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同

【作者小传】

（1780—1831） 清散文家。字异之。上元（今江苏南京）人。道光举人。善属文，有经世之志。受业于姚鼐，为桐城派作家。与梅曾亮友善。著有《因寄轩文集》、《皖水词存》、《七经纪闻》等。

游西陂记

管同

嘉庆十二年四月三日，商邱陈燕仲谋、陈焯度光招予游宋氏西陂。陂自牧仲尚书之没，至于今逾百年矣，又尝值黄河之患，所谓芰梁、松庵诸名胜，无一存者。独近陂巨木数百株，蓊然青葱，望之若云烟帷幕然，路人指言曰：“此宋尚书手植树也。”

既入陂，至赐书堂[1] ，晤其主人，出王翚石谷[2] 所为六境图[3] ，尤展成、朱锡鬯诸公题咏在焉[4] 。折而西，有小屋一区，供尚书遗像。其外则巨石布地如散棋，主人曰：“此艮岳石[5] 也，先尚书求以重价，而使王翚用画法叠为假山，其后为河水所冲败，乃至此云。”闻其言，感叹者久之。

抵暮皆归，饮于陈氏仲谋。度光举酒属予曰：“子曷为记？”嗟夫！当牧仲尚书以诗文风雅倾动海内，一时文士景从响应[6] ，宾客园林之胜，可谓壮哉！今始百年，乃令来游者徒慨叹于荒烟蔓草之外，盖富贵固无常矣；而文辞亦何裨于是也？士亦舍是而图其大且远者，其可已。是为记。

〔注〕 [1] 赐书堂：安置皇帝赐书的房子。据宋荦《漫堂年谱》，从康熙三十八年起，皇帝曾多次给宋荦亲笔写字赐书，宋荦在其住所建御书楼收藏。 [2] 王翚石谷：王翚，字石谷，虞山（今江苏常熟）人，清初著名画家。 [3] 六境图：宋荦《西陂杂咏》共六首，分咏渌波村、钓家、纬萧草堂、松庵、芰梁、放鸭亭六境。王石谷以此为图。 [4] 尤展成：尤侗，字展成，清初文学家、戏曲家。朱锡鬯：朱彝尊，字锡鬯，清初文学家。他们在六境图上有所题咏。 [5] 艮岳石：太湖石之类的奇石。宋徽宗令朱勔在江南搜求太湖石，运往汴京（今河南开封），在城东北修所谓的“艮岳”（在八卦的方位中东北属“艮”）。 [6] 景从响应：如影之随形，如音之相应。景，同“影”。贾谊《过秦论》:“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西陂是河南商丘城外的一处游览胜地，那里曾经有过宋荦的别墅。据宋荦《漫堂年谱》记载，别墅在康熙四十五年（1706）、宋荦七十三岁时正式建成，先名赐果园，到宋荦七十五岁致仕回乡后，改名乐春园。这篇游记是管同在嘉庆十二年（1807）写的，宋荦卒于康熙五十二年，作者说：“陂自牧仲尚书之没，至于今逾百年矣”，那是约略而言，其实上距宋荦去世仅九十四年。

宋荦（1634—1713）在清康熙时期是一个很有名声的大人物。他的父亲宋权官至宰相。宋荦十四岁就到宫廷当侍卫，甚得皇帝的信任，后官至江西巡抚、江苏巡抚、吏部尚书。他不仅精于吏治，而且能诗善文，学问渊博，擅长鉴赏。现在，面对这样一位富贵而又风雅的历史人物的别墅，作者所见到的只有据说是宋荦手植的数百株蓊然青葱的古树；而所谓的芰梁、松庵诸名胜，由于黄河决口之患，已经荡然无存了。文章对西陂外景轮廓的勾勒，一开始就定下了感慨系之的基调。由所见引起所感，重在写感受而不在写风景，是这篇游记的特点。

到了赐书堂，会见了主人。主人是宋荦的子孙后代，他拿出了清初著名画家王石谷为西陂景物所绘的六境图。继而又看到了宋荦的画像。小屋外面巨石布地，犹如散乱的棋子。据主人说，那是宋荦以重价购买的“艮岳石”，原先请王石谷设计，以画法叠为假山，后来被河水冲败，散落成这个样子。“六境”已经不复存在，只有从画家的笔触中，留下了当年西陂盛况的倩影；而宋荦的遗像，也只能使人徒增抚今思昔的幽思。只有那些散乱的“艮岳石”，横七竖八地向人们展示着人世间的沧桑巨变。这图，这像，这石，都深深打上了岁月流逝的印记，它有美好的追念，也有深沉的叹息。好景不常，这就是作者“感叹者久之”的主要原因。

作者最后的一段议论，是感受的总括，也是全文的主旨所在。想当年宋荦“以诗文风雅倾动海内”, “宾客园林之胜，可谓壮哉”！然而现在只能让游者“慨叹于荒烟蔓草之外”。由此可见，富贵是无常的；而写题咏之类的文辞，于此也无什么裨益，士人应该“舍是而图其大且远者”，也就是说，应该在立德、立功方面做出成就。如果能做到这些，也就差不多可以了。如此结尾，文章就从低沉的叹息转而为积极的进取，从怅惘的回首变而为现实的正视。这是作者思想的升华，对于读者是有启迪作用的。

这篇游记虽然不以写景为主，但在写景方面仍有匠心独运之处。以画法喻之，它不是小李将军的金碧山水，却似黄大痴之用笔，无求工求奇之意，而有荒率苍茫之致。无论古树、巨石，还是书堂、小屋，都饶有元人笔墨的意趣。这种描绘，既是真实的写生，也是感触的体现。“须以神遇，不以迹求”，文理和画理原本是相通的。

（宋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