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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
【作者小传】
(1716—1798) 清诗人。字子才,号简斋,别号随园老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乾隆进士。曾任溧水、江宁等地知县。后辞官侨居江宁,筑园林于小仓山,号随园,以吟咏著作为乐。擅长古文和骈体,尤工于诗。论诗主张抒写性情,创性灵说。著有《小仓山房集》、《随园诗话》等。
黄生借书说
袁枚
黄生允修借书,随园主人[1] 授以书而告之曰:书非借不能读也。子不闻藏书者乎?七略、四库[2] ,天子之书,然天子读书者有几?汗牛塞屋[3] ,富贵家之书,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其他祖父积、子孙弃者无论焉。
非独书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4] 而强假焉,必虑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见之矣!”若业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异日观”云尔。
予幼好书,家贫难致。有张氏藏书甚富,往借不与,归而形诸梦,其切如是。故有所览,辄省记。通籍[5] 后,俸去书来,落落[6] 大满,素蟫[7] 灰丝,时蒙卷轴[8] ,然后叹借者之用心专,而少时之岁月为可惜也。
今黄生贫类予,其借书亦类予。惟予之公书与张氏之吝书,若不相类。然则予固不幸而遇张乎?生固幸而遇予乎?知幸与不幸,则其读书也必专,而其归书也必速。为一说,使与书俱。
〔注〕 [1] 随园主人:作者自称。作者于乾隆十三年(1752)购得江宁织造隋赫德之旧“隋织造园”,改治为随园。同年辞官后一直于此隐居。随园位于江宁(今江苏南京)小仓山。[2] 七略:书目名。汉成帝命刘向、刘歆父子先后校录群书,编辑宫廷藏书,分为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七部,总称“七略”,现已佚亡。班固撰《汉书·艺文志》图书分类,即基本上以七略为依据。四库:指经史子集四部内府藏书。唐玄宗于开元年间收集图籍,“以甲、乙、丙、丁为次,列经、史、子、集四库”。见《新唐书·艺文志》。 [3] 汗牛塞屋:即汗牛充栋,极言书籍之多。语本柳宗元《陆文通先生墓志》:“其为书,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意谓书籍塞满屋子,牛马运载时累得出汗。 [4] 非夫(fú扶)人之物:不是自己的东西。夫,语助词。 [5] 通籍:指作官。作者于乾隆四年(1739)中进士,入翰林院。籍,二尺长的竹片,上写姓名、年龄、身份等,挂在宫门口,以便进出宫门时查对。通籍是说记名于竹片上,可以出入宫门。后用以指初作官。 [6] 落落:多貌。《后汉书·冯衍传·自论》:“冯子以为夫人之德不碌碌如玉,落落如石……”[7] 素蟫(tán谈):蛀蚀书籍的蠹鱼,以其为银白色,故曰“素”。[8] 卷轴:指书卷。古代文籍装轴卷藏。
这篇散文体裁颇别致。标题表明它是“说”体。“说”体在唐宋以后多属一种具有说明性与解说性的理论文章,不过较之严谨的“论”又有其自由灵活的特点,往往类乎杂感,故又可称为“杂说”。此文前两段意解说“书非借不能读也”的论旨,自然属于“说”体;但是它与一般的“说”体相比,则有其出格或曰新颖之处。因为文章后两段在“说”的基础上,又通过作者个人亲身经历的述说以及同黄生“类”与“不类”、“幸”与“不幸”的两相比较,进而劝勉黄生“读书也必专”,抒发作者对黄生的真挚赤诚的感情;从内容与写法来看,又近乎古代的“君子赠人以言”与“致敬爱、陈忠告之谊”(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论“赠序类”语)的“赠序”体。这种熔“说”与“赠序”于一炉的写法,显然是袁枚对传统“说”体的一种大胆创造革新,是其所谓“我亦自立者,爱独不爱同”(《题叶花南庶子空山独立小影》)的主独创的美学思想的体现。
文章是从“黄生允修借书”这一生活小事引发的,但文中所解说的“书非借不能读”的道理却慧眼独具,道出了人人心中所有而笔下所无的借书与读书的密切关系,使人读后即能产生共鸣,感到信服。黄生当为作者的得意学生。袁枚在《随园诗话》卷三曾引证黄允修“无诗转为读书忙”的诗句,并誉之为“非真读书、真能诗者不能道”。可见他对黄生的器重与喜爱。正因为爱得深,才对其成长倍加关心。于慨然借书即“授以书”给黄生之际,又诲人不倦地为之解说“书非借不能读也”与“读书也必专”的道理,尽其为师者“传道”之职责。但作者并非如冬烘先生那样正襟危坐、古板正经地空谈一套高头讲章。作者在正面提出“书非借不能读也”的道理之后,接着以“子不闻藏书者乎”之问一转折,以藏书者之不能读书的角度入手,侧重于反面说明“书非借不能读”的道理,显得匠心独运。作者所举之富于七略、四库之书的天子,与藏有汗牛塞屋之书的富贵人,其读书客观条件之优越可谓无以复加,但作者连用“然天子读书者有几”, “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两个十分有力的反问句式,将这有书反不能读的普遍的社会现象暴露无遗。天子与富贵人尚且如此,其他靠祖辈与父辈所积累而被子孙辈抛弃藏书的现象就更不用说了。作者笔锋顺手一勾,则将有书而反不能读者网罗殆尽。这一段写得文气畅达,又抑扬顿挫。
作者始则从反面向黄生解说“书非借不能读”的道理,继则从侧面再加烘托。第二段云“非独书为然,天下物皆然”,就是以物非己有往往格外珍惜的一般道理,进一步强调书非己有则格外珍爱的个别道理。这一段作者构想出“非夫人之物而强假焉”者与“若业为吾所有”者两种人物的言行作对比描叙,虽旨在说理,却显得生动而有情趣。描叙前者选取了“虑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的动作细节,逼真地显示出其惟恐强假之物被人讨还的恋恋不舍之情态,甚为细致传神;此外,又写其“今日存,明日去,我不得而见之矣”的感叹,亦反映出对强假之物不忍归还的真切口吻。描叙后者的行为是“必高束焉,庋藏焉”,概括得十分准确贴切,令人有似曾相识之感;写其“姑俟异日观”的敷衍搪塞之词,亦颇为深刻真切,又令人有似曾相闻之感。这段所说的物实包括书在内。既然物因有强假与为我所有的不同而人的态度迥然相异,一重视,一轻视,则书亦不例外。这里采用的是演绎推理法。
前半部分对“书非借不能读”之意的解说任务业已完成。在此基础上,作者出于对黄生爱护关心的师生情谊,又进而采用赠序体写法,“陈忠告”于得意门生,劝勉其借了书后则“读书也必专”。为了深入打动黄生之心,作者乃以个人亲身经历循循诱导,充满真情,这一点与明初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颇相类。宋濂于开篇曾自述云:“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其中写宋濂年轻时借书抄书,刻苦求学之艰苦情状甚是感人。第三段前半部分与之不无精神相通之处。袁枚亦自述“余幼好书,家贫难致”,亦曾四处借书。但与宋濂不同的是此处偏于强调借书之难(“有张氏藏书甚富,往借不与”);写求借不得之遗憾、焦虑(“归而形诸梦”);重在突出自己当年“不幸而遇张”,借书甚难。其真谛是反衬黄生今日“幸而遇予”,借书甚易,暗寓其劝勉黄生应专心读书,珍惜这大好机遇之意。第三段后半又转写自己通籍后,虽已有足够的俸禄购买来大量藏书,却任“素蟫灰丝,时蒙卷轴”,不复似少时之岁月那样好书勤学,那样“用心专”矣。这既与第一段的道理相印证,又是继续暗里劝勉黄生要珍惜借书读的机会,因为只有在此阶段才能“用心专”而有所得,且老师本身就是一个例证。继此段以真情实意打动了黄生好学之心以后,作者趁热打铁,又直接“陈忠告”之言。第四段乃以黄生与自己相“类”与“不相类”、自己少年之“不幸”与黄生今日之“幸”相比较,明确揭示“读书也必专”之理,并表达其希望黄生“归书也必速”之意。作者早年与黄生今日相类有二,一是“家贫难致”书,二是“借书”读。作者与黄生不相类的是,作者早年借书遇到的是“吝书”的张氏,借而不得;而黄生今日借书遇到的是“公书”的作者,借而可得。这就是作者早年之不幸与黄生今日之幸,黄生对此应该心里有数;但作者不正面说出此意,而用问句出之:“然则予固不幸而遇张乎?生固幸而遇予乎?”文气显得委婉,语意亦不张狂。文章最后和盘托出劝勉忠告之言亦显得水到渠成:“知幸与不幸,则其读书也必专,而其归书也必速。”不辜负老师希望自己成材的“借书”之心。袁枚以奖掖后学为己任,即使借书给学生,亦要“为一说,使与书俱”,其对后学之进步亦可谓关心备至了。
这篇文章所要“说”的道理并不深奥,但作者却能正说、反说、侧面说,以及明说、暗说,角度多变,波澜起伏,抑扬顿挫,摇曳生姿,使人读来兴味盎然,毫不乏味。作者不仅注意以理服人,更重在以情感人,特别是以个人亲身经历劝勉后学,推出论旨,其意也真,其情也殷,使人读后为之折服。全文结构上特别注重对比手法的运用,如以昔日张氏之“吝书”与今日自己之“公书”对比,以黄生今日之“幸”与自己早年之“不幸”对比,又以自身的早年借书与通籍后藏书甚多但前后读书态度不同对比,在层层对比之中说明论旨。而文风的惟情所适,率性而发,娓娓而谈,明白轻快,亦值得称道。
(王英志)
游黄山记
袁枚
癸卯[1] 四月二日,余游白岳[2] 毕,遂浴黄山[3] 之汤泉[4] 。泉甘且冽,在悬厓[5] 下。夕宿慈光寺[6] 。
次早,僧告曰:“从此山径仄险,虽兜笼[7] 不能容。公步行良苦,幸有土人惯负客者,号海马,可用也。”引五六壮佼者来,俱手数丈布。余自笑羸老乃复作襁褓儿耶!初犹自强,至惫甚,乃缚跨其背。于是且步且负各半。行至云巢[8] ,路绝矣,蹑木梯而上,万峰刺天,慈光寺已落釜底。是夕至文殊院[9] 宿焉。
天雨寒甚,端午犹披重裘拥火。云走入夺舍,顷刻混沌,两人坐,辨声而已。散后,步至立雪台[10] ,有古松,根生于东,身仆于西,头向于南,穿入石中,裂出石外。石似活,似中空,故能伏匿其中,而与之相化。又似畏天不敢上长,大十围,高无二尺也。他松类是者多,不可胜记。晚,云气更清,诸峰如儿孙俯伏。黄山有前、后海[11] 之名。左右视,两海并见。
次日,从台左折而下,过百步云梯[12] ,路又绝矣。忽见一石如大鳌鱼,张其口。不得已走入鱼口中,穿腹出背,别是一天。登丹台[13] ,上光明顶[14] 。与莲花[15] 、天都[16] 二峰为三鼎足,高相峙。天风撼人,不可立。幸松针铺地二尺厚,甚软,可坐。晚至狮林寺[17] 宿焉。趁日未落,登始信峰[18] 。峰有三,远望两峰夹峙,逼视之尚有一峰隐身落后。峰高且险,下临无底之溪。余立其巅,垂趾二分在外。僧惧挽之。余笑谓“坠亦无妨”。问:“何也?”曰:“溪无底,则人坠当亦无底,飘飘然知泊何所?纵有底,亦须许久方到,尽可须臾求活。惜未挈长绳缒精铁量之,果若千尺耳。”僧大笑。
始信峰
——清康熙十八年刊本《黄山志定本》
次日登大小清凉台[19] 。台下峰如笔,如矢,如笋,如竹林,如刀戟,如船上桅,又如天帝戏将武库兵仗布散地上。食顷,有白练绕树。僧喜告曰:“此云铺海也。”初濛濛然,熔银散绵,良久浑成一片。青山群露角尖,类大盘凝脂中有笋脯矗现状。俄而离散,则万峰簇簇,仍还原形。余坐松顶,苦日炙,忽有片云起为荫遮,方知云有高下,迥非一族。薄暮往西海门[20] 观落日。草高于人,路又绝矣。唤数十夫芟夷之而后行。东峰屏列,西峰插地怒起,中间鹘突数十峰,类天台琼台[21] 。红日将坠,一峰以首承之,似吞似捧。余不能冠,被风掀落;不能袜,被水沃透;不敢杖,动陷软沙;不敢仰,虑石崩压。左顾右睨,前探后瞩,恨不能化千亿身,逐峰皆到。当海马负时,捷若猱猿,冲突急走,千万山亦学人奔,状如潮涌。俯视深坑、怪峰,在脚底相待。倘一失足,不堪置想。然事已至此,惴栗无益。若禁缓之,自觉无勇。不得已,托孤寄命[22] ,凭渠所往,觉此身便已羽化。《淮南子》有“胆为云[23] ”之说,信然。
初九日,从天柱峰[24] 后转下,过白沙矼,至云谷[25] 。家人以肩舆相迎。计步行五十馀里,入山凡七日。
〔注〕 [1] 癸卯:此指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 [2] 白岳:即白岳岭,在安徽休宁县西,为齐云山组成部分。这里奇峰四起,山路盘回,山势险峻。 [3] 黄山:原称黟山,唐代改名黄山,因传说黄帝在此修身炼丹,故名。位于安徽歙县、太平、休宁、黟县间,方圆二百五十公里。这里山势奇险,云雾缥缈,苍松枝虬,怪石密布,温泉喷涌,为著名风景区。 [4] 汤泉:古名朱砂泉,在黄山紫云峰下。相传黄帝在此浴后白发变黑,返老还童,被誉为“灵泉”。 [5] 悬厓:即悬崖。此指紫云峰。 [6] 慈光寺:在黄山南部朱砂峰下。古称朱砂庵。明万历皇帝敕封“护国慈光寺”,盛极一时。 [7] 兜笼:即兜子,一种只有座位而没有轿厢的便轿。 [8] 云巢:即云巢洞。 [9] 文殊院:在天都、莲花二峰之间。后有玉屏峰。传为明万历年间普门和尚所构建。院左侧下方有文殊池。前有一线天、文殊洞,西有立雪台等。 [10] 立雪台:参见注[9]。[11] 前、后海:指光明顶前后两处云海绝妙的风景。 [12] 百步云梯:地名,险峻山路。《徐霞客游记》描写它“梯磴插天,足趾及腮,而磴石倾侧 砑,兀兀欲动”。 [13] 丹台:即炼丹台。在黄山中部炼丹峰前。传说浮丘公为黄帝炼丹于此。 [14] 光明顶:在黄山中部,黄山三大主峰之一,为看日出、观云海的最佳处。 [15] 莲花:莲花峰,在黄山中部,黄山三大主峰之一,主峰突出,小峰簇拥,宛若怒放的莲花。 [16] 天都:天都峰,在黄山东南部,黄山三大主峰之一,山势最为险峻,古称“群山所都”,意谓天上都会。 [17] 狮林寺:在黄山北部狮子峰上。 [18] 始信峰:在黄山东部。传一古人持怀疑态度游山,到此始信黄山可爱,故名。有石笋峰、上升峰左右陪衬,成鼎足之势。 [19] 清凉台:原名法台,在狮子峰腰部,是黄山后山观云海和日出的最佳处。 [20] 西海门:在狮子峰、石鼓峰西的悬崖峭壁处,在此可凭眺西海群峰与落日奇观。[21] 天台琼台:在浙江天台县。琼台形似马鞍,下临龙潭,三面绝壁,孤峰卓立。 [22] 托孤寄命:以后代与生命相托。《论语·泰伯》:“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23] 《淮南子》有“胆为云”之说:“胆为云”见《淮南子·精神训》。高诱注:“胆,金也。金石云气之所出,故为云。”[24] 天柱峰:在安徽潜山县西北。其形状如柱倚天,故名。 [25] 云谷:在黄山钵盂峰下,溪谷蜿蜒,云雾吞吐,有云谷寺。
黄山堪称祖国名山之最。徐宏祖(霞客)称曰:“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六十八岁高龄的袁枚不顾年老体迈,专程游览黄山,既显示出黄山巨大的魅力,亦反映了袁枚对大自然的酷爱。这篇《游黄山记》以时间为顺序,描叙了作者入黄山七日,步行五十余里之所见所感,向人们形象地展现了黄山之险径、古松、怪石、奇峰、云海等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观,并真切地描绘了作者当时微妙的心理体验,使人读后大有身历其境、如见其人之感。作者虽然“入山凡七日”,但游记并未逐日记流水帐,而主要是记叙前四日的活动;前四日中又重在记四月三日至五日三天的观感,且写景注意选择,文字详略得当,体现了作者“规范本体”、“剪截浮词”的“熔裁”功夫(见《文心雕龙·熔裁》)。
文章开头先交代游毕白岳岭而进入黄山界。这一小节一是点明游黄山的日期始于“癸卯四月二日”;二是记“浴黄山之汤泉”,汤泉虽属黄山“四绝”(奇松、怪石、云海、温泉)之一,但不是作者描叙的“热点”,故只以“泉甘且冽,在悬厓之下”一笔带过;三是记“夕宿慈光寺”,亦甚简洁。总之,四月二日是作者准备向黄山诸峰发起进攻而浴泉夕宿以养精蓄锐的准备阶段,还未正式寻幽探险,因此草草略过。
四月三日开始登山览胜。游记第二节以“次早”二字承上启下。三日之游,作者着重描写了两个空间,一是登朱砂峰的“仄险”山径,一是于文殊院所见云、松、石、峰之景。记“山径”之“仄险”,基本上采用侧面描写的角度:一是通过山僧之口道出“从此山径仄险,虽兜笼不能容”,需凭“海马”背负。二是通过作者主观态度的变化反映“初犹自强”,但后来走得疲惫不堪,只得“缚跨其背”, “且步且负各半”,不得不“作襁褓儿”。三是通过描写至云巢蹑木梯登峰顶,再回顾万峰刺天,“慈光寺已落釜底”,以暗示来路的险绝。一叶知秋,从此“山径”已足以反映黄山山路之一般,故作者对“至文殊院”的山路是如何险绝不再浪费笔墨,而把重点放在描写于玉屏峰上文殊院所见奇观,是为第三节。此节以正面描写为主,出色地运用了拟人手法,赋予云、松、石、峰等以人一样的生命力,显示出活泼泼的灵性,从而增添了景物的情趣;写文殊院的景物又以天气变化分出层次:起初,“天雨寒甚”,此时“云走入夺舍,顷刻混沌,两人坐,辨声而已”。一“走(即跑)”一“夺”,动作性颇强,显示出雨云涌来时速度之快与雾气之浓,因此才使文殊院顷刻间一片迷蒙,咫尺不见人影,只听到说话声。这后两句亦写得生动传神。继之写云散后在立雪台上所见“古松”。黄山松是黄山“四绝”之一,更具性灵。你看,它是那么无拘无束,“根生于东,身仆于西,头向于南,穿入石中,裂出石外”,又似玩捉迷藏的顽童,伏匿在似活、似中空的怪石中,与石化在一起;可“又似畏天不敢上长,大十围,高无二尺也”,奇形怪状,调皮可爱,情趣盎然,人间罕见。然后写“晚,云气更清”,四望则见“诸峰如儿孙俯伏”,前后海“并见”。“儿孙俯伏”的拟人描写亦颇风趣。因为后面还要详写山峰与云海,故这里仅附带提及。
第四节写“次日”即四月四日,上光明顶与登始信峰所见“峰高且险”的景观。上光明顶之前于路绝处,须经过鳌鱼洞,此亦一奇观,故先顺手比喻其状:“一石如大鳌鱼,张其口”,穿洞而过,则如“走入鱼口中,穿腹出背,别是一天”,笔墨虽简略却生动有致。然后登丹台,上光明顶,此时成鸟瞰之势。作者以粗线条勾勒出黄山三大主峰光明顶、莲花峰、天都峰“三鼎足”的布局,并突出其“高相峙”的雄姿,而以“天风撼人,不可立”的白描之笔,衬托出光明顶之高峻。“撼”字用得精警之至,风之猛与山之高,由此可见。晚至狮林寺宿,但作者游兴未尽,竟又趁日未落,登始信峰,真是人老心雄。对始信峰三座峰头只作速描式勾画:“远望两峰夹峙,逼视之尚有一峰隐身落后”,作者的兴趣在于描叙自己登上峰顶后的言行,以风趣之笔来抒写性灵,抒发其内心的豪气,表达其旷达的个性,而始信峰之“高且险”亦借以得到表现。第二节曾提到一“僧”,此僧始终陪伴作者穷幽历险,是个导游。他在文中出现三次,乃作者匠心独运的安排,或过渡或陪衬或推进,乃行文不可缺少的人物,亦为游记增添了生趣,避免了一味写景之单调。当作者立在峰顶悬崖上,竟把脚趾露出“二分”时,乃写“僧惧挽之”,以僧的胆怯陪衬对比作者的豪放大胆,又通过僧的“何也”的发问,自然引出作者关于坠入无底之溪亦无妨的一番妙语:一是“溪无底”,那么人坠落也无底,可以任意飘飞有如神仙;二是即使溪有底,由于渊深,也要许久才能到底,尽可在这相对来说较短的时间中求得活命的机会;三是惜无绳铁量深渊若干尺。说得可谓豁达、乐观,颇有庄子哲学意味。末了,又以“僧大笑”衬托之,此时作者亦当大笑矣。
四月五日登清凉台观奇峰云海及往西海观落日,为黄山的第四日之游,所见是黄山最为精彩壮丽的景象,作者的感受亦最为激动,从而形成全文的高潮。作者描写站在狮子峰的清凉台上观云峰,竭尽比喻铺叙之能事,与第三节写“诸峰”之简略形成映衬:“台下峰如笔,如矢,如笋,如竹林,如刀戟,如船上桅,又如天帝戏将武库兵仗布散地上。”生动形象的博喻,将奇峰之众多,奇峰之挺拔,形容得淋漓尽致。如果说,云铺海之前的群峰显示出一览无余的景观,那么云铺海时云与峰又被造化呈现出奇妙迷蒙的景象。写群峰林立之状是明喻,写云铺海初起之形则是借喻:“白练绕树”、“熔银散绵”比喻洁白的云雾像白色的丝绸缠绕青山,又似白银熔化、丝绵飘散,四处扩展,逐渐地“浑成一片”,弥漫四空。此时的群山沉浸在云海中,只露出角尖,作者又妙语解颐:“类大盘凝脂中有笋脯矗现状”。“大盘凝脂”喻白色云海,“笋脯矗现”喻青山挺秀,以小比大,以食品喻云山,奇特新颖。云海变幻无常,刚刚还是混沌一片,却“俄而离散”, “万峰簇簇”又恢复原形。此以简笔道之。作者写山为的是衬托云,写云亦是为的衬托山,山与云相辅相成,才构成“云铺海”奇景。写罢作者又安排一个“小插曲”:云海虽散,作者头顶上却“忽有片云起为荫遮”,挡住烈日烤晒,如此善解人意的“片云”足以与茫茫云海相映成趣,同样为作者黄山之游带来快感。写薄暮于西海门观落日,则将山峰与夕阳相互映衬。由狮子峰至西海门山路荒芜,草高于人,须数十夫芟夷之而后行,可见此行之艰难,更可见作者对于西海门观落日之强烈向往。于西海门处望去,见“东峰屏列,西峰插地怒起,中间鹘突数十峰”,这种两边高、中间凹,形似马鞍的形态使作者想起浙江天台八景之一的琼台。一年前作者曾有天台之游,因此才有此“视通万里”(《文心雕龙·神思》)的“神思”。此时在群山的背景下,呈现的是一幅壮丽的落日图:“红日将坠,一峰以首承之,似吞似捧”。作者把夕阳衔山、欲落未落时的情景描写得惟妙惟肖,山峰与落日之间的那种恋恋不舍之状,借助“承”、“吞”、“捧”三个动作写得那么有情趣,堪称妙绝。而为欣赏如此美妙落日的作者则付出了颇大的代价,当从西海门下山时,风猛,泉急,沙软,石险,以致不能戴帽子,不能穿袜子,不敢拄手杖,不敢抬头,可谓“活受罪”。但就在这种步履维艰的处境中,作者居然还有闲心“左顾右睨,前探后瞩,恨不能化千亿身,逐峰皆到”,真是野心勃勃,贪婪之极,作者对黄山的感情可谓无以复加矣。初三日游记曾提到“海马”,但未详写,故五日游记乃补叙之,并与前头呼应。写“海马负时”,一是写其轻捷的动态,“捷若猱猿,冲突急走”,并以“千万山亦学人奔,状如潮涌”之山的动态(错觉)衬托之;二是写作者的心态:先是恐惧,“俯视深坑、怪峰,在脚底相待。倘一失足,不堪置想”,可谓惊心动魄;继而又无所谓,生死由之,托孤寄命,一切交给“海马”,写得风趣横生,令人忍俊不禁。作者胆量一放开,反而有羽化成仙之快感,乃不能不信服《淮南子》“胆为云”之说。性格达观而又不失赤子之心的作者形象至此呼之欲出了。
全文最后一节乃尾声。作者略去了初六至初八日的游览活动,因为黄山奇观大致已道出。游记从初五日直接跳到初九日,交代结束游黄山的日期与地点,并回顾“步行五十馀里,入山凡七日”,以概括的总结结束了这篇游记。
这篇游记与作者描写黄山的许多性灵诗一样,也体现了主性灵的美学思想,即以新鲜、灵活、风趣的语言抒发真情实感,表现个性及描绘艺术形象。作者笔下的松、石、云、山等艺术形象都写得生动风趣,通性灵,富有人情味,其中饱含着作者的感情。这是一种人化的自然,而不是客观的自然之物。作者写游记不在于模山范水,而重在表现自己的审美情趣,体现自己达观、超俗的性格与酷爱自然的天性。文中穿插“海马”、山僧等人物,不仅增添了游黄山的兴致、风趣,又起到陪衬作者性格的作用。这篇游记的语言虽平浅朴素,却活脱传神,有字立纸上的艺术效果,这与全文大量采用新颖奇妙的比喻密切相关。它们出色地完成了描写黄山景物与表现作者性灵的任务。
(王英志)
祭妹文
袁枚
乾隆丁亥冬[1] ,葬三妹素文[2] 于上元之羊山[3] ,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4] 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5] ,遇人仳离[6] ,致孤危托落[7] 。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予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8] 。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9]一章。适先生奓户[10] 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11] 。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12] ,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13] ,汝掎裳[14] 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15] ,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16] ,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17] 情状,罗缕纪存[18] 。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19] 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20] ,仗汝扶持,家中文墨,䀢汝[21] 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22] ,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23] ,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24] 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予已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25] ;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26] ;惟汝之窀穸[27] ,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旁葬汝女阿印[28] ,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29] 朱氏,一为阿兄侍者[30] 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31] ,西望栖霞[32] ,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33] 后,至今无男[34] ;两女牙牙[35] ,生汝死后,才周晬[36] 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37] ,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38] ,亦无子女[39] ,九族[40] 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注〕 [1] 乾隆丁亥:清高宗乾隆三十二年(1767)。 [2] 素文:名机,字素文,别号青琳居士。据袁枚《女弟素文传》,袁机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十一月死,年四十”。 [3] 上元:县名,在今南京市。羊山:在今南京市东。 [4] 觭(jī基)梦:做梦,得梦。《周礼·春官·大卜》:“二曰觭梦”。郑玄注:“言梦之所得。”[5] 一念之贞:据《女弟素文传》:袁机不满周岁即许给如皋高氏子。十余年后高氏因其子不肖,曾提出解除婚约,但袁机却囿于“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终于与“有禽兽行”的高氏子成婚,而造成终身不幸。此即所谓“一念之贞”。 [6]仳(pǐ匹)离:《诗经·王风·山谷有蓷》:“有女仳离,慨其叹矣。”指妇女被遗弃而离去。 [7]孤危:孤独危殆。托落:同“落拓”,寂寞、冷落。 [8]临其穴:《诗·秦风·黄鸟》:“临其穴,惴惴其栗。”此指到埋葬蟋蟀处凭吊。 [9]《缁衣》:《诗·郑风》篇名。 [10] 奓(zhà诈)户:开门。 [11] 则则:即“啧啧”,赞叹声。 [12] 九原:墓地。原为春秋时晋国卿大夫的墓地名,后为泛指。[13] 弱冠粤行:指乾隆元年(1736)春,作者二十一岁时,经广东去广西桂林看望在广西巡抚金 幕中的叔父袁鸿之行。弱冠,古代男二十岁行冠礼,表示已成年。 [14] 掎(jǐ挤)裳:拉着衣裳。[15] 披宫锦还家:指乾隆四年(1739)作者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冬请假回乡与王氏完婚。披宫锦,唐代进士及第后,披宫袍以示荣耀。后遂称中进士为“披宫锦”。 [16] 长安登科:指在北京考中进士。长安,代指国都。 [17] 嫛婗(yīní医尼):婴儿。此指幼年。 [18] 罗缕纪存:有条理地记录保存。 [19] 义绝:断绝关系。据《女弟素文传》,素文嫁高氏子后,屡遭毒打,甚至要被丈夫卖掉抵赌债,乃逃回娘家,与丈夫离婚。 [20] 阿奶:指作者母亲章氏。《博雅》:“楚人呼母曰奶。”[21] 䀢(shùn舜):以目示意。 [22] 婉嫕(yì意):柔顺。 [23] 殗殜(yèdié夜碟):病情不甚严重,可半卧半坐。 [24] 绵惙(chuò龊):病情危急。 [25] 付梓:付印。梓,刻字印刷的板子。袁枚将袁机的诗刻印,名《素文女子遗稿》。 [26] 作传:指袁枚所作《女弟素文传》,见《小仓山房文集》卷七。 [27] 窀穸(zhūnxī谆夕):墓穴。 [28] 阿印:素文有两女,一名阿印,早死;一由袁枚安排出嫁。 [29] 阿爷侍者:指作者父亲袁滨的侍妾。 [30] 阿兄侍者:指袁枚的侍妾。 [31] 原隰(xí席):平原低洼之地。 [32] 栖霞:山名。在今南京市东北。 [33] 戊寅年:乾隆二十三年(1758)。哭侄诗:袁枚丧子,素文作诗《阿兄得子不举》以悼之。 [34] 至今无男:指写此文时尚无儿子。两年后妾钟氏生子名阿迟。 [35] 两女:指作者的双生女儿,钟氏所生。牙牙:婴儿学话声。 [36] 周晬(zuì最):周岁。 [37] 亲在未敢言老:《礼记·曲礼上》:“夫为人子者,出必告,反必面,所游必有常,所习必有业。恒言不称老。”此指母亲尚健在自己不敢称老。时作者六十一岁。 [38] 阿品远官河南:指作者堂弟袁树时任河南正阳知县。阿品当为其小名。 [39] 亦无子女:写此文时袁树还无子女。后来生子名阿通。 [40] 九族:本身以上的父、祖、曾祖、高祖和本身以下的子、孙、曾孙、玄孙,连同本身在内,合称九族。
这篇文章是“祭文”体,抒写的是“祭奠亲友之辞”(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祭文》)。刘勰尝论祭吊之文云:“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文心雕龙·祝盟》)优秀的祭文以所抒发的“真情实意,溢出言辞之表”(吴讷《文章辨体·序说》)来感人肺腑,所以在文辞上则力求不雕琢,去粉饰,勿做作。祭文多用韵语,但亦有以散体记事抒情而成为“祭文中千年绝调”者,如韩愈的《祭十二郎文》(见《古文观止》卷八)。这篇祭文亦然。它不拘格套,情真意切,哀婉凄绝,为祭文体中脍炙人口的名作,被论者评为同韩愈《祭十二郎文》、欧阳修《泷冈阡表》“鼎足而三”者(见王文濡《清文评注读本·哀祭类》)。
袁枚生性多情善感,极重骨肉之情、同胞之谊、夫妻之爱,特别是一旦有亲人丧葬之悲,更于心灵深处掀起感情的波澜。动于中必形于外,作为诗人与古文家,袁枚便有许多悼亡之诗与祭奠之文产生。仅悲悼其三妹素文者就有《哭三妹五十韵》诗与《祭妹文》等,而传记《女弟素文传》亦充满着悲悼之情。在袁枚诸姊妹中,素文是最具才情的。她自幼即与袁枚感情最深笃,后来竟成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怎能不令袁枚悲哀之至?素文不足周岁就许配给江苏如皋高氏子。这个高氏子甚为不肖,因此十余年后其父曾提出与素文解除婚姻。但素文竟囿于“从一而终”的封建道德观念,还是嫁给了“有禽兽行”的高氏子。婚后她动辄得咎,受尽辱骂毒打,甚至要被丈夫卖掉以抵赌债。在万般无奈之下,她才归而侍母。素文“自离婚后,长斋,衣不纯采,不髲剃,不闻乐。有病不治,遇风辰花朝,辄背人而泣”,终于在“乾隆二十四年十一月死,年四十”。当时袁枚在扬州,闻病奔归,三妹“气已绝矣,一目犹瞠也,抚之乃瞑”(见《女弟素文传》)。当时袁枚肝肠寸断,有《哭三妹五十韵》长诗,悲悼“五枝荆树好,忽陨第三枝”的悲剧。时隔八年之后,在安葬三妹于南京羊山之际,又勾起对三妹的悲悼之情,写下这篇声泪俱下的祭文,献给三妹亡灵。借用《古文观止》卷八评韩愈《祭十二郎文》之言评此文亦十分贴切:“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读此等文,须想其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未尝有意为文,而文无不工。”素文若泉下有知,闻此祭文亦当以泪相报矣!
全文由八个自然段构成。基本上采用历时性结构,回忆往事系由远及近,自三妹的幼年写到青年,略去不幸的出嫁,再写其离婚归家,直至病危去世。最后写三妹死后家事与安葬的情景。全文条理井然有序。而大多数段落均以“汝……”句式领起,作情境转换,亦显得脉络清晰而层次分明。
祭文体与以记述死者生平、赞颂死者功业德行为主的墓志体不同,偏于抒写对死者的哀悼追思,因此题材不论大小,只要有助于抒发悼念之情,尽可网罗于文内。此文所祭之三妹素文乃是一个普通女子,只能从一些平凡的生活琐事中反映其品性以及与阿兄之间的手足深情,作者即借此充分寄托此时的哀悼之意,因而读来不嫌其冗长或零碎,而只觉其情真意切,文情并茂。如记幼时“捉蟋蟀”,三妹“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把三妹天真活泼的情态写得栩栩如生,并反映出一颗纯真善良的童心。写作者“九岁憩书斋”,三妹“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读书声“童音琅琅然”,又生动地表现出幼年三妹好学上进的美好形象,以及兄妹融洽无间的关系。写作者“弱冠粤行”,三妹“掎裳悲恸”,三年过后,作者“披宫锦还家”,三妹“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这一送一迎之悲欢离合,写尽三妹对阿兄真挚深厚的情谊。写作者患病,三妹“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并“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又表现出三妹重情义的性格,以及与阿兄之休戚相关。而描写三妹“气绝”后,“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的情景,可见三妹对阿兄之情义至死未消也,真令人肝胆俱裂,痛彻肺腑。正是这些琐屑陈迹,这些平凡的细节,刻画出三妹情深义重的感人形象。其“从一而终”的观念固然不足为训,但她毕竟是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其人生悲剧令人一洒同情之泪;而其童年的稚气可掬则引人喜爱,其对阿兄的真诚感情亦颇堪称道。
《祭三妹文》作为一篇祭文,又不同于一般传记的偏重客观记叙,而是具有浓郁的主观色彩与强烈的抒情性。作者“罗缕纪存”昔日家常琐事的文字,每一停顿则直摅哀悼之意,其悲痛凄怆完全是发自至性至情,皆为血泪之言,具有直接扣人心弦的力量。如文中在叙三妹“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后,即感叹云:“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作者认为是自己帮助三妹“识诗书”,懂得“古人节义事”,才“艰贞若是”的,这种直率的自谴自责之言,其实蕴含着对三妹不幸婚姻的极度同情与深切怜悯。在记昔日与三妹一起埋葬蟋蟀之后,则又云:“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当日同葬蟋蟀,今则独葬三妹,两相对照,更觉动人悲感,增人涕泪。在写三妹“义绝高氏而归”之后,则云:“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此乃肺腑之言,其“喜”是因为又可与三妹朝夕相处,家中则增添了一位难得的“明经义、谙雅故”之“女流”,其对三妹的器重与喜爱之情流露无遗。最令人心灵震颤的是在记叙三妹气绝瞑目之后,作者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号:“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作者悲悼的感情流程有起有伏,时强时弱,但至此则掀起洪涛巨浪,达到高潮。此时作者不由自主,非如此痛号哭诉不能宣泄三妹死后八年来郁积在胸中的“无涯之憾”。作者仿佛又回到八年前三妹谢世时的情境之中,恨不能使三妹起死回生也!但三妹今日却已下葬,所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更是“无涯之憾”。作者写祭毕归去,“犹屡屡回头望汝”之后,只能连叫:“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再次宣泄内心的极度悲恸。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祭文往往采用第二人称角度抒写,此文亦然。作者以“汝”直称已死的三妹,就可以随意地向三妹倾诉衷肠,仿佛三妹正活生生地坐在面前,这就消除了生者与死者之间的界限,便于抒情,显得特别亲切动人。
袁枚作为乾隆年间性灵诗派的主将,论诗标举性灵说。其要旨之一是诗人要自由灵活地抒发其真情实感,其性灵诗即如此,如《哭三妹五十韵》被人评为“语语从肺腑流出,诗家讲性灵者无以过之”(吴应和等《浙西六家诗抄》引李西台语)。同样,袁枚的散文亦大多抒写内心真性情,此文就堪称“语语从肺腑流出”的独抒性灵之文。
(王英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