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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小咸诗集》序
梅曾亮
江宁郡城,其西北包十馀山[1] ,林壑深远,而秦淮、清溪之水萦带其下,其迹虽或存或湮,而清淑之气犹足以沾溉人物。故士生其里,多跌宕自标异,或真朴无文饰,有六朝人[2] 馀习,其衣冠言动,与南城人风气固殊也。以余相知,若严君小秋、汪君邺楼、车君秋舲、陆君香筠、汪君平甫、方君慎之及小咸,所居相去率不过一二里。而诸君皆多文酒之会,时相与携榼访胜,极乎山砠水涯,欢吟醉呼,穷日夜,披林莽,逐星月而归,以为常。小咸虽与诸君倡和相得,而终岁授徒,于文酒之乐不多与也。
及余自京师归,北城诸君凋逝殆尽,慎之亦久客不能归,独君年已七十,尚授徒如故。余因自叹年未甚耄老,而自里居后,山城孤寺,往往多独游,少与偕者。见少年游从意气之盛,追念昔时同辈,邈焉难求,而寂寞自守,得臻乎老寿如君者,为可幸也。
乃未几而君亦旋卒,君之子肇星以诗稿属序。余读之,清婉恬适,如君其人,不以其不得志于有司[3] 也而有怨词,有矜气,真德人之音也。昔与君及邺楼、香筠同肄业于尊经书院,夜归,市户皆静闭,独吾三四人履声满街。读君诗,忽忽不觉为数十年事也。
咸丰二年九月序。
〔注〕 [1] 西北包十馀山:指石城山、冶城山、清凉山、鸡鸣山、四望山、马鞍山、卢龙山、幕府山、观音山等。 [2] 六朝人:吴、东晋、宋、齐、梁、陈均建都南京,称为“六朝”。当时士人多自标清高,穷山林之乐,放纵不羁。 [3] 不得志于有司:韩愈《送董邵南序》:“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意为科举未考中。
阮小咸是封建社会里一个清贫的读书人,以教书为业,一生默默无闻,最后老死于乡里。他和梅曾亮都是上元(今江苏南京)人,是少年时代的朋友。梅曾亮道光二年(1822)中了进士,在北京做官二十余年,回到故乡以后,阮小咸已成为七十老翁,不久便死去了。梅曾亮不仅为这位平平常常读书人的诗集写了序,而且通过侧面衬托之法,充分表达了他对这位老朋友的同情和敬佩。即此而论,文章的立意,可以说已经与当时的世俗偏见迥异其趣了。
序文先以粗线条的勾勒,写出江宁(今南京市)西北山川之美。“而清淑之气犹足以沾溉人物”,就点明了地灵人杰之意。生长在这里的士人,放纵不羁,自标清高,与众不同者多;有的则纯真朴实,不修边幅,不矫揉造作。作者在乡里的朋友如严小秋、阮小咸等人,意气相投,耽山水之乐,多文酒之会,就很有点六朝人物的“馀习”。他们都是南京西北一带的人,所以开头写山川之美,亦即写人物之盛。而阮小咸虽与这些人“倡和相得”,却终岁教授生徒,文酒之乐却不多参与。这是同中之异,从而突出了前面所指出的“真朴无文饰”。这种映衬,似乎对阮小咸着墨不多,其实都是在写阮小咸。
当作者从京师回归乡里以后,北城的朋友们已经差不多“凋逝殆尽”,方慎之也久客于外,不能回归。山川依旧,人物已非,在平淡的叙述中蕴含着多少人生无常、悲欢离合的感慨!只有这位阮小咸,虽年已七十,却依然教授生徒如故。而作者自己虽然年纪还不太老,但“山城孤寺,往往多独游,少与偕者”,时过境迁,已非少年情怀。作者写“自叹”,自然是真实感情的流露,但是却更加映衬了阮小咸甘于寂寞自守的节操。也唯其如此,所以说阮小咸能“臻乎老寿”。有感叹,也有庆幸,强自宽慰,既表达了友情的真挚,也表现了行文的曲波回澜,如书家之用笔,在横平竖直中,仍见波磔之意。
不久,阮小咸去世,作者为其诗集作序。至此,文章才提到阮小咸的诗。梅曾亮给它的评语是“清婉恬适,如君其人”, “真德人之音也”。这样,就和前面叙述阮的为人,浑然成为一体。称赞其诗,也是称赞其人。最后又回忆起少年时代与阮小咸等肄业于尊经书院夜晚归来的情景,感触之深,益见情谊之厚。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如此结尾,更令人回味无穷。
在封建时代,为友人诗文集子写序,往往多溢美之词,难免有阿好之嫌。但是这篇序文却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旧的窠臼,纯以感触为脉络,真实地写出了阮小咸其人其诗。不夸大,不虚饰,实事求是,这对写这类文章来说,是不易做到的。阮小咸是在科举制度束缚下被抛弃的千万个读书人中的一个。困于科场,却甘于寂寞,这又有其典型性。尽管文章写得哀而不及于伤,我们仍然可以透过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深沉叹息。作者朴实的文风是和阮小咸寂寞的一生相为表里,互相渗透的。越是写得含蓄委婉,平淡无奇,越能寓浓于淡,耐人寻味。由此可见,梅曾亮这篇序文之为人称道,并不是偶然的。
(宋廓)
游小盘谷记
梅曾亮
江宁府城,其西北包卢龙山[1] 而止。余尝求小盘谷,至其地,土人或曰无有。惟大竹蔽天,多歧路,曲折广狭如一,探之不可穷。闻犬声,乃急赴之,卒不见人。
熟五斗米顷,行抵寺,曰归云堂。土田宽舒,居民以桂为业。寺傍有草径甚微,南出之,乃坠大谷。四山皆大桂树,随山陂陀。其状若仰大盂,空响内贮,謦欬[2] 不得他逸;寂寥无声,而耳听常满。渊水积焉,尽山麓而止。
由寺北行,至卢龙山,其中阬谷洼隆,若井灶龈腭之状。或曰:“遗老所避兵者[3] ,三十六茅庵,七十二团瓢[4] ,皆当其地。”
日且暮,乃登山循城而归。暝色下积,月光布其上,俯视万影摩荡,若鱼龙起伏波浪中。诸人皆曰:“此万竹蔽天处也。所谓小盘谷,殆近之矣。”
同游者:侯振廷舅氏、管君异之、马君湘帆、欧生岳庵、弟念勤,凡六人。
〔注〕 [1] 卢龙山:即狮子山,在南京西北约二十里处。明太祖朱元璋曾败陈友谅于此。[2] 謦(qǐng请)欬:咳嗽。轻曰謦,重曰欬。 [3]遗老之所避兵者:清兵南下时,明朝遗民逃往深山避兵之处。 [4] 三十六茅庵,七十二团瓢:茅庵,草屋;团瓢,圆形草屋。三十六、七十二,形容其多。
这是一篇很有特色的游记,独辟灵境,创造意象,是诗化的散文。
文章从寻求小盘谷写起。虽有其名,但当地人有的却说没有。或有或无,疑信参半,这就更加表达了对追求迥绝红尘的幽人境界的向往。而“大竹蔽天,多歧路,曲折广狭如一,探之不可穷”的描绘,一开始就写出了“深”,突出了“幽”。可以说这“深”和“幽”,是小盘谷景色最基本的特征。这一景色,乃是世间所实有,并非太虚幻境,所以听到犬声,“乃急赴之”,既表达了渴望找到人家问个究竟的心情,同时也表现了静中之动。
抵达佛寺以后,于归云堂反而不多落墨,而写居民以桂为业,写“四山皆大桂树”,重在写桂,而不在写人。可以想象,在这深邃幽静的环境中,当桂花开放之时,清香四溢,是何等令人心旷神怡的境界!曲径通幽。作者依旧以“径”为游历线索,继续追寻。“南出之,乃坠大谷”,这个“坠”字,用得很好,极写出山谷之深绝。既然这篇游记是在写小盘谷,所以这“谷”就当然成为描绘的重点。其特点是“若仰大盂,空响内贮,謦欬不得他逸”。极为宁静,十分寂寥,然而“耳听常满”。可以想象,无非风声、鸟声、虫声之类。天籁之声,反而显得更加幽静。妙在于空寂中见流动,于流动中见空寂。而渊水之积,更见深邃。抟实为虚,令人感受到心灵同宇宙的净化。
写卢龙山,重点依然是在写“谷”。不同之处是前者用粗线条轮廓的勾勒,此则用“斧劈”的皴法。“其中阬谷洼隆,若井灶龈腭之状”,是刻画,不是渲染;写了“深”,更写了“藏”。但是作者并没有只停留在写景状物上,而是进一步以或然之词,指出这可能是明朝遗老避兵纾难之所在,从而给读者展开了一幅漫长而又充满血泪的历史画卷。韩愈曾写过一篇《送李愿归盘谷序》。李愿是一位隐士,隐居在河南济源的盘谷。文中说:“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梅曾亮笔下的小盘谷之得名,盖由于此。其意不仅要写出山谷之幽阻,而且也要写出隐士之高洁。但依然是见景而不见人,只是留下无限的空白,让读者用不尽的想象去填补,所谓“无字处皆其意也”(张船山语)。
文章最后写到日暮归途所见所感。写暝色,写月光,都显得神采飞扬。“万影摩荡,若鱼龙起伏波浪中”,大自然是多么生机盎然呵!极其宁静,极其虚空,也极为跃动。而“此万竹蔽天处也。所谓小盘谷,殆近之矣”,又以疑似之笔出之,似真似幻,亦实亦虚,在艺术境界上可以说达到曲尽蹈虚揖影之妙。
中国的传统艺术都追求意境和神韵,在有限中表现无限。梅氏此文,可以说是清代游记中写意传神的佳作。
(宋廓)
钵山馀霞阁记
梅曾亮
江宁[1] 城,山得其半,便于人而适于野者,惟西城钵山,吾友陶子静偕群弟读书所也。因山之高下为屋,而阁于其岭,曰“馀霞”,因所见而名之也。
俯视,花木皆环拱升降;草径曲折可念;行人若飞鸟度柯叶上。西面城,淮水萦之。江自西而东,青黄分明,界画天地。又若大圆镜,平置林表,莫愁湖也。其东南万屋沉沉,炊烟如人立,各有所企,微风绕之,左引右挹,绵绵缗缗[2] ,上浮市声,近寂而远闻。
甲戌[3] 春,子静觞同人于其上,众景毕见,高言愈张。子静曰:“文章之事,如山出云,江河之下水,非凿石而引之,决版而导之者也。故善为文者有所待。”曾亮曰:“文在天地,如云物烟景焉;一俯仰之间而遁乎万里之外。故善为文者,无失其机。”管君异之曰:“陶子之论高矣。后说者,如斯阁亦有当焉。”遂书为之记。
〔注〕 [1] 江宁:今江苏南京。 [2] 绵绵缗(mín民)缗:连绵不断的样子。 [3] 甲戌:清嘉庆十九年(1814)。
既写景,又论文,因景喻文,以文写景,是这篇游记的特点。
江宁(今南京)西北为卢龙山,东北为钟山,所以文章开头说“山得其半”。其中“便于人而适于野者”,惟城西十余里的钵山。犹如电影之摄取景物,在鸟瞰龙盘虎踞的风貌之后,特写镜头一下推出了钵山。钵山虽然名气不大,但有群山之衬托,使人感到别具特色。接着文章又紧扣题目点出“馀霞阁”,着重说明此阁的得名是由于“所见”。下文即据“所见”描述景物。第一段文字写得极为简洁,可以说深得桐城笔法。
馀霞阁在钵山之岭,居高临下。先写“俯视”:首先看到的是环绕的花木,曲折的草径。由于林密山幽,下面的行人看来犹如鸟之飞过枝叶。此种感受,当然是刹那间的错觉,但是它却表现了艺术的真实,因而给人留下了突出的印象。下面依次写远瞩:西面对着城,秦淮河萦绕着;长江自西而东,青黄两色很分明,把天地都划分开了。而莫愁湖却很像一面大圆镜,“平置林表”。它的东南,万屋沉沉,缕缕炊烟,像站着的人,各有所企待,微风吹来,左右牵引,连绵不断地向天空飘去。炊烟的描写,可谓体物入微。盖风大则烟散,风微始有此状态。至于“上浮市声,近寂而远闻”一语,就更显得通神入妙了。这是因为钵山地处郊外,市肆喧闹之声,若在平地,虽近不闻;置身岭上,虚空传音,却能隐隐约约地听到。这里写了市声,写了炊烟,可是它并不使人感到有窒息人们的烟火气。它依然是诗,是画。这就是“便于人而适于野者”的钵山!
最后涉及论文,在游记中是别开生面的。陶子静以为“文章之事,如山出云,江河之下水”,主张为文要“有所待”。这种强调兴会与自然的论点,过去苏洵父子曾作过很好的发挥。苏洵曾用风水相遇而成文打比喻,说明“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仲兄字文甫说》)。苏轼在评论自己的文章时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自评文》)由此可见,陶子静所谓的“有所待”,是有待于自然兴会的“神来”,亦即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所说的“情来,兴来,神来”。而梅曾亮则从另一方面加以阐述,强调为文要“无失其机”。他说:“文在天地,如云物烟景”,俄顷之间,已经消失在万里之外。“善为文者,无失其机”。陆机《文赋》云:“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影)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其中“会”与“纪”,均有“机”义。待其神来,无失其机,这都是强调创作过程中兴会与灵感的妙用,都可以统一到“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陆游《文章》)中去。既然如此,管同为什么在赞许了前说之后,又说“后说者,如斯阁亦有当焉”呢?这是因为它极其自然地联系到“云物烟景”,归结到馀霞阁之得名。霞之为物,绚丽多彩,如绮似锦,千变万幻;但这美好的景色,在时、空中是瞬息即逝的,“馀霞”就更短暂了。如果抓不住这主、客观的突然际遇,就会失之交臂。纵观本文所写景物,无处不流动着大自然的节奏与和谐。这节奏,这和谐,多么像“馀霞”之美妙而又难以捕捉呵!这样说来,“如斯阁亦有当焉”的“当”(适合),不仅充分说明了馀霞阁得名的确切,而且把论文和写景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了。有此结尾,令人感到峰回路转,又是一番天地。《清史稿·文苑传》说梅曾亮“选声练色,务穷极笔势”。作为桐城派的重要作家,梅氏之文自有值得借鉴之处。
(宋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