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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
【作者小传】
(1877—1927) 清末民国初学者、文学家。初名国桢,字静安,或作静庵,又字伯隅,号观堂,浙江海宁人。清诸生。早年留学日本,学习外国自然科学与哲学、语言学,颇受尼采、叔本华的思想影响。光绪末任教苏州师范学堂,又在学部图书馆任职员。入民国,被清华大学研究院聘为国学导师。后在颐和园昆明湖自沉。早年著作多为美学、文艺理论和戏曲、小说、词的论述。晚年致力于甲骨文和古史研究,为一代学术大师。善诗,小词尤精。有《观堂集林》、《静庵文集》、《观堂长短句》。
屈子文学之精神
王国维
我国春秋以前,道德政治上之思想,可分之为二派:一帝王派,一非帝王派。前者称道尧、舜、禹、汤、文、武,后者则称其学出于上古之隐君子,(如庄周所称广成子之类。)或托之于上古之帝王。前者近古学派,后者远古学派也。前者贵族派,后者平民派也。前者入世派,后者遁世派。(非真遁世派,知其主义之终不能行于世,而遁焉者也。)前者热情派,后者冷性派也。前者国家派,后者个人派也。前者大成于孔子、墨子,而后者大成于老子。(老子,楚人,在孔子后,与孔子问礼之老聃,系二人,说见汪容甫《述学·老子考异》。)故前者北方派,后者南方派也。此二派者,其主义常相反对,而不能相调和。观孔子与接舆、长沮、桀溺、荷筿丈人之关系[1] ,可知之矣。战国后之诸学派,无不直接出于此二派,或出于混合此二派。故虽谓吾国固有之思想,不外此二者可也。
夫然,故吾国之文学,亦不外发表二种之思想。然南方学派则仅有散文的文学,如老子、庄、列是已。至诗歌的文学,则为北方学派之所专有。《诗》三百篇,大抵表北方学派之思想者也。虽其中如《考槃》、《衡门》等篇,略近南方之思想。然北方学者所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者,亦岂有异于是哉?故此等谓之南北公共之思想则可,不必非南方思想之特质也。然则诗歌的文学,所以独出于北方之学派中者,又何故乎?
诗歌者,描写人生者也。(用德国大诗人希尔列尔[2] 之定义。)此定义未免太狭。今更广之曰,描写自然及人生可乎?然人类之兴味,实先人生,而后自然。故纯粹之模山范水,留连光景之作,自建安以前,殆未之见。而诗歌之题目,皆以描写自己深邃之感情为主。其写景物也,亦必以自己深邃之感情为之素地[3] ,而始得于特别之境遇中,用特别之眼观之。故古代之诗所描写者,特人生之主观的方面,而对人生之客观的方面及纯处于客观界之自然,断不能以全力注之也。故对古代之诗,前之定义,苦其广,而不苦其隘也。
诗之为道,既以描写人生为事,而人生者,非孤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国家及社会中之生活也。北方派之理想,置于当日之社会中。南方派之理想,则树于当日之社会外。易言而明之,北方派之理想在改作旧社会,南方派之理想,在创造新社会。然改作与创作,皆当日之社会之所不许也。南方之人,以长于思辨,而短于实行,故知实践之不可能,而即于其理想中,求其安慰之地。故有遁世无闷,嚣然自得以没齿[4] 者矣。若北方之人,则往往以坚忍之志,强毅之气,恃其改作之理想,以与当日之社会争。而社会之仇视之也,亦与其仇视南方学者无异,或有甚焉。故彼之视社会也,一时以为寇,一时以为亲。如此循环,而遂生欧穆亚(Humour)[5] 之人生观。《小雅》之杰作,皆此种竞争之产物也。且北方之人,不为离世绝俗之举,而日周旋于君臣父子夫妇之间,此等在在[6] 畀以诗歌之题目,与以作诗之动机。此诗歌的文学,所以独产于北方学派中,而无与于南方学派者也。
然南方文学中,又非无诗歌的原质也。南人想象力之伟大丰富,胜于北人远甚。彼等巧于比类,而善于滑稽。故言大则有若北溟之鱼[7] ;语小则有若蜗角之国[8] ;语久则大樁冥灵[9] ,语短则蟪蛄朝菌。至于襄城之野[10] ,七圣皆迷;汾水之阳[11] ,四子独往。此种想象,决不能于北方文学中发见之。故庄、列书中之某部分,即谓之散文诗,无不可也。夫儿童想象力之活泼,此人人公认之事实也。国民文化发达之初期亦然。古代印度及希腊之壮丽之神话,皆此等想象之产物也。以我中国论,则南方之文化发达较后于北方,则南人之富于想象,亦自然之势也。此南方文学中之诗歌的特质所以优于北方文学者也。
由此观之,北方人之感情诗歌的[12] 也,以不得想象之助,故其所作遂止于小篇。南方人之想象亦诗歌的也,以无深邃之感情之后援,故其想象亦散漫而无所丽,是以无纯粹之诗歌。而大诗歌之出,必须俟北方人之感情,与南方人之想象合而为一,即必通南北之骑驿[13] 而后可。斯即屈子其人也。
屈子南人而学北方之学者也。南方学派之思想,本与当时封建贵族之制度,不能相容。故虽南方之贵族,亦常奉北方之思想焉。观屈子之文可以征之。其所称之圣王,则有若高辛、尧、舜、禹、汤、少康、武丁、文、武,贤人则有若皋陶、挚、说、彭、咸(谓彭祖、巫咸,商之贤臣也,与“巫咸时夕降兮”之巫咸,自是二人,《列子》所谓郑有神巫,名季咸者也。)、比干、伯夷、吕望、宁戚、百里、介推、子胥,暴君则有若夏启、羿、浞、桀、纣,皆北方学者之所常称道,而于南方学者所称黄帝、广成等不一及焉。虽《远游》一篇,似专述南方之思想,然此实屈子愤激之词。如孔子之居夷浮海,非其志也。《离骚》之卒章,其旨亦与《远游》同。然卒曰:“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九章中之《怀沙》,乃其绝笔,然犹称重华、汤、禹。足知屈子固彻头彻尾抱北方之思想,虽欲为南方之学者,而终有所不慊[14] 者也。
屈子之自赞曰“廉贞”。余谓屈子之性格,此二字尽之矣。其廉固南方学者之所优为,其贞则其所不屑为,亦不能为者也。女媭之詈,巫咸之占[15] ,渔父之歌[16] ,皆代表南方学者之思想。然皆不足以动屈子。而知屈子者,唯詹尹[17] 一人。盖屈子之于楚,亲则肺腑,尊则大夫,又尝管内政外交上之大事矣,其于国家既同累世之休戚,其于怀王又有一日之知遇,被疏者一,被放者再,而终不能易其志。于是其性格与境遇相得,而使之成一种欧穆亚。《离骚》以下诸作,实此欧穆亚所发表者也。使南方之学者处此,则贾谊(《吊屈原》文),扬雄(《反离骚》)是,而屈子非矣。此屈子之文学,所负[18] 于北方学派者。然就屈子文学之形式言之,则所负于南方学派者,抑又不少。彼之丰富之想象力,实与庄、列为近。《天问》《远游》凿空之谈,求女谬悠之语,庄语之不足,而继之以谐,于是思想之游戏,更为自由矣。变三百篇之体,而为长句,变短什[19] 而为长篇,于是感情之发表,更为宛转矣。此皆古代北方文学之所未有,而其端自屈子开之。然所以驱使想象而成此大文学者,实由其北方之肫挚的性格。此庄周等之所以仅为哲学家,而周、秦间之大诗人,不能不独数屈子也。
要之,诗歌者,感情的产物也。虽其中之想象的原质(即知力的原质)、亦须有肫挚之感情为之素地,而后此原质乃显。故诗歌者实北方文学之产物,而非儇薄冷淡之夫所能托也。观后世之诗人,若渊明、若子美无非受北方学派之影响者,岂独一屈子然哉!岂独一屈子然哉!
〔注〕 [1] 观孔子句:见《论语·微子篇》。 [2]希尔列尔:即席勒。 [3]素地:基础的意思。 [4] 没齿:终生。 [5] 欧穆亚(Humour):英语译音,词本义是幽默的意思。 [6] 在在:处处。 [7] 北溟之鱼:《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8] 蜗角之国:《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 [9] 语久两句:《庄子·逍遥游》:“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10] 至于二句:见《庄子·徐无鬼》。[11] 汾水二句:《庄子·逍遥游》:“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 [12] 的:准的。 [13] 骑驿:驿站的车马。 [14] 慊:满足。 [15] 女媭二句:见屈原《离骚》。诗中女媭、巫咸分别表达了孤直必多难,应及时退身而自养其性的意思。 [16] 渔父之歌:见屈原《渔父》。诗中渔父之言表达了全身归隐的意思。 [17] 詹尹:见屈原《卜居》。诗中詹尹有“用君之心,行君之意”语。 [18] 负:具有。 [19] 短什:短篇。
这篇文章作于1906年,是王国维融会西方美学思想探讨中国古代诗歌的一篇重要作品。文章把中国古代学者分为两派,结合南北文学的地域差异,对诗歌定义与表现特质展开论述,并以屈原为范例,表达了对诗歌创作的独特见解。
文章从分析北方学派的思想特点出发,首先对“诗歌者,描写人生者也”的命题进行阐述。作者提出,所谓人生必定关系家族、国家、社会,那么反映在诗歌中就是由丰富曲折的人生经历所凝聚的深邃感情。此论蕴含了一个潜在的前提,即诗歌描写的感情理应与社会生活相关,而不是个体狭隘的私欲私情。就这一点而言,此说与“诗言志”的传统认识观念是相通的。在此基础上,王国维引入了英语humour一词,并根据语音译为欧穆亚。这是humour第一次译成中文,至1924年,林语堂结合音义而译之为“幽默”,于是此词在中文领域得到了普遍认同和使用。然本文中欧穆亚的意义与一般理解的幽默存在一定差异,王国维藉之传示出他对诗歌感情的特殊要求,故内涵要丰富得多。文中未对该词词义作具体演绎,但从几处使用欧穆亚的上下文中可以大致感受到其表达的意思。一处是论北方学者与社会的关系,称他们以坚毅之志坚持理想,与当日社会争,故他们视社会“一时以为寇,一时以为亲”,遂生出欧穆亚人生观,《小雅》诸作即由此产生。另一处是论屈原,认为屈原地位尊贵,与楚王关系密切又屡遭贬斥,却因心怀忠贞而不改初衷,“于是其性格与境遇相得,而使之成为一种欧穆亚”, 《离骚》以下诸作,实此欧穆亚所发表。据之而论,所谓欧穆亚,应以关心社会、忧国忧政的用世情怀为基础,以强烈的责任感,以对现实的愤懑和深刻认识,形成抨击、讥刺、调侃社会与多角度思索人生的态度。王国维特别以之区别于南方学者的人生态度,指出南方学者虽然也不满社会现实,但往往在不遇时即欲全身退隐,以离世绝俗的方式而嚣然自得,这与北方学者积极抗争的精神实质全然不同。由此可见,王国维在这里应用欧穆亚一词,表明他不仅在一般意义上确认诗歌感情应关及社会生活,而且突出感情的肫挚热烈,这一感情以崇高的理想目标为基质,充溢着历尽坎坷仍奋厉其志的不屈与雄壮之气,正是这种坚执追求和强烈冲突铸就的激情,才是诗歌产生的前提。这就是王国维对中国古代诗歌生于北方的原因分析,是他对于诗歌描写人生这一定义所作的理论演绎,根本上说,则是他本人对诗歌本质意义的理解。
然而,这并非诗歌创作的全部,紧接着,王国维提出了想象力的问题。他把想象力称作诗歌的原质,说明表现形式同样关系到诗歌的文体特质,应当给予足够的重视。他认为这是南方学者之所长,《庄子》一书表现尤甚,故文中一一胪列《庄子》的相关描述,以具体显现其想象力的伟大丰富,也表露了王国维的由衷赞叹。特别需要注意的是,王国维强调,其所谓想象力,如同儿童的想象那样活泼自由,无羁无束,如同古印度与古希腊的壮丽神话,产生于文化尚未高度发达的情状中,这表明他所说的想象不受学识理性的制约,完全超越生活现状,这不仅显示了天马行空般奔跃驰骋的想象形态,而且也显示出此种想象与由此及彼,或因景生情的联想又有所不同。这是对传统诗歌在表现形式上认识的丰富和拓展。
王国维进一步指出,唯有深邃的感情与想象力二者合为一体,才能造就大诗歌,才能产生如屈原所作那样杰出的诗篇。缺乏想象,诗歌难有斑斓的色彩,难以把情思展露得宛转跌宕,诗歌的表现力受到限制,因而只能产生小篇。而没有深厚真挚的思想感情作内核,那么想象失去了感情的依附而虚无散漫,表现形式没有了生命力,也就从根本上遏制了诗歌的产生。在王国维看来,二者固然都是产生佳作的必备要素,但相比较而言,肫挚的感情是基础,他一再声称,有感情为素地,想象这一原质才得显现,屈原首先是具有肫挚的性格,才能驱使想象而成为大诗人。王国维一方面突出诗歌在表现形式上特点,另一方面又通过对感情问题的阐述而把诗歌的社会意义置于首位,这既反映出文学观念的进步,也反映出他对传统认识的传承。同时,这也令人感受到王国维自身的社会责任感,感受到蕴含于理论中的对现实生活的热情和深沉思考。
(陈晓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