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三次结婚
「你五点半在北京展览馆前面等我吧。」我撂下电话。
一下班,我骑车直奔展览馆前面的十字路口。两天来,那些包还没有消肿呢。
一个决定便在搔包的动作中产生了。
那就是他,正站在矮松后面,朝马路上张望。还没见他这麽乾淨过——浅灰色新裤,雪白的没有褶皱的衬衫,脸、脖子洗得乾乾淨淨,那可爱的敦厚温和相貌,实在是隻乾淨兔儿了。我来到他面前,那老旧的自行车上依然挂耷著又黑又鏽的大门锁,后架上立著一盆绿得透亮、含苞欲放的白茉莉花。晶翠娇嫩的叶儿,把他怡悦的脸也映绿了。
「我等了半个钟头了。」他说,「那本『花城』,你本来说送给我的,干嘛又要回去呢?」他从鼓囊囊的手提包里,将那本杂志纸提出一半。
「有多少人要看哪,」我白了他一眼,「黑市价格五十块钱一本儿哪。」
「我给你五十块钱。」他雅谑地笑道。
「你不是只有一块钱吗?」
他索性放回那本杂志,将那盆茉莉花提起。
「这花送你的。你不是喜欢茉莉吗?」
他把花搬到我自行车的后架上,用车夹夹住。
「可我今天来……」我真有些难于启齿,便瞧著那盆茉莉。「我想告诉你……
这两天,我反复考虑,觉得和你还是不成。我想,别耽误你。咱们都不小了,不妨再认识别的朋友。」我鼓起勇气看看他。他竟然那般镇定、不失温和。
「你认为不成的地方都是什麽呢?」他认真地看著我。
「告诉你,你就能改了?」我翻了翻眼珠。
「我也好知道啊。」
「太葬、太乱,从来没见过这麽乱、这麽葬的;工资都用来订报、抽烟,分文不剩;连玩儿都不会——背著那麽多破烂东西。」除此之外,我再也说不出其他理由。连我自己也觉奇怪,这些和我一向注重的「精神」,又有多大关系呢?假如真找一个乾乾淨淨、利利索索、会生活、会献殷勤的人,在人格上就能令我满意吗?
即使像旭阳那样的、没结过婚的人,我会满意吗?
「再处一处吧。」他不但不沮丧,反而又现出平素那超然的轻鬆。「还是处一处再下结论吧。我倒希望你多结识几位朋友,从中比较和选择。那样你选定的人,感情才比较牢固。
要允许独立思考。谁都有充分的自由。」
又是「独立思考」,又是「自由」!而此时这两个词,我头一次领悟到它的可贵和新意!我哑口无言,几乎是暗自高兴地看著他。或许我早已在器重他,只是自己还没有充分意识到。从一开始,我和他就太平等了;我从没把他看得怎样了不起,他大概对我也如是;我们早就像一家人,儘管各有不同的生活习惯。那些在生活小节上和我相同的,又有哪个在精神上和我一致呢?他比旭阳认识我时都早,这期间我经过了多少恶风恶浪、名声大作、摔了多少跤,可是又有哪个恋人,能够允许,让我对他怀疑、疏远,并能允许,在男人的世界里,容我转上一圈,细细观察、反复比较,然后再回来?没有人像他这样开阔的心胸和充分的自信,没有!
「那好,再处处吧。可我对你不抱什麽希望。」我故意说。
「要是你真能找到理想的人,我倒真佩服他呢。」
我不由乐了。
「那杂志……?」
「送给你吧。」
这东西颇有些像个定情物了。
「这可是第二次送给我了,不会再要回去吧?」
「那可没准儿,五十块钱一本儿哪。」
七月十五日下班后,他来找我,我煮了鸡蛋挂麵,一人一碗。
「登记结婚怎麽样?」我边吃边问。
「随你。」
「你呢?」
「我随叫随到。」他眨了眨和平的兔眼,几乎带些好笑地说。
一句「我爱你」之类的话也没说过,一句「你为什麽爱我」之类的话也没问过,就这样决定了第三次结婚的终身大事。唔,好像不和他,也没有什麽合适的人了。
「星期六——七月二十三日去登记?」
「嗯。行。」
「那……咱们总应当试试。我真不知道你会不会?」
「当然会。以前……」
这依然是爱情悲剧——在他的「右派」生涯中,也曾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那两个女人很主动地和他做过爱。但终因他的「政治身份」和微薄的工资而告吹。
这一次,我依然想装成个「正常女人」。但我真需要这个吗?我在每一位丈夫面前,都难于启齿。无论我们做了还是没做,无论做得「内行」还是「不内行」,总之双方都想结婚。是「性」以外的吸引力,使我们非结婚不可。
一结婚,他便分到了一套小单元房。不管他同不同意,我买了家中所需的用物,花钱请人抬了进来,也不用他动手。佈置好之后,才发现他对家具等等也并不反感。
可喜的是,新买的双人木板床,我们刚刚躺下,他就感到不习惯。他说我翻身的声音吵了他;我也同样不喜欢听那床板的嘎吱声。
第二天,我们把床卖给了一位朋友,买了两个相同的单人床,放在每人的屋里——以他二十五年的工龄,又分到了一套五十平方米的两间单元房——在钢铁学院的职工宿舍。又将每人的屋子佈置得焕然一新,清趣横生、各自满意。
婚前他给我的那封信公开发表了。报刊上旧的批判尚未过去,又招来一波新的批判,新一轮的主编、副主编被撤职和编辑部全体人员的三个月的检查——这些无名英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