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中级法院
中院审判长郭杰审理此案。从他个别谈话开始,我就觉出与达奇的思想观点完全两样。后来,岩岩可靠地打听出,郭、达二人历年来一直是观点上的死对头。在每年召开的全市司法界座谈会上,纸要二人都在场,发言便针锋相对。她并找来两本老《司法》杂志以及最近的一篇简报,让我看看他们各自的观点。
唉!我的命运总是这麽奇怪!怎麽小说里没有的情节,偏偏都会叫我遇上呢?
十一月十九日开始了预审,由于舒鸣上诉,现在他成了原告。他那红扑扑的面庞发著喜孜孜的光,不用说,他对郭杰是十分满意的。
「原告,最近你对你们的离婚问题有什麽想法?」
「我不同意离」。
「可是你在上诉状里并没这麽说呀。」
「那是达奇逼我的。」
「嗯。」
「我要她给我一年饭钱,一月按十八元算。另外,给她办户口花了五六百元,全是我的,她必须还我。还有——」
「你不是不离吗,怎麽还要钱呢?」
「哦,对了,那我先不要了!」
「被告,你最近的想法呢?」
「坚决离。」
「理由?」
「我们没有爱情基础就结了婚,婚后又没培养起感情,我不爱他。何况在离婚期间,他一直造谣诬衊——」
「先不要扣帽子,有理说理。」
「他的证据是什麽?凭什麽在钱财上信口讹诈?还说我反动、流氓?」
「用不著带问号回答问题。他说的那些据我们看根本够不上诬衊造谣,一时的气话是难免的嘛!何况你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哪?应当做做自我批评嘛。你们感情还是不错的嘛。是不是有点喜新厌旧哇?你的父母我们也问过了,你母亲说你们感情很好嘛。」
「我母亲?我们的感情能让别人证明吗?」
舒鸣举手,像忽然想起了什麽。
「原告,你要说什麽?」
「她就是喜新厌旧。她曾经给『时报』的何淨写过信,她说……她爱他。」
这一句话如同一个闷雷在我心头轰响!他终于说出来了!我一定要保护住何淨!绝不让他陷进这离婚诉讼的泥坑!从舒鸣那犹豫不定的态度看,他是因为给我扣不上别的帽子,才想用这顶帽子来扣扣试试的。
「有这回事吗?」郭杰尖厉地盯住我。两个陪审员也射来注视我的目光。
「胡说八道!」我挺直腰板,毫不示弱,「你拿出证据来!」
「哼,你把信都烧了。当然没证据了。」
「我还说你跟某某人好呢,行吗?」
总之,下面的审问我已记不清说了什麽,纸记得舒鸣的代理人在陈述中大骂了我一番(「陈世美」云云),而没有受到郭杰的一句斥责。下次,我也一定要找个代理人,互相大干一场!
回到杂志社,我立即奔向电话机。楼道里没有一个人,人们下班早走了,我有些发慌地拨号码。
「何叔叔吗?告诉您一件事。」
「什麽事?」
「今天下午预审时,舒鸣第一次提到您,多可笑!他竟说咱们通过信,还说,我爱过谁等等。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吗?我让他拿出证据来,他又什麽也拿不出。您说多可笑!是吗?
」
「嗯,嗯。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
「嗯。就这样。」电话轻轻撂下了。
有点失望。他竟没跟我再多说一句。是吓的呢?还是出于慎重?但不管怎样,我已放了心,让他也放了心。我不得不懊悔,当初我告诉舒鸣是多麽傻呀!并不是告诉本身,而是告错了对象!什麽时候我能在何淨面前永远做个小学生呢?我多麽迫切地希望,有个人指教我怎样为人处世!
郭杰一定会去报社调查的,但最早也会在两天以后。
一星期之后。法院。
「你和何淨到底什麽关系?」
「一般的同志。」
「不对。」
「您又怎麽证明我们不是一般同志呢?」
「这看你自己老实不老实了。」
「我没有什麽不老实的。」
「如果我们拿出证据来,可对你不利。」
「能把我逮起来吗?拿出来好了。」
「这是什麽!」
天!是九月二十四日给何淨的信!
「老实交代吧。」
「不错,我喜欢他。」
「只是喜欢吗?」
「我爱他。」
「这麽做对吗?你是有夫之妇哇。」
「不爱他也会爱上别人,就是不爱舒鸣。」
「何淨对你怎麽样?」
「他?他一直批评我。」
「你知道他有爱人吗?」
「不清楚。」
「不可能!」
在法庭上,我根本无法想什麽。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叫我回答。有许多问题全然是「今天的故事」里的内容,好不奇怪!怎麽小说也跑到他们手里,当作了审问的材料?没有工夫容我思考,我纸知道绝没有必要把何淨拉进来,我已够惹祸的了!
出了法院,我直奔代理人家,向他述说了一切情况。
「这是怎麽回事呀?」心怦怦跳著,脸颊在发烧,「怎麽信会跑到他们手里了呢?还有小说稿?」
「是他交出去了呗!连这都不会分析?」
「他交出去?不,不可能!我告诉过他,他有准备,他绝不是那样的人,不会出卖我。」
「那,信是飞到他们手里的?」
「也许是他们骗去的?他不会出卖我,不会……」
「在他手里有你多少封信?」
「以前的信我都要过来了,我们俩的信都在我那儿保存著,只有这一封他没退给我。」
「恰恰是这一封对他最有用,他留了个后手。」
「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呀!……好吧,下午我到一个熟人那里能打听出来。你明天来听我的消息。而且,代理人瞭解与案件有关的人是职责范围内的事,我要到何淨那里去一趟。」
真的是他?真的,真是他主动交出去的?法院的人还没开口他就先骂了我一通?说我死乞白赖追求他,他一直严肃地批评我?用那封信和小说稿来证明他的清白?说我明知他有爱人却在信中故意发问?说「今天的故事」写的完全是我们交往的实际情况?他真的对代理人说:「我交出去,因为我要对政府诚实。」他真的对代理人说:「那小说稿一点儿也没有夸大,一点儿也没有缩小,绝对真实。」这,全都是真的吗?真的?……
无论是吃饭、骑车、走路、画版面、约稿、睡觉……都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自问:真的吗?是真的?……两天来,我完全懵了!以至到第三天晚上,我忽然想起应当打个电话问问他,这才恍然醒悟那两天竟连这个主意都想不起来,懵到了什麽程度!
是的,我要亲自问一问,亲耳听一听,才对得起两年来对他的爱,才对得起和他感情上的永别。
心哆嗦著,手凉得发抖,怯怯地抓起话筒。
「喂?」
正是他。
我竟说不出话来。
「喂?」
「我是小遇。」
「哦……近来好吗?」
「哼!」
沉默。
「叛徒!」
沉默。
一声长长的歎息,胆怯的歎息。
「真是你交出去的?」
「你的代理人没告诉你吗?」
「我要亲自问问你才算数。」
「一个人应当诚实嘛。」
「诚实?如果我也诚实,我会交出你的二十二封信!」
那死寂的沉默中像被卡住了一般。
「你没有烧掉?」
「没有!」
他歎口气。
「我不明白,就算我那封信能洗清你什麽,那篇小说能洗清你什麽呢?老干部给女主角写了那麽多封信,那都是批评的态度?两人的感情一直是有进展的,那是批评的结果?老干部那些含蓄的语言和动作,只有舒鸣那样的人才看不出来,你以为审讯员们都像舒鸣一样无知?而且你一口一个绝对真实,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你是自私得懵了头哇!」
又一声长长的歎息。
「我确实做了一件蠢事……」
「因为对你不利了,所以你才觉得蠢?天生的叛徒!你以前不定出卖过多少同志!遇罗克要是像你,他早就会活命了!可惜你在报纸上,怎麽宣扬他的!」
「你骂吧,小遇,骂吧……」
「你别忘了,我的离婚案还没有完,我完全可以不保护你!」
他又像被噎住了。
「你有什麽权利交我的信和小说?信,他们不会给我了;但小说稿,你必须要回来还我!」
「他们说,用完就还给我。叫我星期三去取。你星期三晚上来一趟好吗?晚上七点?」
「哼!」
次日,代理人告诉我,已经有说客登门。是他的一位熟人,日报的记者D,来劝他保护那位老干部,说在思想解放运动中,「时报」一马当先,起了良好作用,功劳不能不归于何淨,我们不能不予以保护云云。
「我当时没表示什麽,」代理人说道,「但是咱们仍然抱定一个宗旨——实事求是。你再不可糊涂了。」
「叫我也交代他?不。那样对我有什麽好处呢?也减轻不了我什麽,同时又多拽了一个人。」
「怎麽减轻不了?他明明是在勾引你!」
「不。首先是因为我不爱舒鸣。否则,一百个何淨也是勾引不动的。但是中级法院不这麽看。他们认为我和舒鸣有感情,只是喜新厌旧才爱何淨的。如那样说,他们就更不会判我离,他们以为断绝第三者的影响,我就会和舒鸣好起来。这不可笑吗?所以我就更不能交代他。我要承认我是单相思。我并不是要保护他什麽,纸是看不起出卖人的行为,看不起。」
代理人沉思地背著手来回踱步,似乎觉得也有一些道理。
「如果你真这麽坚持,我纸好按你的意图来为你辩护了。星期二就要开庭了。
不过,我仍希望你实事求是,这对你并没坏处。」
「我们领导徐书记也找我谈过了,也要我在法庭上如实谈。可我……什麽也没告诉她。她说她以前认识何淨,讲了他好多坏话,我不太相信。」
「她说他什麽?」
「她说,他以前和三个女人胡搞过,一个怀孕了,一个因为他调工作了,还有一个是在他疗养时认识的。她说他为此受过处分。还说,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出卖过不止一个人,他却不出头,叫别人出头,他还假装关心那些被出卖的人。她说得有名有姓,清清楚楚,全是一些新闻界的首脑人物。为什麽我就相信不起来呢?
因为她对他有成见,也就有偏见?」
「她就是因为他调工作的那个受害者吧?D好像说过……」
新婚姻法一月一日起施行,但开庭的日子偏偏定在十二月三十日——仍是旧婚姻法施行的有效范围。从定的日子看,也就明白郭杰的用心了。代理人早已打听出来,郭杰主张判不淮离婚。但由于舒鸣已愿意离,非离不可,只是要钱——又加了码,七百元了;又迫于「司法」杂志掀起的讨论和来自全国的舆论压力,郭杰不得不改变决定,但具体的还不清楚。
「肯定能判离!」代理人蛮有把握地说,「从婚姻基础、婚后感情、纠纷的原因和责任以及婚姻关系的现状来看,我都有充分的理由驳倒他们,绝对会判离的。」
「那,与何淨的事呢?」
「当然,我会批评你几句。但你们不过是纸上谈兵,没有不法行为,而且仅仅一封信又能说明什麽?何况你又是单相思?但他作为一个老干部也是有责任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也要说他两句。」
中院从没有为离婚案开过这麽大的庭——发了四百张旁听票。凡有过我的足迹的地方,无一处他们不发了票。我的单位十张,「土地」杂志社十张,就连让我把「冬天的童话」改编成电影剧本的北京电影製片厂也发了十张!更甭说全市所有的报社、杂志社以及大机关单位了。听说还给一些外国记者也发了票。无怪乎旭阳和岩岩打电话对我说,「他们这是要寒碜你呀。」
我有什麽可寒碜的呢?我真不明白。我倒以为,在中外皆知的这个案件里,郭杰是要利用这一次机会,使自己扬名中外呢!或许,是对达奇的一次最好的示威吧?
二十九日中午,中院突然来了电话,说郭杰突然病倒,开庭改日。以至次日一早,许多拿有旁听票的人纷纷堵在中院门口,询问为什麽不让他们进门。
后来才知,高级法院得知郭杰的行为,对他进行了批评,认为对于属于隐私性质的离婚案件,是不宜大肆宣扬的。郭杰这才改了主意,改为四十人旁听的小庭,取消了外国记者参加,日期不得不推迟在一月五日。因此,到何淨那儿取稿的日子,也就跟著推迟了。
我不想详述法庭上的激烈辩论;也不想述说郭杰竟把志国也找了来,让他在法庭上和休息时间对我公然进行诬衊;更不想述说郭杰还念了维盈的「交代」材料,证明「冬天的童话」的「准确无误」——自然是谈情说爱的那一段。
「真实」、「准确无误」、「既没有夸大,也没有缩小」——何淨、维盈和志国对我作品的「交代」,多麽令我自豪啊。如果文学上设有「真实和勇气奖」,我倒真应当得第一名。然而,在这谎言遍地的国土上,他们正以国家的名义,用「真实」和「勇气」来给我定罪。他们,也是用「真实」和「勇气」来给哥哥定罪的;
也是给所有的政治犯,以此来定罪的。
由于舒鸣的提供,又捕风捉影地追查到山西姚波的煤矿,查出了那个有心形和「波」字的文具袋,著实大大审问、拍案了一番,却对老干部何淨的事几乎「忘掉」,隻字不提。总之,舒鸣和他的代理人,一个劲儿骂我「陈世美」、作风堕落,一面又加码地要钱,我这边据理力争,观点鲜明,论据充分,并被逼得不能不坚决要一半财产,以此堵住对方任意讹钱的嘴。我的代理人还详细地算了一笔经济账——我每月画画的收入加上工资和补发工资,舒鸣还要倒找我五百四十元才公平合理。
当时我听了这个数字,心里真想笑!唉!这就是离婚哪!可笑又可悲!有哪一个法庭能使离婚的双方不是仇恨越来越深,而是友好地分手,那才是真正的人民的法庭!
当问到何淨时,我仍是那句话,而且是理直气壮地说道:
「他一直批评我。我是单相思!」
我心里自豪,为我的勇敢自豪。我佩服自己,因为我没出卖别人。我轻视他,那座神像在我心中已经倒塌,是的,全部倒塌了!
最后,郭杰念到:「遇罗锦与舒鸣婚前有一定感情基础,婚后也建立了夫妻感情。遇罗锦所以提出离婚,是由于她自身条件的变化而引起的。遇罗锦在处理婚姻问题上的态度是不够严肃的,作风是不够检点的。因此,本院决定发回原区法院查明事实,分清是非,重新审理。」说到这儿,郭杰抬起头又补充道:「裁定书与原本核对无误以后,寄到双方当事人的工作单位去,一式四份。本院是终审裁定,不淮上诉。」……
当裁定书拿到手里,连徐书记都奇怪:为什麽内容只有「决定发回原区法院……重新审理」一句,而有关我的「生活作风」等评语却一概没有了呢?——与今天「日报」上的报导竟有很大出入!又是什麽花样吗?
我愣愣地凝视著裁定书和「日报」,仿佛有似曾相识之感——猛然想起,哥哥就是在中级法院被判处死刑的!
这所大楼的颜色为什麽变得陈旧了,挂著层层的污垢和尘埃?楼梯为什麽变肮葬了,留下杂遝的脚印和痰迹?一切生气都哪里去了?金碧辉煌的色彩哪里去了呢?报廊、院牆、楼道……都像一位垂死的老年人在呻吟,散发著传染病的毒气……
我的眼睛啊,为什麽以前把一切视觉都神化了?当神像倒塌的时候,精神上处于何等的崩溃边缘!
「咚咚咚。」我不得不敲门。
门无声地由里拧开了,何淨神采焕发地站在门边。
他关上门,微笑地望著我,豪勇地伸出右手来。
我不由一阵噁心,勉强握了握。他的手却格外用力,许久才放开。这又是干什麽?哼!
坐在椅上,我才看出,他今天是著意打扮过一番的。脸刮得白白淨淨,头髮抹了髮油,还有梳子的痕迹。数九严冬,却穿著一身单薄的笔挺的呢中山装,一双闪亮的皮鞋。他是用这一身打扮取悦我呢?还是用这身「行头」来慰问「保护」他的「战士」?如果他这麽想,真太「瞭解」我了。
两人谁都不说话,空望著地皮发呆。偶一抬头,我一眼就看见,「今天的故事」正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中午代理人告诉我,昨天他去取手稿时,郭杰著实冷落了他一番。让他在从不生火炉的大门外的候传室里,足足站等了四十分钟!比四个当事人加起来等候的时间还长。而且,还批评了他一顿,认为在小说里,老干部的态度和「批评」根本挨不上号。
唉,我那本可怜的小说哟!你竟成了被利用的对象,竟成了他们扣我「作风不严肃、不检点」的唯一证据!而构成我罪名的刽子手——他,这书里的大主角,却逍遥法外,没有人敢宣判他!
「外面天很冷吧?」他亲切地开了口,「刚才我握你的手觉得那麽凉。」
冷!……心比手还冷呢,我心里说。
「看到『日报』的消息了吗?」他问。
「看到了……」
心更冷了。昨天的「日报」忽然登载了有关我们案件裁定的消息。登载的并不是裁定书内容,而是报纸那妄加的生活作风的评语,什麽我「不严肃、不检点」之类。我週围的熟人对此极为愤慨,可又有什麽办法呢?哦,我永远忘不了,岩岩骑了一小时的车,白天请了假来看我,生怕我受不住,那匆匆忙忙的感人的样子啊,我将永生难忘!
「一个党报,从来没登过什麽社会新闻,」他骂道,「竟登这些消息!许多同志对此表示愤慨,很不以为然。」
「哼!这都是您交小说和信交得好哇!」
「唉!小遇,我做错了嘛,原谅我嘛。你骂我也行,打几下也行。一个人总有糊涂的时候嘛。小遇,原谅我吗?」
这句软话竟使我的鼻子一酸,勾出了离婚以来所有的委屈——近一年的官司,无休无止的审问、调查,千万人的议论、指责,舒鸣的诽谤、造谣,家里人的冷漠和绊脚石的作用…
…
「没有人叫我去离婚,」我呜咽道,「没有。是我自己要这麽做的……虽然您鼓励过我……但都是由于我的天性!」
我实在没有说清楚自己的意思。我为什麽要哭呢?不都是他的出卖给我带来的失望吗?但我为什麽不会狠狠地责备他呢?
「他们也给我造了不少谣,你听见过吗?」
「没有。一句也没有。听到的全都是我的谣言,什麽非要和您睡觉之类。这不是您亲口说的吗?」
「哪有的事!」
「说什麽『冬天的童话』是您帮我修改的……」
「谣言。我没帮你写过一个字。」
「如果我把睡觉当作乐趣,舒鸣是最合适的丈夫,我离什麽婚呢?」
「唉——!封建社会呀!」
他干嘛不骂自己?!
「这一次,您的威信在我眼里全没了。」
「我并没叫你佩服我嘛。」他笑道。
他怎麽还有心思笑呢?
「把小说稿给我吧。我走了。」
我再不想在这儿多待了,站起身,去拿桌上的稿本,却被他一手压住。
「小遇,再让我看看好吗?」他诚恳地望著我的眼睛,「再留几天吧。再说,你也有複写本。我想……既然我做错了,就应当将功赎罪,一定帮你改得更好。绝不像上一回,光说没做。无论我多忙,也要帮助你。相信我吗?」
我犹豫了。他说得多好听啊。
「又给我交出去吗?」
「哪儿能呢?再说法院早已看过了。让我将功赎罪吧。」
我能说「不」吗?我说不出。虽然我怕他,从头到脚害怕他……
小遇同志:
这两天,我把「今天的故事」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您的坦率实在使我吃惊,也实在使我气闷!我写给您的那些信,是私人之间的交往,怎么可以公之于众呢?您这个三十几岁的傻孩子!虽然信的内容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但毕竟是个人往来,难免也有嬉戏、趣味的成份,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有的刊物居然要把它登上「文学宝座」,简直莫名其妙,无非出于一种猎奇的心理!这种东西,能有多少教育意义!此其一;其二,您虽长了三十五岁(如果说得不确,尤其是说大了,请谅。听说女人最怕人家说年龄,仿佛越大越见不得人似的),基本上还「不省世事」。中国是个什么社会?封建传统、封建思想、封建观念、封建意识,一句话,封建遗毒深种于广大人民的头脑之中,不但干部不能例外,甚至不少青年也在例中。他们把什么都可以视为「离经叛道」,视为「资产阶级思想」、「小资产阶级思想」,我信中那些涉及嬉戏、趣味的笔墨,一定会遭到种种非议。在他们看来,「无产阶级」应该是纯粹而又纯粹的政治化身,怎么可以说那些话呢?
最近连着几天,又有文艺界、新闻界的朋友给我打电话,有的是老头子,有的是小伙子,有的是男性,有的是女性,几乎异口同声地为我担心,要我设法,千万不要把「今天的故事」公之于世。他(她)们都是一片好意,一片关心。他们是对中国社会颇为了解的。
如果您还对我有所尊重的话,如果您还对一九七九年那几个月我们之间的友谊(读者与作者或编者与作者)还尊重的话,请您一定告诉编辑部(昨天有人告诉我您已经投给了「土地」),立即把稿收回。速去速去!
当然,这要劳您的力。如果您要学习舒鸣的话,可以向我提出补偿的要求,我可以考虑补偿的问题,但只可一学,不可再学。不要到了我考虑的时候,您再加码!不过,要补,也只能待之来月,因为,我现在已经阮囊羞涩,一文不名了。所有微薄的收入,都已化为柴米油盐酱醋茶了。如果您觉得把这些拿去也可顶帐的话,请报价提出要什么,米(还有面,而且还有几斤富强面)也可,盐(还是精盐)、酱(还是一等的)、醋(老陈醋、小熏醋都有)都可!
写着,写着,又写了一些荒诞不经的话,大有进入「后天的故事」
的危险,只好打住!今后得大大提高警惕,对您这样一个「危险人物」!
祝您快乐打电话,拒不收信。如有,将信退回。
今晚九时半后十时前,在办公室。
何净一月十四日「拒不收信」?他有多了不起呀?我偏要写信,就不打电话!
哼,他还有心思开玩笑,提什麽「米」、「盐」?好像在我焦头烂额之时,他却无比的轻鬆愉快;好像在我这败兵面前,他却打了一个胜仗。字里行间真不知他安的是什麽心思!
称呼他什麽好呢?「叔叔」?他配吗?「老何」?多难听。
乾脆,什麽也不称呼他!
见了您的信,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您的坦率实在使我吃惊,也实在使我气闷」——吃惊?气闷?您早干嘛去啦?既如此,为啥又主动地交给法院呢?还是您根本不懂文艺?头一回压根儿没看懂?
「怎么可以公之于众呢?」——是谁要「公之于众」呢?是您哪。
您不是一口一个承认它「绝对真实」么?我从来没说过它多么真实。因为是小说,什么才叫小说?假名、假事也。您不是生怕人家不知道是真的吗?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难免也有嬉戏、趣味的成份」——原来如此!您不知道,正是您那些「嬉戏」和「趣味」使我把您的感情完全当成了真的!我只有苦笑而已!现在,您只当我也在「嬉戏」吧。
「听说女人最怕人家说年龄」——您这话透着对女人的轻视!最近听说,您爱人比您大好几岁,在「日报」工作,年轻时颇有姿色。虽已年迈退休,却还能策划一切,您又极怕她。不是吗?
「封建传统、封建思想、封建……深种于广大人民的头脑之中……」——怎么又看不到人民的力量啦?您在理论会上的发言可把人民捧得高高的来着。
「在他们看来,『无产阶级』应该是纯粹而又纯粹的政治化身,怎么可以说那些话呢?」——人民从来没这么看过!凡是这么看的,都是一肚子男盗女娼的社会蛊虫。都是比您还虚伪的伪君子。不是吗?请回答!
「最近连着几天,又有文艺界、新闻界……」——这些人并没看过我的手稿,他们怎么会干预?还不是您对人说的?
「如果您还对我有所尊重的话」——请问,您又尊重过谁?「日报」一发,全国、甚至外国都知道我是「不严肃、不检点」的人,这就是您对我的「尊重」所至。谢谢!我总得让人家知道我「不严肃、不检点」的全部过程吧?您不也想对我尊重吗?
「大有进入『后天的故事』的危险……对您这样一个『危险人物』!」——一点不错。干嘛进入「后天」?一定要搬到「今天」里去。让那些害怕真实的「唯物主义者」像瘟神一样地躲着我吧!让那些伪君子都远远地滚开吧!正因为我是阳光!
我爱的是和我一样的人,像岩岩、旭阳……千千万万。我绝不爱你们这一类!
把手稿还给我!
遇罗锦一月十六日小遇同志:
两天接到三次电话,而且,话说得如此突兀,既不称同志,也不叫叔叔(电话上又不便给您指出,更不便向您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是因为「威信」没了,连最常听的叫法都不能听吗?为什么您答应把「今天的故事」留我这里,又突然来了封莫名其妙的信,又打电话,急如星火地要回去呢?是否还想把这个本子送给哪个杂志社呢?我真是被吓得像您挖苦的「六神无主」,这本小说我又看了一遍,有些地方实在不堪入目,不成体统。我可以担保,如果我帮助修改的话,只是想把它改得更好。您能不相信这一点吗?况且,我改了,也一定通过您,得到您的同意。希望您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的情况下,千万不可冒然拿出去。我相信,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存在的,即使不去发展它,也绝不要损害它,这一点我们会有共同语言的。
我想乘春节之机,去看看您,主要是谈谈小说修改问题。可能初二上午去。我不要您做节日的招待,主要是想交换一些意见而已。您不相信我能为您服务?
望您的小说写得顺利,精神愉快!盼回电话!
何净一月十六日我说什麽好呢?应当怎样对待他?也许,他真觉得自己做错了,真心诚意地想帮我改稿子,以此使自己的负罪心理减轻些?鉴于「冬天的童话」的经验,鉴于他根本没看懂「今天的故事」便交到法院的事实,我知道,他是改不了什麽稿的。他也许是自己欺骗自己,自以为能改好它,那主要的心愿并不是改稿,而是赎罪。我执掌著淮不淮他赎罪的操纵权。
一个「不」字,他心里会负罪一辈子,一个「行」
字,会使他能活得好一些,舒坦一些。怎麽办好呢?……我应当宽宏些吗?……一个人做错了事,纸要改了就好!
春节,全国休假一週。初二一早,整个办公大楼空荡荡的;但我心里仍有些发慌。为什麽镇静不了呢?就像我过去等待他一样?难道……我还爱他?我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麽感情,纸知道我爱过两年,很深的、很深的两年。那些感情是从没有过的,不寻常的,像崇拜神一样地爱他,如今神像倒得是多麽突然,太突兀了,连任何过程都没有。当我的气愤过去之后,却仍觉出两年的爱在隐隐地作怪。多顽固的感情啊!理智告诉我,应当把「出卖」之举看作是原则性的重大的问题,感情又对我说:不,你不应当纸因为损害了你个人,就抹煞他的一切。是他,第一个为你哥哥说话;是他,在理论战线上首当其衝地立下思想解放的一功;是他的开拓,「冬天的童话」才得以顺利地发表;他在同龄的老干部当中,不还算是英杰吗?你对他所有的意见,纸不过是因你个人的损失,怎麽可以否定他的一切呢?
唉!我心神不定地歎口气,把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跑到一楼的门口去等他。
节日,人们都走光了,此时楼道里静极了。想起三十晚上,我回家待了几小时,花了二十多元给父母买了衬衣、点心,给罗勉的孩子买了件外衣。我没心疼过钱,可我但愿这些礼物能换来他们对我的关心。那晚上我们乐呵呵地包了顿饺子。我多希望有一天,我家人的感情丝毫没有隔阂,彼此之间都感到心满意足啊!……
一辆小轿车停在大门外,准是他……
「就住在这间屋吗?」
他握著我的手,迟迟地不放开,同时打量著这间八平方米的老淋浴间——现在的办公室兼宿舍。
他的大手乾鬆而温暖,那注视我的眼神既温存,又含蓄。我爱了他两年,还是第一次得到这麽长久的握手之情。奇怪的是,我的思想是多麽混乱,感情是多麽複杂!在我的心里,在我的脑海中,在我那整个精神和理智的世界里,仿佛都在反问道:应当接受他的温情吗?应当爱他吗?谁能给我一个答案?
「小遇,还生我的气吗?」
我摇摇头,并不知道自己为什麽摇头。
他有些放心地歎了口气,坐在椅子上。
「刚才我一看你在楼下等我,我就放心了。」他从皮包里拿出几个纸包,「过节嘛,带点小礼物——巧克力,维肤饼乾,牛奶糖,奶粉。这四样,都是你爱吃的,一定要收下。一定。」
我不满地瞧著他。
「不买一点东西我就觉得过不去,心里不踏实。小遇,教我高兴吧。」
我能说什麽呢?只有默默地接受了。
他把呢大衣脱下,将椅子凑近些,拉著我的一双手,慈爱地责备道:
「你这个大孩子,怎麽搞的?为什麽又要把稿子要回去呢?还写了一封多不像话的信!唉——,你呀!」他用另一隻手轻轻地拍打我的手背,仿佛代表那应当有的鞭笞。
「我不明白,」我犹豫地问,「您为什麽害怕它呢?那里面有什麽让您怕的东西呢?有什麽不堪入目的呢?我把那老干部写得多可爱!说实在的,如果真写您的话,我就不会那麽写了。」
「我纸觉得,还应当把老干部改得更高大完美一些。」
「绝不要!」我几乎要抽出那双手来,然而他却握得紧紧的;「绝不。我们的作品,总是由作者告诉读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要好就全好,要坏就全坏,这种写法本身就是该枪毙的。为什麽我们的作品常给人不真实的感觉呢?就是如此!您思想那麽开放,都跑哪儿去啦?」
他无言以答,只是含蓄莫测地注视我片刻,歎了口气。
「那麽,你可不可以晚些时候发呢?让我帮你再润色一遍?」
「那您可要抓紧时间。我根据複写本又改了一遍,已经给『土地』杂志社了。」
「他们打算用吗?」他关切地盯住我。
「是。他们很喜欢。而且他们都认为那老干部形象高大,有血有肉。如果真有人猜测是您,您又有什麽可怕的?何况您干吗非要承认那是自己呢?」
他鬆开我的手,烦乱地歎了口气。
「我想问问您,你到底有没有爱人?」
「明明有嘛。在『日报』工作。你不是知道了吗?」
「一个孩子?」
「两个嘛。一儿一女。儿子都三十一岁了。」
「那为什麽您过去说,『家里只有个孩子』?」
他忧鬱地凝视著我的眼睛,似乎有许多难言之苦。
「你们感情好吗?」
「凑合。我们属于凑合的一类。」
「她长得好看吗?」
「不错。」
「新闻界有人告诉我,『日报』那条消息,是由她一手策划的,而且事先您也知道。总编辑并不同意发,却通过当天夜班的负责人捅出去的。」
「没影的事!我们『时报』怎麽能管『日报』的事?再说,她早已退休了嘛。」
他说得那麽惊讶、气愤和理直气壮,我无法肯定是真是假。
「不管怎麽说,『日报』一出,广播电台又一广播。改编的电影剧本通不过了,『冬天的童话』单行本停了,一个中篇报告文学退回来了。有两篇原都在装订。我个人的经济损失不算,国家的损失呢?」
他迷惘地看著我,那目光的深处,一粒小小的、畏缩的星光一闪而过。
「我怎麽了?到底怎麽了呢?就因为报纸上那句『不严肃、不检点』。可是所有的内容呢?就是您交出去的那封信和小说稿。您想,我能不希望它快发表吗?即使我真的『不严肃、不检点』,我也要人民知道清楚。清楚之后如果批判我,我认可。」一股隐隐的激动衝撞著我的心:「我是拿它当陈情书来发的。」
他只是长歎著,一声接一声。
「昨天,『土地』的旭阳打电话告诉我,您报社的一位记者给他们编辑部去电话,说:『遇罗锦已臭名选扬,为什麽你们要发她的作品?』到了次日,另一家出版社的头头也打电话横加干涉,并且还写了一封信,劝他们不要发,说我已是『日报』点名的人。这两个人从来没看过我的稿子,他们凭什麽干涉呢?是否您对他们说了什麽,他们才打电话的?」
「不知道。」他愣呆呆地说,随即一偏头,半眯起眼睛,恳求似的又拉住我的手,「小遇呀,你怎麽老不相信我呢?」
「我怕您。我还心有馀悸呢。告诉您吧,反正我决心已下;如果您干涉这篇作品,立意要把我置于死地而不顾,让我一辈子都戴著『不严肃、不检点』的作风帽子,我就要在法庭上说清一切。」
他的目光畏怯地收敛了,凝缩了,是觉得我可怕吗?我心里猛然涌起一阵对不住他的感觉——让人觉得可怕的人是多麽要不得呀。我不应当说出这些话,他是不会干涉的!
「小遇,」仿佛他已平静下来,用两隻温暖的大手揉抚著我的手说,「傻孩子,傻孩子,你不应当怀疑我嘛。难道我不想和你共同把这个『孩子』生出来吗?
还笑呢?你呀!唉——!」
「可是,怎麽才能叫我相信您呢?」
「你说吧。叫我做什麽都可以。纸要我能做到。」
「给我往『土地』杂志社写一封信,说您支持它的发表。」
「可以。」
「现在就写,由我来发。」
「可以。一直到你满意为止,好吧?」
旭阳同志:
听说有人打电话给您,要求暂时不要发表「今天的故事」,这不是我的主意。我同任何人都没有谈过这样的问题。现在我经过再三考虑,同意「土地」儘快发表这篇小说。
我本来就是同意这篇小说的主题的,认为有较大的现实意义,只是对小说有些具体意见,也给作者谈过,希望她能改得更好些。当我听了作者向我做的说明以后,我渐渐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主要是社会上有些对作者不利的舆论,尤其是「日报」不适当地报导了中级法院驳回区法院淮许她离婚的判决以后,舆论的压力就更大。但我听到不少熟人,特别是法学界的一些熟人,颇不以为然。认为,一个党的机关报,很少报导社会新闻,偏偏报导了这一离婚案件,实在难以理解,有人甚至认为这是在婚姻问题上封建残余思想的反映。因此,作者把这篇小说看作是对这种社会舆论压力的回答,是一件陈情书,是有道理的。
当然,现在社会上对这篇小说议论纷纷,说什么那老干部就是我。
多数朋友劝我设法不要让小说发表,但也有少数朋友不以为然,认为既然是小说,你管它呢!开始,我是按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考虑和处理这个问题的,现在,我的观点变了,同意了少数朋友的观点:我不在乎,我不相信『众口可以铄金』这类话,小说发表以后,不管社会上如何议论,也损害不了我的一根毫毛,小说是小说,何净是何净。
我很同情小遇的处境。在她写『冬天的童话』的过程中,我们之间的确结下了同志之谊。对她的半生遭遇,一切有良心的人都应该洒几点同情之泪。小遇虽然也有缺点,但她有更多的优点。她热情,大胆,有思想,有见解,不畏难,不自私,敢于向传统的习惯势力挑战,她很爱学习,更爱写作,有一定的观察问题和表现能力,是值得重视并精心培养的苗子。「土地」编辑部对她的支持,使她十分感动。我非常支持你们这样做,殷切希望你们在这个困难时刻助她一臂之力,儘快发表,不要推迟。至于个别地方是否修改,我同小遇同志商量以后再告诉您。至于将来收进小说集出版,当然还可再改,又当别论。
此致敬礼!
何净热泪淌滴在信纸上,怕他看出来,我一动不动……
背后,是坐在沙发上的他。
「满意吗?」轻轻的、探究的询问。
我点点头。
一声放心的嘘气。
眼泪依旧滴淌著……我深深地被感动了,一封多麽恳切至诚的信;对我多麽高的评价啊!两年来,不管是友谊也好,爱情也好,他可曾如此地评价过我吗?没有。而我爱的正是他这「没有」。他心里有,却什麽也不说。我爱的正是这性情!
我不喜欢夸我的人,仿佛一夸我,立即变得不值钱了似的。他的深沉和含蓄正像那莫测的海水,具有无比的蕴藏量。他真以为我那麽好吗?他真喜欢我吗?还是我真喜欢他?
「哭什麽?」原来,什麽也没瞒过他的眼睛。
「来,坐到沙发上来。」他走过来,拉住我一隻手,替我抹去了眼泪。
隔著小茶几,他转身对著我,用两隻手将我的手握在他暖暖的手心里,切切地轻声说道:「这信由你发。初六上班,我再给旭阳同志打个电话,口头上再说明一遍,好吧?」
「嗯……」一阵感动,眼泪又流下来了。这麽多「委屈」到底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呢?是不是觉得自己错怪了他?
他把我的手指凑在他唇边亲了两亲,而我的心完全沉浸在感情的平静里,一切误解都冰释了。他愿意改,也愿意爱,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
他频频地吻我的指尖,一边喃喃低语道:
「好妹妹,不误解我了?你知道,那时候我不能常给你写信,我心里多难过吗?记得有几次我还把你的信退了回去,每退一次,我心里都不好过。好妹妹……」
天,他干嘛叫我「好妹妹」呢?怪俗气的。是的,真不如「小遇」好听。他应当叫「我的小遇」,「我的傻孩子,好宝贝」,干吗要叫「好妹妹」?他真以为自己是贾宝玉吗?
但这并没影响我默默地沉浸在他的感情里。太难得了,以前我曾幻想过多少次的爱,现在即使有了一点小小错误,也不想纠正它。
他索性走过来,坐到我沙发的扶手上,搂著我的脖颈,亲吻我的头髮、脖子、眉毛、下巴……那亲吻是多麽奇特,竟在我脸上留下了一个个淡红的牙痕!
我怀著强烈的好奇心,想使自己觉得幸福。可是……我实在觉得,在他的亲吻中,似乎很有些无可如何的怀恨的成份!
小遇同志:
好不容易把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就是主编旭阳同志。他说,「请您放心,没有问题,正在排字,排出可寄一份清样看看,清样做些改动也还可以。」稿子他看过,个别词句做了些改动。我认为绝无妨碍,再次请您改心。他的话我用了引号,是录的音,不过,并非「计算机」而是「人脑」。「人脑」是个奇特的东西,太有用了,它可以把一切应该录取的全录取下来,有些竟能保存到死亡的降临,真是「没齿难忘」,况且我的齿还个个俱在呢!不过我爱死了「脑」、恨死了「齿」,它的存在就是「咬」东西,而且不分青红皂白,也不管是柔嫩的还是坚硬的,也不管对象是愉快的还是痛苦的,或者二者皆有的,一路「咬」
去,以至给人间留下了「伤痕」,但愿「伤痕」早早平复,不要化为「伤痕」文学就好!「脑」则不然,无所不包,无所不爱,色、音、味,一切美好的、欢愉的,当然有时也包括憎恶的、痛苦的都留了下来,而且可以永志不忘!
最近,有一种现象,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是在有种情况下,我连眼都睁不开,是困倦吗?不,情绪昂奋;是养神吗?不,意荡神摇!刚刚醒悟过来,是因为面前出现了「明辉初露的新星」,光华耀眼,只好闭目,保护一下罢了!
给「土地」的信发了吗?我真有点不放心,是投了邮呢,还是投了火呢?如果登不出来,「我就要向法院说清一切。」「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的事呢?」
今天读「报刊文摘」,「喜出望外」地看到了最高检察院检察长关于实施新婚姻法的谈话,尤其是关于离婚问题的那一段,不是对您很有利吗?您说,常不看报,这个谈话不看可不行,我特意剪下寄上,请您仔细看看!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多么希望「漏」出去呵!或者设法凿个洞钻出去,不然心绪恍惚,如有所失!「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新相知,生别离,要相会,何可期!何可期,无限悲,无限悲,宁不知!
有空去拜访您,望珍重!为了「孩子」!
如有便,请来信,立等!立等!
高洁二月十日看一遍信,歎口气,又看一遍,又歎口气……原以为再也不会通信了,真想不到,已经变成零度的我,却被他的一百八十度感化,又升到一度、二度了。
说不定,这倒是件极好的事——我有什以可指责他的呢?如果不是他的「惊人之举」,我怎麽能有机会在法庭面前骄傲地回答「我是单相思」?他怎麽能为这句话感到震惊,这才相信小女孩原来全是真的?我们又怎能接近起来?我不应当恨他,我应当感谢老天爷鬼使神差地让他做了这件「聪明」事,没有它的出现,又怎能证明「爱不易,不爱也不易」这一条自己发现的哲理呢?
再好的小说构思也不如生活本身的巧妙安排。爱的神奇力量也正在此才能体现。这仅仅是第一次考验,也许还有第二次……那时又将如何?
我应当更多地自省。当我第一次抱住他,回吻他的面颊时,我的心冷静得像块石头。我并不感到幸福,只是一种奇异的报复心理在作怪——我绝不辜负广播和报纸的宣传,真正要对他「不检点」一次!是的,过去,我敬畏得不敢动他一个指头;一下子,这神像倒了,碎了……当我第二次抱住他,闭著眼休息的时候,我既不是「不愿看」他,也不是「心摇神荡」,而是在反问——我这是出于爱吗?是报复?是赌气?还是真有感情?……也许,错的还是我。以前我把他看得那麽高,现在又降到这麽低,也许都是错误?到底我爱谁?
恨谁?纸爱哥哥?恨出卖和枪杀他的人?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呢?他算那一类可恨的人吗?我对父母、弟弟的失望,是否也是我的错误?还是我什麽都不爱、什麽都不恨,变得麻木呆朽了呢?是否每一次失望都会让我更加麻木不仁了呢?说不出的複杂、矛盾的感情将我缠得紧紧的,以至那单一的、纯淨的爱竟已逃得无影无踪。
以后我还敢相信谁呢?我搂著的这个人,今后是否还会叫我失望?如果我抛开疑虑,忘掉昨日的恨,从零开始,大胆地和他好下去,今后又会怎样?……
哦,我纸感到乏累。仿佛我走过的路太坎坷、太曲折了……我多需要休息啊!
闻著他衣服的气味来养神,实在太舒服、太解乏了。
——这就是闭眼的道理啊!
您什么也不懂!
一直到给「土地」的那封信,我才算是受了点感动,动了点真心。
以至我悄悄抹去眼泪,以为在我背后坐着的您连影儿还不知道呢!但我又不得不想:假如我不说「去法庭说清一切」那句话,他会给「土地」
写信吗?他为什么这么痛快、这么老实?是真的悔悟了,还是打算先糊弄过去,背后再动用大权威的名义来干涉?
一直到今天,我才算真的放了心。如果您也希望我们的友情能变成书,能永志不忘,能影响这地球上的人,那该多好!
给您抄两句书里的话吧:
▲婚姻的破裂强于婚姻的屈服和欺骗。
▲我们不仅应当热爱和享受爱情,而且应当理解爱情。
还有,您干嘛用假名,连信封上的笔迹都变了呢?是否您听说了徐书记的名字,认识她,生怕您的信万一她会看到?
遇二月十三日心里是那麽乱,草草地签了个「遇」字,就把信寄出去了。信写得杂乱无章,因为本身就迷惑——该不该再和他通信呢?到底,他是不是透明的呢?再说,既然他有爱人,这样通信又有什麽意义呢?情人,我从来没想过!难道在这块国土上能找什麽情人吗?——写信?要改头换面;见面?连个自己的屋子都没有,单位分房、租房,都非易事——已登记结婚的还要无期限地等著呢;住旅馆?要结婚证明(原件)外加夜半查房(对外国人自然不如此);出去玩?可有这富馀钱吗?谁又淮你假呢?我二十年工龄了不是才四十四元吗?
都是「铁饭碗」,都是国营单位,都是低工资制。就算有了钱,职工又从来没有旅行假,又不能随便请假。哪个领导能淮你玩去?再说交通工具吧,谁有私人小汽车?就算租个车,那司机先会监视你。那没有权利坐车的,要麽去挤人拥人的公共汽车,要麽骑上老破铁架子自行车,一身一脸的土,夏天则一身酸馊馊的汗,家家连个洗澡的条件都谈不上——
有几家有洗澡设备的?有几家有电话的?大街、商店、公园、郊外风景区……想找个人少点、清静的地方都难;难道,一出门就要戴上口罩和墨镜不成?有老婆有丈夫有孩子的,又生怕自家中有哪一位撞进来,小则大哭大闹一顿,大则去单位、法院上告,却又不离婚;不但你要被上级批评、受处分;全国普调工资,你也别想涨。
一辈子背著「生活作风堕落」的美名,在每一次政治运动中,去充当「牛鬼蛇神」
吧!多少人,便在这种种「做贼」的滋味中竟锻炼出了情趣!愣把「做贼」当成情人间的「享乐」——那麽动物式地干一下子,干完就散。然而,像我这样的人,不要说去如此体会,连想一想,那万种情都不翼而飞,宁可当一辈子尼姑,也不要做贼之「乐」,情安在耶?无怪乎只有争取合法化——离婚、结婚了,不管费多少周折、议论,恰是为了今后的宁静,撤除那种「做贼」心理。现在,我一方面自知不可能和何淨结婚,不明白这样断不了有什麽好处?另一方面,却又像被他牵著走,迷迷糊糊地就拿起笔来。是自己太寂寞了吗?
是的,太寂寞了!我幻想著异性的爱,幻想著一位异性是我最最知心的人,他以巨大的爱心来爱我,搂抱、亲吻都是其次,首先他爱我!除了这个,可怜的中国人还有什麽呢?还有其他的快乐和自由吗?——言论、集会、结社、娱乐、迁居、旅行……?到底有什麽?我们什麽也没有!纸剩下爱一个人,同时也被他所爱的幻想、愿望。纸要他真正地爱我!
不管我们什麽时候能见一次,纸要我能给他写信,倾吐一切;纸要我知道远处有个人一直在爱著我,关心著我,注视著我,完全理解我,他能提高我的认识,促使我进步;那麽,我宁可永不和他见,祝愿他的家庭幸福,纸要他理解地、真心地爱我,深信我能做出更有价值的事来,哪怕半年才通一封信!
哦,我是在乞求爱吗?在乞求有人理解我吗?我不知道,我的心太乱……纸希望有一位我敬重的人,真心地、永远地爱我!我们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