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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亮吉
【作者小传】
(1746—1809) 清经学家、文学家。字君直,一字稚存,号北江、更生。江苏阳湖(今常州)人。乾隆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后任贵州学政。嘉庆时,以直言批评朝政,被遣戍伊犁,旋遇赦还。通经史、音韵训诂及地舆之学。工诗,尤精骈文。著有《卷施阁集》、《更生斋集》、《北江诗话》等。
治平篇
洪亮吉
人未有不乐为治平之民者也,人未有不乐为治平既久之民者也。治平至百馀年,可谓久矣。然言其户口,则视三十年以前增五倍焉,视六十年以前增十倍焉,视百年、百数十年以前不啻增二十倍焉。
试以一家计之:高、曾[1] 之时,有屋十间,有田一顷,身一人,娶妇后不过二人。以二人居屋十间,食田一顷,宽然有馀矣。以一人生三计之,至子之世而父子四人,各娶妇即有八人,八人即不能无佣作之助,是不下十人矣。以十人而居屋十间,食田一顷,吾知其居仅仅足,食亦仅仅足也。子又生孙,孙又娶妇,其间衰老者或有代谢,然已不下二十馀人。以二十馀人而居屋十间,食田一顷,即量腹而食,度足而居,吾以知其必不敷矣。又自此而曾焉,自此而元焉,视高、曾时口已不下五六十倍,是高、曾时为一户者,至曾、元[2] 时不分至十户不止。其间有户口消落之家,即有丁男繁衍之族,势亦足以相敌。
或者曰:“高、曾之时,隙地未尽辟,闲廛[3] 未尽居也。”然亦不过增一倍而止矣,或增三倍五倍而止矣,而户口则增至十倍二十倍,是田与屋之数常处其不足,而户与口之数常处其有馀也。又况有兼并之家,一人据百人之屋,一户占百户之田,何怪乎遭风雨霜露饥寒颠踣而死者之比比乎?
曰:天地有法乎?曰:水旱疾疫,即天地调剂之法也。然民之遭水旱疾疫而不幸者,不过十之一二矣。曰:君相有法乎?曰:使野无闲田,民无剩力,疆土之新辟者,移种民以居之,赋税之繁重者,酌今昔而减之,禁其浮靡,抑其兼并,遇有水旱疾疫,则开仓廪、悉府库以赈之,如是而已,是亦君相调剂之法也。
要之,治平之久,天地不能不生人,而天地之所以养人者,原不过此数也;治平之久,君相亦不能使人不生,而君相之所以为民计者,亦不过前此数法也。然一家之中有子弟十人,其不率教者常有一二,又况天下之广,其游惰不事者何能一一遵上之约束乎?一人之居以供十人已不足,何况供百人乎?一人之食以供十人已不足,何况供百人乎?此吾所以为治平之民虑也。
〔注〕 [1] 高、曾:指高祖、曾祖。 [2] 曾、元:指曾孙、玄孙。避清圣祖玄烨讳,“玄”作“元”。 [3] 闲廛(chán缠):空闲的屋子。
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1766—1834)1798年发表了著名的《人口论》,以为人口的增长快于生活资料的增长,主张采取各种措施以限制人口繁殖。洪亮吉的这篇《治平篇》,作于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早于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五年。它指出了“康乾盛世”中人口的过快增长与经济发展速度之间的矛盾,以及由此而可能引起的严重社会危机,对于社会发展具有深刻的意义和先见之明。它是我国历史上最早阐述人口问题的文章,立论鲜明,结构谨严,在平易浅显中寓意深刻,在今天看来,仍然是值得珍视的作品。
文章采用先立论、后论证的方法,先提出论点:自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一百多年来,天下承平,但其中潜伏着严重的人口危机,此时和三十年前、六十年前、百多年前相比,人口分别增加了五倍、十倍和二十倍。文章一开始就揭示出这种人口激增的现象,立即引起了人们对于人口问题的高度警觉和注意,可谓起得鲜明突出。接着,作者采用“算账对比”的办法,进行颇有说服力的论证。他以一家为例,从不经意的人口琐事说起,以发展阶段为顺序,认认真真地算了四笔账:高祖或曾祖一代,一家只有二人,而房有十间,田有一顷(一顷等于一百亩),生活自然宽裕。到儿子一代,情形发生了变化,人口增加至十人,而房屋和田地仍是那么多,生活就仅能自足。到孙子一代,人口继续增加到二十人,而房、地没有增加,生活自然会发生困难。如果再往下算,到曾孙、玄孙之时,人口更加猛烈地激增,比高、曾时多了“五六十倍”,至少也得分做十户,生活的艰难就更可想而知了。从这些数字的前后对比中,人们自然得出了人口增加与经济发展之间的矛盾,从而悟出一个带有普遍性的社会问题,引起深深的思考。在“算账对比”中,作者没有采取从全国人口增加多少,房屋、土地有多少,人平均占有多少等方面算大账的办法(当然,那时因统计手段落后,算大账也有困难),如果那样,罗列全国各种数字,虽然也能说明问题,但总会给人以大而空泛的感觉,使文章显得枯燥。作者巧妙地采取以小见大的方法,只以一家为例,先算小账、细账,这就十分具体,让人感觉到这种潜在的变化就发生在家里,发生在身边,觉得十分真切,很容易接受。人们通过这些具体的变化,自然可以联想到整个国家的变化,引起对全局的观照和注意。这种化大为小,以小见大的论述方法,对于阐述主题,起了很好的作用。最后,文章还补写了一笔:“其间有户口消落之家,即有丁男繁衍之族,势亦足以相敌。”指出个别户口的自然减少,不能抵消人口增长的总趋势,既是对前面论述的补充,也是必不可少的交待,使论述严密周到,无懈可击。
在正面论述的基础上,文章采用问答和对话的方式,紧紧围绕主题,继续向纵深开掘,作进一步深入的阐发。首先,针对有人提出尚有空地、闲屋可供增加人口用和住的问题,指出人口的增加太快,空地、闲屋根本无法满足需要,而况又有兼并的情况发生,“一人据百人之屋,一户占百户之田”,人口再多,就难免饥寒冻馁和死亡了。其次,针对有人问“天地”、“君相”是否能够“调剂”人口增加与土地房屋的矛盾的问题,指出“天地”、“君相”均无法解决这一突出矛盾,而人口的无限制增长,实在是潜在的严重社会危机。这两段,是前文正面论述的深化,说理更为深入透辟。在论述方法上,改为对答辩论的形式,与开头的正面阐述形成对比,笔调更加灵活,富于变化,增强了文章的艺术性和可读性,引人步步深入。
最后一段,是对全文的总束。作者采用了承上启下的方法:承上,进一步指出人口的增加和土地、房屋不变的矛盾,而“君相”又无根本解决的办法,况且“游惰”者又不听“约束”,这样潜在的社会矛盾就更加突出了。然后启下,由此推衍,自然引出了作者深沉的忧虑:“一人之居以供十人已不足,何况供百人乎?一人之食以供十人已不足,何况供百人乎?此吾所以为治平之民虑也。”如果说文章的开头提出论点时,只是客观地指出了人口激增的自然情况,中间通过层层推论、分析,而最后作者的忧虑之情已经不能自已,由此发出了深长的叹息,不仅增强了文章的感情色彩,而且把主题揭示得更加深刻,既照应了开头,又使结尾警拔有力。全文在这里自然结束,提出了重大的社会问题,引人深思和警觉,表现了作者对社会问题的敏感和深入的洞察力。
这篇论说文从总体看来,文字明白流畅,平易亲切。虽然论说的是社会重大问题,但作者决无居高临下、疾言厉色之态,始终以一种如道家常的口气,平静委婉地叙说、阐述,显得亲切感人。例如开始时论点的提出,并不如一般论说文那样开门见山,而是先说人们都愿作“治平”之民,尤其愿作“治平”既久之民,然后才指出“治平”之时人口增长的危机,这就显得比较委婉。正面论述时,以一家为例,更见亲切。就是对答论辩之时,作者也没有采取剑拔弩张的驳斥的态度,而是客观地说明情况,道理自在其中,让人自己体会。至于最后的忧虑,也表现得比较含蓄。全文给人的总体印象,是平易浅显,而论述缜密,委婉亲切,体现了作者的风格。
当然,由于作者的思想和历史条件的局限,这篇文章也有着缺憾。在文章中,特别是末尾,作者只流露出对人口增长的忧虑和迷惘,提不出解决的办法。今天,我们国家已经实行计划生育政策,较好地解决了这一困扰已久的难题。另外,作者在文章中把广大人民生活的贫困完全归结为人口增长过快,这实际上还不是根本原因,那时人民生活贫困的根本原因是专制制度的压迫和剥削,这当然不是作者当时所能明白的。二百年以后的今天,我们再来读这篇文章,自然应该站得更高,看得更透彻了,这也许是无须赘言的吧。
(管遗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