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爱屋及乌」
不久,我总算找到了一份当保姆的差事——给八口人做三顿饭,侍候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太太并兼顾一位两岁的小孙子。活儿是那麽多,不但要买东西、做饭,还要利用一切空閒时间为小孩做衣服。干了一个半月,我累倒了,或许,原来抵抗力就差吧,竟得了肋膜炎。这回,我饱尝了家里的目光——烦躁远远多于关切,冷漠远远多于热情。我从东北带回的钱除去还父亲的账以外,连这次得病的医药费都不够,不得不让罗勉从厂互助会里借了一百元。
「以后,我慢慢还给你。」母亲对他说。我躺在床上听得一清二楚。
是的,我家的钱财向来是十分清楚的:母亲不但每日晚上记生活日用账,准确得一分都不差;而且,如果谁从街上给家里买来二分钱香菜,或为家事打了四分钱的公用电话,母亲都如数还清,每晚记帐前必问:「你们有谁替家里垫钱了吗?」
「这叫『财清仁义重』啊!」父母都说。
是的,财清仁义重。我再不应当吃累他们了。假如找个丈夫,能替我报销一半医药费,能不嫌我有病或干不动活,能给我应有的关心和温暖,能在家里和他是平等的而不是依赖的关系,能在自己的小屋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挣钱的活……是的,我要结婚!
病还没好,我便挣扎著写了一封信:
舒鸣:
我愿意和你结婚……
何叔叔,这封永远不会发出的信就写到这里吧,但我相信,您今天晚上会梦见它,一定会梦见它。
十号,终于到了。我多想听他讲话,多想看见他!
为了保险,应当先给他打个电话。我下了楼,匆匆向传呼电话间走去,那心情,就像女儿渴望见到父亲。可是,怎麽我对亲生父亲倒从来没有过这种心情呢?
「喂,何淨同志在吗?」
「他病了。」
「病了?」
「昨天下午他就在家休息了。我告诉你他家的电话号码。」
我不安地拨通了号码。
「小遇吗?」沉稳慈和的声音。是他的!
「我没什麽大病,」他竟笑了笑,「老病啦。」
「我可以送稿子去吗?」
「送到我家来吧。我告诉你怎麽走……」
口袋里仅有二十元,还要过半个月的日子,还没到发绢片钱的时候呢。可是我一定要给他买些吃的心里才高兴。说真的,如果当时我有一百元,为他花五十元我也捨得,即使那样,也表达不尽我对他的敬意呀。
我买了十元钱的麦乳精和可可粉,坐在飞速行驶的无轨电车里幻想著。第一个迎接我、给我开门的准是他的爱人。她长得什麽样?花白头髮?短髮?身材适中?
清秀?嗯,一定还透著和蔼,善良。他的家庭气氛一定很融洽,桌上或牆上会有他全家人的合影,孙子和外孙给屋里添了不少热闹……
开门的却是他。
「何叔叔。」我和悦地打过招呼,尾随著他,穿过三楼这套独用单元昏暗的小过道。
屋里光线柔和。光秃秃的牆壁说明他谁也不想崇拜。除了牆上挂的一本国画花卉日曆之外,再也没有令人感到可亲的东西了。我幻想的那些人和有关的迹像一个也没有。虽然屋里朴素、安宁,却透著说不出的凄苦和冷清。
「您的病好点儿吗?」
「只是肝有点大,老病,坐吧。」
我站在桌边,从书包里拿出刚买的麦乳精和可可粉。
「买这干什麽!」他不满地说,「拿回去,一定拿回去!」
「我想给您买大苹果,又怕您不爱吃。」
「我一向不爱吃甜的,有个朋友给我买的麦乳精,放的时间过长,都结了块,一定要拿回去。」
「下不为例吧,您让我拿回去,我心里该多不舒服,同时也显得您多小气呀。」
这话果然有效,竟使他无法反驳。他坐在单人沙发上,给我倒了杯茶。我品了一口,就连这茶也像他的屋子一样——淡而无味,温都都的。侧过脸看他讲话,觉得不大得劲儿,总想看他更清楚些。因为我和父母讲话,很少有纸给个侧脸的时候。我刚抬起身子,想坐到沙发对面方桌旁的椅子上,便听他沉静地说道:
「坐在沙发上吧。」
多有趣!他怎麽知道我的想法呢?他真比我自己还清楚我、瞭解我吗?我只有老实地坐下了。
「这还是春节时买的,」他指指茶几上的几碟糖说道,「总想不起吃它,吃块糖吧。」
我捏起一块糖看了看。这是十分便宜的、哄小孩吃的米花糖。这个发现又使我觉得有趣,便把糖放进嘴里,一面看著冷清的四壁和单人床上堆放的稿子。
「我开会时你给我去过一封信?」他迅疾的目光朝我一瞥。
「嗯。」
「你的作品我纸看了一半儿,太忙了。第一稿带来了吗?」
「带来了。」
「第二稿我翻了翻,好像离题远了。」
「我写的都是真的呀。」
「为什麽非写真的呢?文学,可以综合、夸张嘛。如果你总不从『真的』里解放出来,就写不好小说。」
「我老觉得,我经过的事,比现代一些小说都有意思,这是我不想编的第一个原因;第二呢,现在的小说很少有一篇从头到尾令人觉得真实的,不是假话文学,就是半真半假文学,这就让我想和它们针锋相对。」
他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摇摇头。
「等我写完了真的,再去编吧。」
「如果有勇气奖,你倒真应当得第一名。」他半带嘲讽地说。
「其实,好些事情我还不敢写呢。」
他用那无所不知的目光掠了我一眼。这一眼,仿佛将我那封没有写出的心里的长信,全都看透了。
「你爱人做什麽工作?」
「电工。」
「多大年纪?」
「比我大七岁。」
「他看你写的东西吗?」
「不看。有一次我强要他看,他看了一页就睡著了。」
他笑了。
「他工资多少?」
「七十元。」
「呵,他符合找对象的第一个条件。」他风趣地说道。
「我结婚不是为了这个。何况他给不了我那麽多钱。」
「为了什麽?」
「为了他有一间房。」
他无言地看著我。
「有间房,我可以有安身之处,可以挣钱,不必去当保姆。」
「是啊,那个时候,你找对象是很不容易的。」
「确实。」
「你们谈得来吗?」
「几乎什麽也谈不了。而且……他曾检举过他前妻和她哥哥参加天安门『四五』事件,因为那时候他前妻要和他离婚。」
他给我斟满了水。
「他孩子和你处得好吗?」
「还可以,不在一起过。」
「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我一辈子也不想要。」
「为什麽?」
「孩子应当是爱情的产物,否则,生他是没意思的。」
他喝口茶,深思了片刻。
「古代有个典故,叫『爱屋及乌』,你知道吗?」那口气像在探询。
「不知道。」
「意思是,如果你爱这间屋子,那就应当连落在屋子上的乌鸦也一起爱。」
他是在点破我什麽,在提醒我注意。然而,如果他不这样,岂不是说完就过去了,倒没有什麽吗?这麽一提醒,心里反而不是滋味儿了,纸好閒聊些别的来冲淡……
临走,我索性把第一稿的複写本送给了他。在扉页上我恭敬地写道:
敬爱的何叔叔留念他看了有些不大自在。但我确实是敬爱他,又为什麽不这麽写呢?
「十点半我还有个会。」他看看手表。
「咱们一块儿走吧。」
楼梯不宽,我们一前一后顺级而下。
「大婶呢?」我这才想起来。
「出远门去了。」
回到家,出于见面的高兴和对他的关切,我给他写了封信。
敬爱的何叔叔:
从您那儿走后我心里可高兴了,因为和您聊天真是愉快的享受。
我劝您多吃甜的。我母亲肝大,就因不爱吃甜的。您一定要当作药吃才行,锻炼得用理智来吃东西,病就好得快了。
「建国」至今,还没有一篇文学作品,是写出身不好的青年怎样成为先进分子的。即使是像『青春之歌』那样的好作品,也要把林道静写成她母亲原本是个穷苦的丫头。实际上,作者本人走上革命道路是一个最真实、最有力的说明。但却为什么不以真人为模特儿,偏要虚构她的出身呢?也许,是怕现在的一切官老爷接受不了吧。目前轰动全国的短篇小说《兰英的婚事》,刚触及了一点点出身问题,影响就那么大!何况,书里的曹发并不是什么先进分子哩。
我觉得我的哥哥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典型人物。我不想写成小说,而想写成真人真事,写他怎样成为先进青年的。我不但要写他可贵的品德,同时也要写他的七情六欲和不易觉察的缺点。只有写出一个人物的複杂性和多样性,他(她)才是真正的人,令人可信的人。即使是一个从未进过城、不识字的村姑,她的思想也绝不会是单一的。
何况,我现在有许多自由时间可以支配,一旦有了工作,想快也不能了。
就写到这儿吧。多吃甜食!
小遇五月十日中午发了信,越想越觉得这「开会大王」是没有什麽时间看我的作品的,而我却又那麽希望「冬天的童话」儘快发表。下半部明天就能脱稿了,而上半部他却还没看完,怎麽办呢?我打算把上半部先拿回来通篇複写三份,一份自己留著;一份给这「开会大王」慢慢去看;一份拿到别的出版社去徵求意见。如果全不登,我决定自己油印,哪怕纸印五十册,变成手抄本也好。
主意打定,我又跑到了传呼电话间。
「进来!」
我拧开了门,纸见他头也不回地坐在窗前的办公桌边,正看什麽文稿。我站在屋子中心等了大约有一分钟。虽然他完全像在看文稿,然而却给我一种感觉,他并没有真正看进去,似乎在用文稿做某种掩饰,想的是与桌上的东西全然无关的事情。
「您的病好些了吗?」我不得不问道。
他这才回过身来,一手搭在椅背上,不大自然地一笑。
「你怎麽又要拿回去?」
「您看了吗?」
「没有,你著什麽急?写一本书是要花时间的。」
「我想拿回去複写两份,一份给您,一份——」
「一份送到别的杂志社去。」他轻而易举地打断道。
我尴尬地噎住了。同时钦服地想——他怎麽猜得这麽准?
「不不,我当然得听您的,」我急忙说谎,以掩饰被人识破的难堪,「我干嘛要送到别处去呢?」
他只是不经意地一笑,仿佛不想和我争辩,也不想和我这「毛孩子」「一般见识」。然后他诚恳地望著我说:
「在我表态以前,希望你不要送到别的杂志社去。」
「嗯,好吧。」
他迟疑了一下,又说:
「我给你写了封信,还没发呢。」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折著的信纸。那明亮的目光在我脸上迅速地掠过,闪现出某种不安的心情。这不易觉察的一闪使我暗暗奇怪——他不安什麽呢?我突然想起刚才进屋时他那心不在焉、假装看稿的神态……
「你愿意看吗?」他微微举起那捏著信角的手,然而目光却不自在地盯著桌上的文稿。
「愿意!」我高兴地接过来,便要打开。
「回去看吧。」他却这样说。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纸好放进衣袋里去。
「你的稿子放在我家里,如果非要複写不可,和我回家走一趟吧。」
是的,我还是想複写一份。虽然我打消了送到别的杂志社去的念头,但在他看稿的同时,我还可以在複写本上加工、修改,不无益处。
他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著,我紧跟在他的背后。他那飒爽的步伐,魁梧的身姿,闪亮的头顶,使我产生这样一种感情:仿佛他那等巨大,我这等渺小;他瞭解我,我却不容易瞭解他……
我们迈上光线暗淡的楼梯。他走在我前面,扶著楼梯扶手,每登一级都稍显吃力。
「两个膝盖一上楼就疼,」他歎了口气,「尤其是右腿。医生说,早晚要瘫在床上。你劝我多吃糖,可是多吃了又不行;我还有另一样病,一吃糖反而更糟,真是个矛盾。」
我不由暗暗地难过。刚才还是个魁梧的巨人,难道竟要瘫在床上吗?这样的好人不应当有任何不幸,有多少遇罗克在盼望他能为他们伸张正义啊!
离开他家,刚刚上了公共汽车,我便忍不住把信掏了出来。
小遇同志:
信收到。你信上说的意思我都懂,尤其懂得信的第二页头一段;
「何况,我现在有许多自由时间……想快也不能了。」
这是信的「核心」吧!
我一定为您争取这个时间。因为您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过了。真是「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况且,您有不舍之意,我无金石之坚。
吃药问题,古人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何况你推介的药是「甜口」你发表的「言」是「顺耳」的呢,谢谢!
您赠的营养品遭到孩子的「谴责」(家里只有个孩子),我有口难辩,只能「能忍自安」了!但,小遇,下不为例!
离月底只有十七天了,时光如流,瞬息即逝,到时交不了「卷」,奈何?
我又要开会了,带住吧!
祝您诸事如意,一切顺利。
何净五月十四日夜他多麽世故!为什麽认为我信中的「核心」仅仅是催他快看呢?难道我就没有想和他讨论一些文艺问题以及对他身体关心的意思吗?不错,我在信的结尾为了那几句话是有催他快看的意思,但那并不是主要的。而他却是以世故的眼光看待人们同他的交往的。当我有了这一小小的发现以后,我反而有点欣悦;因为,这证明了我第一次和他见面时的最初印象!但我总觉得他的信里还隐含著其他意思,他交给我信的异常神情又使我想起来,因此,我又把信看了一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家里只有个孩子」——盯著这括弧里的七个字,我不由愣住了。他干吗要做这详细的、多馀的注明?有什麽必要呢?仿佛他就站在我面前,对我这直率的提问竟一句也回答不出。那麽,他是有难言之隐?「家里只有个孩子」——就是说,除了一个孩子以外,家中再没有其他人了?……大婶呢?「大婶出远门」不过是个託辞?
实际上并没有她?为什麽又没否认有她?似有似无?或许,她是健在的,只是和他脱离了夫妻关系,像个朋友一样相处?或许,感情不好,分开住了?总之,我决心要解释这七个字,但并不向不光明的方面想。当我思索了一路之后,我便断定:这位仪表堂堂、魁梧干练的人,在爱情上一定有一番苦衷,这倒实在令人同情。可是,我的判断正确吗?
是的,一切都在证实我判断的正确:他先爱上了我的自传体小说,当然也就爱书中的女主角;他迫切地想见我;他那在感情问题上理解人的话语;他热情地送我稿纸,希望我有一番成就;他不嫌麻烦的几次友好的接见;他的单人床,屋里的凄清;他的信,交信时的神态……我的断定没有错!正因为他的爱人还在和他来往,我便觉得他更加可怜——他还在维持这种可怜的关系!一个多麽重感情的人!她使他伤心过,但他总记住她好的一面,不愿拿她当仇人。她也许还想和他恢复夫妻关系,但他却很有原则,绝不像糊涂的父亲,他绝不迈出朋友的范围一步。为了共同的孩子,她来看他有什麽奇怪呢?
我原以为这位思想的巨人有幸福完满的家庭,没想到,却也合了「好人的悲剧往往最多」这句话。哦,我心里涌满了沉重和怜悯……
一下午,我便在惶惑和悲哀中度过。我惶惑,因为这封信使原来师生般的感情忽然有了转折,我感到突然,慌乱,不能自持。我悲哀,因为我心里有一股难言的孤寂,仿佛我在黑夜里踽踽独行,悄悄走到了他的窗前,看到檯灯下的他正一手托著额,一手握著钢笔,在踌躇地写这七个字,又用括弧括起来……用有意和无意的形式来暴露自己,露出自己那颗多年孤独的、得不到爱的心……这七个字有多重的分量!似乎在试探地问我愿不愿、能不能挑起来?一颗封锢的心向你启开一条小缝——只有深沉的、有涵养的老年人才能用含蓄的方式向你启开这条小缝……我爱他吗?或是想安慰他?想给他一点温暖?……我的心里,只有沉重和怜悯!但愿我能给他一点温暖安慰!
何叔叔——我最敬爱的老师:您好!
我给您写的信您都好好留着,说不定它是将来一本小说里的素材呢。
我不是文学家、政治家,也许,倒是个幻想家。
第一次从您家出来我就想:如果大婶是非常爱您的,为什么她不在您身边照顾您的病呢?劳碌了一天的您,回家以后也许很希望有个安适的气氛、可口的饭菜。冷清的气氛对您的病并没有益处,因为,精神的医疗佔百分之七十的作用啊。肝不好是因郁而得。也许,您的一生可以写一本精彩的小说吧?当然,对于您,我什么也不知道。
今天,我抱着一大包沉重的稿子,在汽车上读着您的信,心里既欣慰又不安——我的命运真是奇怪呀,叫我生平遇到这么一位可尊敬的人!眼睛停在「家里只有个孩子」上,幻想又飞起来了……
那是一位人品耿直、相貌堂堂的老党员、老干部、文坛上的战将。
他在年轻时,一定有多少美好的幻想,受过多少生活的磨炼。「文革」
时,他一定受过不小的「锻炼」,也许,爱人远离了他。只能说,她并不真爱他。如果真爱他,便应为他牺牲一切,协助他、扶持他,体贴入微,使他愉快。他整天忙于工作,为了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但是,他却没有家庭的温暖和幸福。任何热爱生活的人都不应当缺少这个,唯独他正缺少。阴影时时笼罩着他的心——他带着一个孩子(一定是个聪明、正直、像他一样的孩子)……像这样的人,难道不更值得爱吗?不更值得尊敬和歌颂吗?
这是我的瞎想。何叔叔,也许,它只能使您付之一笑。
如果您生活上需要有人照顾,我愿充当您家的保姆,一定的,而且是非常高兴的。而且,我不想要任何报酬。我一定把您家弄得整整齐齐,亁亁净净,做适合您身体所需的可口的饭菜。如果您需要,我一定去。晚上我可以回家住,即使今后上了班,我也可以侍候您半天。也许,我还可以泡病号来侍候您呢!
您何必这么悲观呢?我看,一个人的精神不老,他就永远不老。您说是吗?
这封信,如果能让您高兴,那比麦乳精还管事呢!
回家的路上,我左思右想,什么时候,或者,不知哪个商店卖一种食品,既不含糖又好吃、又有营养呢?那时,我一定会买。
複写时文字一定要清清楚楚,以便让您看得省力些。
还是应当疗疗电,治治腿关节的骨质增生。精神是要紧的,多快乐点吧!
小遇五月十五日又:告诉您一个秘密,如果哪儿都不登我的作品,我将把它油印,自己干,自己卖。一元五一本,淮有人买。白送可送不起,还有纸钱呢。我幻想自己在屋里滚着油印筒,起劲地干着,装订好一册又一册。
每天拿着一大包,进到文人们工作的办公室咬喝着:「买好书吧,一块五一本……」
写完后,我看了好几遍。每一句话都是真情实感,没有一点点虚情假意。真的,我真想给他当保姆,侍候他,瞭解他。纸要他每天对我说两句有教益的话,就是最好的工钱;纸要他能因我良好的工作使精力更加充沛,就是我最大的满足。但真的一点工钱也不要吗?我的零花钱从哪儿出呢?当然,绝不能和舒鸣要,那像什麽话?好吧,他给我五块钱便足够了。于是,我用墨水把那句「而且,我不想要任何报酬」划去了,生怕他看出来,又多涂了几道。
我凭著一股勇气跑到邮局,一横心,将信扔进了邮筒——死活由它去了!啊呀,我怎麽这样傻,没容细想就把信扔进去了呢?要是他真的有爱人呢?「脱离关系」等等不全是我的幻想吗?怎麽办?一顿冷冷的骂一定在等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