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古文鉴赏辞典:新一版 - 陈振鹏、章培恒 >
- 清代
吴敏树
【作者小传】
(1805—1873) 清散文家。字本深,号南屏。湖南巴陵(今岳阳)人。道光举人,官浏阳县教谕。其文接近桐城派。著有《柈湖文录》、《柈湖诗录》。
说钓
吴敏树
余村居无事,喜钓游。钓之道未善也,亦知其趣焉。当初夏、中秋之月,蚤食后出门,而望见村中塘水,晴碧泛然,疾理钓丝,持篮而往。至乎塘岸,择水草空处投食其中,饵钓而下之,蹲而视其浮子,思其动而掣之,则得大鱼焉。无何,浮子寂然,则徐牵引之,仍自寂然;已而手倦足疲,倚竿于岸,游目而视之,其寂然者如故。盖逾时始得一动,动而掣之则无有。余曰:“是小鱼之窃食者也,鱼将至矣。”又逾时动者稍异,掣之得鲫,长可四五寸许。余曰:“鱼至矣,大者可得矣!”起立而伺之,注意以取之,间乃一得,率如前之鱼,无有大者。日方午,腹饥思食甚,余忍而不归以钓。见村人之田者,皆毕食以出,乃收竿持鱼以归。归而妻子劳问有鱼乎?余示以篮而一相笑也。乃饭后仍出,更诣别塘求钓处,逮暮乃归,其得鱼与午前比。或一日得鱼稍大者某所,必数数往焉,卒未尝多得,且或无一得者。余疑钓之不善,问之常钓家,率如是。
嘻!此可以观矣。吾尝试求科第官禄于时矣,与吾之此钓有以异乎哉?其始之就试有司[1] 也,是望而往,蹲而视焉者也;其数试而不遇也,是久未得鱼者也;其幸而获于学官、乡举[2] 也,是得鱼之小者也;若其进于礼部[3] ,吏于天官[4] ,是得鱼之大,吾方数数钓而又未能有之者也。然而大之上有大焉,得之后有得焉,劳神侥幸之门,忍苦风尘之路,终身无满意时,老死而不知休止,求如此之日暮归来而博妻孥之一笑,岂可得耶?夫钓,适事也,隐者之所游也,其趣或类于求得。终焉少系于人之心者,不足可欲故也。吾将唯鱼之求,而无他钓焉,其可哉?
〔注〕 [1] 有司: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故官吏及相应的衙门称有司。 [2] 科举:初试指县试、府试,俗称考秀才,由府学教授、州学学正、县学教谕(合称“学官”)主持。乡举:秀才(诸生)参加乡试(省级考试),得中取为举人。 [3] 礼部:主管教育的部。举人进京会试,由礼部主持。考试中式,再经殿试,即成进士。 [4] 天官:吏部列六部之首,后世因以“天官”为吏部的通称。吏部掌全国官吏之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
封建科举取士制度始于隋大业三年(609),就其初创时用意,原在选拔才士,通过特定的各级考试后,量材录用。应该说,这制度在其实行过程中曾一度产生过积极作用,使大批寒门士子经过自身努力进取,实施“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任何封建体制在发展演变过程中都必然日渐衰朽,科举制也不例外。这制度诚然埋没了无数才士,但也必须看到它又确实发现过无数人才。一种制度的腐朽有多方面原因,从士子角度讲,逐渐形成的视此为升官发财唯一途径的心理和风气,则是导致科举制朽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求科第,求官禄,求志之伸展,求爵之大小,一个“求”字大有文章,大有差异。人各有志,人各有求,在“求”字上必见出人的识见高下,操持优劣,心思善恶,品行清浊。吴敏树的《说钓》,以钓鱼“求得”譬喻科第求取,并非简单类比,也不是意在看破仕途,向往归隐。这一点,核之其生平,是足可证明的。他作《说钓》正在一个“求”字上立意,他扬弃的是一味追求“进于礼部,吏于天官”的唯“大”是逐,悟彻的是只要求获己心,不必执迷于“欲”,不需因“不足可欲”而戚戚。“大之上有大焉,得之后有得焉”,从积极一面说似乎是事无止境,从沽名钓誉、贪得无厌讲则是欲壑难填之魔障。吴敏树要勘破的正是这一点。当然,其中不是没有他从自己生活实践中所感受到的辛酸苦辣,他诚然也很有感慨。
把握此文的很重要的一点是必须注意那个“趣”字。文章开首说:“余村居无事,喜钓游。钓之道未善也,亦知其趣焉。”文章末尾又回应一句:“夫钓,适事也,隐者之所游也,其趣或类于求得。”“类于求得”是说好像“求得”,然而“趣”实非“求得”, “得”是一种欲望而已。“隐者”的隐,从本质上讲是某种特定志趣之求的行为,如果能统一到“趣”之上来,那么其实“隐”与“仕”是可以殊途同归的,大隐隐于朝市,即此意义的表现。如果一味把科举仕途视为求得“大”之禄位,那么无疑会与隐者异其“趣”,从而形成对立面。只有先弄清这内涵,方始体味到《说钓》的不浅薄,不是习见的所谓厌于仕途的伪饰性言论。
吴敏树的反讽手法没有直露表现,而是通过其自述“钓游”的过程来透露的。尽管他“亦知其趣焉”,可在钓鱼时却心里老是想“得大鱼焉”,这就是悟“趣”未彻底,没有真正得“趣”。所以弄得“手倦足疲”, “腹饥思食甚”,劳心瘁神,很觉可笑。作者此处现身说法,其中正寓讽意,有着高度概括的普遍意义,即揭出了一种“求得”心切的心理状态。如此说来,看似很琐屑的叙述垂钓求得大鱼的文字,实在很有深意在。而第一段中归家与妻子答问时“余示以篮而一相笑也”的“一相笑”,由此也顿觉意味深长,非常灵动,让人从言外去体察许多东西。
审辨了第一段文字的意理,后一段显然易见,就不难把握了。将“求科第”与求钓得大鱼的心理两相对照,如合符契,如出一辙。作者所悟的就是“终身无满意时”的烦恼实在是自苦苦人,是“不足可欲”的欲望不满足行为,这样,必然“终焉少系于人之心者”,也即永远无法真得其“趣”!文章结句说,“唯鱼之求”,不钓大小,只求其趣,换句话说,唯求功名,不求功名大小,岂不很好。他道光十二年中举人,做的是湖南浏阳县教谕,即教学之官,后来从幕于曾国藩处,颇展其才干。这确实很近似“唯鱼之求”的观念信奉,他努力“适”己之心而已。
这是篇说理文,前半却以叙述法十分细腻地叙写钓鱼求大的全过程,而且不仅记述行为,更摹写心态和心理感受。这种丝丝入扣,不露声色地寓理于事,以相譬喻的手法,是很老辣清峻的,好就好在不见斧凿痕,顺理成章,让人感悟而信服。
(严迪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