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纾
【诗人小传】
（1852—1924） 原名群玉，字琴南，号畏庐、冷红生，福建闽县（今福州）人。光绪举人，任教于京师大学堂。早年参加过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政治活动。曾依靠他人口述，用古文翻译欧美等国小说一百七十余种，其中不少是外国名作，译笔也很流畅，对当时颇有影响。晚年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甚力，是守旧派代表之一。能诗画，有《畏庐文集》、《畏庐诗存》及传奇、小说、笔记等多种。
余每作一画，必草一绝句于其上。二年以来作画百余帧，而题句都不省记。强忆得三十首，拉杂录之（其一）
林 纾
蓦然失却碧芙蓉，云出山来白万重。
不管人间方待雨，只从天半作奇峰。
【赏析】
林纾的题画诗，以其清疏淡远的风韵，独步一时。陈衍《石遗室诗话》赏其诗境“在自然不假做作”；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揄扬其诗“尚清遒而不贵绮错”。读来诗情画意，沁人心脾；有的写得元气淋漓，意境高远；有的写得清新活泼，情趣盎然。
这首诗所题的画，是奇峰生于云端、直插半天。首句“蓦然失却碧芙蓉”，蓦（mò）然，忽然。碧芙蓉，指山。李白《望庐山五老峰》：“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可参证。金芙蓉，形容峰的秀丽和它披带的金色霞光；碧芙蓉，亦用以形容玉簪螺髻、含烟凝碧的峰峦。此句以空灵流荡之笔写青山突然被白云隐没。二句“云出山来白万重”，用笔狂恣，泼墨淋漓。他的另外一首题画诗：“白云势欲挟山奔”，与此句意象略似。大气磅礴，雄浑古郁，写出云海苍茫，乾坤混沌。三句“不管人间方待雨”，笔锋一折，将“人间”即下界与万重白云之上的境界相比照，构成明暗相间的色调，从翛然远举的九垓之上凭临下界尘寰：谷瞑林昏，乱猿悲啼，飘风猎猎，雨意正浓。这句乃是铺垫，以阴晦、灰濛的色调反衬下句所展现的雄奇瑰丽。四句“只从天半作奇峰”，笔酣墨饱，力透纸背。那峭拔剑立、丹崖翠壁的秀峰，出云海，凌重霄，直插苍穹，倚天自傲，高寒彻骨，睥睨尘寰。这是自然美、也是人格美的写照，狂恣地表现了作者那种孤高自许、目空尘俗的艺术个性。前人评论此诗：“寄怀幽远而寓意高深”，洵为定评。
（林 薇）
余每作一画，必草一绝句子其上。二年以来作画百余帧，而题句都不省记。强忆得三十首，拉杂录之（其二十四）
林 纾
回首琼河五十秋，当年雏发尚盈头。
柳花阵阵飘春水，逃学偷骑老牝牛。
【赏析】
当一个人步入黄昏岁月时，也许是出于对老境的自哀，抑或是出于对青春的眷恋，总不免要时时地忆念起儿时有过的一段段欢悦的光景。近代著名翻译家林纾的这首小诗，所言近乎于此。
诗作于1914年至1915年间，其时，林纾已是年近六十三岁的老人。他在完成了一幅画后，题上了此诗。时至今日，画已无从寻觅，诗却流传人口。
一般来说，题画诗的好坏，还在于要能传神地再现画中的精神，使人读罢对画中的情景了然于心，至少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诗中有画”。唯其如此，方才不失题画诗的旨趣。林纾是深谙此中道理的，故而在小诗中非常传神地描绘了春天的美景，着意刻画了一个既天真可爱，又活泼淘气的儿童形象。“柳花阵阵飘春水，逃学偷骑老牝牛。”不需细细地品味，你就会惊喜地感受到这两句诗画意盎然，毫不费力地将画中的情景出神入化地和盘托出。看啊！因风而起的柳絮一阵阵飘过绿油油的春水，为水乡带来几多恬静，平添几多妩媚。春天是多么地令人神往哟！儿时的林纾，也许禁不住春色的诱惑，也许不耐枯寂乏味的学堂生活，也许常常带着小孩子差不多都有的贪玩心理，偷偷地逃学，在柳絮飘飏的小河边上，骑着老牛高兴地玩耍。
现在，我们可以非常肯定地说，有了这两句诗，画中的情景已完全可以想象了。然而仅此还很不够，人们还会问：这画究竟要表现什么样的情感呢？于是又有了诗的前两句“回首琼河五十秋，当年雏发尚盈头”追忆。原来，林纾是在借此画来缅怀儿时的欢悦，抒发老去的悲情，只是出语比较含蓄，大概是要与后两句表现画中的美景取得和谐，不想破坏儿时美景乐事的氛围。“琼河”，过去的注家以为未详，实即“琼水”，系闽江支流，作者故乡之所在。一个“尚”字颇耐人寻味，当年雏发“尚”盈头，那么如今五十个年头过去了，童年时一切美好的光景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一去不返，这中间该渗透着林纾多少深沉的感慨！转瞬而去的五十年岁月，不言而喻地象征着作者难以抵御的生命枯萎，而林纾至老犹不忘儿时的欢情，这实际上正是对自己逝去的生命光华的无限追恋。从“尚”字的背后回溯到“回首”的背后，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中国旧时文人骚客怀旧伤逝的情思是何等的浓郁。
应该说，这首题画诗虽然短小，但在表现手法上还是相当成功的。诗中起头便用“回首”一词，迅即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如梦幻一般美好的童年。作者内心的感情，绝不作主观上的自我表述，而是让人透过诗中画面的描写，去产生心灵上的感应，给人留下深广的思索联想的余地。诗的前后两联看似写得轻松自如，一气而下，其实构思精巧，颇具匠心。前两句是将图画所难以表现的内容高度提炼，用语言表现出来。试想，如果缺少前两句的必要交待，单看诗的后两句，这首题画诗就会失去它缅怀故往，抒发老去悲情的寓意，而流于浅薄而已。诗的后两句则是通过景物、人物栩栩如生的动感描写，将前两句的诗意加以形象化的表现，从而使整首诗进入浑然一体、准确传神地再现画中精神的艺术境界。
（李保民）
杂 题（三十首选一）
林 纾
百折扶栏搭柳丝，莺啼草长禁烟时 [1] 。
房栊容得春多少 [2] ？长日湘帘踠地垂 [3] 。
【赏析】
林纾《杂题》诗共三十首，此选为第三首。此诗感慨春光难得，又不长驻，而须珍惜，莫为蹉跎，是一首感春小诗。
前两句写春景，后两句写感受。诗人所写春景，观察点在诗人蛰居的书斋。诗人俄而从窗口抬眼向外观望，始知春深，顿觉未免辜负了这大好春光。窗外是长廊，廊前是院子，他却不曾步出书斋，于长廊中憩息，欣赏院中春色，不经意间长廊上已“百折扶栏搭柳丝”了。廊有扶栏，曲而“百折”，状廊之长而曲。扶栏之上，飘搭柳丝，谓春柳青葱丝长，已非初春景象。用一“搭”字，既写出春柳的绵长浓密，又写出柳的婀娜多姿，惹人可怜状。诗人蛰居书斋，早已忘情于院中春柳了，此时蓦然瞥见，正自思量，忽又闻春莺鸣柳，见满院春草，正是“莺啼草长禁烟时”节。禁烟日，即旧俗寒食节。诗人由闻莺而见草长，这才想起寒食来临。人所共知，林纾是位著名的古文家、翻译家，又善诗工画。陈衍谓其书斋设两桌，一桌用于撰文译书，一桌用为绘画，长年累月，埋首书斋，陈衍戏称林氏书斋为“文章工厂”，可见其勤于笔耕之状。此诗确能真实反映林氏生活与写作的实情。
末两句写望春后的感受。“房栊容得春多少”从窗口看春，所见春景春色有限，仅止院中柳丝搭栏，莺啼草长，较之窗外乃至院外，那里有山川田野，那里有绿柳长扬，万紫千红，莺歌燕舞，和风丽日，将处处是一派大好春光。但那都是他人欣赏之物，游娱之景，而自己则仅得房栊一角之春。虽然如此，诗人也已满足。盖诗人以为，即使所消受的只是这房栊一角的春景，但那毕竟是春，也足可珍惜，有此一角春景可赏，就不算抛掷虚度春光了。因为，春不长驻，时不再来，春若逝去，炎夏即来，那时“长日湘帘踠地垂”，一幅遮阳的湘帘也将隔绝院中长廊曲栏，绿柳碧草，此一角之景，也无从窥看了。然则在诗人心目中，眼下房栊中所容纳的一片春色，岂非更足珍贵？诗人以“长日”一句，别开生面地写出惜春之情，以酷暑苦热的感受，比较出了春之和丽舒心的可贵。全诗极富学人惜春爱春的生活情趣。
林纾文宗唐宋，为诗亦唐宋人味。然其晚年，尽弃少作，专学东坡、简斋。而观此选一诗，殊更近唐人。
（王杏根）
注 释
[1].禁烟：禁火。旧俗寒食之日须禁火息炊，时当清明前一日。
[2].房栊：窗户。
[3].长日：夏日。夏时昼长夜短，故称。踠：屈，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