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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世臣
【作者小传】
(1775—1855) 清散文家、书法家。字慎伯,号倦翁,又号小倦游阁外史,世称安吴先生,安徽泾县人。嘉庆十三年(1808)举人。屡赴礼部试,皆报罢。道光十五年(1835)大挑得一等,授新喻知县。被劾落职。遂居江宁专事著述。为文喜言经世之务,与一般文人之拘拘于章句有别。亦能诗,又精书学。有《安吴四种》、《小倦游阁文稿》。
小倦游阁记
包世臣
嘉庆丙寅,予寓扬州观巷天顺园之后楼,得溧阳史氏所藏北宋枣版阁帖[1] 十卷,条别[2] 其真伪,以襄阳[3] 所刊定本校之,不符者右军、大令[4] 各一帖,而襄阳之说为精。襄阳在维扬[5] 倦游阁成此书,予故自署其所居曰“小倦游阁”。十余年来居屡迁,仍袭其称,而为之记曰:
史言[6] 长卿故倦游,说者谓倦,疲也,言疲厌游学,博物多能也。然近世人事游者,辄使才尽何耶?盖古之游也有道,遇山川,则究其形胜厄塞[7] ;遇平原,则究其饶确[8] 与谷木之所宜;遇城邑,则究其阴阳流泉,而验人心之厚薄,生计之攻苦[9] ;遇农夫野老,则究其作力之法,勤惰之效;遇舟子,则究水道之原委;遇走卒,则究道里之险易迂速与水泉之甘苦羡耗[10] ,而以古人之已事[11] ,推测其变通之故。所至又有贤士大夫讲贯[12] 切磋,以增益其所不及,故游愈疲,则见闻愈广,研究愈精,而足长才也。
今之游者则不然,贫则谋在稻粱[13] ,富则娱于声色。其善者乃能于中途流连风物,咏怀胜迹,所至则又与友朋事谈燕[14] ,逐酒食。此非惟才易尽也,而又长恶习。
予自嘉庆丙辰出游,以至于今,廿有七年矣,少小记诵,荒落殆尽,而心智益拙,志意颓放,不复能自捡束。而犹日冒此倦游之名也,其可惧也夫,其可愧也夫!
〔注〕 [1] 阁帖:即《淳化阁帖》的省称。汇刻丛帖。十卷。淳化三年(992),宋太宗出秘阁所藏历代法书,命侍书学士王著编次,标明为“法帖”,摹刻在枣木板上,拓赐大臣。由于王著采择未精,故夹杂部分伪迹,或误标作者,但古人法书,赖此以存。 [2]条别:逐条鉴别。 [3]襄阳:即北宋书画家米芾,字元章,号襄阳漫士。擅书画,精鉴别。行、草书得力于王献之,用笔俊迈豪放,与蔡襄、苏轼、黄庭坚合称“宋四家”。 [4] 右军、大令:即东晋书法家王羲之与王献之。王羲之,字逸少,官至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人称王右军。王献之,王羲之第七子,官至中书令,人称王大令。 [5] 维扬:江苏扬州。 [6]“史言”二句:语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史记集解》引郭璞语曰:“厌游宦也。”据此,则下文对“倦游”的解释似不符合《史记》原意。 [7] 形胜厄塞:地理形势优越与险要之地。形胜,地理形势优越。语出《荀子·强国》:“其固塞险,形势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胜也。”厄塞:险要之地。语出《史记·萧相国世家》:“汉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 [8]饶确:丰饶与瘠薄。 [9]攻苦:艰苦的生活。 [10] 羡耗:多余和不足。 [11] 已事:前事。 [12] 讲贯:犹讲习。相互讨论学习。 [13] 谋在稻粱:犹“稻粱谋”。原指禽鸟寻觅食物,后用以比喻人谋求衣食。 [14] 谈燕:边宴饮边叙谈。燕,通“宴”。
包世臣是清朝的学者、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在书法理论方面成就很大,同时学识渊博,一生致力于经世之学,对兵家、经济学也有独到的见解。生平著作,晚年收集、整理为《安吴四种》。
为亭台楼阁作记,乃传统文人之习惯,本文沿袭旧体,却在思想内容上颇有新意。
文章开头讲述了小倦游阁名字的来历,颇体现作者书法家的本色。作者在后楼得到溧阳史姓人所收藏的北宋枣木刻板的《淳化阁帖》十卷,以北宋书法家米芾所刊定的版本来校订。作者认为米芾的说法很是精到,因米芾在扬州有“倦游阁”,所以作者将自己的居所命名为“小倦游阁”,也有景仰前贤之意。
“倦游”二字本出于《史记·司马相如列传》“长卿故倦游”。郭璞考证它的意思是“厌游宦也”。辛弃疾《鹧鹄天》词有“梦断京华故倦游,只今芳草替人愁”,用的也是这一典故。后世亦用“倦游”表示厌倦于行旅生涯或游览已倦,如晋陆机《长安有狭邪行》曰:“余本倦游客,豪彦多旧亲。”包世臣当取后者之意。然而他的下文并不以“倦”字入手,却取“游”的本义“游历”,展开阐述。
他首先提出疑问:为什么古人游历可以增长才干,今人游历却使才干枯竭呢?古人的游历,是有“道”的,遇到山川平原、舟子走卒,都会用心考究,以弥补自身的不足,同时与贤明的人交流切磋,所以游历越频繁,见闻越广博。这个“道”,实际是儒家“格物致知”的求知精神,是传统士子“读万卷书、行千里路”的精神内核。宋代文学家苏轼途经湖口时游览石钟山,对其名称感到好奇,亦对前人郦道元和李渤的说法存疑,便于月明星稀之夜与长子苏迈共乘小舟实地考察,得出较为科学的结论,创作了传世名文《石钟山记》,发出了“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的感慨。苏轼所行,便是作者所说的“古之游也有道”。这里提出的见解与乾嘉学派大异其趣,所称颂的虽是“古之游也有道”,然而体现了作者发于时代之先的“经世致用”的精神。
而接下来在文中受到批判的“今之游者”,丧失了前人的求知精神,流于走马观花、声色犬马,所以会使才华耗尽,甚至增长恶习。作者游宦江南,为天下声色富足之地,目睹许多子弟的“谋在稻粱”、“娱于声色”之游,自然心有所感,出此劝诫之语。
文章结尾是作者的自省:用“倦游”的名义放纵自己,荒废学问,实在是令人惭愧啊!
本文全无陈腐之气,文风简约务实,清新可喜;内容言之有物,发人深省;文中的观点,对后世旅游者也有相当大的启发。
(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