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母亲要自杀,老胡上吊
就在母亲天天做「交代」时,父亲也被抓走了,关进了监狱办的「学习班」。
所以未马上判刑,是由于四处轮流被批斗的需要。
他的罪名是:「用假离婚逃避政治运动;在『大业营造厂』时,有偷、漏税之责和政治历史问题。」
批斗会在东四区「蟾宫电影院」里召开。父亲戴著手铐、与东四区的十几名「罪犯」一起,低头站在台上。
孙叔叔上台大声疾呼:
「应当枪毙遇崇基!」
台下黑压压的举臂如林外加震天呼嚎:
「枪毙!!枪毙!!枪毙!!」
母亲消瘦了,脸色苍灰。从不抽烟的她,买了盒次烟卷,学起了抽烟。她整天闭著嘴不说什麽,难露一丝笑容。原以为和父亲永远地无关了,没想到由于「政治」,却把他们生拉硬拽地缠在一起。然而,她又得到了父亲的什麽?无非是留下了四个要吃喝的孩子,另一个正待出世!
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我们都听话了,一点也不再淘气。家里的财物早已被清点、搜查;母亲所有的首饰被拿去「抵税」。又听说,有的小业主、资本家和商人,将首饰藏在煤堆里、劈柴堆里,照样被搜出来了。母亲想为女儿将来结婚,留个碧玉翠镯、两枚翡翠金戒指,偷偷交给股东杨姨保存,仗著多年好友的深交,胆战心惊的杨姨纸好答应了。一枚普通的纯金戒指交给了姥姥。从未经过这等世面、又从未做过藏掖之事的姥姥,不知藏何处是好——缝棉衣、棉被里?也躲不过;顶棚、地板?可一撬再撬、一搜再搜;煞费苦心,最后缝在炊帚把里。她心中又放不下事,一会儿便去看那炊帚把、用手摸摸,终于被眼尖的工作队员发现,不但被搜走,又因此逼迫母亲:「到底还藏了什麽?为什麽对抗运动?!
」
隔了两天,姥姥叫我去会议室看看:为什麽这时候了,母亲还不回来吃晚饭?
「别让人看见,快点儿回来!」姥姥悄声嘱咐。
我的心「砰砰」跳著,蹑手蹑脚跑到会议室门外,双手扒住窗沿、用力踮起脚尖,朝那雪亮的会议室里望去——纸见穿著蓝布长衫的母亲,哭得鼻红眼红、低头站在长会议桌的一头;两边坐满了工作组干部和工人代表。一个中年男人正大拍桌子,朝母亲吼道:
「王秋琳!你必须老实交代!我们已调查清楚了——你窝藏逃亡地主老胡、他假充做饭大师傅!你窝藏首饰、对抗运动!你还想不想活?!……」
我吓跑了,慌慌张张地向姥姥述说所见。姥姥焦愁地只是歎气、六神无主。我第一次感道:许多事情是多麽奇怪!多麽闷气!多麽不解!母亲到底怎麽了?为什麽好好的日子忽然成了这样?
当晚,母亲纸勉强喝了两口汤,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她去桌边写东西、背对著我们。她边写边在抹眼泪。姥姥感到她这两天情绪格外不对劲儿,便把哥哥拉到里屋,小声对他说:
「罗克,我不识字,也不知道你妈在写什麽。你千万别言声儿,偷偷去看看,回来告诉我,啊?」
哥哥认真地点点头,轻轻地去了。他溜到母亲背后、踮起脚尖、伸直脖子往纸上看。忽然,他神情异样地赶紧回来了。
「姥姥,不好了!」他拽住姥姥的一隻衣袖:「我妈写她不想活了——要摸电门!」
「啊?!」
不知所措的姥姥死死揪住哥哥一隻手,哆哩哆嗦,三步并两步地奔过去。哥哥「扑咚」一下跪在母亲膝前:「妈,您不能死,妈!」
「秋琳……」姥姥已泣不成声:「不能寻短见哪……还有四个孩子……」
虽怕工作组的人听见,但母亲仍压抑地哭了,硬咽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多日,工作组宣佈:逃亡地主老胡,停职反省期间,死不检举母亲、又不交代自己的逃亡罪行,过不了关。
五十多岁的胡大爷,在中共「土改」中,眼见中共杀人如麻,自知也是一死、不如逃走。经熟人介绍,到母亲这里当厨,母亲毫不知情。胡大爷老实巴交、勤勤恳恳、胆小如鼠。
工作组尚未去调查时,便已胆战心惊;自工作组这一宣佈,就更知难逃一劫、再无活路了。
一天下午,我见他在没人的房后僻静处,正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交给年过半百的王姨。
「这是我给儿子攒的一百六十块钱,先放你这儿吧。」他鼻眼发红,显然刚刚哭过。
「别介,老胡,」王姨眼神悒鬱、用手一挡:「别介。你怎麽啦?」
「我受监视了……」胡大爷垂了头,说不出什麽,却固执地把那钱塞进她手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是给儿子结婚用的……」
「这是怎话儿说的!好好儿的怎麽——」王姨转脸看见了我:「小孩子家,别听大人说话,去。」
晚上约九、十点钟,家里家外乱成一片。
「老胡不见了!」
「老胡哪儿去了?找老胡!」
工作队全体出动,找了几个「阶级出身可靠」、表现较好的工人,乱惶惶地来到大厅,七嘴八舌地说著老胡不见了的事。
母亲坐在一旁,咬著唇、半垂著头、默默不语。工作队队长又一次喝问她:
「你再想想,老胡上哪儿去了?!」
母亲纸呆望著地板:「不知道。」
队长吩咐人们,带上手电筒、竹竿、大绳,去大院子里各处寻找。这二亩多地的大荒园,不但树木林立、荒草丛生,且堆放著许多木料、砖块、石子堆。为了防火,靠牆沿挖了几口土井。人们怀疑老胡是否跳了井。队长佈置完捞井的任务,气吭吭地坐在里屋写字檯前的转椅上。
「等把他找回来,看怎麽好好惩治他!」他跷起二郎腿、抽著烟:「乱跑乱动、违法乱纪、罪加一等!」
王姨「扑咚」一声跪在他的脚前,苦苦地磕头哀求:「行行好吧,队长!他是个好人哪!行行好吧!别惩治他!……」
这位善良厚道的农村妇女,左一个头又一个头地磕著,额头碰著队长铮亮的黑皮鞋尖。而他却高翘著叉巴开的二郎腿,不耐烦地大口吸著烟,滋溜滋溜地转动著椅子,不停地给王姨整个背面。他每转一个方向,王姨就跪著挪到他面前去,疯了似地求情、磕头。不管队长斥责她什麽,全被她「行行好吧,队长,他是个好人哪」的声音所淹没……她髮髻凌乱、满脸汗水和泪痕,嘶哑地哭求著……如果不是她出身贫农、查不出什麽问题,那队长早就会照她的鼻子尖踢去罢。他骂她「糊涂」、「帮著敌人说话」,她却听也不听,只是一味捣蒜似地咳响头……大厅里,母亲、姥姥、吕姨和我们,就在这撕心裂肺的哀求声中,心房发颤地望著王姨那机械的、捣蒜似的动作……
几个寻找的人呼赤带喘地跑了回来。
「没有,哪儿都没有!」
「找!」队长将烟头一甩,断喝一声。他依然坐在转椅上,心情焦灼地皱眉燃烟,将椅子一转、面向敞开的屋门,朝大厅里的工人们命令:「必须找到他!他还能飞了?!」
「手电筒!再带几把手电筒!」人们又去了。哥哥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像猴子似地窜进他们当中。母亲著急地低声喝斥:「罗克!不许去!」然而,哥哥已然不见了。
大厅的门大敞,厅内灯光雪亮,而厅外的院落却黑得吓人。姥姥恐惧得浑身哆嗦,死死地攥紧我一隻手;她的手又凉又硬,颤抖得让我害怕,活像秋风中瑟瑟的乾叶子。
大家屏声静息、一眨不眨地盯著外头,连眼珠也不会转地盯著;紧张万分地倾听——那漆黑的大院里传来的各种动静。队长已抽身走掉,王姨的响头也无法再磕。姥姥瑟缩一团地坐在椅子上,直呆呆地盯著门外的一片漆黑。几道手电筒光隐约地在树影后闪过……
忽然,哥哥像被弹进来的球儿,一蹦蹦到了屋里,由于惊恐,他的小脸儿吓得煞白:
「老胡上吊了!吊在大榆树后头!一垛砖挡著!舌头伸得那麽长!」
人们惊愕得像一具具木偶。忽然听见「噔噔噔噔」,纸见姥姥像根斜倒的木头,僵直地从椅子触溜到地上。她两眼上翻、口吐白沫;那鞋后跟触地板的「噔噔」声,令人惶悸万分、不知所措!
「妈!」「姥姥!」「哇……」「老太太!」大厅里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