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
【诗人小传】
(1785—1850) 字元抚,一字少穆,晚号竢村老人。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嘉庆十六年(1811)进士,曾任湖广总督、两广总督。道光十九年(1839)赴广东查禁鸦片,同时筹备海防,多次击退英国侵略军的挑衅。鸦片战争爆发后,投降派乘机对他加以诬害,被革职后第二年充军新疆。后复起用为云贵总督。其早期诗多为官场酬唱之作。鸦片战争后,诗情勃发,风格大变,尤其是遣戍新疆之后作品,表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有《云左山房诗钞》等。
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
林则徐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 [1] 。
戏与山妻谈故事 [2] ,试吟断送老头皮 [3] 。
【赏析】
一八四〇年发生鸦片战争,英国用兵舰大炮轰开了古老中国的大门,清朝道光皇帝吓破了胆,匆忙割地赔款,签订不平等条约,并将坚决禁烟、抗击英军的林则徐贬戍新疆伊犁。道光二十二年(一八四二)八月,林则徐自西安启程赴伊犁,临行前作此诗留别家人。
这首七律诗前三联的写法,很像在告别时与家人话衷肠。开头两句说:我能力低微而久当重任,久已感到精力疲惫,要继续全力以赴地操劳政事,以我这样的衰朽之身,肯定是难以支持了。此时林则徐已是五十七岁的垂暮之年,平淡的话语中隐隐透出一场大风暴后他那种疲乏而低沉的心绪。然而,作为一个政治家,决不以个人的进退荣辱萦怀,于是,他话锋一转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想到了春秋时著名宰相郑国大夫子产,因实行政治经济改革,遭到国人诽谤,子产说:“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这才是一个政治家应有的品格啊!林则徐自励道:倘使有利于国家,我可以用生命作奉献,怎能因为是祸就避开,是福就争取呢?
第二联这两句诗含意很丰富。一,是指目前贬戍伊犁事。从同时写的另一首留别诗“休信儿童轻薄语,嗤他赵老送灯台”句,表明有人说他此次远戍,将如俚谚所云“赵老送灯台,一去更不来”,诗人在这里向家人表示,即使是祸,自己也在所不辞。二,表明自己过去所作所为,主要指禁烟和抗击英军,也都是从“利国家”“不避祸福”这一宗旨出发的。三,对未来,自己也将一如既往,不改爱国初衷。写此诗后数日,林则徐《致姚春木王冬寿书》说:“自念祸福死生,早已度外置之,唯逆焰已若燎原,身虽放逐,安能委诸不闻不见?”这段话正可作为这两句诗意最好的注脚。实际上这一联诗集中体现出林则徐的一生为人。据说作者生前最喜爱自己这两句诗,经常听到他嘴边吟诵有词,乃至身后被其子写入讣告之中。林昌彝《射鹰楼诗话》评曰:“盖文忠公矢志公忠,乃心王室,故二句诗常不去口。”
林则徐在启程远行时,向家人倾诉衷肠,无非是希望得到理解与谅解。接下来,他进一步设法解除家人对他此行的担忧。于是诗笔又一转,转而宽慰家人说:“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林则徐严厉禁烟和坚决抗敌,本是爱国壮举,未获朝廷封赏,反而得到充军伊犁的处分,自是天下不平事。为什么林则徐反而表示感谢皇帝对他处分的宽厚呢?封建政治是很可怕的,朝廷内派系斗争复杂,作为朝廷重臣,怎能像一般文人随便发牢骚呢?在这方面正表现出林则徐作为一个政治家的深沉。况且,中国士大夫在不得意时还会学陶渊明的榜样。陶渊明《归田园居》云:“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林则徐说的“养拙”,也相当于陶渊明的“守拙”。所以,他故作轻松地对家人说:我这个做官缺乏才干的人,此次至伊犁去,有时间“开荒南野际”了,对我来说,当一名戍卒不是更适宜么!最后,诗人大概为了让悲悲切切的离别场面变得轻松一点吧,他想起了苏东坡为人的风趣旷达。诗人于此诗尾联作“自注”云:“宋真宗闻隐者杨朴能诗,召对,问:‘此来有人作诗送卿否?’对曰:‘臣妻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吟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上大笑,放还山。东坡赴诏狱,妻子送出门,皆哭,坡顾谓曰:‘子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一首诗送我乎?’妻子失笑,坡乃出。”林则徐想:此时自己也要效东坡故事才是,于是他“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了。为了安慰家人,冲淡巨大的悲痛,林则徐是用强作玩笑的戏语来同亲人告别的。
这首告别家人之作,国事家愁,几重感情交织,在儿女情长的脉脉温情中,透出一种雄健豪劲的英雄气。作为一个谪臣,语气平和,不作牢骚语,于旷达幽默之中,隐隐蕴含着压抑不下的忧患意识,颇见这位近代政治家的个性、心胸和风度。
(铁 明)
注 释
[1].养拙:犹言藏拙,有守本分、不露自己的意思。刚于:正好以。
[2].山妻:对自己妻子的谦词。故事:旧事,典故。这里指杨朴的故事。
[3].老头皮,就是老头儿。
出嘉峪关感赋 [1] 四首(其一)
林则徐
严关百尺界天西 [2] ,万里征人驻马蹄 [3] 。
飞阁遥连秦树直 [4] ,缭垣斜压陇云低 [5] 。
天山巉削摩肩立 [6] ,瀚海苍茫入望迷 [7] 。
谁道崤函千古险 [8] ?回看只见一丸泥 [9] 。
【赏析】
以销烟和反侵略炮火拉开中国近代历史帷幕的林则徐,尽管威震东南海疆,令当前的侵略者无可奈何,但他自身却又无奈于背后朝廷的畏葸怯懦。于是一八四〇年九月被革职问罪,一八四一年六月被充军伊犁。经过途程漫漫的跋涉,次年十月抵达嘉峪关。面对这依山而建、居高凭险的西北要塞,激荡着东南烽火的老将胸襟,顿然更加壮阔起来。同题之下,挥洒出四篇“风格高壮”的七律。这是第一首。
四首诗侧重点各自不同。二、三两首着重于同嘉峪关相联系的历史内涵的延展;第四首抒发“我来别有征途感,不为衰龄盼赐环”的牢落抑塞之情和时局家国之忧。而这第一首则完全以嘉峪关本身为观照对象,描绘雄伟壮阔的自然形胜。
诗家无论怎样写景,都须从一定的视点出发。许多诗往往通过视点的转换,展示不同的景致或侧面。如王维著名的《使至塞上》一诗中,“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视点就不同。这样做,是为了写出景致的丰富多姿,以避免枯窘单一。但这首诗的特点,却恰恰在于从同一视点上,写出对象雄伟壮阔的丰富性来。全诗唯一的立足点,乃在“万里征人驻马蹄”一句。首句“严关百尺界天西”,以突兀峭拔之笔,开篇即推出挺耸雄奇的主体对象。“界”字极有力度地点出其作为通向西北关隘的险要位置。不仅如此,这一句还具有两重含意:一是说明“驻马蹄”的原因———“万里征人”被百尺“严关”的险峻所吸引;二是说明“驻马蹄”的位置———在百尺“严关”之上。后者尤其重要,因为它规定了全诗的艺术视点。视野的开阔辽远,以及所由体现出的雄奇浑莽的艺术风格,都是由此决定的。
但视点相同,并不等于视角相同。“严关百尺”之上,确定了耸出群峰之上的“高”视点。而立足于此,却可以有三百六十度的视角范围。作者驻足“严关”,四方周流。“飞阁遥连秦树直”,那是回首来路的远景:脚下严关的楼阁遥遥连接于古秦中地区直立的树木。这里同时写出作者视线向来路渐伸的动态,对那马蹄踏过的途程似表现出诀别之际的几缕眷顾之情。“缭垣斜压陇云低”则是近景的铺展:同严关相连而回旋盘绕于峰峦之上的万里长城压低了陇地的云烟。“斜压”两字极传神,一方面写出了作者的视角的转换,视线从前句向秦地的纵向平伸转为向周围山势、城垣、云烟等环境的横向俯视;另一方面又写出了周围环境的三重层次:“云烟”被“缭垣”“斜压”,是句面上的两重层次,而“严关”又高出“缭垣”,是句外的第三层。“云烟”、“缭垣”逐层烘托了“严关”之高,暗中逆挽首句的“百尺”两字。
如果说颔联两句的视角转换主要表现于同一方向上的俯仰之间的话,那么颈联则是一百八十度的方向改变了。作者转过身来,目光向前路驰骋,变得更纵深辽远。他仿佛看到,高峻的天山群峰耸拔,似同脚下的严关比肩而立,横亘的瀚海大漠浑阔苍莽,无边无际,令人迷惘。这当然是“视通万里”的想象之笔。之所以这样去写,从全诗的主要对象而言,高耸的嘉峪关雄视千里,乃在比衬之中,写出嘉峪关横扼西北通衢的险要,诗境更为阔大雄浑。从作者自身而言,那正是他被充军的地方。虽久闻“天山”、“瀚海”之名,终为未历之境,前路该如何呢?一个“迷”字当含有这重人之常情的疑虑。而且,自己充军的前景不也同样凄迷吗?这又是深入一层的意蕴。
颔、颈两联同一视点上不同视角方向的着笔,主要从首句“界天西”的“界”字出发,表现为以嘉峪关为界的内、外两个方向的展开,在雄峻阔大之中显出这座西北边关的险要。而天下险关素称“函谷”为最。但函谷关乃狭小逼仄之险,“一丸泥”即可堵塞,以嘉峪关返观函谷关,两者迥然不同。末联“谁道崤函千古险,回看只见一丸泥”,用函谷关的狭仄,反衬嘉峪关的雄壮阔大。
天下名隘险关不只函谷。之所以标举函谷作为反衬,其意遥深。雄壮阔大不只是全诗的境界与风格,而且是作者胸襟气度的展示。抵抗侵略而横遭贬谪的打击下,虽有不平的抑塞愤懑,但他并不像那些心胸狭小者一样,就此颓放潦倒。他对抵抗侵略的正义性有充分的自信,因而心胸仍是那样阔大,气势依然如此雄壮。唯其如此,嘉峪关才能够成为他意趣感通的审美对象,诗境才显得极为苍莽辽远。那“一丸泥”的轻蔑反衬,所突出的同时是一个爱国老将的人格。而豪气雄迈的百尺“严关”,在诗思审美移情的多重渗透下,也就具有了诗人主体形象的象征意义。
(魏中林)
注 释
[1].嘉峪关:在今甘肃嘉峪关市西七十里。明初置,为长城西端防守要塞,也是明清以来西北交通要道。
[2].严关:指嘉峪关。界:隔断。
[3].万里征人:作者自指。
[4].秦:今陕西一带。
[5].陇:今甘肃东部。
[6].天山:横贯新疆中部的大山。
[7].瀚海:西部戈壁大沙漠。
[8].崤函:崤山与函谷关的合称,这里主要指函谷关。位河南灵宝县西南,为战国时秦地故关。关城在山谷中,深险如函,素有天险之称。
[9].一丸泥:函谷关处山谷狭道中,古人形容其易守难攻,以一丸泥即可堵塞。这里以嘉峪关的雄伟对照,言其狭小。
戏为塞外绝句(之五)
林则徐
沙砾当途太不平,劳薪顽铁日交争。
车箱簸似箕中粟,愁听隆隆乱石声。
【赏析】
《戏为塞外绝句》共十首,为道光二十二年(1842)秋冬间林则徐赴戍新疆伊犁途中所作,这里选的一首,描写了坐车过戈壁滩的情景。据林则徐《壬寅日记》载:九月十五日,“自安西以西,路皆沙碛,往往数十里无水草,碎沙之下实有石底,车行戛戛有声。”又十九日,“出峡皆石路,且多自上而下,车颠甚”。此诗就是此段行程的真实写照。
“沙砾当途太不平”,首句直言戈壁滩上道途的艰阻。清人萧雄的《戈壁》诗云:“大漠连天一片沙,苍茫何处觅人家?地无寸草泉源竭,隔断邻封路太赊。”极言戈壁滩上的荒凉干渴,林则徐这首诗则集中描写戈壁滩上道途的不平。二句写车脚与车上铁片碰撞的情况,衬托出道途的不平。“劳薪”,代指车脚。据《晋书·荀勖传》载:“荀勖在帝座进饭,谓在坐人曰:‘此劳薪所炊。’帝遣问膳夫,乃曰‘实用故车脚’。”因为车子用来运载,而车脚最辛劳,用它作薪,所以称“劳薪”。“顽铁”则是指车上的一些铁制部件,“顽”字极言铁的耐撞击摩擦。本来,车脚和这些部分各有所司,不会发生接触,但由于路程的“太不平”,它们也被颠得磕磕绊绊,成天打架。此句承上启下,既补足了上句的“路”之不平,又引出了下句的“车”之颠沛。第三句“车箱簸似箕中粟”,乃直言车,以簸箕中上下翻动的粟米来比喻车箱震动的程度,令人惊心动魄。最后一句“愁听隆隆乱石声”,则由车又写到车中人。此句看似浅,其实不然———诗人之“愁”,不因车箱之颠,而是因为耳边一直响着车辆冲过乱石时的隆隆巨响,可见,他对自身随车箱而颠已经习惯了,他所注意和忧愁的,乃是路程的不平,该到何时才能了结!
此诗若视作一首单纯的写大漠风土之作,当然亦无不可,林则徐本人的创作意图,或许也仅此而已。但读者若联想到他此时的经历,不免会生此联想:这狂颠的车箱,不正是颠沛中诗人的写照么?这“太不平”的沙砾路,不也正合着当时的世路情形么?而诗人不愁车箱,却愁路上的乱声,难道不是他夙具的胸襟使然么?诗人无意借诗为自己寄托什么,而下笔却自然写出了自己的襟怀,这比起那些刻意地追求寓意的诗来,不更耐人寻味而令人起敬么?
(管 林 沈 价)
戏为塞外绝句(之六)
林则徐
天山万笏耸琼瑶,导我西行伴寂寥。
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
【赏析】
这是一首咏景抒情的诗。首句写天山的雄伟壮观。新疆境内的天山,由数条大致东西走向的平行山脉组成,海拔多在三千至五千米,山峰终年积雪,所以又名雪山、白山。唐诗人岑参曾有“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天山歌送萧治归京》)的诗句,形象地描绘出天山群峰耸立、常年积雪的雄姿。而这里用“万笏耸琼瑶”来刻画天山,则更为形象,且能引起读者更多的联想。笏,是古代朝会时大臣所拿的狭长板子,形似一曲背老人。用“万笏”来形容天山,既状其山峰之众多而连绵,也状其山势之狭长而微曲。“琼瑶”,是洁白晶莹的美玉,用来比喻积雪,非常贴切。用一个“耸”字,点出了积雪的位置,是在天山群峰之巅。次句即景抒情。林则徐这次西行自然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出门一笑莫心哀,浩荡襟怀到处开。”(《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但面对“古戍空屯不见人,停车但与马牛亲”(《戏为塞外绝句》之七)的情景,寂寞、空虚之感自然会向他袭来。所以这第二句的意思是:高耸壮美的天山导我西行,并与我这寂寥之人为伴。山众且美,人少且空,形成鲜明对照,不免感到寂寥。
“我与山灵相对笑”,承接第二句“伴寂寥”而来。诗人面对“寂寥”的情景,无可奈何,似乎眼前的山灵面对自己含笑,自己也含笑对着山灵,“相对笑”三字,反映了诗人处于逆境中只能苦笑而已。第四句与一二句相照应,“满头”,既指山头,也指人头。“晴雪”,是晴天的积雪,格外洁白,语意双关,既指山上的积雪,也指头上的白发。这时诗人虽然豪情尚在,但壮志难酬,时不饶人,头上的白发与山顶的积雪一样,都难以消除了。语句平淡,而深含愤慨之情,引人深思。 (管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