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小火星
有一天,一粒小火星走到一位老人的脚边,立即燃烧起来,成了一堆愚蠢的火。这老人拿着一盆冷水在浇,浇,却又不离开它;而是怀疑、矜持地观望着……
回信中,我简练、清楚地说明了我为什麽爱老年人的道理、而且是他这样令我钦佩的人;其中自然又夹杂著幻想的判断。我为他把信都撕了仍惋惜不止。既然他从来未驳回过我的幻想,那一定是真的了……
写完信,我又写了一篇「幻想小说」,幻想某年某月某日我和舒鸣到法庭去离婚,我们离得是那麽高尚,谁也没有伤害谁,双方赛过「怎麽办」里的罗普霍夫。
法庭当堂就奖励了我们每人五百元,我出于友好,把奖金给了他。然后,我一口气跑到了我的爱人——何淨那里,他早已瘫痪在床,那一天,正殷切地盼望我呢……
走在去邮局的路上,心里多麽畅快!天是那麽蓝,蓝得望不到底。初夏的微风啊,在我耳边习习地轻声笑著,重复我信里的那句玩笑话:「这篇幻想小说能登在你们报上吗?」哈哈,能吗?……天,你是多麽蓝,纯淨得就像我的心!你是多麽浩瀚无边,深远得就像他的眼睛!
幻想小说写得何等轻鬆,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讲他想入非非的故事;然而心里却是何等沉重啊!当晚我睡不著,因为,这开始意味著怎样的终结呢?想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吗?第一步就必须离婚。离婚,好难,想起来我都发憷!我是怎麽从东北回来当保姆、寄人篱下的?还不是受不了离婚后人们的冷眼和议论?城市固然好些,但也强不了多少。何况我刚刚被平反,刚刚恢复了工作,就离婚,议论会比农村时还大,「狠心婆」会变成「陈世美」……不,别轻而易举地做出离婚的打算吧,千万!代价太大了,用劳动的汗水浇灌的家,这个小家,一点点添置得多麽舒适,佈置得多漂亮,全付之东流吗?两次了,两次白白地成个家,又自己拆得七零八落……想想吧,再好好想想……过去,志国嫌我和他没有夫妻之情,多次毒打我,离婚还有个缘由;儘管我说服了他做到协议离婚,当时谁也没说谁的坏话,但每逢想起他的拳打脚踢,我都有一股子愤恨——该离,早该离!而舒鸣呢?也许因为我变得更能忍耐一切了吧,他满意我,没动过我一指头,没骂过一句难听的话,没找过一回碴。我们虽然没有爱情基础,虽然到今天我也不爱他,但完全能凑合过下去。我何苦要冒那麽大的风险,那麽大的议论去离婚,去争取什麽爱情呢?算了吧。
何况,何淨并没像我一样直爽地谈过他如何爱我,如何打算,他太隐晦了——
这是爱吗?我需要的是水晶石一般透明的爱,同等的爱。
假如真去离婚,舒鸣也不会有什麽高姿态。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他前妻坚决和他离婚时,他怎样痛快地报复了她——正赶上天安门「四五」事件,那天他前妻和她哥哥歇病假,他却诬告他们参加了游行集会,兄妹俩立即被拘留起来,写检查交代……什麽「反动」,「流氓」,他能扣上多少就扣上多少,在财产上也大大挟制了他前妻一番。所以,他怎能和我好离好散呢?
不,还是不要离,凑合过吧。我尝过的苦恼已够多了,再不能自添苦恼了!既如此,我便应断绝和何淨的一切来往,忘掉他,在文学上闯出一条路。除了正大光明的结合以外,我绝不想有什麽情人。以前我是这麽做的,现在、以后我都会这麽做。因为我不想当傻子。以有情人为荣的人都是傻子——你们能得到什麽呢?你们青春的大好年华都献给了情人,却没有全部地献给自己合法的爱人,当你们老了时,情人们便会云飞雾散,各人还要归到自己的「老窝」里去,去依靠老伴或孩子度过晚年。情人之间却谁也照顾不了谁。既如此,为何不及早给家里人更多的爱,自己也因此得到更多的爱呢?
只有同自己心爱的人合法化才是聪明的——不爱,就应结束婚姻;哪怕没人等著和你结婚。但我现在没有这个勇气,只有结束它。
次日清早九点,我来到传呼电话间。
「小遇吗?」声音那麽亲切。
「是。」
「有事吗?」
「我……不希望您再来信了。」
「为什麽?」
「我想……还是结束了好。」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什麽信?」
「大概中午你能收到。我打算明天到你家去看看。」
「真的?」惊喜驱散了所有的愁苦,心快乐得跳到嗓子眼儿。
「嗯。你的稿子我要送去,顺便提一提意见。」
嗯,又是藉口!他是怕总机听见吧?
「我等著您!」
哦,我简直是一口气跑回家去的!
中午,果然接到了他要来家看望我的信,信的结尾并以「致以热烈的敬礼」而结束。
一会儿他就要来了,我写不下去,心里既高兴又惶惑。他来干嘛呢?给稿子提意见?不来家里也能提呀。在他「批评」得紧锣密鼓的时候,行为上却越来越「热烈」。是的,他来看看屋子里的面貌,通过它来评定女主人的情愫?我向四壁看了一遍,牆壁雪白,屋内素洁;正面牆上除了一张非常美的水果静物画以外,什麽都没有。阳光跳跃地进了窗子,将无数斑驳的彩虹洒得遍屋都是。每一件家具都在显示著它们亮铮铮的新气,和它们顶面上的摆设一起,愉快地等待著他。屋里最美最可爱的,要数那花瓶里的白色百合花!
他怎麽还不来?我推开稿纸,焦躁地取下六弦琴弹了几下。自从有了自己的家,可以放心大胆地弹琴了。纸要轻轻地拨一下六根琴弦,它们那柔和的旋律便使我心醉。然而舒鸣和他的女儿却偏偏不爱听。幸亏那孩子每星期日才来待大半天;
而舒鸣呢,纸要我一弹琴,他就大声地开半导体,让那流行歌曲或相声与我的琴声竞赛。
轻柔的琴声依旧解不了等待人的烦闷。我走到窗前,隔著纱窗,向远处眺望,多希望一眼就看见他正朝这座楼走来啊!
忽听楼下有人打听门牌号码,是他的声音,没错儿!我隔著纱窗就高兴地嚷起来:「何叔叔!」然后离了窗子,匆匆跑去开门。一隻手还握著琴柄,竟忘了撂在床上。待快步走到门边,脚一滑,擦得光洁的水泥地几乎摔了我一跤。打开门时,他已上了楼梯,走到门口。
「我可想您了!」我欢悦地说。一隻手攥著琴柄,另一隻手不由自主地碰了一下他的肩头。然而,早被他微笑著轻轻一挣就挣开了。他径直坐到桌边的椅子上,打量著屋子。我忙把琴挂在牆上。
这几乎看不出的轻微一挣给了我多大的教训,是无法形容的!说真的,我并没想怎麽样他。岩岩每次进来,我都把手搭在她的肩头上,说话比这还随便、还亲热呢!对他为什麽就不行呢?我原以为,我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上,他把这隻手拿下来,大大方方地握一握,拉拉手,然后坐在椅子上说话,那才符合我们感情的进展。假若他有比这更亲热的举动,倒会出乎我的意料,反会觉得他俗气了。再说,我在他面前理应是个孩子,扶一扶他的肩头有什麽要紧呢?他理当视为可爱才对。
却不然。这倒不禁令我自省了。这小小的难以觉察的一挣向我说明,他对待生活是多麽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啊!在他面前我必须规规矩矩,否则他就不高兴,就会觉得彆扭。这真是我想不到的!同时,也因此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严谨的生活作风多像哥哥!
「好难找!我一直找到那边去了,走过了好长一段路,结果又返回来。」
我给他倒了茶。
「好热。有扇子吗?」
「在箱子底,还没拿出来呢。要不,您搧报纸吧?」
「连个扇子都没有!你还在複写?行了,别浪费稿纸了,停停吧。」他从皮包里拿出稿子,「很失望!这哪像小说?明明是报告文学,是回忆录!我劝你停一停,看看书,学习学习再写。我给你带了一本『父与子』,也许对你会有启发。纸是稿子的结尾麽,还凑合。」
「就是结尾闹的,所以开头部分您就不觉得好了。」
「怎能这麽说?太不虚心!你稿子里没有闪光的语言。找找鲁迅的书看看。」
「就是结尾闹的……」
「开头就不吸引人嘛!反不如你的第一稿吸引人。怎麽会是结尾闹得呢?没道理。」
真没想到,在他的「指导」下我怎麽会越写越糟呢?「第一个欣赏者」和「热烈的敬礼」的人就是这等评价?
「反正我不想写成您所说的那种小说。」
「为什麽不呢?」
「因为,因为这是一种对所有人的最高的爱。」
他不说话。怎麽,他以为这爱只是对他一个人的?他的眼睛干嘛这麽悒鬱,仿佛不知怎样回答我好呢?他哪一天才能瞭解,这种最高的爱是自我灵魂的一次革命,是时代的责任感,是文坛上的必然产物,是我们这一代人比他们那一代人的根本的进步?或者说,是抛掉旧我、想做一个真正的人所迈出的第一步?
他满腹心事地站了起来,环顾著屋子,又到厨房看了看。那神情,多像个考察家!他探头看厨房的姿势,就像往山洞里看什麽秘密似的。
「环境蛮好嘛。」但他却并没有什麽喜庆的心情,而是忧心忡忡地说。
「好好维护你的小家庭吧。」他又说。
好好维护……多可笑,互写情书能好好维护吗?
「你父母的政治问题解决了吗?」他关心地问。
「解决了。」
「你常去看他们吗?」
「不常去。」
「为什麽?」
我瞅瞅他——不知怎麽回答他、也不知怎麽回答自己。我心里有很多话,就怕自己说不清楚;或是,会让他误解。
「好像……小时候那麽爱父母亲、尤其最爱母亲,可后来……渐渐地,越来越少、越淡……」
「这是什麽话?」他含著责备。
我真想告诉他——这话太长了。我真想对他说,再没有比那个时候更绝望的了——没人能看到你有一丁点出息、所有的过错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而渐渐地,就变得麻木了。
「那究竟是你的父母啊,」他说。
「我爱他们,真的,我真地爱他们——我父母、我弟弟。我也说不清为什麽变成这样子。」
「唉!不少家庭都这样。」他说:「我的孩子也说我自私。」
「真的?」
「也许,这是两代人的矛盾?」他喝了口茶、有些自嘲地说。
「不完全是吧?或许,是环境造成的?」
他看著我、摇摇报纸搧风。
「你父母都很不容易,他们有他们的苦处……」
「我知道……」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真不能理解你,小遇,你为什麽要给我写那样的信?」
我瞧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我真怀疑你的心理有点变态。」他说。
这简直是对我莫大的侮辱,难道我不是个正常人吗?难道只有变态的人才能爱老年人?他比我大二十五岁,这个数字,足以引起一些人的大惊小怪。而大惊小怪者们对夫妇生活的理解多麽庸俗啊,就连他也不例外!岩岩曾和我讲过私房话,她说她是多麽爱她的丈夫,即使和他没话说时,连屋子里的空气都是融洽的。我听了,不但不觉得庸俗,反而真正认为她是幸福的。人们对爱的理解是多麽不同啊!
我想过种种具体的、具体极了的东西——当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时,我是那麽心醉;
当我闻到他吸烟的香味时,都觉得与众不同;他穿的不管多麽破旧的衣服,每一条衣褶,都使我感到亲切;当他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时,比拥抱亲吻还甜蜜;他翻过的每一本书,写过的每一页纸,都像对我诉说著什麽;他龙飞凤舞的字迹我永远看不够;无论是他的背影、侧影,都是全世界最美的塑像;拿起他用过的手绢,那怕是葬得该洗的,都有一股只有他独有的沁人肺腑的香气;自然界里的一切景物,凡是最美的,那情调都像他;做了错事,他温和地批评了我,我哭了,搂著他说:「我一定改……」淘起气、任起性来,能把他气笑了;争论起大事来,据理力争,毫不相让;所有的节日、纪念日、生日,都是为我们的感情诞生的,每一次互赠的小礼物,又是多麽出其不意地令人欣喜啊!……他被「专政」了,我坚信他是正确的,一次次地去看望他,从来不在他面前掉泪,我想方设法地给他寄食物,一天给他写一封情书,连铁心肠的「队长」都被感动了……他瘫痪在床上,因为有了我,他多麽捨不得离开人世啊!「小遇,我为什麽不早点认识你呢?」他常这样说。在他身边,我有多少事要干:写作、织毛衣、照料他、用轮椅推著他去散步……一天忙得不亦乐乎,比什麽时候都快乐,因为他可以天天看著我,分秒不离!如果我死在他之前,我是多麽福气;如果死在他之后,我相信,再大的悲痛也压不倒我的事业心——不管做什麽,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纸要对人们有益的,我会一直做到做不动为止。
所有这些具体的幻想,都是一一可行的呀。纸要有了爱情,即使生活在西藏高原的山沟里,精神上也是充实的。
这不是一个最健康的人的思想?
这不是热爱生活的表现?
怎麽能说是「变态」?
我心里老大不乐意,却又不好说什麽。我的沉默他似乎并不觉得奇怪,我也不想再做解释,只是瞧了瞧他,表示我的抗议。
他站起身来告辞。这一小时,他一直有些坐立不安,远不如在他家里神态自然。仿佛总怕有谁撞进来似的。唉!要是我没有丈夫呢?他还怕吗?
我没有挽留他,因为大可不必有什麽客套。临走,出乎意料,他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又一个牛皮纸袋放在床上。
「这是我家里的东西,一点心意。这里有一封信。」
他看看我,那目光,又和二十二日那天一样——期待、渴望、含蓄地交融在一起。我仿佛又看见了另一个他!
我送他上汽车站。晴朗的蓝天下,路两旁白杨在捉摸不定地耳语著,发出惑人的沙沙声……总有股难言的惆怅横在我们中间,使两颗心无法融洽起来,是什麽呢?……
「正像你在小说里写的,」他望著脚下的石子,忽然说,「爱和幸福是相对的,你不幸福,他也绝对幸福不了。」
没想到他会迸出这麽一句话来!多麽富于鼓励而明显的话啊!以至我竟想不出恰当的话语回答他,只是深深地被感动了。
「我老啦,」走了几步,他又歎道,「活不了几年啦,你还年轻,好好维护小家庭吧。」
他干嘛又矛盾百出呢?
「我非要侍候您不可。」
「我找也不找你这样的。」
「等著瞧吧。」
「『冬天的童话」如果能够出版,我算了,怎麽也得一九八四年。」
我没说什麽,五年又算什麽呢?即使没有他,我也有勇气打开一条文学之路,那怕变成手抄本!「冬天的童话」只是我们认识的「引线人」,但它的出版与否绝不能影响我们的感情,也永远不会的。
小遇同志:
今天对我是个来信大丰收的日子。最使我感到兴趣的是有一篇稿件,题名幻想小说,为社会主义婚姻法的。作者真是「异想天开」!但异想是不能使天开的,因此,幻想的火花终于熄灭了,并没有人去说它,本来就是没有生命力的东西。怎么可能不熄灭呢?还想登在报纸上,简直是妄想狂!有的人就靠这种妄想在「快乐」地生活,还自称是「乐天派」。
可悲啊!这类人的理想,纯粹是些肥皂泡,别看「吹」得天花乱坠,五彩缤纷,其实旋生旋灭,所谓的理想,一个接一个破产了,只能悲不自胜,乐何云哉!于是破一个,哭一个,「乐天派」变成了「哭不精」,实在可怜,亦复可笑!
昨天上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大声说些不中听的话。我要这位客人低一点,那人还以为我怕什么,照样大声嚷嚷,以示自己的勇敢。我只好隐忍着。有的人大约只能以情喻不能以理喻。而我理有一点,情却一点没有,只好听便。客人走了,我就玩「七巧板」,这东西小时候玩过,熟了,一拼即成,并不难。但这可不是小时候玩的「七巧板」,比「七」多了不知多少倍。一块「切」八块,该有多少块,而且每块都很不规则,几乎一块一样儿,要分别拼起来,「谈何易」!不过,「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花了两个小时,终于拼凑成功,而且「天衣无缝」,不亦快哉!老人居然玩起小孩子的游戏,真乃「不失赤子之心」
者也!
还收到了一张您和您哥哥小时的合影,我将宝爱它,珍藏它,不会辜负您赠送的好意!
您的信虽然承认了错误,但我不信,您的这种不健康的思想,蒂固根深,哪能听几句批评就会拆除干净;须在生活中、工作中、斗争中长期磨炼,才可望其成功,望从此努力。
我给您的来西,略表一点心意。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吧!古人大概是这个样子。可能是「人心不古」,我这个「今人」就大违古训了。简直应该反过来,「投我以琼瑶,报之以木桃」,您送的是高级营养品,什么可可粉、麦乳精,可谓「琼瑶」吧!而我呢,或是「木」耳,或是核「挑」,真是名副其实的「木桃」了,一来一往,意尽礼成,可别再「恶性循环」。我真怕您去食品店,然后又到我家来,如果说别的关系(主要是这本小说)不好断的话,这种关系(互赠东西)应该一刀两断。当然,也不能一概排除送东西,绝对化总是要吃亏的。比如,我现在既是肝炎,又是骨质增生,上楼梯简直显得「老态龙钟」了。总是左腿先上,然后带着右腿上。本来应该是两条腿走路,变成一条腿走路了。这已经等于瘫痪了一半。因此,有人预计我过两年,即花甲之年,就要瘫痪在床了。一旦如此,不要说领一个所谓结婚证,就是领十个,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对所谓爱情的莫大的讽刺,对所谓结婚的极好的嘲弄。不过,「好死不如孬活着」,「瘫痪在床」活得够孬了,但我想,也许还愿意再活下去。总之,我要死的,而且时间并不长就要死的。您自然还活得很好。那时候您若不忘旧谊,给我送来一个东西——花圈之类,我如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祝您一切如意,大吉大利!
何净五月二十三日他爱我……他爱我……我急切地翻看纸袋里的东西,寻找那「七巧板」。花椒,大料,花生米,木耳,核桃,乾枣,啊,这一袋就是了,「七巧板」!
一张一张粘得完好的、「天衣无缝」的信——那天他撕过的信。所有的、一张不少地粘在一张张十六开的白报纸上。那麽齐整,平熨,多麽精緻的手工啊!我把这些「七巧板」搂在胸前,坐在床沿上发愣。怎能衡量他那颗心呢?海水、宇宙……都无法比拟他爱的深广!那是一颗老年人的难得搏动的心怀,那是一颗感情丰富、却十分孤寂的灵魂,就像我一样……或许,我们所以能相爱,正因为我们原本一样!我不敢想像他粘补它们时的姿态,生怕自己流下泪来。我为他的孤寂难过,为他渴望爱的心难过,为他和自己一样难过……
多麽幸福的难过啊……我应当怎麽做?我想的是做,天生就不会多愁善感,自哀自戚。一切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了吗!
「最使我感到兴趣的是有一篇稿件。」
「异想是不能使天开的。」
「天下无难事,纸怕有心人。」
「宝爱它……」
「……长期磨炼,才可望其成功,望从此努力。」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真是名副其实的『木桃」了!」
他对我离婚的念头感到兴趣;他不希望我异想天开,让我面对现实,把困难想多一些,才能成功;他要和我「永以为好」;除了他,世上没有人能这样待我……
这些闪光的金子还不够吗?比起上两封信,不是又一个飞跃吗?不是说得再透彻没有了吗?至于他信里所说的「老了」等等,无非是叫我多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不要以后后悔。
啊,想起我送他走时,他说的那些明显的话,和信里的意思多麽一致!他爱我,他希望我拿出行动,他和我的爱是一样的!
……一路上,火车在原野中奔驰,又是大晴天,车厢简直是个太阳能大蒸笼。纵然不住吹着电扇,浑身仍然热得冒汗。直到出得车厢,这才有如脱离炎热乾坤进入清凉世界……
宾馆面海背山,入夜出去,凉意袭人,不穿一仵毛衣还不行。这里丁香正在盛开,月季含苞欲放。海面碧波万顷,荡涤心怀;山上一片葱咙,好一片宜人景色!小遇,多希望你能来啊。自然,这也是「幻想」。不过。我应当告诉你,临行时我留下两件礼物:一件是,我寄给你一些内部读物,有政治性的幻想小说,也有学习资料,你一定喜欢。
另一件,今天的「时报」上,会有一篇散文,那是我为你写的。插图是我按你桌上的瓶花叫美工设计的,你一定喜欢,题名为「花」……
第一次信里不带一句「批评」!那些假面具完全撕去了,扔掉了,他自己也觉得没必要了。一切都已明朗化。多难得的明朗啊……那篇散文我已经剪下保存起来了。
也许老天爷生下我,就是叫我犯傻的。我恨我的傻,可是又深知一辈子也改不了。我拿自己有什麽办法呢?
几天来,我吃不好,睡不香,我认为拿出行动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应当对我的丈夫坦白,诚恳地,正大地告诉他我对他为什麽不爱,对何淨为什麽爱;不如此,就觉得不够光明、不够磊落。
当舒鸣听了我所有的坦白时,那乾涩的眼睛睁得一眨不眨,好半天还没明白过味儿来。
「你说你喜欢何淨?」
「是啊。」
「老头儿?」
「嗯。」
「比你大二十五岁?」
「怎麽了?」
「你是不是开玩笑哪?」
「我干嘛开玩笑!」
他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想出一个主意。
「叫我看看他的信。」
「好。」
我把何淨所有的信件都拿给他,他如获至宝,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费劲地看著。他能看懂吗?我真怀疑起来……
终于看完了,他脸上反而添了放心的神情。
「人家不是有个很好的家吗?不是有爱人吗?你怎麽说他没爱人呢?」
「也许有,也许没有。」我真想说:有又怎麽啦?如果他像我一样对待爱情,和他爱人并无真感情,他也会离婚的。
「人家不是一直批评你吗?你瞎想什麽呀?」
我什麽也没说。对于一个什麽也看不懂的人,对于一个纸看了两页「红楼梦」
便死认为林黛玉的表哥是贾雨村的人,我能说什麽呢?反正我坦白了,心里轻鬆了,我要光明正大地选择自己的路,绝不在阴暗的角落里勾勾搭搭。
这一晚我跟他分开睡了,他心里非常彆扭。我也觉得怪对不住他。可是不分开更对不住他。我在两个沙发上搭了个小床。要是有两间屋子可该多好!
「我看,」临睡前他脱著衣服,嘲讽道,「你爱的是个小伙子吧?用老头儿做掩护,你骗谁?」说罢,用被子将头一蒙,没过十分钟已轻轻打起鼾来。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多麽香甜的梦!仿佛我心里的枷锁越来越轻了,我在原野上跑著,跑著,在绿色的海洋中欢叫著……
次早醒来,晨曦那淡青色的光芒正戏弄著玻璃窗,投下点点抖动的树影。鸟儿在树枝上唧唧喳喳,诉说著它们在北戴河见到的一切;小鸟们,你们可曾看见他?
他想我吗?……
一扭头,纸见舒鸣平躺在大床上,侧过脸,正眼也不眨地望著我发呆。他一定看了我好半天,对这奇异的「沙发床」回不过味儿来……
小遇同志:
我已买了六月十日晨七时零五分的飞机票,八时半到达。大概九时半左右即可达你那里。
再见,祝您好!
何净六月九日下午真高兴,今天他就要来了!
有人敲门。我欣喜而不安地开了门。果然是他。也许是海风吹,日光晒,他的脸色变黑了,本应显得更健康,但那两眼中却暗含悒鬱,分明有什麽烦愁的事。是想我想的吗?如果我是他的爱人,我多想搂住他的脖子,欢乐得蹦起来,好好吻吻他黝黑的面颊、脖颈、耳朵!甚至那稀疏的头髮也一定带有海风的香味儿。但我纸是拉著门把手,微笑地望著他,规矩极了。
他走近一步,伸出右手,和我握了握;似乎有些勉强,并不显得高兴。
我给他倒了一杯新沏的茶。他喝了一口,却放下了。
「去打一盆凉水来,把茶杯泡在里面冰一冰。」
他竟发号施令起来,还真有点摆谱哩。我忙去打来一盆水。
「您,黑了,有一点瘦。」
「哪儿能呢?」他硬不承认。
他坐在沙发上,我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相距有两米远。我瞧著他,他一边搧扇不时瞅我一眼,眼神里分明有股想责备的神情。
「我说你怎麽搞的。」他把纸扇啪地一合,小声而焦躁地,「你怎麽真的打算离婚,还跟小舒坦白?这不是胡闹吗?你怎麽——唉!要是他万一闹起来怎麽办?」
「我不应当坦白吗?」我低下头,「不应当吗?」
「你办事怎那麽孩子气?万一他闹出去……不行,你一定要向他承认错误!我怎麽对得起你爱人?」
「不会,他不会闹的。」我用蒲扇挡住脸。
「怎麽不会?!我……唉……真不该……」
他不该?
「一定要向他承认错误!」说完,他站了起来,踌躇地去拿床上的皮包,一边补了一句,「我并不像你想的那麽喜欢你!」
「这就走?」
「多好的环境,好好写作吧。不用送。」
走到门边,他回头嘱咐道:
「最近家里又住了亲戚了,如果打电话直接打到我的办公室去。」
门关上了。屋里纸剩我一个人。我倾听著他下楼的脚步声,一直到再也听不见……我疲乏地趴在桌上,闭上眼,像垮了一般。他吓坏了,是我的冒失造成的。
是我。我多麽傻呀!刚有个良好的开端怎麽便让我一下子弄吹了呢?我多怕失去他!人民更需要他!倘若舒鸣真的去报社闹起来……唉唉!我怎麽把事情想得那麽简单,偏偏就忘了这一层?怎麽办?为了他,我应当违心地去做。是的,为了他,一切我都可以做。我应当保护他,让他更安心、更好地工作。具体的,第一步,对,先把我俩的信和他送我的东西藏好,绝不能让舒鸣再看到;第二步,今晚上就承认错误,搬到大床上去睡,清除舒鸣的一切疑虑。
这是第几次感到自己太傻了?早已忘了。仿佛我觉出过好多次,但哪一次也记不住!
舒鸣下班刚一进屋,自行车还没放好,我就拦腰抱住他,亲切地对他说:
「原谅我吧。今天他来了,狠狠地批评我一顿,都快把我说哭了,他说以后再不许我胡言乱语了。他让我向你承认错误,你别当真了,也别生气了,好吗?」
「你呀,纯粹是小孩儿脾气!什麽老头?不全是胡说八道吗?我一开始就不相信!刚才我从你们家来,跟妈和爸爸说了,妈也不信,说你想起一出是一出。」
「爸爸呢?」
「爸爸听了没言声儿。他说哪天好好说说你。」
我故意匆匆忙忙、里出外进的摆饭端菜,装出一副开了玩笑怪开心的神气。
「呵,吃烤肉?回头,吃完饭,把小床拆了吧,这像什麽样儿?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唉!事情就这麽结束了。夜里,他把我搂过去,我紧紧地闭了眼睛,一声不吭。他一定真的放了心,重又以为我是他的好妻子。而我,却像泡在极苦的黄莲里做著最后的表演。
深夜三点了,我还是睡不著。我的「保护戏」做得够出色吧?而何淨此时却在做什麽?想我?睡著了?正工作?反省著,三思著?我真希望他能反省,能三思,能决定,能有勇气。我是不会爱懦夫的——不管他有多少值得爱的品德。
「保护戏」以又一次人工流产告终。是的,我从没为舒鸣避过孕。我不愿为他吃药片或有什麽措施。反正,他每次都没得过真正的满足。没办法,我不爱他。如果对我爱的人,我想我绝不会如此。我常常幻想和自己心爱的人,夜晚的那些柔情蜜意,可到今天,仍然是幻想。自从爱上了何淨,我把夜晚的每一次都当做他,以至舒鸣觉得我从来没有那麽顺从和温柔过。浸著苦味儿的「幸福」啊!我从没有让情欲冲昏过头,多年来似人非人的生活,以及自己恬淡的天性,我既可以有它,又可没有它;我可以将它锁进抽屉里,又可以把它放开,飞翔在天空。人不是动物。
我看不起那种情欲高于一切的爱情观。爱情,首先要看对方的品德和智慧,其次才是情欲。
这一次,当我心寒地走上手术台时,当那剪刀声在我耳边憷心地震响时,……啊,天!我再不能自欺了!我真盼望上班,纸要一领到工资,就应当赶紧离开这个家!
扪心自问:我幻想中的与何淨的柔情蜜意,是否真地会让我快乐?当我冷静地再问一次自己,回答是不。我从未叫过床、从未有过性高潮。如果舒鸣不主动、我也从来不主动。或许我像个残废人。可我希望的,是比这更「残废」——我不希望和男人在一个床上;我希望自己有间小屋、有个自己的单人床;我不希望在想睡觉时,听到男人的鼾声、鼻息声或床板的吱嘎声;我希望像婴儿那样,在睡觉时只有我自己、躺下就著、一觉睡到大天亮。
岩岩启发道:「那性高潮是人的天伦之乐啊,那感觉是欲死欲仙,对健康极有好处呢!」
「我相信,可我总有怪怪的,老也驱除不掉的心理。」
「什麽呢?」
「老觉得男人那东西像驴,那动作像动物,既丑又难看,又没必要。」
「是和志国的那一夜,给你造成的心理障碍吧?」
「也不光是吧。还有生活上的艰难,和维盈的悲剧,父母反面的例子,都让我反感它。」
「舒鸣没让你变得好一些?」
「没有。他反而造成了我去装——装成一个正常女人。一月,我们也顶多两次,每一次几分钟;我不说什麽,可心里纸想越快结束越好。他也不说什麽,我们也从没谈过自己的感受。」
「罗锦,你太不正常。」
「我知道。像你那麽正常的人,其实都是没受过罪、一帆风顺,经济上又没愁过的人。」
「听说外国都有心理医生。」她说:「可中国还没有。听说性障碍是可以治癒的。」
「我也不希望自己痊癒,也不相信能痊癒。没有它,不是更好,更卫生吗?」
我不想告诉她:我爱何淨,因为他比我大二十五岁,可能会少有、或根本不再有那种事——那是我心底隐秘的希望。我爱的,正是那种父女和师生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