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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先舒
【作者小传】
(1620—1688)清初文学家。字稚黄;又名骙,字驰黄。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明诸生。明亡后不求仕进。与毛奇龄、毛际可齐名,时称“浙中三毛,文中三豪”。精音韵学,也能诗文。著有《潠书》、《思古堂集》、《诗辨坻》、《韵学通指》等。
戴文进传
毛先舒
明画手以戴进为第一。进,字文进,钱唐[1] 人也。
宣宗[2] 喜绘事,御制天纵。一时待诏有谢廷循、倪端、石锐、李在[3] ,皆有名。进入京,众工妒之。一日,在仁智殿呈画,进进《秋江独钓图》,画人红袍垂钓水次。画惟红不易著,进独得古法之妙。宣宗阅之。廷循从旁跪曰:“进画极佳,但赤是朝廷品服,奈何著此钓鱼!”宣宗颔之,遂麾去馀幅不视。故进住京师,颇穷乏。
先是,进,锻工也,为人物花鸟,肖状精奇,直倍常工。进亦自得,以为人且宝贵传之。一日,于市见熔金者,观之,即进所造,抚然自失。归语人曰:“吾瘁吾心力为此,岂徒得糈?意将托此不朽吾名耳。今人烁吾所造,亡所爱,此技不足为也。将安托吾指而后可?”人曰:“子巧托诸金,金饰能为俗习玩爱及儿、妇人御耳。彼惟煌煌是耽,安知工苦?能徙智于缣素,斯必传矣。”进喜,遂学画,名高一时。
然进数奇,虽得待诏,亦轗轲,亡大遇。其画疏而能密,著笔淡远。其画人尤佳,其真亦罕遇云。予钦进,锻工耳,而命意不朽,卒成其名。
〔注〕 [1] 钱唐:今浙江杭州。 [2] 宣宗:明宣宗朱瞻基,年号宣德,1426—1435年在位。[3] 待诏:为皇帝草拟文字及从事医、卜、画等技术人员之称。谢廷循:浙江永嘉人。倪端:字仲正。石锐:字以明。李在:字以政。
毛先舒的《戴文进传》下笔就一锤定音:“明画手以戴进为第一”。其实,这个结论能否得到普遍的赞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表明了一种感情态度,也可以说个人偏好。且看篇末又特别喊明叫响:“予钦进”!通览不过三百余字的传文,使人觉得作者于传主事迹特有感悟,才有为之作传的冲动。他并不要像研究者一样为戴画师编年谱——而年谱之无文学价值,乃在于太客观、太实录、太冷静而又太繁琐;他是要为笔下人物传神,希图读者亦有所感悟。
据行家说,要简要地为人传神,莫如画他的眼睛,倘若画出全部的头发,是不讨好的。推论其缘故,应在于眼睛对于一个人,往往比头发更有特色。那么,什么是戴进这人的特色呢?毛先舒概括了两点,他也就只写这两点,并在篇末予以总括。
第一是“进数奇,虽得待诏,亦轗轲,亡大遇”。这位大画家的命运并不好,虽然有个宫廷画师的头衔,并未得到应有的赏识和重用。而问题就出在一幅《秋江独钓图》。在这幅画上,戴进让钓者穿了红袍。尽管“画唯红不易著,进独得古法之妙”,然而,在设色技法上成功的同时,戴进却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他的同行谢廷循画师对宣宗特意提醒的:“赤是朝廷品服,奈何著此钓鱼!”这等于说戴进有轻侮朝廷之意,明宣宗能高兴吗?谢画师在存心捣蛋的同时,偏偏还加一句“进画极佳”,这一方面轻轻掩饰了他的不良用意,一方面还能使明宣宗更不高兴。尽管他本人是个喜好绘事而颇具天资的皇帝,但意气之下,竟也“麾去馀幅不视”。戴进从此和他的画一样遭到了宫廷的冷落。这件事可以使人联想到,王嫱之不得进幸,及孟浩然以诵《岁暮归南山》诗(其中有“不才明主弃”句)而终生不遇等故事,虽事出偶然,但帝王的平庸,“同行生嫉妒”的世相,以及天真者的不幸,不是自古皆然吗?戴进的遭遇实有其必然性,岂“数奇”二字可以概尽?这一节客观的叙写中有大感慨在。
第二是“锻工耳,而命意不朽,卒成其名”。戴进的艺术道路与众不同,他本是一个锻工,一个做首饰的匠人,能“为人物花鸟,肖状精奇,直倍常工”,后来才改行学画,卓然成家的。这经历使人联想到齐白石,他本是木匠,最后成了大画家。一般说来手艺人即工匠,要成为艺术家是不容易的。但出身于匠门的人,却成了最少匠气的大画家,其故何在?戴进的事迹是颇富于启发性的:作为锻工的他,有一天在街上看到自己精心制作的金饰品被人回炉销熔,遂痛惜道:“吾瘁吾心力为此,岂徒得糈?意将托此不朽吾名耳。”艺术家所贵,在于有一颗神往的心。而戴进不只把工艺当作谋生手段,同时醉心艺事,追求作品的完美境界,企冀臻于永恒与不朽。但有这种精神,就足以使一个人超越于匠艺,而成为真正的艺术家,何况戴进还有相当高的天赋条件呢。这一段客观叙写中有大感悟在。
这篇短文在结构上明显采用了倒叙的手法。作者在写下“明画手以戴进为第一”后,本来可以接下去便写“先是”一段,再写“进入京”一段,不过,全文会给读者留下这样的印象:戴进学画虽名高一时,然而处境穷乏,结穴于遗憾。如今这样的结构,意味则完全不同:戴进虽轗轲穷乏,却学画有成,名高一时,结穴于欣慰。全文结束的一段又加深了读者的这一印象。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