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遵宪
【诗人小传】
(1848—1905) 字公度,广东嘉应州(今梅州)人。光绪举人,历任驻日、英参赞及旧金山、新加坡总领事。后官湖南长宝盐法道、署按察使,参加戊戌变法,奉命出使日本,未行而政变起,罢归。论诗主张“我手写吾口”,要求表现“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其诗长于古体,形式较多变化,语言也较通俗。前期作品对帝国主义侵略和清政府统治集团的腐朽颇多暴露,体现出改良政治的要求。晚年之诗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派持反对态度。有《人境庐诗草》、《日本国志》、《日本杂事诗》等。
今 别 离(四首)
黄遵宪
一
别肠转如轮,一刻既万周。眼见双轮驰,益增中心忧。古亦有山川,古亦有车舟。车舟载别离,行止犹自由。今日舟与车,并力生离愁。明知须臾景,不许稍绸缪。钟声一及时,顷刻不少留。虽有万钧柁,动如绕指柔;岂无打头风,亦不畏石尤。送者未及返,君在天尽头。望影倏不见,烟波杳悠悠。去矣一何速,归定留滞不?所愿君归时,快乘轻气球。
二
朝寄平安语,暮寄相思字。驰书迅已极,云是君所寄。既非君手书,又无君默记。虽署花字名,知谁箝缗尾。寻常并坐语,未遽悉心事。况经三四译,岂能达人意!只有斑斑墨,颇似临行泪。门前两行树,离离到天际。中央亦有丝,有丝两头系。如何君寄书,断续不时至?每日百须臾,书到时有几?一息不相闻,使我容颜悴。安得如电光,一闪至君旁!
三
开函喜动色,分明是君容。自君镜奁来,入妾怀袖中。临行剪中衣,是妾亲手缝。肥瘦妾自思,今昔得毋同?自别思见君,情如春酒浓。今日见君面,仍觉心忡忡。揽镜妾自照,颜色桃花红。开箧持赠君,如与君相逢。妾有钗插鬓,君有襟当胸。双悬可怜影,汝我长相从。虽则长相从,别恨终无穷。对面不解语,若隔山万重。自非梦往来,密意何由通!
四
汝魂将何之?欲与君追随。飘然渡沧海,不畏风波危。昨夕入君室,举手搴君帷。披帷不见人,想君就枕迟。君魂倘寻我,会面亦难期。恐君魂来日,是妾不寐时。妾睡君或醒,君睡妾岂知。彼此不相闻,安怪常参差!举头见明月,明月方入扉。此时想君身,侵晓刚披衣。君在海之角,妾在天之涯。相去三万里,昼夜相背驰。眠起不同时,魂梦难相依。地长不能缩,翼短不能飞。只有恋君心,海枯终不移。海水深复深,难以量相思。
【赏析】
光绪十六年(1890),黄遵宪在伦敦任驻英使馆参赞,以乐府杂曲歌辞《今别离》旧题,分别歌咏了火车、轮船、电报、照相等新事物和东西球昼夜相反的自然现象。诗人巧妙地将近代出现的新事物,与传统游子思妇题材融为一体,以别离之苦写新事物和科学技术之昌明,又以新事物和科学技术之昌明,表现出当时人在别离观上的新认识。因此,《今别离》既是乐府旧题,又反映了今人———近代人别离的意识,是当时“诗界革命”和黄遵宪“新派诗”的代表作品。
从结构上看,四诗各自独立成篇:首篇写轮船、火车载人远去;次写抵达异域后,以电报向家人报告平安;三写寄相片以慰离愁;四写思妇,欲梦佳期,而东西球昼夜相反,眠起不同,佳期难梦。但在内在逻辑上,四诗又一线贯穿,首尾相衔,是一组小型组诗,表现了“今别离”的特点和近代人相思别离的全过程。
古、今别离的不同,首先在于别离时所用交通工具的不同。不同的交通工具所激发的离情别绪,就有快慢、浓烈、强度和类型的不同。第一首咏火车、轮船,即以古代车舟反衬,以当今火车、轮船的准时、迅速,表现近代人离情别绪的突发与浓烈。全诗的核心是一组对比———
古亦有山川,古亦有车舟。车舟载别离,行止犹自由。
今日舟与车,并力生离愁。明知须臾景,不许稍绸缪。
其中有发车之准时:“钟声一及时,顷刻不少留”。有马力巨大的“万钧柁”,不畏打头石尤风,决无“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之可能性。其迅疾:“送者未及返,君在天尽头”,“望影倏不见,烟波杳悠悠”。故其离情,既不似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之缓慢;更无郑谷“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之从容,倏忽之间,人已不见,此时便只能有一个“快乘轻气球”(海上飞艇)的愿望而已。
既已别离,辄起相思。相思何以慰———朝寄平安语,暮寄相思字。遂过渡到咏电报的第二首。
“朝寄”、“暮寄”,寻常家书而已。但驰书之快,迅疾如电,又与通常家书不同。其不同处有四:一非君手书;二无君默记;三无亲昵语;四经“三四译”,已难尽人意———实是近代电报通讯的特点,以思妇的口吻道出,又贴切、自然而有新意。更有甚者,“只有斑斑墨”以下六句,诗人竟以南朝乐府民歌中谐音双关的艺术手法,以斑斑墨、门前树及江南水乡常见的藕与丝,来描写与电报有关的电讯器材和电讯设施。“斑斑墨”,写的是电码;“两行树”,写的是电线杆;“中央亦有丝”,借莲藕之丝写电线中央的铜丝;“两头系”,写的是相隔万里之遥的两座电讯大楼。藕断丝(谐思)连,仅是谐音比喻;而电线丝却真的能传递相思之情,这比藉丝之喻又进了一层。整首诗以思妇接到远行丈夫电报来驰骋想象,展开内心独自,把相思之情与电报的特点高度融合在一起,如刘燕勋所说:“结想俱匪夷所思,直入化境矣。”
别离愈久,思念愈切,慰尔相思,除电报外,还寄来照片———开函喜动色,分明是君容。遂又写照片。
古代别离,虽朝思暮想,却不能面见。经过长时间的别离,倘若“今日见君面”,则一定是夫妻重逢,“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那时的通讯往来,常常是片言只语,雁字鱼书而已,感情的表现形式也仅是“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或“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虽有“画图省识春风面”的方法,却从不用在“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上。近代则不同,因为出现了照相术,故能见照片上的“君面”,虽然不是真的相逢。不过,即使把“君”的照片与自己的照片悬挂在一起,以便“汝我长相从”,但实际上仍隔着千山万水,别恨无穷。或者不如说,由于收到“对面不解语”的照片,反更易惹起自己一股浓浓的相思离别之情。于是,此首便由“自非梦来往,密意何由通”转入第四首。
思妇收到电报,怨无寻常并坐语,况经三四译;收到照片,恨对面不解语,仍觉忧心忡忡,自觉“密意”难通,于是寄希望于“梦”。忽然,她又想到,由于“君”与“妾”之间“相去三万里,昼夜相背驰”。昼夜既相背,眠起即不同,“恐君魂来日,是妾不寐时”。妾处“举头见明月”,君处“侵晓刚披衣”。彼此既不相闻,故“魂梦难相依”。连梦也做不到一块,这比起以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时此”,相思可以“梦佳期”的张九龄,以及自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苏东坡来,不仅“以至思而抒通情,以新事而合旧格,质古渊茂,隐恻缠绵”,且确是咏古人未见之物,发古人未发之情,“辟古人未曾有之境”(陈三立语)。
这组诗的佳处,自然还不止以上所说,诗人以其深厚的古典诗歌修养,将新事物成功地融入古典诗歌的氛围中,也是本诗的特点之一。不过,那些弥漫着古色古香的诗句,在本诗中只起着“旧瓶”的作用,未能与其所装的“新酒”媲美,所以,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多说了。
(曹 旭)
上岳阳楼
黄遵宪
巍峨雄关据上游,重湖八百望中收。
当心忽压秦头日,划地难分禹迹州。
从古荆蛮原小丑,即今砥柱孰中流?
红髯碧眼知何意?挈镜来登最上头!
【赏析】
光绪二十三年(1897)六月,黄遵宪赴湖南长宝盐法道任,途经岳州,登岳阳楼,忽然看见几个红髯碧眼的洋鬼子拿着望远镜也在楼上,他想起岳阳楼、洞庭湖乃至长江上下游大片地区都被划入英国的势力范围,不由感慨系之。沉重的历史感和现实感,使诗人登楼眺远,感而作此。
“巍峨雄关据上游,重湖八百望中收”,登上岳阳楼,望中所见,一关一湖,关据上游,湖围八百。岳阳楼是岳阳城的西门楼,扼据洞庭湖上游;而洞庭湖南为青草湖,西为赤沙湖,水涨时三湖合一为“重湖”。此以雄关扼据,八百里烟波写岳阳楼重要的地理形势,联系尾联,可以体会出诗人的军事和战略眼光。
当时,帝国主义侵略势力正由沿海向内地扩张,瓜分惨祸,迫在眉睫。颔联上句“秦头日”用潘永因《宋裨类钞》之典,该书载南宋谢石善拆字,曾拆“春”字“谓秦头太重,压日无光”,以讽刺秦桧擅权。此句下诗人自注:“近见西人势力范围图,竟将长江上下游及浙江、湖南指入英吉利属内矣。”“荆蛮”原指古代楚地的蛮人,岳阳楼属楚,故此语不算离题。但这里可见,沉沉地压在诗人“当地”的“秦头日”,正是帝国主义侵略势力的象征。下句中的“禹迹州”,指大禹所划分的九州,这是历史悠久的神州版图,帝国主义虽然妄想着“划地”,但具有巨大的历史和民族凝聚力的中国,它们毕竟是“难分”的!这二句,表现了诗人的现实忧虑和民族自信心,有着不可忽视的思想意义。同时,在字面上,它们又不脱“上岳阳楼”:上了高楼,故觉日低压人;远望重湖,乃发湖虽大而不能分开禹迹州之叹(洞庭湖南北皆属九州中的荆州,湖将荆州划为今湖北、湖南二部分)。以不动声色之笔,写出深沉的思虑,这也体现了诗人深厚的古典诗歌素养。
颈联的上句,化用《诗经·小雅·采芑》之语:“蠢尔荆蛮,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荆蛮,原是楚人的蔑称,这里借一“蛮”字,比喻帝国主义诸“蛮夷”,又借古老的《诗经》为证,轻蔑地说列强从古以来都是小丑而已。但既然只是小丑在跳梁,又何以中国被它们欺凌到这等地步呢?于是,下句便直逼而出:值此危难之局,谁是当今中流、力挽狂澜的俊杰之士、砥柱之材呢?原来,列强的猖獗,全是由于中华无人之故!这是对无能的清政府的激愤指责。当然,此句在激愤的语气中,又包含着诗人英雄自许之意,与康有为的“眼中战国成争鹿,海内人才孰卧龙”(《出都留别诸公》)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这句的主要情绪,从诗的上下文看,还是以愤慨为主,诗人纵然是英雄自许,也是个无用武之地的英雄。
正因为眼下中华无人(当然是执政者中的无人),所以在尾联中,一个洋鬼子就神气活现、大模大样地“挈镜”(带着照相机)登上了岳阳楼的最高处。“红髯碧眼知何意?挈镜来登最上头。”这二句,从诗的外表(结构)看,是律诗的“合”处,也点醒了诗题;但从诗的内在情绪看,则是紧承着第六句:中国无抗御外侮的“砥柱”,所以“知何意”即居心叵测的鬼子,便能够登上了岳阳楼———不,毋宁说是古代中国———的“最上头”,他们将肆无忌惮地拍下照片,他们或许会以为,这照片中的神州大地,有朝一日就是他们的囊中物;而中华若再无人,则洋鬼子的妄想,也不无成为现实的危险!关于尾联,诗人有自注云:“是日有西人登楼者。”这些西人,可能只是旅游者,拍照也可能只是留念。但在警惕而敌忾的诗人眼中,这些红胡子、绿眼睛,就是侵略势力的象征,他们的“挈镜”,也成了窥伺的举动。这里,诗人高度的时代敏感又一次体现了出来,同时,字面上“知何意”的含蓄表达,也同样体现了他的浑成的古典修养。
登高兴怀,本是传统的题材,但诗人将“红髯碧眼”与雄关古楼剪辑在一起,且始终以民族仇恨的眼光注视他们,不仅点明了全诗的感慨之由,丰富了画面的动感和色彩,更给伤时、报国的内容,赋予了强烈的时代气息和突破传统的新意。
(曹 旭 沈 价)
日本杂事诗
黄遵宪
拔地摩天独立高,莲峰涌出海东涛。
二千五百年前雪,一白茫茫积未消。
【赏析】
黄公度多年担任清朝驻日、英等国的外事职务,在他记叙异国风情的众多篇什里,多有优秀的山水诗。如他随何如璋出任驻日使馆参赞时写的二百首《日本杂事诗》,写及日本奇山秀水的,就时见珠玉于毫端。
这首七绝是《日本杂事诗》中的一首,写的是日本最高的山峰富士山。诗后面附有作者小识:“直立一万三千尺,下跨三州者,为富士山,又名莲峰,国中最高山也。山顶积雪,皓皓凝白,盖终古不化。”为了突出它的高峻,诗人劈头连用“拔地”“摩天”“独立”三个短语,渲染出富士山伟岸巍峨、令人“高山仰止”的气势。
然而,富士山之所以能成为日本的标志、日本的骄傲,并不仅仅因为它高入云霄,还由于它美。它作为一座长年酣睡的火山,以标准的圆锥形唤起人们的美感,赢得人们的赞叹。人们惊叹它的周正,它的完美,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美称它为“莲峰”。黄遵宪借这个美称作比喻,赞美它“莲峰涌出海东涛”。这个诗句,不但标明了“莲峰”的方位(在东洋),而且用一个“涌”字赋予“莲峰”以动势,仿佛富士山就是从东洋海面上长出来的一朵新荷,它还要“日高日上,日上日妍”(李渔《李笠翁一家言·芙蕖》)。如此以动写静,更显得富士山卓然兀立,高标独秀。除此之外,富士山之所以具有动人心魄的魅力,还在于山顶那不销不融的皑皑白雪,银装素裹,在蓝天红日的映衬下分外娇娆。诗人有意连用两个夸张,从时间上讴歌这积雪的亘古不化(“二千五百年前雪”),从空间上赞颂这积雪的广大无垠(“一白茫茫”),揭示出富士山不唯高大、美好,而且纯洁、永恒。高是体,美是形,纯洁永恒才是富士山的神。日本人视富士山为圣山,更主要的是出于对后者的景仰。
黄遵宪作为“诗界革命”的倡导者,大胆打破旧樊篱,把外国山水也剪裁入诗,而且敢于“扫词章家一切陈陈相因之语”(《与梁启超书》),寥寥二十八个字,便将富士山写得形神兼备、气势感人。这就不仅可见作者心胸的广大,也可看出诗人技巧的不凡了。
(洪 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