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金色的奠基石
我们真想念水獭胡同的大荒园,哥哥在作文《我的童年》里回忆它,迸发出多麽卓越的才华!《一堂历史课》和《我的老师》,也同样以奇妙的构思、真实优美的文笔,赢得了全校的讚扬。
这天二姨来串门,哥哥朗诵那被当作全校范文的《我的童年》:
「枣树啊,在那雪球纷飞、打雪仗的日子里,是你用你坚实的躯干,挡住了我的身体……」他感情充沛、微含著泪水;仿佛怀念的不是荒园,而是一位永远离别的爱友。
「怎麽样,二姨,」他问道:「您听了受感动吗?」
「嗯,不错。」二姨微笑地赞许:「不错!」
他的童年、我的童年,果真都是美好的回忆?全部是金色的吗?……或许,追求美好和忍受苦难是人的天性?还是我们不知不觉便学会了如何嚮往与追求?或许,母亲遗传给我们的基因太多——乐观,是我们每个孩子的灵魂?无论我们的主流中,有多麽软弱和糊涂,但主调是不变的。我们讨厌那种悲悲切切、懦弱无能的人,从小就如此。
大荒园——我们想念那里的一草一木。在我们的幻想里,它一定还保持著原样。哥哥有一天悄悄对我说:「你想和我一起去水獭胡同吗?」我点点头。
我们不能告诉母亲和姥姥,因为她们忌讳得对那里绝口不提;罗文、罗勉又小,哥哥便和我在一个星期日,步行到了那里。
我们走进那有拐弯、又短又不宽的水獭胡同时,心里说不清是什麽滋味儿。厂门老旧了,半开著,我和哥哥走了进去。
这还是我们的大荒园吗?满目疮痍,完全变了样!儘管老房子还在,也全不是以前的模样,简直认不出了——破败不堪——房前的阳台竟东拼西凑地盖成了「居室」。树几乎都被砍了,破破烂烂地盖起了一排「简易房」!老榆树完全乾枯了,塔松也没了,梨树更不见。大院子里,仍堆著一些工厂的用物——石头子、铁皮、木料和杂物。我们一言不发地往后院走,桑树一棵也不剩,合欢、毛桃树更无踪影,唯有三、四棵高高的枣树还立著——是因那果实,它们才未被砍掉?就连荒草,也少得可怜,唯有枣树下的一小片。正值秋天,我们趟开荒草,想寻找一两颗乾枣,忽听有人从玻璃窗里咬喝道:「哪儿来的野孩子?外头玩儿去!」
我们纸好走开、一边环顾著一边走。快到厂门时,哥哥把手里的一颗乾枣,一回身,用力地、远远地抛去!我也把手里的一颗尽力抛去。我们抛的,是我们不想承认的这凄凉景象;我们抛的,是人们对它无情的破坏!我们听到荒园在哭泣,虽然它死了,但一草一木的阴灵,仍在向我和哥哥诉说著它们的悲伤……
我们再也不会来这里了。一言不发、心情沉重地往家走。大荒园,你永远活在我们心底——那一排排的塔松,那鬱鬱葱葱的大榆树;那喜鹊的兴旺家族,那密密实实、压弯枝的榆钱儿;那满园盛开的梨花、枣花、桃花、合欢、茉莉、藤萝;那蓝紫的桑椹、无名的青草啊!那啄木鸟、布穀和麻雀们!那——我的太阳!
一九五四年七月,哥哥被评为小学六年来学习、品行兼优的学生,得了奖状和奖品。母亲无比欣慰,把那纸奖状挂在客厅里最显眼的地方。
她特意送给哥哥一本《新华字典》作为奖励。那两日哥哥整天翻看这本字典,在唯一的扉页空白纸上写了一段批语:
附新华字典意见:此字典,好虽好,但,缺单字也,『典』不能用此书。『腻』字『网』字都缺。此字典,词太少,还称何字典,只有白话,可称白字典。『意』字写得不好看,许多即同,可称童字典。解释不够,可称不善字典。字等词等完全一抄,可称旧古字典。『新华』二字由何说起,不如叫破旧字画书。
遇罗克十二岁题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他将做为毕业班的代表,第一个发言。头两天,他对著大衣柜的穿衣镜、关上屋门、反复地练习;对著镜子行了无数个队礼,一遍又一遍,有声有色地朗诵著,纠正著自己的姿势和语气。上午他练习了最后一遍,几乎一字不差地把发言稿背了下来。
「明天看我的发言吧!」他轻鬆地冲我说。下午,他玩了半天。
低年级各班选派优秀生去参加毕业生的典礼。一大早,姥姥给我精心打扮起来。哥哥洗漱完毕,背著手打量我一番,撇撇嘴道:
「活像个没人要的布娃娃!」
大礼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毕业生一律穿著校服——白衬衫、蓝裤子、红领巾。红、白、蓝像是花海,啊,真美极了。
「毕业典礼现在开始!」
喇叭和队鼓齐鸣,旗手高举队旗绕场一週。队旗的红光在每个人面前闪烁。我们摇著纸花走进会场,齐声呼喊:
「向大哥哥、大姐姐学习!欢迎你们常来母校!」
毕业生们整齐地站立起来,向我们热烈鼓掌。我们坐在毕业生之间的两排座位上。忽听到身后一位高年级生低声问他的同学:
「她是给毛主席献花的那个女孩子吗?」
「是她吗?……好像……」
哦,他们把我当成去年国庆日在天安门城楼上给毛主席献花的那个女孩子了。
我喜悦得不敢动弹,端直地坐著;这才感到自己的打扮太显眼。要是真地能给毛主席献花多好呀!
校长和教导主任相继讲完了话。
「六年级一班代表遇罗克发言!」
在一片掌声中,哥哥跑上台。他显然在竭力克制著激动,站在几乎与他齐肩高的讲台旁边。他右手的五指,并拢得像入队那天一样笔直,手用力扬上去,「啪」
地一声,不小心指尖碰著了讲台的边缘,台下发出一阵友善的笑声。这笑声将停,却又发出一阵更响的笑声——原来,他的鞋穿反啦。现在是立正站著,那穿反的鞋在台下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人们很快地被他那爽朗、清脆、激昂的声音所打动——他那白镜框后面晶亮的眼睛,他那庄严的面容透出的恋恋不捨的心情,他那清秀的五官和不俗的气质,像一块磁石把人们的注意力全吸了过去。
「……我们就要离开母校了,就要离开抚育我们成长的老师了。敬爱的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和老师们,是您们,循循善诱地教导我们;是您们,无比关切地启发我们……」
哥哥的发言通过麦克风,越过敞开的大窗,随著窗外一片槐树的香气,奔向云霄和日光里去了!无数颗心和他的脉搏一起跳动!
「让我们,再一次向您们,致以最崇高的敬礼!」
随著他庄严的又一次队礼,六年一班忽然全体起立,和哥哥一起举起了右手。
啊,哥哥的脸无比的激动、神圣!坐在第一排的校长、主任和老师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在队鼓齐鸣的伴奏声中,感动地回身鼓掌致意。我心里啊,充满著欲哭的激动!哥哥就在这雷鸣般的掌声中,含著热泪跑下了台。当他迈下讲台那稍高的木阶时,险些绊了一跤,被站在台下的王老师一把抱住,紧紧地抱在怀里……
「王老师,我们走了……」
学生们都走光了,哥哥和几个同学,还依恋地拉著王老师的手,慢慢走向校门,向他做最后的告别。
「王老师,我们走了……」哥哥又一次难舍地说。
「常来看我啊,孩子们!」王老师又一遍亲切地叮咛:「到了中学,一定要积极争取入团!」
十二岁的哥哥,戴著红领巾,怀著一定要刻苦学习、长大要对人民有所贡献的愿望,离开了「东四区一中心小学」,进入第一志愿的灯市口「男二十五中」。一进中学,他便写了入团申请书。
十月一日「国庆日」,母亲带领我们去「东四照相馆」,照没有父亲的「全家福」。或许,她觉得哥哥考上了第一志愿的中学,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或许,她觉得哥哥已成了大孩子、那麽有出息、自己终于有了盼头?
照片一週后取出来,全家乐滋滋地围著观看:哥哥一手亲切地搭在母亲肩上,头微微歪著,抿著多情善感而又坚毅的嘴角;眼镜片后面那「小大人」似的神气,含蕴著他对母亲多麽深厚的感情;在那明犀的目光里,凝聚著怎样的个性和思索啊。
在那没有父亲的年代里,母亲是双重身份——父亲加母亲。她的精神总是那麽饱满,从没见她沮丧、消沉过。
每当她下了班、估计她要到家的时刻,姥姥和我们就支愣起耳朵,想听见大门外她推自行车时的「哐啷啷」声。
哐啷啷、哐啷啷——「妈妈回来了!」我们立即雀跃地、高兴地互相告诉著。
四个孩子,像四隻待哺的小鸟,一个个立在院子里,等著母亲快快出现。
「妈——!」我们几乎同时地叫喊。
「欸——!孩子们!」满面春风的母亲,回回愉快地回答。
「欸——!」是母亲特有的、最爱说的语气词、一声长长的平音;声音里,全是满足和欣慰。
母亲推车进院,常常笑盈盈地说:「妈妈给你们买好吃的了!」
我们蹦著、跳著、拥著她、帮她摘下挂在车把上的黑色人造手提袋,看买的是什麽,等著母亲给「好吃的」分份儿……
每天傍晚,幸福的黄金时刻,就是四个孩子雀跃的一声「妈——!」和母亲无比欣慰的一声「欸——!孩子们!」
那一声叫喊,滋润著母亲的心田;而母亲一声欣慰的回答,也滋润著我们的心田。
谁也不觉得缺少了父亲。因为,我们有一位更慈爱、更能干、更宽心大度的父亲;有一位更具有男人风范、更能支撑全家的父亲。我们谁也不提「爸爸」这个词,似乎把他全忘了。因为,我们不觉得生活里缺少什麽。我们有著真正的父亲——我们心爱的母亲。
不久,几乎是致命的打击落在了父亲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