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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炳麟
【作者小传】
(1869—1936) 近代思想家、学者、文学家。初名学乘,字枚叔,因景仰顾炎武,改名绛,号太炎。浙江余杭人。少从俞樾学。甲午战争后,参加维新运动。1903年因在《苏报》上发表排满革命言论入狱。出狱后至日本,入同盟会,主编《民报》。辛亥革命后回国,任孙中山总统府枢密顾问。民国六年(1917),入护法军政府,任秘书长。晚年侨寓苏州,创章氏国学会。其文学主张,主要见于《文学总略》、《辨诗》诸篇,以为“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 “不得以兴会神旨为主”。于诗力尊汉魏,反对宋诗,尤指斥曾国藩以来之宋诗派。其文学成就,在于政论与学术散文,作诗不多。诗文都诘屈古奥,然早期五律诗、晚年诗文,亦平淡高简。著作繁富,有《章氏丛书》、《续编》、《三编》。
谢本师
章炳麟
余十六七始治经术,稍长事德清俞先生,言稽古之学,未尝问文辞诗赋。先生为人恺弟,不好声色,而余喜独行赴渊之士。出入八年,相得也。
顷之,以事游台湾。台湾则既隶日本,归,复谒先生,先生遽曰:“闻而游台湾。尔好隐,不事科举,好隐,则为梁鸿、韩康可也。今入异域,背父母陵墓,不孝;讼言索虏之祸毒敷诸夏,与人书指斥乘舆,不忠。不孝不忠,非人类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盖先生与人交,辞气陵厉,未有如此甚者。
先生既治经,又素博览,戎狄豺狼之说,岂其未喻,而以唇舌卫扞之?将以尝仕索虏,食其廪禄耶!
昔戴君与全绍衣并污伪命,先生亦授职为伪编修。非有土子民之吏,不为谋主,与全、戴同。何恩于虏,而恳恳蔽遮其恶?如先生之棣通故训,不改全、戴所操以诲承学,虽扬雄、孔颖达,何以加焉?
本篇写于一九〇一年。这一年章太炎在完成了《訄书》初刻本定稿工作之后,正应聘在苏州担任东吴大学教习,途经杭州,往谒老师俞樾。没料到俞樾这位大学问家竟一反常态,对章太炎避地台湾,倡言革命,予以严厉的指责,强加以“不忠不孝”的罪名,要弟子们群起而攻之。这使章太炎莫名惊诧,感慨有加。但他并没有被老师的汹汹气势所慑服,而是既委婉又坚决地反驳俞樾,跟他分道扬镳,表现了他义无反顾、坚持革命的决心。
全文分三段。第一段述章太炎师事俞樾的经过和他们之间的师生情谊。
章太炎于一八九〇年从余杭东乡老家来到杭州,入“诂经精舍”学习。“诂经精舍”位于西子湖畔,是清中叶阮元创建的书院。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这里实际上成了两浙学术的中心,而主持书院学政的通常也是一代名儒。章太炎入书院学习时,主持学政的正是当时著名朴学大师俞樾。俞樾是浙江德清人。进士出身,早年任翰林院编修,后主持精舍三十余年。他继承了乾嘉汉学传统,先后有《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古书疑义举例》等书问世。章太炎在俞樾等名师指导下,浸淫经籍,踏踏实实地“精研故训”“博考事实”,先后撰写《诂经精舍课艺》卅八篇,《膏兰室札记》四册,以及五十万字的《春秋左传读》。这就是本篇所说的“言稽古之学”的具体内容和成绩。但俞樾崇尚唐宋文风,章太炎则主张写文章要追蹑秦汉。章太炎向俞樾学习古籍经典,旁及声韵训诂、史地音律、天文律法、典章制度,却“未尝问文辞诗赋”。据载,章太炎在“诂经精舍”学习时,是向谭献学习文辞法度的。总之,章太炎在精舍八年的时间里,向各方面学习,学问大进。而且俞樾平易近人,生活俭朴的为人处世态度,也深得章太炎的尊敬。其《俞先生传》说俞樾“雅性不好声色,既丧母、妻,终身不肴食,衣不过大布,进禨不过茗菜,遇人恺弟。”因此,师生共处,如坐春风,两人关系本来是非常融洽的。
第二段述俞樾以“不忠不孝”指斥章太炎参加反清革命。章太炎在离开“诂经精舍”四年之后,往谒老师,没想到这位一向平易温和的俞樾竟对自己横加斥责。措辞之激烈,态度之严厉,是章太炎从来没有领教过的。
原来,章太炎离开书院之后,就因参与维新而遭到清政府的追捕,不得不举家避地台湾。半年后,经日本,于一八八九年八九月间回国,暂居余杭,写作《訄书》。章太炎在写作《訄书》过程中,对自己参与维新的历程作了深刻的反思。反思的结果是他决定跟维新改良告别,投向革命。这是俞樾给章太炎定罪的根本原因。
俞樾认为:如果要做隐士,那么古代的梁鸿、韩康就是最好的榜样。梁鸿,东汉人,家贫好学,不求仕进。他和妻子孟光隐居乡里,傭耕度日,安贫乐道的故事在历史上传为美谈。韩康,东汉人,卖药于长安市,口不二价,三十馀年。后来桓帝厚礼征聘,终不肯出仕。这是俞樾给章太炎定罪之前,先抬出二位古人来加以压服。可谓以死人压活人。
俞樾给章太炎定罪的理由有二:第一,避难到异域(当时台湾割让日本),离乡背井,远离父母陵墓,这是“不孝”。第二,倡言革命,坚决排满反清,甚至指责皇帝,这是“不忠”。所谓“讼言索虏毒敷诸夏”,是指1900年7月,作者参加唐才常在上海召集的“国会”时,当场驳斥唐才常自立会一面排满、一面勤王的宗旨是“大相矛盾,决无成事之理”。并当场宣布脱离自立会,剪下自己的辫子,换上西服,与那些坚持改良立场的维新人士一刀两断,并且写了《解辫发》一文以明志,痛斥清政府的腐败无能。所谓“与人书指斥乘舆”,是指作者在东吴大学任教期间,曾致书孙宝鍹,指名批评光绪皇帝之事。
俞樾说“不忠不孝,非人类也”,使我们想起孟轲把杨墨说成是“无父无君,禽兽也”的话。“非人类”,即“禽兽”;而“禽兽”,即略当今天的“畜牲”。这哪里是据理批判?分明是人身攻击,以势压人。“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用的是《论语》孔子斥责冉求的典故。如果说当年孔子指责冉求为季氏聚敛财富、盘剥民众,还有一定道理的话,那么,俞樾指责章太炎完全是本末倒置,是非混淆了。
第三段述章太炎据理反驳,在和第一流的学者前后比较中,深为俞樾不明反清革命大义而倍加痛惜。作者认为:像俞樾这样一个博学治经之士未必不懂得夷夏之防、戎狄如豺狼的说法。他之所以为清廷千方百计辩护,是不是因为曾经做过清廷的官,拿过清朝的俸禄呢!事实上俞樾只不过任职翰林院编修,并没有被委派某一地去直接统治百姓,不是主谋,这和清初的全祖望、戴震是一样的,有什么值得他感恩戴德,要那么卖力地去帮助清廷掩盖罪恶呢!像俞樾老师那样精通汉学,如果不背弃全祖望、戴震的操守,谆谆教诲学生,那末,即使是扬雄、孔颖达,也不会超过他的吧!这里,章太炎先以明末清初两位思想进步的学者和俞樾相比,考察他们的异同,暗示出俞樾缺少一种民族气节。再进一步指出,如果俞樾能够像全祖望、戴震那样保持民族操守,深明大义,那么成就肯定可在扬雄、孔颖达之上。作者充分肯定俞樾的学术成就,却深深惋惜俞樾不明反清革命大义。以不妥协的姿态驳斥这位颇有影响的学术权威。宁愿与素所钦佩的老师分道扬镳,也决不改变自己的革命初衷。
整篇文章充分体现出辞约而义丰的特点。不仅叙事说理恰到好处,而且遣词造句极有分寸。例如前后比较,委婉陈辞,说明了弟子的身分;但坚持革命立场,义无反顾,有高屋建瓴之势,则又冲破了师道尊严的束缚。而且,题意显豁,主旨明白,显示了一个有学问的革命家的无畏气概。
(朱宏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