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香山之夜
哥哥:
当暑假中你载着我在田野上行驶时,我心里就骂着自己是逃兵。可是我又没有勇气承认。直到今天,想起我如何怕苦怕累,心里总不安。
前几天我读了一本美国小说《小妇人》,里面的乔多么像我啊!我真喜欢她男孩子般的性格,可是不如她有勇气。后来,她嫁了一个白发苍苍的穷教授,这结局似乎令人奇怪。可是又很能说明她的性格。我还看了一本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我真喜欢……
罗锦:
你的信我看了两遍,并把它珍贵地保存起来。我真高兴你能写出你的读书感想。可是,光是喜欢还不够,那样就成了消遣。人的面前有两类知识:一类是业务知识,一类是人的知识。这两类知识,我们都要认真地学习。《热爱生命》这篇小说,它道出了强者的力量、道出了生命的价值。《小妇人》我也看过,文笔细腻逼真。我也喜欢乔的性格。应当学习的,是作者描述人物的语言和方法。你是搞艺术的,建议你多涉猎世界文学名著,以此开拓自己的艺术眼界。我帮你订一个读书目录:
1、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2、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3、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4、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5、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6、雨果的《悲惨世界》……
他列出几十本世界文学名著,我都从未看过。我望著他那清秀、劲拙的笔迹,在我的心里,他更加高大了起来——他不仅是哥哥,还是良师益友!
我去「首都图书馆」借书,也在学校附近的「崇文区图书馆」借书,一本接一本地读下去——俄国的、法国的、美国的、西班牙的、英国的……也有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
儒林外史》……除了画画、外出速写、复习几门文化课之外,我利用所有的课馀时间阅读这些中外名著,每一本书,都给我打开了一个世界。我爱那些有个性的人物;爱那些田园风光;爱那书里的自由、平等、博爱的气氛;爱作者笔下的真实——这正是它们之所以成为名著的原因。作家们给了我一个新的灵魂、新的精神——使我知道还有与我们全然不同的生活,还有与我们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我更相信那才是真实的生活和世界、是人们应该有的——哪怕描写的是最底层的穷人、罪犯、流浪汉,但他们是真实的;只有真实,才是文学的一切、生活的一切、人追求的一切。
越读、也越苦闷:为什麽,在我们的週围,到处是假、大、空?为什麽?好人全没好报应?为什麽,人生下来是不平等的?为什麽越假越坏的人,升得越快、越受重视?为什麽…
…太多的「为什麽」了。
那时我只有十六岁、又住校;读书之上瘾——在颠簸的、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里,也读,不愿放过每一分、每一秒;更加上瘾时,连週六、日,家也不想回;吃著学校食堂的馒头、就著白开水,从早看到晚;不停地在日记里抄下我最喜欢的描写和句子。十六岁,伴著这些书,我正在形成著自己的个性。哥哥和父母并不知道。
当时,正大力提倡「先红后专」。文艺界,不能写「中间人物」,什麽事都要「合二而一」——一元论代替了唯物辩证法。雕塑上,一律是「前腿弓、后腿蹬、一个劲儿向前冲」
;宣扬著「收租院」的「阶级斗争」式的泥塑群像;《林海雪原》及《青春之歌》,纸因其中有一丁点人情味,连这种把人物高大化了的作品,都说成是「小资产阶级情调」……
学校里必须搞「军训」——早晨六点起床操练,跑步、走正步、方步、刺杀;
学校一次又一次在大阶梯教室里,为全校学生做「反修防修」、「阶级斗争」、「先红后专」的冗长的报告……
晚上九点必须熄灯,把全校同学锁在宿舍楼里(下二层住男生、上一层住女生),任何人不得去教学楼用功。
一年级时教务主任陈祥广先生的提拔,见我不写入团申请书实令他失望,自己又根本不想当官,所以第二学期的「文娱委员」便由别人去做了。国栋也是「不争气」,纸爱当「旁观者」,故「学习委员」也由别人去当了。
一次我偶尔对一女生王玛梨说了「佩服约翰?克利斯朵夫」,她正想入团,立即彙报给了团支部,也不用与朱玉成先生打招呼,那积极进步的老师便写在全校的黑板报上,对我不指名地批判——「有的人不要求进步,纸想个人奋斗,竟然佩服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资产阶段思想!……」
我再也不敢对任何同学讲话了,纸在日记里写道:「个人奋斗有什麽不好?个人不奋斗,难道要别人为他奋斗?」
日记,成了我唯一能倾诉的人。我买了一把锁、安在课桌的抽屉上,为了日记本的安全。
同学们说我变了,变得不爱讲话、孤僻、不爱打扮了。
一位高干的女儿想入团,纸要她在课间操时不去下楼做体操、人们蜂拥上楼时,她偏偏在那儿用墩布擦水磨石的楼道(一直有清洁女工、每天都擦),做上这麽几回,一入团,也就不再擦了。
一位学习太差、纸爱练气功的男生,在班会上带来一件他爸爸的老破棉袄,声泪俱下地回忆他爸爸所受过的「阶级苦」,这位出身「城市贫民」、像二流子似的学生,很快便入了团。
外班一位漂亮的女生,专门在人人能看见的地方,用大长胶皮管子浇花,她便入了党——全校唯一的学生女党员,另一位是男生——学生会主席。她的美丽容貌、出身「城市贫民」、浇花、听话、靠近校领导,这就够了,哪怕她学习成绩一般、也从未有特殊的才能。
儘管我一直爱著国栋,但随著我的不合群、总是用每一分钟馀閒去看小说,对许多同学都疏远了。再说,他对我十分谨慎、好像总在冷眼旁观,而我也就犯不上表示出一丝一毫。
恋爱是什麽滋味儿?是收到淮淮信时,那久远的心情?又为什麽想不起他?我以为自己仍不知什麽是真正的恋爱——何况学校公开地禁止呢!我纸以自己的爱好去幻想——努力、勤奋、做一个让他佩服的人!
但少男少女们,正一天天地走向成人,学校的禁止,不过是使「恋爱」不能公开罢了。
学生们认为那是一种神秘的、甜蜜的感情,谁能禁止得了?两年前自己曾对高年级外班的那一对、卿卿我我之反感,如今,自己倒幻想著,若能与国栋那样卿卿我我,可该多美!
入学以来,有谁爱过我吗?
二年级第一学期,我忽然接到一封信,他说他刚刚于这学校毕业,他对我的印象怎样好、怎麽看上了我……我气得简直要哭了,这封信对我活活是个侮辱、原来他在悄悄寻找著自己的对象,我竟全然不知!我才二年级,就像被他看上该有多麽荣幸似的!我气得连他的名字也没记住,就把那信撕了个粉碎、扔进了垃圾箱。二年级的寒假,我和外班的几个男生,组成一个小画队,每天去农村,画农民和风景,忘了吃、忘了喝,一画就是一天。比我高一级的曹文一天兴奋地对我说:「但愿我们今后,永远做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艺术上共同奋进。」
「当然!」
「好,那麽拉钩儿,」他伸出右手粗壮的食指:「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我毫不犹豫地伸出食指让他勾了几下。
直到有一天他闷闷不乐、完全一副失恋的样子,有人说他是为了我,我才恍悟那天的「志同道合」竟是爱情的誓言——多误解啊!
还有别人。无论他们以什麽方式爱我,但比起国栋,我都无法爱他们。我和国栋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有的是,却一次也没利用过。
一个夏日的中午,同学们都在呼呼睡午觉,我独自在教室里看小说。忽然国栋开门进来了,我头也不抬、心跳著、继续地看。他在自己的座位上愣了片刻,又起身走了。我仍在盯著书,心里却充满了遗憾。为什麽他连一句:「你在看什麽?」
都不问呢?而他来教室,是否也是为了看课外书呢?他又为什麽走了呢?是因为我的「白专」、受过批判、他怕和我接近?怕沾嫌疑?他也太谨慎了。却又怪谁呢?
我不是以前的我了——那个可爱的「一年级学生」不见了。谁能理解我呢?
他不表示,我也不表示。但我相信,他从开学第一天就爱我、正像我一样。纸是他太谨慎、太冷静、太旁观,我的任性和「怪僻」使他无法接近我。那就让我们沉住气,在学习、事业上比赛吧,只有那种爱才是令人神往的!
一、二年级的「基础课」过去之后,三年级开始分专业。全班共分四组——景泰蓝、象牙及玉器雕刻、宫灯和儿童玩具。我被分在「儿童玩具设计」一组。设计内容包括木制、铁制(有机芯)玩具的造型及结构。
我多希望和国栋分在一个组!可我们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与他一组、又是他好朋友的黎凡,追我追得厉害,但因他是国栋的好友、又住同一宿舍,似乎沾著国栋的气息,便被动地接受了他。我不喜欢他的长相、不喜欢他的哗众取宠。即使在和他散步、一起谈论的每一分钟,我都在想:「要是国栋,可该多好!」
没有真正的知已、没有爱;自己的爱心对方不知道,现实又如此地令人苦闷;
为此,我常常鬱鬱寡欢,只有向大自然寻求慰藉。
一下课,除了背上画夹、要麽拿一本书,在学校对面的「龙潭湖植物园」里,一待就待到太阳落山。画完一张画、或看完几十页书,我会坐在没有人的丛林里、湖边或草地上,细心地观察每一片树叶,倾心地体会每一丝微风,观察晚霞的出现、浓云的聚合、湖水的涟漪,领会大自然给我的无言的爱语……那碧蓝的天空,比我的心要纯淨得多,还有什麽想不开的呢!它是一位最宽厚、慈爱的朋友,时刻都会开导我。纸消我抬头望去,便能听到那动听的、理解的、心胸博爱的话语。我把国栋完全融化在了大自然中。我想向他倾诉,靠著发出青气的树干,或踏著茸软的芳草漫步,用不著一句语言,感到此刻不知在何处的国栋,一定会听到我的心声。儘管每天能看见他,但他给我的实际感受,远不如我在大自然中,对他的幻想来得甜蜜。这是不正常、不情愿的,可有什麽办法呢?我多希望他能搂抱我、抚爱我、好好地亲吻我呀!
一个湿漉漉的雨后的傍晚,夕阳早已沉落地平线。我背著画夹、黎凡挟著一小卷旧毛毯,愉快地走向樱桃沟花园。在这远离城市的山乡、通往卧佛寺的长长的马路上,回城的游人都已绝迹,而我这十八岁的瘦挑的女孩子,却哼著歌,在黎凡面前,雀跃著向前走去……动人的傍晚啊!泼墨似的雨云低垂著,云边发出奇妙的、因淡的金光;那涌动的云,正热情地向我低声呼唤……国栋,要是你,该多好啊。
暗青色的天宇下,散发著浓浓的山野气息,那醉人的气息正沐浴著我,仿佛吹去我身上的每一粒灰尘。我跳蹦著,走几步、便回身看看黎凡。他老赶不上我,纸冲我傻笑著。我们穿过满是水珠的草地和庄稼,攀上山,寻找一处安身落脚的地方。就在那儿,树丛中横卧著一大块平平的「石床」,上面是伸出的「石顶」。
「就在这儿!」我俩几乎同时高兴地嚷。
两块奇石正在半山腰处。我们把毛毯铺开,舒服地一躺,每人枕著自己的胳膊。他搂著我、吻我的面颊、唇,要做出我既想又怕的事……
「会怀孕吗?」我简直要吓哭了。
「不会不会,我还没碰著你嘛。」
「我要真怀孕呢?」
「不会嘛。」
「那我纸好去死了。」
「你什麽也不懂!」他有些生气地说:「还没碰著你,怎麽会怀孕呢?」
他没碰著我,可我仍在担心,心里像团乱麻,后悔和他出来。他不是国栋,永远不能代替他。要是国栋呢?我喜欢这样子吗?我幻想的是没有这一幕。我幻想的是搂抱著、吻吻脸颊、头髮、脖子,然后静听山野的音乐。否则我们干嘛出来、干嘛要在这儿过夜呢?若他纸为这一幕,我是根本不会来的!他那液体让我觉得肮葬,他让我扒内衣的吩咐,像是音乐中的大噪音、那动作像是动物。「既想又怕」——我想要的,绝不是这个。一辈子也不想要这个。我幻想中的许多温情都没有,而这个倒先来了。
他睡著了。许久许久,我才稍许平静下来。我希望大自然、纯淨的黑夜,抹去我心灵上的葬污。寂静的、浓鬱的深夜,繁星满天。每一颗星,都那麽清晰、诱人。三面是环抱的苍林,眼前是宽阔的视野。草虫唧唧、泉水撞石,宇宙的神秘莫测,正壮丽、庄严地呈现著……泉石的不朽乐章,草虫的沙沙鸣唱,夜气的轻轻吹拂……假如有一天,我没有了创造力,无论过去的事业多麽辉煌,也希望能在走动之时,来到这里,躺在乾淨的石上,吃一瓶安眠药,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安然地睡去……令人神往的终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