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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谒母坟图》题记
《梦谒母坟图》题记[1]
黄侃
乘拨逆蕲水而上,可百三十里,溪水清泊,平潬弥望。有水自东来会,是为白水。其右有市,名曰包茅。对溪孤山,孽然高举,峭不可上,则螭堆也。
山麓精庐[2] ,云洗心阁。寒泉步徛[3] ,所在深窈[4] 。渡此以上,堤绵半里,松桧棽[5] 映。中有豫章,缭以周垣,扶疏[6] 四布,干可十围。与溪西一树相直[7] :悉是三百年物。
堤内广陂[8] ,扶渠满中。小渚二三,杂植槐柽。循池东走,得黄氏祠墓。前直螭堆,若树重表。黄氏始自江西,占籍[9] 此地,有信甫是其初祖。乡人谣俗[10] ,以人表地[11] 。及其自署,乃云螭堆黄氏。盖山水清邃,错以腴壤[12] ,良宜聚族而居者矣。
先人相宅[13] ,在山之阴。前有三丘,駊騀[14] 相属。右为章丘,亡母周孺人墓在焉。面西背东,水出其北。白石为茔[15] ,碑崇三尺。陇首长松,高可二丈,下覆冢兆[16] ,有如羽盖。升虚反望,便见吾家。
墓下田舍庳隘[17] ,藉以守冢。山田数亩,有圃有池。其前溪袤[18] 十里,琁环可睹。侠溪远阜,青苍㨖[19] 天。临溪一面,重 [20] 峻削,与螭堆齐。自尔而下,堤皆树柳。墓前单椒[21] ,斗入溪胁[22] ,堤则尽矣。
先时卜葬[23] ,神灵听从。意母之潜魂,睠[24] 怀旧地,茕茕孤子,可以朝夕顾守斯坟。曾不几时,违患[25] 远游。既流窜东夷,恐遂不得反乡里,上先人冢墓。一旦溘死[26] ,复不能依母泉下。宵中魂梦,恒来是丘。既寤悲伤,至于昒旦[27] 。因请沙门曼公[28] 缋[29] 为是图,粗存较略[30] ,藉用寄思。但望之匪遥,远则万里。《诗》曰:“岂不怀归?畏此罪罟[31] ! ”每念斯言,所以零涕沾衣者也。
梦谒母坟图
——苏曼殊绘
〔注〕 [1] 黄侃年轻时有排满思想,被学校开除,经张之洞举荐赴日本留学。在日本加入同盟会,继续宣传反清思想,后因母亲病危回国,不久母亲去世,他又受到朝廷通缉,无奈之下再次逃亡日本。在日本因思念亡母,多次梦谒母坟,于是请南社友人苏曼殊根据梦中所历绘成《梦谒母坟图》,并自为题记。 [2] 精庐:佛寺,僧舍。 [3] 徛:石桥,放在水中用来渡水的石头。[4] 深窈:幽深。 [5] 棽(chēn,又读shēn):繁盛茂密。 [6] 扶疏:枝叶繁茂分披貌。 [7] 相直:相对,相当。 [8] 陂(bēi杯):池塘。 [9] 占籍:上报户口,入籍定居。 [10] 谣俗:风俗习惯。 [11] 以人表地:用人名代称地名。 [12] 腴壤:肥沃的土地。 [13] 相宅:择地定居。[14] 駊騀(pǒě叵恶):駊騀,高大状也。 [15] 茔:坟墓,坟地。 [16] 冢兆:墓地。 [17] 庳隘(bì ài):低矮狭小。 [18] 袤:指南北距离的长度。 [19] 㨖(zhì致):刺。 [20] 重 (yǎn掩):重叠的山峰。 [21] 单椒:孤峰。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济水二》:“(华不注山)单椒秀泽,不连丘陵以自高。”[22] 溪胁:溪侧。 [23] 卜葬:古代埋葬死者,先占卜以择吉祥之葬日与葬地。称为“卜葬”。 [24] 睠:同“眷”。 [25] 违患:避开祸患。 [26] 溘死:忽然而死。 [27] 昒(hū忽)旦:黎明。 [28] 沙门:梵语的译音。或译为“娑门”、“桑门”、“丧门”等。一说,“沙门”等非直接译自梵语,而是吐火罗语的音译。原为古印度反婆罗门教思潮各个派别出家者的通称,佛教盛行后专指佛教僧侣。曼公,南社苏曼殊。[29] 缋(huì绘):绘画。[30] 较略:大概。[31] 罪罟(gǔ古):罪网。
为图画作题记,若仅据图作如实说明,则了无生趣;笔端常带感情,才会写得富有意味。在这方面,前人如明代归有光的《〈吴山图〉记》、清代蒋士铨《〈鸣机夜课图〉记》、王拯《〈媭砧课诵图〉序》等,都是绝佳的范例。近代以来的题记佳篇,当数黄侃的《〈梦谒母坟图〉题记》。
黄侃赋性灵慧,一生黾勉从事小学研究,尤其沉酣于音韵训诂之学,造诣精深,成就卓著,又博涉诗、词、散文,正如章太炎所誉:“若其清通练要之学,幼眇安雅之词,并世固难得其比方。”(《书黄侃〈梦谒母坟图记〉后》)他因少年时代萌发了“今日之事,应以逐满为莫大之谟”的排满思想而被学堂开除,受张之洞资助留学日本。在日本加入中国同盟会,并师事章太炎先生,为章在日本主持的《民报》撰写了大量宣扬革命的文章。一九〇八年,黄侃因生母周氏病重回国。母亲病逝后不久,清两江总督端方搜捕革命党人,命鄂督陈夔龙收捕黄侃,侃被迫再次流亡日本。对于二十三岁的黄侃来说,在纷乱的时代追求生命的意义,终至被清廷视为叛逆,受打压而几临绝境以至流徙异域,怀疑与信仰在内心碰撞,只有在内心深处反复重温的母爱和故土才能抚平他复杂的心绪。于是有了多次梦谒母坟的体验,遂请友人苏曼殊据梦中所思绘为《梦谒母坟图》,以慰怀归之情,随之也孕生了这篇在黄侃散文中独放异彩的佳作。
这是一篇铅华落尽、真挚自然的散文。本文的最大特色就是于平淡的叙述中隐含着渐次浓郁的情感。初值母丧,又遭通缉,逢此百罹,怎不忧苦?但是文中却不将复杂的情绪溢于言表,而是隐藏在平静的叙述中。全文紧扣题中“谒”字展开叙述,但并没有直接切入到母坟情景的描写,而是先从故乡的山水环境写起,随着空间的推移,一步步接近母坟,字里行间透露出情思的流动变化。
蕲春县位于湖北省东部,长江中游北岸,此地山川清秀,气候温润。作者也是以清丽的笔调呈现他记忆中反复回过多次的故乡,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以及母坟的方位特点、周围环境,无不使作者魂牵梦萦。因此他提笔写来,并不言其崖略,而是不避繁冗,染笔录其名数,对故乡的风物一一称述,足见故乡的景象对他而言已经如刻心版。他仿佛又一次乘筏逆蕲水而上,开始了他的行迹。家乡的山水风物已铭诸肺腑,随空间的推移接踵而来,溪水清泊,沙滩沵迤,白水、包茅、孤山、螭堆一一出现眼前,给人一个整体的印象:这就是依山(孤山)傍水(白水)的秀丽故乡。人们靠山而居,对山的幽远绵深自然印象最深,所以作者就从山开始细述,提及山脚的精舍、寒泉步桥的“深窈”之感,又对山中众多枝叶扶疏、粗壮古老的树木给予了特写。继而写水上的清丽景色,循着清莹的水流就写到了黄氏祠墓。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世代生活在这里的黄氏族群已与山水融为一体了。前三段看似白描,实则流露出作者对故乡山水的特殊情愫。
四、五两段围绕母坟的地理情况来描述,渐渐接近母坟,描写就渐趋细密,笔调也渐为深情。首先追述了黄氏祖先迁居于此,繁衍壮大,而后因为山清水秀、土壤肥沃的地理优势终于聚族定居的历史。接着描述了母坟的具体方位:位于平正的章丘之上,临水而建;外观景象:墓以白石为之,碑高三尺,墓前松树高可二丈,茂密如羽盖;最特别的是“升虚反望,便见吾家”,如同母亲时刻凝望着自己的家。之后笔触便自然转移到墓下低矮而狭长的村舍,偎山环水,满目苍翠,土壤肥美,生活安宁。进而以深挚的笔调叙述当初卜葬的原因,于母而言能睠怀旧地,于侃而言可朝夕守护。谁料而今竟因避祸逃徙东夷,真是“此日穷途士,当年游侠人。一朝时运乖,宿愿不复申”(黄侃《咏怀效庾子山》)。归乡杳无期,遑论祭母坟。况且若一日溘死异域,复不能归葬于母坟旁。他对故乡和母亲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于是只能在梦中恒来祭奠。虽请苏曼殊绘图藉以慰思,然图近人遥,更增忧思。这几句心理描写感人至深,寥寥几笔,内疚与哀愁流于笔端,一片孝心拳拳可见。末尾援引《诗经·小雅·小明》“岂不怀归?畏此罪罟”二句,将自己渴盼归乡却因受通缉无法回国的处境和心情表现得极为沉重深刻,此时心境正像他在词作《寿楼春》序中所描述的:“去国已将一年,故乡秋色,未知何似。登楼眺远,万感填胸。古人有言,悲歌当哭,望远当归,无聊之极,赖有此耳。”翘首故国,祖国于他来说也只能是一个迢遥的梦,真有“茫茫宇宙,容身何所”之感。结尾深沉的喟叹表现出黄侃对祖国一片赤诚的精神品格和向往返回故土怀抱的生命情怀。
本文的匠心还体现在内容的取舍方面。据蕲春县县志编委会所撰《黄侃传》记述,侃十二岁不幸丧父,因生母周氏为父妾,世俗轻庶孽,遂致外遭乡族欺,内受诸兄侮,母周氏百计张罗,始免失学,因而愈加勤奋,“比卧常以夜半”。可以想见,在母子相依为命的生活中,他对母爱的感受应该是至为深刻的。而这篇文章不侧重写母子深情的细节以及思念母亲的心理,却用大量的篇幅描绘了故乡的地貌环境。这一特点颇耐人寻味。细绎之,恐怕有两层心理:其一,《诗经·小雅·小弁》有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恭敬桑梓就如同恭敬父母,故本文对故土风物言之綦详的特色即是这种文化心理的体现。再者,对故土风物的详写也体现了思念亡母的背后实是对故乡、对祖国更为深广的热切怀恋。
章太炎赞黄侃散文“文辞淡雅,上法晋宋”(《书黄侃〈梦谒母坟图记〉后》),汪辟疆亦赏其“文笔并擅,简远高古。初见方讶其奇字涩句,细玩又觉隽永深醇”(《悼黄季刚先生》)。文笔简古、典雅庄重是本文最大的语言特色,尤其“先时卜葬……至于昒旦”一段,娓娓动情,感人至深。全文语淡而意厚,自有其独特的艺术魅力。
(刘燕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