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胖胖姨
「害!都坏在节省上!」已经五十岁,却打扮得格外高雅、时髦的大姐,坐在八仙桌边,对母亲说:「我娘为了省煤,晚上封火时,把炉子的开关档纸开了半个,谁知道那档头怎麽自已又活动了一下子,全关死了。半夜我娘觉得噁心、心慌,摸摸索索起来去开灯,灯没开成,七十岁的人反倒咕咚一声摔在地上。我爸爸想喊也喊不出声来,从床上爬起来去开屋门,刚开了一半,就昏倒了。幸亏住对门的好心肠的街坊听见声音,多了个心眼,过来看了看,这才瞧见我爸正趴在地上。
我和我弟弟接到电话,连夜同我爱人、我弟妹都赶紧去了,把老两口送进了医院。
幸亏我爸好得快,基本没事,已经回家了。我娘脑子倒很清楚,但四肢全麻木了,医生说可能要瘫痪一年半载。您瞧瞧,我们都上班,我爸爸都八十岁了,脑筋又迟钝,手脚又不灵便,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何况我娘一听要住院,说怕费钱,怎麽也不住了,非要回家不可!所以想请大妹妹帮帮忙,能不能去侍候我娘几天,等我们找著人就叫你回来?」
「行,没得说!」她的话还没落音,母亲便痛快而高兴地替我答应下来:「我和胖胖姐是老朋友了,罗锦在家待著也是待著,这点儿忙说什麽也得帮!」
她的痛快中有种解脱感。其实,我何尝不比她更痛快呢?已经在家吃了半年闲饭了;不但家里人,连我都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因此二话没说,立即拿了两件换洗衣服和牙具,跟著大姐上了路。纸要能在那儿吃住,能有活干,即使胖胖姨一分零花钱不给我,也巴不得赶紧去呀!
一路上,大姐那衣料讲究、手工精緻、式样新颖的衣服,似乎在我眼前幽幽地发出诱人的光泽。我不禁感到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布衣服的寒酸。但这狭隘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倒是钦佩她和她弟弟——对胖胖姨这位继母,左一个「娘」
右一个「娘」地叫著,并且平日的孝顺也听母亲念刀过——老两口虽然有钱,姐弟俩却每人每月送去二十五元,给他们作零花钱。他们去看望老人时,回回不空手,常买些蜜饯、高级点心之类以示孝心。如今,一有了病,就像亲儿女一样地关心她。对继母能做到这一步,真可谓难得!或许,因为大姐大哥他们都是老大学毕业生,文化水平涵养高,才能对人如此豁达吧?
其实,胖胖姨老两口完全可以不用他们的钱,在国民党当政时,姨父是个大学教授,出版过好几部著作,拿过不少稿费,姨父的上两代又做过财政方面的高级官吏,家底子很厚。
听母亲说,姨父在银行有十几万元存款,利息都足够他花。自胖胖姨四十五岁嫁给他之后,便独揽了家中的财物大权。那时大哥大姐已成人,结婚后都出去独立生活了。多少年来,就连姐弟俩也不知道姨父到底有多少钱。听说大姐为了要一件姨父的大衣想给姐夫穿,胖胖姨还和大姐吵过。到了文革,革命小将在她家光历代名家扇面就搜出八个樟木箱!更甭说数百轴有价值的书画和一大箱精美的古玩了。自然,这些全部上交给不知哪个部门了。从此,胖胖姨穷得便出了名,偶尔来我家一次,总要诉穷,说她又借了债、日子过得多麽紧等等。但我家经济一向就不宽裕,所以母亲也只是留她吃顿饭,随著歎歎气而已。
「破四旧」高潮时,有一时期不许有钱的「阔佬」去银行取钱,一律对这些「资产阶级」、「牛鬼蛇神」的存款实行冻结。高潮过去,才开始恢复正常,但必须用自己的身分证明和存摺的户头对一次号。如果不是胖胖姨去找大姐,求她开个证明,谁也不知道她因怕银行知道她有钱,早已将十几万元分别存在三十个储蓄所里,用了二十九个假名!她一直是家庭妇女,未参加过工作,又生怕街道知道她有钱,不好开证明,纸好求到大姐头上。听说大姐当时冷笑一声,有心刁难她,但不知怎麽又达成了「协议」,还是给她开了,解决了她的老大难问题。然而,穷再也装不了,有钱的秘密便这样传出去了。
她和姨父,属于以前父母的「洋朋友」,虽住在一个城里,但一年顶多互相来往一两次。现在我住到她家去,实在是第一遭呢。
胖胖姨正躺在医院病房的床上,眼巴巴地等著人来接她。一见我,便像满足了某件心愿,微微一笑说:
「你大姐他们正愁找不著人,我一下子就想起你来了。多劳烦你啦。」
「没什麽。」
哦,她的脑筋仍是那麽精细!
半年没见她了,虽然在病中,但她的脸色依然白里透红,除了几丝白髮外,头髮仍然黑亮,一双眼睛还是那麽精明,眉宇间透出一股暗含的凌厉之气。
我、大姐和一位护士,费了好大力气,把她沉重的身躯抬到平板车上去,用棉被盖严实,我蹬著车,拉著她和大姐,到家时已冒出一身热汗。
她家在一所居民楼的一层。一进屋,纸见姨父一个人坐在单人床边,正无所事事地发呆;两片微厚嘴唇的正中鬆鬆地叼著一支袅袅向上冒烟的烟卷,眯缝著眼,从烟雾后面瞧著我们,既不和我们说话,也不动一动,就像看几个不相干的人抬东西一般,看我们气喘吁吁地将胖胖姨抬到大床上去。
「罗锦,」胖胖姨身子刚一著床,就赶忙说:「先看看那火,开关档开著吗?」
「开著呢。」
「底下炉门可千万别开,关严了它。楼房烟囱高,关严了拔火还拔得挺快呢。」
「关著呢。」
她无限幽怨地低歎了一声,仿佛懊悔自己一个大活人竟失算在那小小的开关档上。
大姐歇了歇,向姨父介绍了我的来意,又嘱咐几句,便告辞了。屋里纸剩下我们三个人。我见没事可干,便拧了把湿抹布擦桌上的尘土。
「您贵姓?」姨父疑惑地问。那神情,仿佛见屋里多了一个人,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多有趣,大姐刚介绍完,他怎麽就忘啦?
「我姓遇,叫遇罗锦。」
「噢,哦哦……」他顿挫地点著头。
一阵出奇的静默,纸听见牆上的挂钟滴塔声。
「他们翻过我的屋子了。」胖胖姨沉静、冰冷和断然的声音,立即使整个屋子的气氛发生了变化——某种说不出的变化。
我惊讶地回头瞧瞧她,纸见她静静地平躺在棉被下,正用眼朝四下里悄然扫视,口角边泛起一丝轻蔑、得胜的嘲笑。我好奇地望望四週——这间只有十二平方米的独用小单元,放著大小两张床,一个写字檯,两把椅子,一个小茶几,一个老式大衣柜,角落里叠放著几隻手提箱,从上到下蒙著一块乳白色的塑胶布。一切都熨熨贴贴、规规正正,仿佛三十年也没人动过一指头。怎麽她刚刚进屋就知道人家翻了她的屋子?
「您怎麽知道大姐他们翻了您的屋子?」
「不但翻了,而且仔仔细细都翻过了。」
「不像呀?」
「我做了记号。」
我又看了一眼姨父,看他听了这话有什麽反应;纸见他的姿势和神态依旧,既像听见,又像没听见,眯缝著眼,隔著变得更浓的烟雾,无动于衷地望著她,仿佛不管那两片嘴唇说出什麽来,都全然与他无关,那神态活像在看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谜。或许,他对她的一切、对这世界的一切都不屑于理睬,才如此超脱吧?
「大姐大哥不是挺孝顺您吗?」
「孝顺?那不是孝顺,他们花小钱儿是为了图大钱儿。」
原来,她是这麽看的?或许是真的,一语道破了实质?
「他们翻什麽呢?」
「我当然知道。」声音越来越冷漠。
我低头擦小瓶小罐,不时环视一眼四週——在各处都做了记号?那记号是什麽样啊?莫非是翻那三十个存摺?
姨父缓缓地站起来,迈著老态龙锺的步子,拖拖遝遝地出去了。
「唉!他又玩去了。冬天在马路沿踢石子,夏天就看蚂蚁爬树,进屋就是抽烟,什麽也照顾不了我!你看他那烟卷刀著,抽一口吗?活活是看冒烟!所以不能给他买好烟。」歎了口气,她又清晰地说道:「屋门、厕所门和厨房门里里外外都要擦,一天擦两遍,要用拧乾的湿抹布去擦。除了这些,早晚再拖两遍地。」说罢,口气缓和了一点儿。「我天天都擦三遍门、拖二次地哪,你看那门都快擦白了,地上一点点儿土星都没有,水泥地擦得老是铮亮。」
「嗯。」
我心想,哪怕一天擦上十遍,也比在农村干活轻多了。
「拖地的墩布别在水池子里洗,在厕坑里洗,所以厕坑一天也要刷三遍。洗脸水都倒进厕坑,因为水里有香皂味儿,可以解味儿。洗衣服的水里有碱,也要倒进厕坑,去污。大洗衣盆进不去厕门,先倒进小盆里,然后再一盆盆往里倒,注意别把水溅到坑外,倒完水用抹布擦擦地。买来的手纸要剪成小块块,放在厕所间门上的小纸袋里,手纸剪的块别太大,要不太浪费。」
「是啦。」
「你晚上起夜吗?」
「不起夜。」
「那你就睡在我旁边吧。夜里万一有事,也好听使唤。你在这儿吃住,每月给你十元,同意吗?」
「五元就够了。」这是真心话,虽然我知道市里当保姆的价码——在主人家吃住,月工资至少二十五至三十元,如果看护婴儿,价钱就更高。可是五元钱对我来说已足够用了,何况她又是母亲的朋友。在家里,也要干活,但母亲可给不了我五元呢!
她矜持了片刻,仿佛懊悔刚才钱说多了一般,随即又解释道:「我们两口人没有多少活,无非是三顿饭、买买东西、洗洗衣服,中午你可以歇一个多钟头。要知道,我和你姨父都没有活进项,那一点点儿银行的死钱儿,花一个少一个呀!」
于是,我便在她家住了下来,我第一次体会到侍候人的滋味,也第一次尝到当保姆的苦衷。虽然她的性格既挑剔又萝嗦,但是我却觉得比在家里好过得多了。因为在这儿我感到了被人需要的价值。我不用担心自己是谁的累赘,看不到母亲酒后时时阴沉的、心事重重的脸,听不到她发小脾气时走路的咚咚声和摔门声。在这儿,没有人希望我赶快出嫁,胖胖姨的怪癖又算得了什麽呢?何况她偶尔感动地说「你侍候我侍候得真好」时,我心里便涌起无比的轻快和满足,那时,在我内心深处像朝著一个角落喊道:「妈,我多希望您能像胖胖姨一样病倒了呀,只有那时,您才知道是多麽需要我!」
每天我做饭、买菜、洗衣、请医生或用车推著她去看病、熬药、给她洗擦……
每当给她泡脚时,哪怕泡半小时水也不会凉,因为我一点点儿往里添热水,绝不让她感到太冷或太烫。我把她的每个脚趾都洗得乾乾淨淨,用软和的毛巾擦乾。每当这时,胖胖姨的眼里便流露出悲哀,有时歎道:
「唉!你要是我的女儿该多好呀!」
如果我知道有这种可能,我早就不等这句话落音,跪下给她磕个头,认她做乾妈了。纸要她让我住在这儿,哪怕每月纸给我两元钱零用,我也会照旧侍候她。可是我知道这不可能——老太太算计太厉害,她病好后一定会叫我走的。虽然她有十几万元存款,但她估算自己起码还能活一百岁,因为她什麽病也没有。她常常说的一句口头语,就是:「那死钱儿花一个少一个呀!」因此买菜不要买刚上早市的头茬新鲜蔬菜,最好买末茬一毛钱一堆的,而且要多跑几个菜摊,看哪个菜摊给的多。买肉必须买三级肉,但三级肉炒不了菜,纸能炖著吃。她说,反正不管炒的炖的,到肚里营养都是一样的。无论买回什麽东西,哪怕是米、麵,也必须用自己的秤称一称,看少不少斤两。点煤气灶时火苗必须拧到最小最小,她精确地计算过烧一壶开水要多少分钟?焖一锅饭又要多少分钟。往往她躺在床上,似乎在闭目养神,一切都静悄悄的,突然她睁眼看了一下牆上的钟,果决地说道:「拧灭火吧,水开了!」我每每怀疑地跑到厨房去,一看,水果然刚刚在冒泡。
「开了吧?」
「还没大开呢。」
「行了,一冒泡就行了,那就是一百度,不用大开。」
而且,纸要煤气一点燃就必须立即将火柴棒吹灭,不宜扔掉,剩下半截半寸长的小木棒,不但还可以接火用,积攒起来冬天生火炉时也可当引火棒。碗橱下面的两个抽屉,有许多捆这样的小棒和包装纸绳。有一次,我真想骗她说,某废品站专收购半截烧过的火柴棍,五分钱一百根,看她什麽表情。但笑了笑,终于忍住了。
什麽废纸也别扔,无论腥的臭的全攒起来,收购废品时好去卖掉。那次我奉命将满满一篓葬纸拿出去卖,大秤称过后,纸卖了一分钱,著实使我吃惊,真想劝她今后别再攒葬纸了,卖的钱还抵不过臭烂纸一个月内污染空气的价值。我举著一分硬币快步回了屋,还没容我说话,她那犀利精细的目光早已看出我要说什麽,含笑教训道:
「卖了一分钱吧?月月都卖一分,不少了。一分钱谁给你?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你买张火车票,买个油饼,差一分钱也不卖给你。可别小瞧这一分钱哪!我走大街上,眼睛老是盯著地,要是地上有一分钱,我赶紧捡起来。这不算罪过。丢了钱的人才算罪过。咱们帮他好好花这一分钱,也减轻他的罪。可别小瞧了一分钱哪!」
她家的粽子皮都是用过十四年以上的。为了省钱,她家年年都是自己包粽子。
因此吃粽子时必须谨慎小心,不要把皮碰破,以备明年再用。那时,我简直吃不出什麽粽叶的清香味来,唯有小心翼翼了。而她那模范的动作和小口小口的吃法又是多麽使我难以忘怀!
此外,还有许多要注意的事项:香菜和芹菜的根必须洗淨了吃掉,千万不要扔;淘米的水不得超过两次,营养都在米糠里,以防跑掉;菜弄好后,最好的部分都要照顾姨父吃,但在他花钱上却要限制一下——给他买两毛三一盒的「北海」牌卷烟,却要告诉他是三毛的(姨父从来不打听价钱,但却声明不抽太次的烟)。一天纸给他一毛钱零花,多给了不行——不但他都花掉,也会丢掉,胖胖姨老唠刀说有一次给了他两元如何丢掉了。菜盘里的剩菜汤必须冲汤喝,以防浪费。偶尔卖一件旧货,必须跑遍全市各个委讬商行,看哪一家价钱给得高……
她存的名贵药材——鹿茸、杜仲、人参、五味子、黄芪……都长毛了,不得不一次次拿到外头去晒,却又怕邻居看见,便教我在房外拴上一圈绳子,将棉被晾上,四外挡得严严实实,然后在当中放几个方凳,将药材放在凳上。我便搬个小马扎,坐在棉被外围处,一边给她织毛衣,一边防止有小孩好奇钻进来偷览秘密。可是在她有病期间,却不敢吃这些药材,生怕中毒。
「干嘛不扔了呢?」
「当初买的时候花了不少钱啊!」
那怕是一块小布头,一片小皮毛,她也要整整齐齐、平平贴贴地攒在箱子里。
她穿过的衣服都是旧旗袍改的,再有三十年也穿不完,因为旧旗袍还有满满两箱子呢。一次她为了嘉奖我,说要送我一块头巾,让我打开箱子找了出来,她说:「这头巾,还是四十年前一个女朋友送我的,我纸戴过几次,看,还挺新吧?」
朋友的孩子结婚,她从不买礼物,都是找出这些存货当作贺礼。为了治好病,她打听尽了偏方,请了好几个医生到家里来诊治,因都是熟人介绍,并不要诊费。而招待的饭菜,往往是头天晚上花大半夜工夫想出来的——花钱最少却又要「像样」。
「明天孙大夫来按摩,咱们吃什麽呢?」我问。
「等我想想。」
次早,她说,吃羊肉萝卜馅饺子。
「买一毛钱一堆的小水萝卜。」
「现在的水萝卜太老了。」我为难地说。
「把皮削去,放在锅里煮烂,然后再剁。」她又说:「买三毛钱羊肉,和馅时多打进一点水去,肉显得嫩,又出数。香油不要放那麽多,纸放一点点儿就可以了。自你一来,香油用得太费了。」
「孙大夫真热心,」我不无感慨地说道,「那两个大夫都不来了,只有他还来。」
「他该我一百块钱。」她盯了我一眼,仿佛让我明白到底是谁欠谁的,「二十年前借的。那时候的一百块钱可值钱哪!」
那天的饺子,不知怎麽回事,儘管小萝卜煮成了泥,可还是吃出不少嚼不动的丝丝来。
连她使过的偏方也有用:她让我把七斤黑豆和大葱根一起炒熟,装在两个小布袋中,趁热捂在她身上,盖严棉被促使发汗。连毛衣、毛裤和褥子都被汗水浸湿了,豆子也湿腾腾的。从被窝取出豆子时,那糊葱味和热汗味混在一起,直钻鼻孔,呛人欲呕。我正要去扔,她忙阻挡道:
「别扔,怪可惜的,分给楼上的小孩子们吃吧,一家分给他们一碗。」
「吃这汗水浸过的豆子?」
「这有什麽?不葬。」
我真想说:您怎麽不吃呢?可又不愿惹她不高兴,就是不去。她到底有办法,终于将豆子当作名正言顺的「五香炒豆」,等邻居们来串门时,由她自己分赠出去了。
一天,她给我两元,叫我去买几样东西。待买回来把钱找给她时,她却用一种审视的冷淡眼光盯著我说:
「不对,还差二分。」
我又翻了一遍衣袋,一分也没有。
她含著一丝成竹在胸的微笑,两片嘴唇有条不紊地念刀出一样样东西的价钱来,两眼却像透视机一般要把我的五脏摄了去,而我一句也未听进去,眼睛一眨不眨地奇怪地瞧著她,仿佛不明白她何以要做一个透视机似的。
「……对吧?」她总结道。
「我再找找。」
我不甘心,又翻了翻衣袋、扣了扣菜篮。
「你把刚买的这些东西原封别动,拿到售货员那儿去,让他再好好算算。」
「过后去找,人家能认帐吗?」
「他们出错的时候常有。」
我真想说,要是人家多找了钱,您能退回去吗?
「可是人家让当面点清啊。」
「下次你记著。可这回还得去找他。」
「乾脆我赔您二分吧。」
「唉——!」她不乐意地歎了口气:「算了。」
副食本放在桌上,刚才是和钱一起放进衣袋里的,我拿起来无意地翻了一下,突然,「哐啷」一声,一个二分的硬币掉在地上……
每当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想心事时,她眼里便佈满一层冷漠和黯淡的阴云。我知道,她一定又是在心疼钱了,包括她自己看病的花销,包括我的饭钱和辛苦钱。那时,我多希望她是一位真正慈爱的老年人,她需要我,我需要她,她以我的勤快为满足,我以她为保护人自居。没有任何人破坏我们的安宁,一辈子可以在她膝下当孩子啊……
我们偶然也聊聊天。
「你今后有什麽打算吗?」一天她问我。
「我纸希望有个工作,能做出点成绩来。」
「你们这一代人可没有我们的福气喽!我也是穷人出身,没钱的日子我也过过。我父母早早去世了,那时候我才九岁。在一个阔人家当了好几年丫头,后来一个大学教授看上了我,和我结婚了。他工资并不多,可是没有几年我就让他富起来了。先是给人做外活,一做做到半夜,手里攒了几个钱,就囤积市面上需要的货物,一旦缺的时候再高价卖出去——
手纸、颜料、香皂……我都囤积过。就这麽,一个钱儿生两个钱儿地生出钱来了。唉——!」
「后来呢?」
「到我四十岁上,他有了外心。明著说要儿子,其实是爱上了别人。差点儿气疯了我。当然,我什麽东西也没给那小子留下,都是我一点点辛辛苦苦挣来的呀!
他也什麽都没要,连房子都给了我,自己一个人走了。唉!可是说真的,我们的感情一直不错呀。」
「怎麽不错呢?」
「我有脚气,刺痒钻心,他天天晚上都给我挠脚丫子、捶腿……」
哦,毛病都出在挠脚丫子上!可她知道这婚姻失败的秘密吗?
「他会后悔的!听说他现在过得并不富裕,儿子也不听话……」她的两眼变得更暗了。
在爱情上的失败者,为什麽总是首先想到对方的不是?这样的人多多呀!
「后来别人介绍了你姨父。一来,我没孩子,他满意;二来,我也非要找一个比那个地位高的人不可,赌赌这口气。可这半辈子,都是我侍候他!一阵阵也后悔呀!要是找个工人,朴朴实实、勤勤恳恳的,一定能侍候我。」
「要是找个工人,您能有这麽多钱吗?」
她白了我一眼,无言以答。
「我不明白,」我问,「您为什麽怕人知道您有钱呢?」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回答:「在咱们国家,越穷越安全哪。」
九个月以后,她基本能做饭了,对我说:
「我现在好了,不需要人了。本来应当叫你多住些日子,可你知道,我们没有活进项,那死钱儿花一个少一个呀!你服侍我一场,我送你件纪念品吧!」
「您送我什麽呢?」
「我有件旧大衣,样子老了点,要是改改,还蛮不错,是好料子哪。」
「我不想要衣服。」
「反正,不超过三十块钱。要不,我给你钱,你自己买吧。」
「我买一个六弦琴。」
「害!三十块钱买一件挺不错的上衣,能穿多少年!」
「不。」
她怎能知道,对于我这穷人来说,最大的幸福并不是衣服,而是心灵的安宁和快乐。琴声能促使我安宁,也能给我快乐,还有什麽比琴更好呢?为了钱,她宁可死守著孤独,宁可杜绝她本来能得到的许多快乐。唉!我心里只有怜悯。
当我背起琴向老两口告别时,不知道今后等待我的是什麽,但心里却没有一点悲哀和颓丧。虽然我穷得分文无有,然而,那人生知识的宝库却又多了一页——他们给我的一页。
我向胖胖姨道了声再见,她尾随在我身后走到门口,脸上第一次流露出留恋之情,眼圈微微发红,目光变得温柔慈爱起来,我心里涌起一阵感激——这是她给我的最好的报酬!
一出门,看见姨父又像往常一样——两唇正中央鬆鬆地叼著一支正冒烟的烟卷,低著头、背著手,沿著路边拖拖遝遝地踢石子玩。我走过去,对他说:
「姨父,我走了。」
他抬起头,停步,眯缝著眼,仿佛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一般。
「噢,哦哦……你姓什麽?」
「我姓遇,叫罗锦。」
我顺著笔直的马路,哼著轻快的歌曲,大步地扬长而去。
唐山大地震,波及到北京,半夜人们吓得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停课停工停交通,北京突然瘫痪了。人们等了一天、两天、三天,政府居然毫无动静。无孔不入的「党天下」竟无影无踪了!
人们找出各种能搭棚的东西,佔住附近的公园,纸好自己救助自己。谁也未料到,纸因地震,整个中共系统,竟从地球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