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回家
火车在飞驰,三年的劳动教养生活结束了。车轮那隆隆的节奏声使我心里说不出是喜还是悲。
车窗外一片严冬的景象,广阔的平原白一块、褐一块,田野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生气,灰色的座座村落向车后闪去,七○年——又是一个冻结的冬天!
我被划为「二类」,即介于「敌人」与「人民」之间。理由是:「不能大义灭亲,有些问题未交代清。」早知如此,何必又常写彙报自己思想的条子呢?想想自己是多麽愚蠢,多麽糊涂啊!我没出卖过别人,但却勇于出卖自己。哥哥,就连自己也不出卖……「划类」——是中共人为製造敌人的又一手段。不管你是否解除了劳教和刑期,你永远有「渣儿」
,包括每个人的后代。
回家了、回家了,我多想家、多想哥哥啊!我盼望早一分钟到家——那三年来搬了不止一次的家!
……这儿,就是我的家?
我看看手里的信封,再对对门上的号码,心怦怦地跳了。左右没人,公共楼道里好静啊。我想敲门、又侧耳听听。
「咚咚咚」——伴著心跳,我敲出这决定一切的声音。
门,悄悄地开了条缝儿;忽又停住。看不清门后是谁。纸恍惚看见黑昏中的一隻眼睛,纸见这隻眼睛越睁越大,随著门猛地敞开,迸进我耳中是惊喜的一声:
「姐姐!」
我一脚跨进去,罗文随手关紧了门。
「爸爸,我姐姐回来了!」在窄小朦胧的过道里,罗文激动地挤过我身边,向那射出亮光、半敞著门的屋子嚷道。
望著屋里的这位老人,我不由愣住了。难道,这瞪著混浊的眼睛、衰老不堪、惊疑地望著我的就是爸爸吗?
「爸爸!」我叫道,连罗勉招呼我都没听见。
父亲半信半疑地望著我,瞪大了混浊的眼,两手还握著烙饼用的擀麵杖和切菜刀,突然哇地一声、哭著瘫坐在地上了。
「爸爸!」
「爸爸!」
我和两个弟弟吓了一跳、慌忙去搀扶他。但他悲号著、妻楚地摇摇头:「让我哭个痛快吧……」
纵横的老泪,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淌流。他这突然的瘫坐,把我三年来思家的心绪都吓跑了。
「姐姐,」罗文埋怨道:「你怎麽事先也不来封信?」
「高兴得顾不得了。昨天才批淮的。」
「打个电报也好哇。」
「乐得什麽都忘了。」
父亲哭得好了些,我们将他搀扶到椅子上。
「孩子,你回来也不说一声儿……」他不住地擦著眼泪。
我走到姥姥的床边——她病得奄奄一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半天才认出我——眼睛像似一半失了明、一片灰浊。她只是哀慽地微微点了点头,又闭了眼睛。
「批了你几天假?」父亲问。
「十天、十天呢!过几天就是春节啦。」
我掏出农场开的证明,放在桌上。自从清河农场疏散人口后,未期满的劳教人员,一部分解往河北沙河县的留村农场了。若不是以姥姥病重为由,农场怎麽能批呢?期满就业的人,有多少人都没回过家呢!
「唉!」父亲歎道:「一场梦啊……」
「我妈好吗?还没下班?」
「快了,姐姐,」罗文说:「要是一会儿妈妈回来,你千万先到南屋躲躲,不然——」
「知道了。」
「唉!」父亲仍不住地擦眼角的泪水:「一场梦!」
「其实,」罗文愤愤地说:「我姐姐算是什麽思想反动?」
「小点儿声儿吧!」父亲叮咛。
「姐姐,」罗勉问:「农场里的生活怎麽样?苦吗?」
「一言难尽。哥哥怎麽样了?哥哥?」三年来,我最想问的就是这句话。
「真担心哪。」父亲眨巴著发红的眼睛、咽了口唾沫:「唉!上一批在体育馆判决,不知为什麽单把你哥哥拉走了……佈告上没有他。」父亲直直地空望著地面,摇摇头道:「我一睡觉就梦见他……担心哪!」
「拉到体育馆,咱家看见了?」
「不让看。」罗文说:「我头几天才从陕西回来的,罗勉早几天。前天又公开批斗一批政治犯,就有哥哥。咱们家的人不许出去,天天有人监视。」
「有一个和爸爸一块儿扫街的老头儿,」罗勉接过来:「偷偷告诉爸爸,说他看见哥哥了——全戴著手铐、脚镣、五花大绑。可能勒著什麽,谁也喊不出声儿。
他说哥哥的脸又黄又肿。两个警察使劲按著他,他硬不低头,一个劲儿往上挣、挣……」
好一阵谁也没有说话。我流泪看著那陈旧的老挂钟,滴滴塔、滴滴塔……仿佛勒子在勒著我们自己的咽喉。哥哥死不低头,他那虚弱的身体,拼死地向上挣、挣著……我简直透不过气来。
「担心哪……」父亲歎道。
我含著泪,环视著屋子——除了一张破桌、两隻旧木箱外,家里什麽都没了。
仅仅离别三年,原来的家没有了;父母想躲开当地的监视,和本厂同事换了房子。
一点儿原来的迹像也找不到了,哥哥的小屋也灰飞烟灭——那神圣的、橘黄的灯光啊!家被抄了起码四、五十次,父亲说,抄的抄走、卖的卖掉,能够维持下来,就不知有多难了。
爸爸咳了咳烟斗,迟缓地站起来接著去烙饼。他的背比以前更驼了,个子也像矮了一截。他慢腾腾地擀著麵饼、忧鬱地摇头歎气;我望著这极大的变化,真有说不出的悲哀。
突然,隐约地听到敲门声。
「妈妈回来了!」罗文、罗勉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姐姐,快、快去南屋等著!」
我窜进南屋、关上门。将右耳紧贴在冰冷的门上——啊,这熟悉的脚步声是妈妈的!她那矫健的步伐、微微左右晃动的男人般的风姿,清晰地在脑海里晃动!这几年,母亲的年月何等艰辛啊!从五七年直到今天,不,从父亲离家以后,十几年来,都是靠著母亲那快健的步履、那禁得住摔打的身躯,为全家的生活操劳、奔波!我和哥哥,又给她添了多少忧愁!给了她多少罪名!她老了吗?头髮白了吗?
精神还好吗?我多想早一分钟见到她!
一切又沉寂了,听不见动静。屋内的寒气不由使我打了个冷战。十冬腊月,这屋竟连个火炉也没有。写字檯没了,玻璃书橱也不见。一角,除了两三隻旧皮箱撂在一起之外,只有一个自搭的不宽的木板床。北风在窗外呼号,凛冽的风撞著玻璃。玻璃窗挡著半个窗帘——一位鼠脸妇女,正趴著玻璃向内窥望,一见我,立即躲开了。
北屋为什麽还没动静?我忍不住将门开了一条小缝、越开越大,纸听飘来了惊讶的一句:
「真的?罗锦回来了?在哪儿?」
我一个箭步就窜了出去,离开这冷酷的冰窖、奔向温暖亲爱之乡——「妈!」
「孩子!」
我抱住母亲。她茸茸的头髮蹭著我的下巴。母亲抽泣著、竭力让自己儘快平静……我只是抱住母亲、无言地流著泪水,想不出任何话语来安慰她……
晚上,罗文、罗勉去冰冷的南屋睡觉。我和父母睡在一个仅够三人的木板床上。暗淡的月光,映著姥姥那无法痊癒的病容;映著爸爸那做著不祥之梦的脸;映著妈妈那浮肿的闭著眼的面庞——孤寂的月光,把夜空的星星都吞没了……我睡不著。
「谁敢和我辩论?」——仿佛我又看见了三年前,在最热闹的王府井大街,哥哥一跃就跳上了「工艺美术服务部」门前的石阶,指著身后、我和他花了几天时间用毛笔抄写的《出身论》,呼唤著谁来和他辩论。他那雄辩的口才,把那些貌似折衷的谬论驳斥得体无完肤。今天听罗文、罗勉说,《中学文革报》的文章,正面的、反面的,都是哥哥一个人写的、下班之后,一气呵成地赶出来的;每一期报纸,人们抢购的情形,真是难以形容!
「北京图书馆每期要十分,」罗文说:「他们保存著。」
无数次的抄家,家里竟连一份原件都没有了。
「有一天,人们一定会重新看到的。」……
我轻轻翻了个身,生怕发出声响、弄醒也许睡著了的母亲。她面朝我躺著,像是睡著了。月光下,她那浮肿的面庞淡淡地发著青光;她那稀疏的、被红卫兵剃过不止一次的短髮,茸茸地还没有长齐。她虽然纹丝不动,我却相信她没有睡著。我睁眼望著她,一心要把母亲的全貌永远留在心底。往事,又把我带到那可怕的一天……
在拿枪的红卫兵的监督下,我去给母亲送衣物。他们领我来到一片杂乱空旷的场地上,四週围著双层铁丝网。我举目四顾,既无房子、又无人影。
领我上这儿干什麽?我正暗自奇怪,忽然,从眼前那块微凸的地里冒出个人来!那正是母亲!我的心猛跳著:「妈!」
使我惊恐的,不是母亲那死样的、灰白的脸和乱呲著的短髮,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呆滞而没有生命的眼神、迟缓的脚步和怯怯无力的话语:
「孩子……我不要东西啦……你拿回去吧,我叫你来……是叫你把这表带回去……」她摘著腕上的手表。
我刚要去接,猛然省悟过来,急切地摇摇头、大声说道:「妈,我不拿!您要坚强,妈!刚才我去看我哥哥,他在学习班精神挺好,还跟我咯咯地笑呢!他让我嘱咐您,一定要坚强,妈!不会总这样,以后会好的!妈,您千万别寻短见啊!」
我说不下去了,咽了口唾沫,愤怒地扫了週围扛枪的人一眼,又说道:「妈,一会儿我就上市委告状!您犯了什麽法?他们凭什麽这样对待您?」
「孩子……」母亲哭了,直到这时她才像有些知觉:「看不见呀……地牢里伸手不见五指……又黑又潮……睡在两捆稻草上……看不见呀……,手表,你还是带回去吧。」
「我不带!」我把表硬给她戴在手腕上。母亲只是低声悲泣著,听凭我的摆佈。我把那几件衣服、毛巾被,一股脑儿全塞在母亲胸前,将她另一隻胳膊弯过来,让她抱住它们。
「妈,别哭了,我这就去市委!」
……市委大厅里,告状的「牛鬼蛇神」坐得、挤得满满一地,他们连家都没了、被扫地出门,纸能挤住在此;人声鼎沸、挤都挤不过去,连脚都不知往哪儿下……人们满怀希望而来,久久地等、久久地盼,就算终于有个公务员与你谈了话、记了些什麽,又有什麽用?而母亲却因「告状」这句话又挨了一场好斗!今天才知道,当同学们把我扭送公安局那天,哥哥离开那「虎口」之后,一心要救我,回家找了些人,要将我抢救出来,但他们到了那里,才知我已被带往监狱了……那以后,哥哥被公安局盯梢半年多。那天早上他去上班,有人让他去保卫科一趟,他刚到门口,几个公安大汉便从屋里猛窜出来,用电棒毒打他、把他的衣服都打破了——「先让你尝尝厉害、给你个下马威」,这就是公安的捕人惯例。这叫什麽国家呀!!……家里六口人各个被专政——我被教养,哥哥被捕,罗文、罗勉被关在学校,罗文还被关在半步桥监狱——捕前也被毒打,妈被关在工厂地牢,爸爸在街道被监督,病重的姥姥,被二姨父接了去。家里,竟有三个多月空无一人!
三年后的今天,除了哥哥,我们又团聚了……哥哥那倔强的、虚弱的身体怎样费力地向上挣、挣,绝不低头的超人的顽强,面对死亡,他至死不屈……热泪,在我心中滚流、滚流,我怎能睡著?这是怎样的不眠之夜啊……
「妈,咱们家怎麽什麽都没了?」第二天我向母亲:「什麽像点样的东西都没了?」
「唉!多少次抄家都不说,」母亲道:「这最后的一抄,竟是你爸爸抄走的。」
「我爸爸?」
「为你爸爸的事儿,丢了足有二百多块钱的东西呀!」
「怎麽呢?」
「你爸爸老挨斗受气,整天扫街分文不挣,就想躲开这儿。北京压力太大、咱家经济上又紧——我工资扣到才五十六块钱。你爸爸就想去外地找个事做。写信求了东北营口市、你戴叔叔帮忙。人家还真替他找了个挺好的事儿——在一家国营大公司当工程师。局长一听你爸爸的技术,又日本留过学,还真重视,工资暂定一百三,一去,就跟技术科长先出趟差——你看多重视吧!我的意思,你爸爸就应当把户口带走,到那儿一落,成了正式职工,心里多踏实呀!不听,他非要先去看看、然后再叫我把户口寄去。唉,拧不过他呀!这还不说,他可就来了神气喽!衣服、行李、用的、使的,都要最好的。仅有的两条毛料子裤,我那床捨不得用的缎子鸭绒被,都得带上;衬衣半旧的、补过的都不要,得全买新的。连暖水瓶都得带、还嫌旧、纸好买了两个铁皮印花的。鞋不行,又买了双皮鞋。咱家什麽境况呀!到那儿有了钱再买不行吗?拧不过他呀!人到了那儿,一看,觉得蛮不错,来信叫我把户口寄去。这一寄可就糟喽!公安局早就盯著咱家一切来往信件哪,一个大活人本来就没了影儿了,又寄户口?一下就给截住了。我这边连影儿还不知道,那边早就去了北京公安局和咱们街道派出所的人。从出差地点把你爸爸抓回来了——『逃避运动的反革命家属』,罪上加罪!直到把你爸爸扣进街道派出所审问清楚了,才通知我。我才知道原来他都回来好几天了!那些行李、东西呢?由押他的人给捆了捆,说是寄回来了,可至今也没收到哇!都四个月啦。算丢了,或是叫谁贪污了。
上哪儿找去?唉!摆什麽谱哇?没见他那麽可气的了!还有哪——同意他去的工程局局长,受了处分;戴叔叔也受了牵连——一家子都被下放到农村去了!」
父亲吧塔吧塔地吸著烟斗,既像听、又像没听,好像母亲讲的全是另外的事。
我纸暗自奇怪,能干豁达、有如大丈夫的母亲,为什麽事事拧不过沉默寡言的父亲?
「这还不算,」母亲说:「还有比这更可气的哪,就是上个月的事!」
我瞧著母亲,等她说。
「有几天我下班回来,」母亲道:「天天看见地上有烟头儿——不是过滤嘴儿的、就是『大前门』的,烟头还挺老长,就给掐了。嗯?奇怪呀?有一次我就问你爸爸,你爸爸说,是房管局来人检查房子时抽的,我也没再多想。谁想有一天我一回来,罗勉就生气地告诉我:『妈,今天我闲著没事儿,想翻翻英语大辞典看看,一瞧,几本书后头藏著两条大前门,字典里还夹有两张收据。』什麽呢,罗锦你猜猜?你能不能想像,在咱家这麽困难的情况下,你爸爸还和咱们藏心眼儿?两张收据,都是半年前,你爸爸译的最后那笔资料费——一张六十元、一张七十。我天天上班、你们都不在,你姥姥病得糊里糊涂、药都吃不起,你爸爸敢情取了钱自己收起来了!白天罗勉问你爸爸是怎麽回事,你爸爸支支吾吾还不承认。晚上我回来一听这事,才想起那几天地上的烟头儿。一问,你爸爸这才承认,敢情那一百三都买了好烟抽了!说什麽『心里烦的』!罗锦,你说可不可气呀?罗文、罗勉在那穷山沟儿,连邮票都买不起,我得月月寄钱。你姥姥连医药都吃不起。我跟他这辈子算倒楣到家啦!罗勉气得说:『爸爸,您太自私了!』你爸爸还不爱听!唉!我早想了,他要是一旦有了钱,马上就不是他了,还得找那边虹去。我活著,他就吃累我;我死了,他照样活得挺好。这辈子的罪孽何时到头儿哇!」
奇怪的是,母亲哪怕气得心跳,也想不出「自私」这个词来。奇怪的是,虽然我也气不愤,却什麽也没说,也无从去恨他。或许我们总看到父亲更可爱的一面——耿直、不会害人、细心、温和。假若母亲换了边虹,我敢肯定,父亲会把所有的钱给她、由她支配,哪怕自己抽一毛钱一包的苦烟丝。
我不记恨他,只是心里觉得很苦——母亲的命苦、我和弟弟们不能自立的苦、不能扶助母亲的苦、姥姥病痛的苦、对哥哥的性命日夜忧心的苦、家里破败气氛的苦、父亲那分秒不停吸了喷、喷了吸、劣等烟味的苦……外面的苦不算,我家内核也是苦的。而这苦,完全是自己造成的、是和社会无关的。
母亲去上班了,罗文、罗勉去找同学。我用温热水给姥姥轻轻擦洗脸和手,用些香皂给她洗淨。她的头髮油腻腻的,我将旧毛巾围住她的脖子,给她用肥皂洗头,用乾毛巾拭乾。
我掀开棉被,发出久已不洗的一股难闻气味。趁屋里人少,我换了热水,垫上毛巾,给她洗淨下身并换上乾淨的衬衣。这时,我真的恨爸爸,他远不如二姨父疼爱姥姥。他天天、分分秒秒喷云吐雾,一点也不去照顾姥姥。而爱乾淨的姥姥,多希望有人给她洗洗、让自己舒服些、却连句话都说不出。姥姥的眼神高兴多了,嘴喃喃地想说什麽,……姥姥,我若天天在您身边可该多好!父亲不语地看我做这一切。
「你走了之后,」爸爸抽著烟,像想起什麽:「你一个小学同学,叫淮淮的,来找过你。」
「淮淮?什麽时候?」
「你关进去了。还在果局大院呢,他来了,我们谁也不认识他,也不敢告诉他你的情况。」父亲又装一锅烟末点燃:「他说要去农村插队了,来向你告别的。」
「您怎麽不告诉他呢?」
「咱家这麽乱,又不认识他、又从没听你说过,谁知他是谁?他走的时候,看得出挺失望。」
我不语。能说什麽呢?——初三一年、美校四年、工作一年,整整六年,他竟没忘了我!总以为他在男女合校,定会有女朋友了。北海、团城,我对他上不了大学的担忧,果然应了真。六年,我们没来往、没音信,而他,竟没忘了我!我应当去找他吗?还是应当去找国栋?都不行了。我不是农村插队青年,而是有「政治问题」、属于「二类」的就业人员——在那监狱般的农场里。我什麽也不能想。
突然,门外响起铿铿的皮鞋声,一位警察推门进了屋。
「怎麽?你叫遇罗锦吗?」他约莫二十多岁,目中无人地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一手用力点著我的证明:「这就是你『因事回京』的理由?你姥姥的病是多年的老病,这算什麽理由?这点理由就请十天假?你们三个都这时候回来,遇罗克在全市轮流批斗,难道,你们要回京劫狱吗?立刻回去!遇罗文、遇罗勉也必须回陕西农村去,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正说著,那位鼠脸妇女——街道积极分子,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坐在床沿上听。她挑起眉,用不屑的目光,悠然向我们一扫;从烟盒里摸出两支过滤嘴烟,递给小警察一支。
「他们才回来三天呀!」母亲说道:「陕西的知青都回北京探亲了,他们连过冬的柴火都没有,您叫他们回去怎麽过冬呢?过了春节吧。」
「春节?春节是给人民过的、不是给反革命过的!你们家的情况和别人不同!」警察道:「我不管怎麽过冬,老乡们也没冻死嘛!回去,都必须回去!最迟不过明天上午!到时候我们来检查!不服从命令,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瞧瞧你们这一家子,」鼠脸妇女煞有介事地说:「哪个不反动?你们的儿女思想反动,与你们做家长的有直接责任!尤其是你,」她脸转向父亲:「长期以来没有正当职业,给你的儿女灌输什麽思想?让你儿子写那大毒草文章,闹得满城风雨?还传到全国各地?他在狱中气焰嚣张,与你们做父母的有直接关系!后天下午三点,街道开全体大会,遇崇基,你要好好检查你对子女的影响问题,都给他们灌输了什麽?上次你作得不深刻,后天,再给你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一直到革命群众认为能过关为止!」
「听见了吗?」警察再一次说:「如果明天他们三个不走,后天下午,你们全家五口,一起上台接受群众批斗!」
我们决定今天晚上就走。家里一个钱也没有,任何亲友都不再与我们来往了。
由于父亲去营口,母亲还欠著向厂里借的钱,月月纸发半薪。我和弟弟们决定扒车。
午饭后母亲要上中班,到夜里才能回来。临走,她交给我一元钱道:「孩子,没钱吃饭也得照张相。今天你们三个,千万照好著点儿……」
「妈,您下了班,我们的火车已经开了……」
「我不能送你们了。让你爸爸给你们烙几张饼。千万把相片照好著点儿。别送我,回去吧,免得街道积极分子又看见。」
母亲克制著心酸、戴上老旧的「男人帽」——为了遮掩那被红卫兵剪得长短不一的头髮,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冲出门,扶著公共楼道的楼梯扶手,向下张望,母亲已走在下面;我们飞快地转身来,奔到二楼公共走廊的矮牆,等著母亲出现——呵,她那微微左右晃动的步伐、她那丰腴、平展展的后背,她那男人般的风范和气度,隐藏著多少政治上和感情上的不幸!
晚饭后,天终于黑了下来。
「去吧,这时候行啦,」父亲鬱鬱地吧塔著烟斗:「天黑了别人不容易看见。
别一块儿出去,一个一个下楼,不然让那积极分子看见,麻烦又大了。连她孩子也学会了这一套。」
两个弟弟一先一后地走了。我坐在凳子上,望著老挂钟,在滴塔、滴塔声中等待著。那是多麽难耐的五分钟啊,像有五年那麽长……我纸感到没有生的权利的痛苦!我捏著手里的一元钱,像紧捏著虚伪和黑暗的脖子。我多想把这一元钱狠狠扯碎,掷向封闭、苦难的夜空!我多想在天地间大声疾呼,让这掷去的碎币纸片,击垮那些披著「革命」外衣的魔狼!
我们像「窃贼」一样,不敢开楼道的公共电灯,在灯火通明的「三里屯大街」
上,在粗大的水泥电线杆子的阴影里,像「地下党」般地相聚了,一起朝马路对面的照相馆走去……
一切行装都准备停当——三个破书包里,各放著几块补丁布、水碗、一块肥皂和够吃三、四天的烙饼。
就要离开了,这日夜思念的、却一点儿也不快乐的家啊!
我和弟弟们坐在凳子和小板凳上,看著爸爸,专注地听他翻来覆去的嘱咐——
「记住了吗?万一以后全家失散,千万记住,每逢阳曆一号和十五号,到各大街、各大路口、人多热闹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寻人启事』,同时别忘了,也贴上自己写的『寻人启事』……你哥哥的名字,用『霞』代替,万一他有不幸……我,我就写『霞回老家去了』,记住了吗?」他吃力地说出这句话,他真怕有一天会写这句话啊。因为我们的家信,往往已被「领导」拆看过,怎能不编代号呢?
「记住了。」我们发呆地回答。
「千万把那些老朋友的地址保存好,什麽都丢,这个也别丢。现在人家虽不和咱们来往,人家也准是倒了楣。一旦全家失散,也许能从他们那儿,间接知道咱家人的地址。记住了吗?」
「记住了。」
「如果以后有什麽事我给你们打电报,凡是下边的落名带姓,那内容的意思一定是反意的、一定是街道或公安局逼著我发的,或是不敢明说,不得不用反意来告诉你们;如果落名不带姓,那内容的意思就是正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们又一次专心地回答;仿佛父亲再嘱咐一百遍,我们也听不腻似的。
我突然明悟了,什麽才是亲生父亲的真情——那是任何继父所代替不了的。父亲的千思熟虑,正是他对我们的骨肉之爱啊!
「要是人家轰你们下车,」父亲又叮嘱道:「可千万别跟人家犯态度啊。」
「我们都记住了,爸爸。」
「唉!走吧!」父亲难过地眨巴著发红的眼睛。他磕磕烟斗,站了起来。
姥姥昏睡著了。我们站在她的床边,握著、摸著她的手,心里向她道了别。
我们各自背上鼓囊囊的书包,轻声说道:「爸爸再见!」
大家有意将步子放轻,穿过黑暗的过道。
我们向楼梯走去,而爸爸就站在公共走廊齐腰高的矮牆边,盼著孩子们在楼下出现。
群楼挡住昏暗的路灯,楼下和楼上模糊一片;四週的高楼像是魔鬼,威严地耸立在我们面前。
我们抬头望去,向俯身望著我们的爸爸挥手告别——纸见他探著身子、一手扒著矮牆、一手扶著眼镜,尽力目送我们远去……走了两步,我们又回头看看爸爸,他依旧是那个姿势,只是身子更向前探。我们三步一回头、再有一步将拐过楼去,前面就是灯火通明、车辆飞驰的大街。我故意走在弟弟们背后,最后望了爸爸一眼——呵,在那朦胧的光线里,在那昏黑的群楼中,父亲拘偻著身子、奋力向前探著、脊背弯弯地呈现出弧形;他一手扒著牆头、一手扶著眼镜,那活生生的轮廓、那黑糊糊的色调,像一幅绝伦的木刻,紧紧地扣住了我的心弦!
三个年轻人像脱离了苦海,漫步在灯火辉煌的大街;穿著破旧的衣服、背著鼓囊囊的书包,大声说笑著、怅惘著、回忆著……就连提到受苦受难的哥哥,也是那麽兴致勃勃、充满生气!仿佛这欢愉的心声,能顺著清新的夜风,飘到哥哥的死囚牢中!
「姐姐,马路上的行人,直看咱们。」
「让他们看去吧,让警察和便衣随便去听吧!」我挑战似地大声说:「要是因为大声说话也会被捕,那让他们逮捕吧!我们终于脱离了那沉闷的家,那苦海了!」
我们隐隐觉得,彼此都有一种轻鬆和解脱感,只是谁都不愿说出来。仿佛我们早想离开那个家,却又觉得不合情理;直到被轰走时,才感到离开它的快乐。不管这快乐的实质有多麽悲哀,但终究是快乐。我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家庭的「内核」——没有扶助、没有爱;只有父母各自对孩子的那一点期望。而即将被枪毙的哥哥、已成人却不能自立的我和弟弟,又使父母那一点渺茫的期望濒于绝境。
灯火通明、群星满天、天上的星河璀灿一片。我望著那瑰丽的西天,心里想道:看天上的这些星星,它们之中也有近似地球的怪事吗?它们也利用出身来压迫人吗?它们到达了理想的社会吗?那个社会是什麽样?我多想坐著太空船去看看……大块的浓云,聚拢得像一隻隻黑色的天鹅、似欲翱翔远去……我沉浸在幻想中,仿佛身体轻盈地升上了天空,溶到黑云里,变成了一隻黑天鹅。我搧起翅膀,一直朝死囚牢飞去……呵,那不是哥哥吗,被斗了一天的他,脸青肿著、血迹斑斑,戴著沉重的镣铐,像铁塔似地立在双层铁窗前,正悲愤、渴望地向夜空凝视……我从天空俯衝下来,一把抓住铁条,用有力的嘴,一根根啄断它们!
「快上来吧,哥哥!我要背著你,用巨大的黑色翅膀,和你飞到遥远的天边,一直飞到没有压迫、自由、快乐的地方去!」
啊,我是多麽神奇地把他救了出来!
哐啷啷、哐啷啷、哐啷啷……枯燥的火车节奏中,旅客们在昏昏欲睡。有人下车,我和弟弟们终于都有了座位。我朝前后望望——他俩的头垂在胸前,随车摇晃。我不敢睡,生怕列车员半夜查票。万一如此,我们纸好马上躲到餐车或厕所去。灯光微弱,窗外是望不到头的漆黑,原野也沉睡了。
人人的头耷拉著、歪垂著、晃荡著……我睁著眼,回想著家里的一幕又一幕……我应当把它们记下来,免得忘掉细节。有一天,它会是一本书,也许,是死后才能发表的一本书。
我找出一张破纸,那纸绉小得没有形状,这倒正中我意,我再不想写在本子里。万一被人发现,以为它是什麽废纸才好。我将它展平、铺在膝盖上,用我自己懂得的「缩记法」,第一次写下了《冬天的童话》的片断……
邯郸站到了。我将弟弟们摇醒,悄悄告别。在忙乱的人群中,我下了车。正前方是检票口,我往左侧走去,一溜、溜到了木栅栏边。真巧,一丛树后,竟有二、三根折了的栏杆。
我一钻便出了站。弟弟们肯定正惦著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车还没开,我匆匆跑进候车室,隔著巨大的玻璃,一眼望见他俩正紧贴著车窗玻璃张望。我站在检票口边,拼命地摇著胳膊、大声喊著,检票人以为我是在送人。他们看见了我,频频向我摇手。火车启动,载去了玻璃上紧贴的头影,载去了我对弟弟们的爱……
天色大亮,我已下了长途汽车,背著书包,大步地走向七里外的「留村农场」。那书包里,第一次有了分量——历史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