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洛

【作者小传】

（1769—1841） 清文学家、学者。字绅琦，后改申耆，号养一，江苏阳湖（今常州）人。嘉庆十年进士。授凤台知县。丁外艰，归里不复出。主暨阳书院讲席近二十年。熟谙经史之学，最精舆地。论文主张打通骈散。与恽敬、张惠言同是阳湖派古文主要代表。为文以雄深雅健见称。亦工诗词。有《养一斋集》，编有《骈体文钞》。

骈体文钞序

李兆洛

少读《文选》[1] ，颇知步趋齐、梁。后蒙恩入庶常[2] ，台阁之制，例用骈体，而不能致工。因益搜辑古人遗篇，用资时习，区其巨细，分为三编。序而论之曰：天地之道，阴阳而已，奇偶也，方圆也，皆是也。阴阳相并俱生，故奇偶不能相离，方圆必相为用。道奇而物偶，气奇而形偶，神奇而识偶。孔子曰：“道有变动[3] ，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又曰：“分阴分阳[4] ，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相杂而迭用，文章之用，其尽于此乎！六经之文，班班[5] 具存。自秦迄隋，其体递变，而文无异名。自唐以来，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为骈俪。而为其学者，亦自以为与古文殊路。既歧奇与偶为二，而于偶之中，又歧六朝与唐与宋为三。夫苟第较其字句，猎[6] 其影响而已，则岂徒二焉三焉而已，以为万有不同可也。夫气有厚薄，天为之也；学有纯驳，人为之也。体格有迁变，人与天参焉者也；义理无殊途，天与人合焉者也。得其厚薄纯杂之故，则于其体格之变，可以知世焉；于其义理之无殊，可以知文焉。文之体，至六代而其变尽矣。沿其流极[7] 而溯之，以至乎其源，则其所出者一也。吾甚惜夫歧奇偶而二之者之毗[8] 于阴阳也。毗阳则躁剽[9] ，毗阴则沉膇[10] ，理所必至也，于相杂迭用之旨均无当也。李兆洛序。

〔注〕 [1] 《文选》：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南朝梁萧统选编。 [2] 庶常：清代翰林院设庶常馆，选长于文章书法的进士入内学习，以后根据考试成绩分别授以馆职。 [3]“道有变动”六句：语出《易传·系辞下传》。爻：《易经》中组成卦的符号，有“—”和“--”两种，分别表示阳爻和阴爻。等：等差。 [4]“分阴分阳”三句：语出《易传·说卦传》。六位：即六爻，《易经》六十四卦每卦由六爻组成，因上下位次不同故称六位。章：指卦爻象辞。 [5] 班班：明显的样子。[6] 猎：寻求。 [7]流极：去向。 [8]毗：损伤。 [9]躁剽：急躁强悍。 [10] 沉膇（zhuì坠）：比喻文辞臃滞不畅。

李兆洛像

——《清代学者像传》

清代出现了骈文复兴的局面，文人写作骈文者甚多，同时，也出现了各类评论骈文的著作及骈文选本。在此背景中，李兆洛历时十四年编选了《骈体文钞》，选录战国至隋七百七十余篇作品，并以序申述了自己对骈文的见解。这篇序文篇幅不长，但围绕着“相杂迭用”的中心论点来阐述骈体的意义，立意确当，论述全面。

首先，以对天地万物自然形态的论述来确认骈体形式的不可否定。古人论文，向以道为本原，作者也从天地之道出发，指出道为一，然物则形态各异，相反相成。文章以铺叙的方式，对这一道理反复陈述，先通过阴阳、奇偶、方圆等物体属性之称，用不同的句式明其相并共存的事实，又应用中国传统哲学的道物、气形、神识等概念，两两相对，以明奇偶不能相离之理。在此基础上再引孔子语以申文章之见，水到渠成地得出“相杂而迭用，文章之用，其尽于此乎”的结论。这里看似并未专辩骈体之长，然作者站在审察天地万物的高度，由此申张奇偶不可相离的观点，那么骈体存在的必然性与合理性自不言而喻。

其次，以解析文章的演变状况来认识骈体的本质。唐宋以来，文人对六朝文风多持批评态度，古文运动兴起，更是对骈文作出全面否定，这样的认识在文坛长期居于主流地位。但作者认为，随着时代发展，文体嬗变是一种自然现象，这并不影响文的本质。他对古文与骈文“殊路”的认识观念很不赞同，认为这是停留于形表的肤浅认识，由此，他对文体变化的本质作了深入辨析。他从天人关系出发，提出体格迁变与义理无殊二者是事物的完整构成，体格迁变是人世的现实形态，而义理无殊则是一切存在的根本。以这样充满哲理的宏观视野而落实到文体考察，观点的产生便顺理成章：文体虽然多变，但“至乎其源”，则“所出者一”，同样合乎事物的自然规律。作者把骈文自产生及作用都安置在宏大的自然规律中予以阐述，在传统理论的范畴内展开讨论，这无疑是为骈体文正名，争得了与古文并列的一席之地。尤其是他明确对六朝文予以肯定，表达了对一些正统古文家狭隘之见的批评。

最后，文章提出不可偏执一端的主张，这正是李兆洛文学思想的可贵之处。虽然他为骈文张目呐喊，却并未由此贬损散体。他明确反对人为地将奇偶歧而二之，与以上所论相呼应，他又提出阴阳的概念，说明偏于任何一端都违背了自然之理，必会影响文章的完美，并再一次申明“相杂迭用”的旨意而作为全文的结语。李兆洛的见解全面而不失偏颇，这不仅推进了骈体文的发展，而且对于完善古文的写作，对于散文创作在文学艺术上的进一步提高都是有益的。

（陈晓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