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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觉民
【作者小传】
(1887—1911) 近代散文家。字意洞,号抖飞、天外生。福建闽县(今福建福州闽侯)人。幼从父学。年十五入学全闽高等学堂。光绪三十三年(1907),东渡日本求学,并加入同盟会。宣统三年(1911),应黄兴之召,回国奔走于港、粤、闽,策划广州起义。于战斗中受伤被俘,英勇就义。酷爱文学,广州起义前三日,与妻诀别,在香港于手帕上写就《与妻书》,又作《与父书》,一并托友人密致家人。《与妻书》情真意切,格调高洁,尤为感人肺腑。
与妻书
林觉民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屋,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之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事者在。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象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我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摹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辛亥三月念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家中诸母皆通文,有不解处,望请其指教,当尽吾意为幸。
这是林觉民写给妻子陈意映的一封绝笔家书。在一九一一年孙中山领导的广州起义前,林觉民毅然参加了“先锋”敢死队,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对亲人的眷恋魂牵梦绕,又怎能忘怀?起义即将爆发,自己就要赴身战场,对妻儿的万般牵挂只能报以一纸家书而已!
所以书一开头便是一声令人肝胆俱裂的浩叹:“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最痛苦的场面莫过于生离死别,然生离之别,“恨到归时方始休”(白居易《长相思》)。别情虽苦,方有归时的期待与希望;死别之后,汝为世中之人,吾为阴间一鬼,此恨又何时能休?!恨不断,泪千行,“泪珠与笔墨齐下”,寄托着我对亲人的悠悠情思。寥寥数语,已将死别难舍之情推至高潮。感情至此,似应嘎然而止,让人在“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长恨歌》)中感受那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作者悲痛难禁本欲搁笔,又恐爱妻“不察吾衷”,于是又引出下面一般生离死别的至爱之语。
使我勇于就死和先你而死只因为“吾至爱汝”。自从我与你相遇而结成伉俪,“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忆念初婚之际,你我常常倚窗偎依,争看那稀疏的梅枝筛下点点月影婆姿;你我芳春花前月下,并肩携手,低低切切,喁喁私语。一次谈及愿你先我而死,你娇嗔含怒,夫妻恩爱之时又何必言死?当初只想让我承担亲人死别之苦,不料今日竟是先你而死!你哭着叮嘱我远行必先吿知,誓愿随我同行。而当临别之日,与你相对,欲以死别相告,万万非吾心所忍!惟有默默无言,日日呼酒买醉,愿想一醉方休,怎奈它以酒浇愁愁更愁!爱情之种种,旧时之甜美温馨,怎不叫我留恋?每每形诸梦寐,剪不断,理还乱!点点滴滴,往事那堪忆?如今万事成空,对你的一番衷情只能在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而以哭相和,让我的灵魂“依依旁汝”。全书自始至终,情思相关,哀婉深沉,借王士禛的话来说,这自是一番“透骨情语”(《花草蒙拾》)!其情之深,意之切,使人不忍卒读。
作者深谙动人心者不仅要情真意切,还要理明志坚,至情至理,方能感人肺腑,从而取得爱妻的同情、理解与支持。所以作者在情意绵绵的倾诉中随时不忘晓以革命大义。“吾至爱汝”四个字倾注了作者的一片钟情,继而他深情地告诉妻子:因为对你爱之至才使我具有了博爱之心,才使我勇于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岳阳楼记》)这些充满着博爱精神的诗句成了古代仁人志士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崇高理想。作者从中吸取力量,以“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为替天下人谋永福,就要乐于牺牲个人的福利,即使牺牲宝贵的爱情也在所不惜。由亲人之爱推而为对人民之爱,其爱之高尚自有一股震撼灵魂的感染力量。
人情至理,谁不愿爱情地久天长,夫妻白头偕老?牺牲爱情、舍亲人而去是你我之不幸,也是“今日中国”之不幸。辛亥革命时期,中国“遍地腥云,满街狼犬”,到处充斥着可怕的天灾、盗贼、帝国主义的瓜分和鱼肉人民的奸官污吏,国中之民“无地无时不可以死”,能够称心快意的又有几家呢?作者慨然悲叹:“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深刻揭露了造成个人不幸的社会根源。国难当头,吾“卒不忍独善其身”而“学太上之忘情也”,吾辈正当年华,血气方刚,当为天下人不死而敢率先就死,“我以我血荐轩辕”,纵然百死而不辞,即使革命尚未成功,我也死而无憾了!这体现了一个革命先驱者光明磊落、襟怀坦白的高尚情操。作者在表白自我心迹与志向的同时,力求以至爱之情,至理之义沟通和激起与妻子的心灵共鸣,达到使妻子“察吾衷”和“体吾此心”的目的。
全书寓情于理,明理于情,舒展有致而又随情所至,纵笔写来。大则论及国事革命,小则不忘家常细琐;既有对“今日事势”的侃侃而谈,又有对温馨爱情的呢喃细语;它既体现了一个革命者的大义凛然,又不失一个丈夫的体察细微,显示了一个革命者兼丈夫的本色。
这篇家书最动人心魂的地方,就在于它淋漓痛快地喊出了作者心灵深处的绝望呼声!一种最诚挚、最纯洁、最体贴又最悲愤的情感,没有比即将死别的人的呼声更为扣人心弦了。
这是一首用血与泪、情与爱谱写的生命之歌,也是一封惊天地泣鬼神的绝笔家书!
(杨福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