【赏析】
诗作于咸丰五年乙卯(1855)。这年,作者客居福州,为个人穷愁潦倒无限伤感。此际应友人之邀登酒楼会饮,—腔心事,奔涌而出,遂成此篇即兴之作。南台,在福州南门外,临闽江,人家栉比鳞次,市面繁华热闹。这喧嚷嘈杂的闹市,反而使心绪不佳的诗人倍添客游的困顿落寞之感。全诗一气呵成,紧紧围绕一“愁”字下笔,将羁旅惆怅、仕途坎坷的悲慨,抒写得淋漓尽致。
从全诗结构看,不同于一般七律那样以起、承、转、合为序,而是呈环状结体,前二联由离愁写到会饮,后二联又由会饮回到离愁。诗以离愁起,也以离愁终,将一腔“愁”绪,尽吐于词表。
先看前二联,由自己半生浪游,写到这次又在客中应邀登上酒楼会饮。“忽忽青春客里休,半生赢得一生愁。”意谓自己的大好年华,全在天涯羁旅中度过,看来此生再也无望定居享乐了。“客里休”,在作客岁月中消磨尽净;“忽忽青春”既是说青春易逝,更是说自己从未体验过青春的欢乐,竟在不知不觉中进入多愁善感的中年。此时诗人已34岁,三应乡试不中,又家世贫寒,生计维艰,郁郁情怀,怎能品尝到人生的幸福?“半生赢得一生愁”,谓自己忽忽而过的青春时期,早已品尝到他人一生所遇的愁苦;又可谓自己前半生的困顿,已预示着一生的潦倒。无论如何,诗人饮酒时满腹愁肠,欲借酒消愁,更因酒添愁。“与人会饮从沉醉,是处无家且浪游。”承“愁”意,谓自己既已愁肠纠结,何妨应人所邀,参与会饮,借酩酊醉意麻痹身心,暂得排遣;虽说这里并不是自己的故乡,但自己已然处处无法安居,又何妨暂且在这里浪游,消磨岁月?“是处”,到处。“从沉醉”、“且浪游”语似旷达,实则更显深挚缠绵。倘若诗人真能化解愁肠,何必借酒麻醉自己?倘若诗人真想浪迹天涯,又何必计较家在何处?“从”与“且”似不甚在意,实念念在兹;由他去罢的怅叹,实则是对身世际遇的深深遗憾。诗人内心并非死水微澜,而是激荡难抑,越是不欲放纵驰骋自己的情怀,反越有蓄积反弹的张力;越是不想计较自身的处境,反而更强烈地显示出对自身处境的不满。只是作客在外,应人之邀,不便于过多表白自身的不平而已。
再看后二联,由会饮时的感受,又回到对客游在外的清醒意识。“海气夜迷灯火市,江风凉入管弦秋”,是对南台酒家夜饮情景的叙写,系凭窗远望之所见:近处,人家栉比,灯火点点,氤氲烟岚,迷蒙市面;远处,江风习习,秋凉浸骨,管弦声声,袅袅呜咽。此时此际,酒入愁肠愁更愁,别家浪游的客子,怎能不格外思家念亲?但是,自己早已到处为家而又处处无家,此生的归宿又在哪里?“不知一枕羁人梦,更上谁家旧酒楼”,由眼前的会饮,念及日后的浪游,意谓今夜将醉倒在南台酒家,以后又将醉倒在哪里呢?自己既难以逃避羁旅生涯,谁又能估量自己会飘零何方?结尾与开头应合,都写浪游生涯,开头说的是自己的青春岁月全在客中度过,后半生恐也将继续到处作客;结尾云,自己今日在此地暂留,谁知今后又会去何处客游?如果说有所区别的话,结尾似更怅惘,更无奈,更茫然。同样,后二联的开头一联说的也是会饮的感受,也比上一联更深沉,更缠绵,更真切。它明是写景,实寓情于景,抒发了欲超脱实无奈的情怀。上联已点明内心愁绪过多,只得借酒消释,此联云饮酒之后,愁绪并未得到开解。所见夜市灯火之“迷”,实是心境之迷蒙;所感吹送管弦乐声的江风之“凉”,实是对改变处境已感绝望之悲凉。迷蒙寒凉的不仅是客观景物,更是诗人此时此地的内心思绪。所以,诗人才不能不由衷地对自己今后的生活道路不抱任何好转的期望,一切都付之于无可改变的命运。这当然也是一种不平,一种抗争,却只是消极的承受,失望的挣扎,是对既定命运的愤懑与无奈。
诗人的一生是不幸的,靠朋友帮助才捐了个九品县丞之职,高才充贱官,直至郁郁而终。他不能不向命运低头,因为凄凉的境况非自身所能改变。他赖以维持内心自尊的,只有自己的才华,自己的感情,自己才华与感情的结晶———诗歌。其遗嘱云,碑碣上只写“清诗人江弢叔之墓”,仅以诗人自称。这并非自谦,而是自傲,是自信其诗能在诗坛占一席之位,是自慰其诗能弥补终生困顿的身世际遇。诗人既有“一生愁”,也有一囊诗,诗就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就是一首诗。诗是人生的物化,人生是诗的展开。没有得志的人生是不幸的,而没有诗的人生更为不幸。诗人的确可以自傲自慰,因为他毕竟为人间留下了诗的印记。
后人对其诗评价颇高,陈衍《石遗室诗话》云:“弢叔诗力深透……近体出入少陵,古体出入宛陵,而身世坎壈,所写穷苦情况,多东野、后山所未言,近人则郑子尹、金亚匏未能或之先。寻常命笔,每首必有一二语可味者,咸同间一诗雄也。”金天羽《答苏勘先生书》云:“弢叔……创坛坫于江海上,独吟无和。吴中文字绮靡,弢叔独以清刚矫之浓嫭,曲折洞达,写难状之隐,如听话言。”其坎坷飘零的一生,成为其诗作的温床,谁说命运对诗人是无情的呢?也许这正是造物主在更高层次上的公正无偏吧。
(张永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