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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自珍
【作者小传】
(1792—1841) 清思想家、文学家。一名鞏祚,字璱人,号定盦,晚号羽琌山民。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道光进士。官礼部主事。后辞官南归,任丹阳云阳书院讲习。深于经学、小学和史地之学,提倡经世致用,为“今文学派”重要人物。与魏源齐名,世称“龚魏”。其诗瑰丽奇肆,自成一派。散文奥博纵横。著有《龚自珍全集》。
说居庸关
龚自珍
居庸关者,古之谭[1] 守者之言也。龚子曰:“疑若可守然。”何以疑若可守然?曰:“出昌平州[2] ,山东西远相望,俄然而相辏、相赴以至相蹙[3] 。居庸置其间,如因[4] 两山以为之门,故曰疑若可守然。关凡四重,南口[5] 者下关也,为之城,城南门至北门一里;出北门十五里,曰中关,又为之城,城南门至北门一里;出北门又十五里,曰上关,又为之城,城南门至北门一里;出北门又十五里,曰八达岭[6] ,又为之城,城南门至北门一里。盖自南口之南门,至于八达岭之北门,凡四十八里,关之首尾具制如是,故曰疑若可守然。下关最下,中关高倍之,八达岭之俯南口也,如窥井形然,故曰疑若可守然。”
自入南口,城甃有天竺[7] 字、蒙古字。上关之北门,大书曰:“居庸关,景泰[8] 二年修。”八达岭之北门,大书曰:“北门锁钥,景泰三年建。”自入南口,流水啮[9] 吾马蹄,涉之瑽[10] 然鸣,弄之则忽涌忽洑[11] 而尽态,迹之则至乎八达岭而穷。八达岭者,古隰馀水[12] 之源也。自入南口,木多文杏、 婆、棠梨[13] ,皆怒华[14] 。自入南口,或容十骑[15] ,或容两骑,或容一骑。蒙古自北来,鞭橐驼[16] ,与余摩臂[17] 行,时时橐驼冲余骑颠[18] 。余亦挝[19] 蒙古帽,堕于橐驼前,蒙古大笑。余乃私叹曰:“若蒙古,古者建置居庸关之所以然,非以若[20] 耶?余江左[21] 士也,使余生赵宋世,目尚不得睹燕、赵,安得与反毳[22] 者相挝戏乎万山间?生我圣清中外一家之世,岂不傲古人哉!”蒙古来者,是岁克西克腾、苏尼特[23] ,皆入京,诣理藩院[24] 交马云。自入南口,多雾,若小雨。过中关,见税亭焉,问其吏曰:“今法网宽大,税有漏乎?”曰:“大筐小筐,大偷橐驼小偷羊。”余叹曰:“信[25] 若是,是有间道[26] 矣。”自入南口,四山之陂陀[27] 之隙,有护边墙数十处,问之民,皆言是明时修。微税吏言,吾固[28] 知有间道出没于此护边墙之间。承平之世,漏税而已;设生昔之世,与凡守关以为险之世,有不大骇北兵自天而降者哉!
降自八达岭[29] ,地遂平,又五里曰坌道[30] 。
〔注〕 [1] 谭:同“谈”。 [2] 昌平州:明正德元年(1506)升昌平县为州,辖境相当今北京市昌平、密云、顺义、怀柔等县地,清因之。 [3] 蹙(cù促):紧迫。 [4] 因:凭借。 [5] 南口:为关沟之南入口,故称。故城在今昌平县南口镇偏北京张公路靠山一侧。 [6] 八达岭:在今北京延庆县,为关沟之北口。从北门城楼两侧,延伸出高低起伏的长城。 [7] 城甃(zhòu昼):城墙。甃本为井壁。天竺(zhú竹):古印度的别称。 [8] 景泰:明代宗朱祁钰年号(1450—1456)。 [9] 啮(niè聂):咬。这里用拟人手法。 [10] 瑽(cōng匆):玉声。形容涉水之声。[11] 洑(fú伏):漩涡。 [12] 隰(xí习)馀水:即湿馀水。源出上谷居庸关东,西入于沽河。[13] 婆:苹果。棠梨:又名白棠、甘棠、杜梨,俗称野梨。 [14] 怒华:花正怒放。 [15] 容十骑:指并列容纳十匹马。 [16] 橐(tuó驼)驼:骆驼。 [17] 摩臂:擦臂。 [18] 颠:倒,坠。 [19] 挝(zhuā抓):同“抓”。 [20] 若:此。全句说这蒙古人正是古代建居庸关的原因所在,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吗?[21] 江左:江南。 [22] 反毳(cuì脆):毛朝外反穿皮衣。 [23] 克西克腾:蒙古族部落,属昭乌达盟,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克什克腾旗。苏尼特:蒙古族部落,属锡林郭勒盟,在今内蒙古自治区苏尼特左、右旗。 [24] 理藩院:清官署名,掌内外藩蒙古、回部及诸番部封授、朝觐、贡献、黜陟、征发之政。设尚书一人,左右侍郎各一人,皆以满洲、蒙古人任之。 [25] 信:果然。 [26] 间道:僻径小道。 [27] 陂陀(pōtuó坡驼):地势起伏不平。 [28] 固:本来。[29] 降:下。句谓出八达岭下山而行。 [30] 坌(bēn奔):道:当作“岔道”,延庆有岔道口村,即其地。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十七认为岔道为八达岭之藩篱。
此文写于道光十六年(1836)。吴昌绶《定盦先生年谱》于此年云:“友人王元凤以陈州知府获谴,戍军台,托弱小于先生所。先生乞假五日,送之居庸关,逾八达岭而返。时方修《蒙古图志》,属元凤为图所阙部落山形,以门禁严,不果。先生居京师久,尝东游至永平境,此行又北至宣化境,因作纪游合一卷(原注:已佚),犹恨未至卢龙关、独石口,尽窥东北两边形势也。”这里把本文的写作背景交代颇详。文章本身充分说明它不仅是写居庸关形势的舆地之作,也是一篇描写生动、饶有情趣、深含寓意的记游散文。
居庸关是长城的一个重要关口,位于今北京昌平县境。自南口而入,两旁高山耸立,中间有长达四十里的溪谷,俗称关沟。传说秦始皇修长城时将强征来的民夫士卒徙居于此,故名取“徙居庸徒”之意。汉代沿称居庸关,三国时名西关,北齐时改纳款关,唐代有居庸关、蓟门关、军都关等名称,宋、辽、金、元、明、清各代仍称居庸关。此处形势险要,为兵家必争之地,故本文开宗明义,称“居庸关者,古之谭守者之言也”。但居庸关可以固守云云,只不过是一种人云亦云的传统说法,作者不敢苟同,于是提出疑义:“疑若可守然”。“疑若”犹疑似,是一种疑而未决之辞。作者所认可者,只限于居庸关的关山形势。接着,分三层作了具体描述:第一层写关凭山势而险:“山东西远相望,俄然而相辏、相赴以至相蹙。居庸置其间,如因两山以为之门。”第二层写四重雄关先后相承、首尾一贯之严密。第三层写道道关口高下相倾,自上而望“如窥井形”之奇峻。但这些只是一个方面,从客观形势来看,尚未尽善,仍有山隙、间道之疏;从主观条件来看,政治、边策、关防等人文因素更不能缺而不论。这正是作者不敢苟同的原因,也正是作者下文所申述的主要内容。
居庸关不仅形势险要,而且风景优美,山峦间花木葱郁,有“居庸叠翠”之称,为“燕京八景”之一,向为游赏胜地。作者在后半部的记游文字中有两处写景之笔。一处写水:“自入南口,流水啮吾马蹄,涉之瑽然鸣,弄之则忽涌忽洑而尽态,迹之则至乎八达岭而穷。八达岭者,古隰馀水之源也。”一处写林木:“自入南口,木多文杏、 婆、棠梨,皆怒华。”着墨不多,且不事雕琢,但声色俱陈,如历其境。更可贵的是描述,绘出了居庸景色的幽郁之美,有传神之妙。作者记游,漫笔之中又有重笔点染,如一连用六个“自入南口”作提示,推出六个特写镜头。除了上述两处写景之笔外,其他四处均与描述形势有关。其一依次记城关的题书,“天竺字”、“蒙古字”即说明关隘的备外性质,同时又是清朝关口的标志。至于“景泰二年修”、“景泰三年建”云云,不仅意在交代建关时间,更在强调此关原属明王朝。险关易主,究竟说明了什么?此中寓意,有讽有戒,耐人寻味。其二写与进京交马的蒙古人相遇嬉戏,情景活泼诙谐,其间议论更在点题,颇含深意。其三、其四既写多雾,又写山隙,一问之于吏,一问之于民,均写漏税之弊。并且引申、联想:“承平之世,漏税而已;设生昔之世,与凡守关以为险之世,有不大骇北兵自天而降者哉!”又归结到国难边危,流露出政治上的忧患意识。这正是作者不苟同于官场和世俗的主要所在。
这是一篇奇特的散文,既有政治、学术价值,又有艺术价值。正如杨象济《汲庵诗存·读定盦先生集》所说:“舆图学可媲洪九(洪亮吉),默深(魏源)申耆(李兆洛)以逮君。新疆置省言谔谔(指《新疆置行省议》), 《说居庸》者《秋水》文。”这里说明作者的《新疆置行省议》和《说居庸关》同是分析舆地形势之作,但两者又有所不同,前者仅是学术政论之作,后者还兼有艺术性,像《庄子·秋水篇》那样洒脱、清新而富有寓意。正因为作者用舆地家和文学家两副眼光同时观察客观世界,并且以融叙述、描写、评议为一体的手法进行表现,所以才收到了这样的效果。这一点在作者的写景散文中具有典型意义。文章漫而不散,歧而有序,在谋篇上亦多可借鉴之处。
(孙钦善)
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
龚自珍
居礼曹[1] ,客有过[2] 者曰:“卿知今日之扬州乎?读鲍照《芜城赋》[3] ,则遇之矣。”余悲其言。
明年,乞假南游,抵扬州,属有告籴[4] 谋,舍舟而馆[5] 。
既宿[6] ,循馆之东墙步游,得小桥,俯溪,溪声讙[7] 。过桥,遇女墙啮可登者[8] ,登之,扬州三十里,首尾屈折高下见。晓雨沐屋,瓦鳞鳞然,无零甃断甓[9] ,心已疑礼曹过客言不实矣。
入市,求熟肉,市声讙。得肉,馆人以酒一瓶、虾一筐馈。醉而歌,歌宋元长短言乐府[10] ,俯窗呜呜,惊对岸女夜起,乃止。
客有请吊蜀岗者[11] ,舟甚捷,帘幕皆文绣,疑舟窗蠡㲉[12] 也,审视,玻璃五色具[13] 。舟人时时指两岸曰:“某园故址也”,“某家酒肆故址也”,约八九处。其实独倚虹园圮无存[14] 。曩所信宿之西园[15] ,门在,题榜在,尚可识,其可登临者尚八九处,阜[16] 有桂,水有芙渠菱芡[17] ,是居扬州城外西北隅,最高秀。南览江,北览淮,江淮数十州县治,无如此冶华[18] 也。忆京师言,知有极不然者[19] 。
归馆,郡之士皆知余至,则大讙,有以经义请质难者[20] ,有发[21] 史事见问者,有就询京师近事者,有呈所业若文、若诗、若笔[22] 、若长短言、若杂著、若丛书乞为序、为题辞者,有状其先世事行乞为铭者[23] ,有求书[24] 册子、书扇者,填委[25] 塞户牖,居然嘉庆中故态。谁得曰今非承平时耶?惟窗外船过,夜无笙琶声,即有之,声不能彻旦[26] 。然而女子有以栀子华发为贽求书者[27] ,爰以书画环瑱互通问[28] ,凡三人,凄馨哀艳之气,缭绕于桥亭舰[29] 舫间,虽澹定,是夕魂摇摇不自持[30] 。余既信信,拿流风,捕馀韵,乌睹所谓风嗥雨啸、鼯狖悲、鬼神泣者[31] ?嘉庆末尝于此和友人宋翔凤侧艳诗[32] ,闻宋君病,存亡弗可知。又问其所谓赋诗者[33] ,不可见,引为恨。
卧而思之,余齿[34] 垂五十矣,今昔之慨,自然之运,古之美人名士富贵寿考[35] 者几人哉?此岂关扬州之盛衰,而独置感慨于江介也哉[36] ?抑予赋侧艳则老矣,甄综人物[37] ,搜辑文献,仍以自任,固未老也。天地有四时,莫病于酷暑,而莫善于初秋;澄汰其繁缛淫蒸[38] ,而与之为萧疏澹荡,泠然瑟然[39] ,而不遽使人有苍莽寥泬[40] 之悲者,初秋也。今扬州,其初秋也欤?予之身世,虽乞籴,自信不遽死,其尚犹丁[41] 初秋也欤?作《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
〔注〕 [1] 礼曹:礼部。时作者任礼部主客司主事兼祠祭司行走。 [2] 过:访。 [3] 鲍照:南朝宋文学家,字明远,东海(今江苏连云港市东)人。曾任临海王前军参军等职。长于乐府诗、赋及骈文。所作《芜城赋》,写广陵故城(即扬州)昔日之盛及当日之衰,感慨系之。[4] 属(zhǔ主):适巧。告籴:请求买谷,有请求资助饥困之意。 [5] 馆:用为动词,住旅馆。[6] 既宿:过夜之后。 [7]讙(huān欢):喧响。 [8]女墙:城墙上面呈凹凸形的小墙。啮(niè聂):咬。引申为坏缺。 [9] 零甃(zhòu昼)断甓(pì僻):犹言残垣断壁。甃,井壁,这里泛指墙壁。甓,砖。 [10] 长短言乐府:即词。词又称长短言,可入乐,故称。 [11] 吊:凭吊。蜀岗:山名,在今江苏扬州市西北,居瘦西湖畔,为扬州古城遗址。 [12] 蠡(luó罗):通“螺”。㲉(què确):物之孚甲,即鳞甲之类。蠡㲉指为螺壳鳞甲所镶嵌。 [13] “玻璃”句:谓五色玻璃齐全。按,玻璃在当时为洋货,被作者视为“不急之物”的奢侈品,主张杜绝进口,详见其《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洋货侵入被作者视为扬州衰落之迹象。 [14] 倚虹园:因靠近横跨瘦西湖的大虹桥而得称。大虹桥是乾隆年间改建的石拱桥。圮(pǐ匹):塌坏。 [15] 曩(nǎng):从前。信宿:住过两夜。 [16] 阜:土山。 [17] 芙渠:荷花。菱:菱角。芡(qiàn欠):睡莲科植物,叶呈盾状,浮水面。夏日开花,紫色,昼开暮合。实如刺球,含子数十枚。子及地下茎均可食。有鸡头、乌头、雁头等别名。 [18] 冶华:美丽繁华。 [19] 极不然者:极不确实之处。 [20] 经义:经书的解释。质难:质疑问难。 [21] 发:提出,揭示。 [22] 笔:散文。与“文”相对,“文”指有藻采声韵的骈文。文笔之分见《文心雕龙·总术》。 [23] “有状”句:谓有自撰其先人行状请求代为写神道碑铭或墓志铭的人。 [24] 书:题字。 [25] 填委:纷集,堆积。 [26] 彻旦:通宵达旦。[27] 栀(zhī支)子:花木,叶厚而有光泽,呈椭圆形,夏天开白色大花,极香。这里指栀子花。华发:白发。这里于义难通,疑“发”字为“鬘”字之误,华鬘为舞妓之花饰。贽(zhì至):初次见面所执的礼物。 [28] 环:带在臂上的玉环。瑱(diàn电):以玉充耳,一种首饰。通问:通音讯。[29] 舰:有板屋的船。 [30] “虽澹”句:意谓自己即使态度恬淡镇定,当夕情绪仍难免为其声色所动,不能自持。 [31] “余既”数句:意谓我已连宿四夜,何可捕捉到昔日繁盛时的流风余韵,哪里能见到《芜城赋》所描述的那种飘摇悲凄景象。信信,一信再信,连宿四夜。鼯(wú吾),一种形似松鼠的动物,腹旁有飞膜,能滑翔。狖(yòu又),这里同“貁”,一种似狸(野猫)的野兽。“风嗥”云云,概述鲍照《芜城赋》“坛罗虺(毒蛇)蜮(短狐),阶斗麏(獐子)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语。 [32] 嘉庆末:嘉庆二十五年(1820)。宋翔凤(1776—1860):字虞庭,一字于庭,江苏长洲(今苏州市)人。嘉庆举人,官湖南新宁县知县。从其舅庄述祖受今文经学,又从段玉裁治《说文》之学,通训诂名物,是常州学派的著名学者。作者于嘉庆二十四年在京师与宋翔凤相识,见其《资政大夫礼部侍郎武进庄公神道碑铭》自记。侧艳:文辞艳丽而流于轻佻。 [33] 所谓赋诗者:指当年与宋氏及自己和诗之妓。 [34] 齿:年龄。 [35] 寿考:年高。 [36] “此岂”句:意谓这哪里与扬州的盛衰有关,而偏偏把感慨发泄在江畔呢。江介,江畔。 [37] 甄综:考察搜罗。 [38] 繁缛:指景象繁杂。淫蒸:过分闷热的蒸腾之气。 [39] 泠(líng零)然瑟然:形容清凉。 [40] 寥泬(xuè穴):旷荡而虚静。 [41] 丁:当,值。
这篇记游之作写于道光十九年(1839)作者辞官南归途经扬州时。作者由耳闻到目睹,并且抚今追昔,与十九年前初过扬州时的情景对比,体验到扬州虽未败残,但已露衰落之迹,从而联系到国家时势、个人身世,浮想联翩,颇多兴亡之感和盛衰之叹。
此文不是一般漫记游历的文字,作者从听闻所产生的悬念写起,处处留意观察、验证,由表及里,步步深入,写得波澜起伏,极有层次。
开头一段,写在京师的听闻。今日扬州正如鲍照《芜城赋》所写情景的说法,引起作者极大关注和悲怆。作者产生如此震惊,并非偶然。首先,因为扬州既是历史名城,又是当世重镇,它的盛衰实关国运;其次,作者嘉庆末曾经过扬州,脑海中还保留着一片升平气象,这样的反差,始料不及。但是,百闻不如一见,作者期待验证思想上悬念的急切心情也不言而喻。这一段虽寥寥数语,但意蕴极为丰富,以下的观察、记叙、议论、感慨均由此引发。
第二段写刚抵扬州,过夜之后即急忙外出小游。初览市容,表面上并无衰败萧条现象,“已疑礼曹过客言不实”。唯有一处描写值得注意,即“醉而歌”, “惊对岸女夜起”。这说明扬州已不是昔时繁华的不夜之城,而是稍有喧嚣,即会发生惊扰。此为伏笔,与下文“惟窗外船过,夜无笙琶声,即有之,声不能彻旦”恰成照应。
第三段写应请凭吊蜀岗。一路所见,故园酒肆,多依然如故,扬州“冶华”独领江淮,不减当年。随着观察的开阔和深入,得出“忆京师言,知有极不然者”的结论。此段亦有一处细节值得留意,即“疑舟窗蠡㲉也,审视,玻璃五色具”,洋货的入侵使作者颇有隐忧。
第四段写士人、歌妓造访,亦引起联想而作今昔之比。士人的所作所为均属闲情逸致,无一触及危难形势而忧国忧民者,与作者本人的思想感情格格不入,形成鲜明对照,稍读《己亥杂诗》便知。作者就此得出的结论,发出的感慨,所谓“居然嘉庆中故态”, “谁得曰今非承平时耶”,深含讽意。作者的改革理想寄托于封建阶级内部的人才解放,士风如何,实关大局。文中所写扬州“郡之士”的情况,不能不叫作者寒心、失望。至于歌妓情况,从某种角度来看,也与世运不无干系,所谓歌舞升平,歌舞总是升平的一种表象。文中“惟窗外船过,夜无笙琶声,即有之,声不能彻旦”的描写,明显是今不如昔。但仍有歌女应酬,虽未销声匿迹,毕竟寥寥无几。这一段写的是士风世情,作者虽已发现今昔之别,但也只能捕捉到昔时的流风余韵,并未发现如《芜城赋》所写的风雨飘摇、一片悲泣的凄惨现象。
以上四段,作者观察体验步步深入,表面上对京师某客所言之具体现象由怀疑到完全否定,实际上对扬州衰败的本质方面逐步地有了感受和认识。凡物有气有象,作者否定了扬州明显衰败之象,却觉察到扬州实质衰败之气。因此他从现象上否定了京师某客之言,却从本质上肯定了京师某客的忧患意识,而对那些醉生梦死或苟且偷生者则作了委婉的讽刺。文中颇多反语、曲笔,实在耐人寻味。
作者忧国忧民,胸怀改革理想,始终把个人身世与国家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早在十二年前(道光七年),作者就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 “所以慷慨士,不得不悲辛”, “贵官勿三思,以我为杞人”(《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其二)本文结尾也是如此,作者把个人之身世与时势之盛衰联系在一起,同有“今昔之慨”,共关“自然之运”,皆类“初秋”之气。作者以“秋气”比喻时势,以“秋魂”比喻自己的身世;在诗中习见,值得注意的是这里以“初秋”作喻。作者有云:“天地有四时,莫病于酷暑,而莫善于初秋;澄汰其繁缛淫蒸,而与之为萧疏澹荡,泠然瑟然;而不遽使人有苍莽寥泬之悲者,初秋也。”可见“初秋”在作者看来,危机与希望同在。要理解这段话的辩证含义,不能不联系作者改良思想的哲学基础——《春秋》“三世说”的发展变化观。作者根据《春秋》“据乱”、“升平”、“太平”的三世说(见其《五经大义终始答问》),发展为新的三世说:“书契以降,世有三等。……治世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为一等”(《乙丙之际箸议第九》)。在《尊隐》中又有比喻的说法:“是故岁有三时,一曰发时,二曰怒时,三曰威时。日有三时,一曰蚤时,二曰午时,三曰昏时。”他认为三时的变化是往复循环的,“初秋”相当于“衰世”、“威时”、“昏时”之始,虽是衰败之端,但比起容易让人沉醉的盛时治世,又有其让人清醒的一面:如果能及时觉察形势,采取改革措施,则有可能变成“发时”、“蚤时”,避开“威时”、“昏时”、“乱世”,而进一步发展成“怒时”、“午时”、“治世”。这正是“初秋”同时寓有危机与希望的辩证性所在。一叶知秋,作者对形势有非凡的敏感,与那些苟且偷安的醉生梦死者绝不同调,与那些夸大其词的悲观失望者亦不合流。正是现实批判者和社会改革家的双重身分铸就了他类似“初秋”的心态和人格。
这篇游记熔记事、写景、状人、议论、感慨于一炉,信笔写来,自然洒脱,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可谓新人耳目,动人肺腑,启人睿智,发人深省。
(孙钦善)
病梅馆记
龚自珍
江宁之龙蟠[1] ,苏州之邓尉[2] ,杭州之西溪[3] ,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4] 为美,正则无景;梅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5] ,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6] ;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7] ;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8] 。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9] ,明告鬻[10] 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11] ,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12] ,辟病梅之馆以贮之。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注〕 [1] 江宁:府名,今南京市。龙蟠:地名,今南京市清凉山下的龙蟠里即其地。[2] 邓尉:山名,在今苏州市西南吴县光福,前临太湖。相传因纪念东汉太尉邓禹而得名。[3] 西溪:地名,在今杭州市灵隐山西北。 [4] 欹(qī):歪斜。 [5] 固:必,毫无疑义。“固也”,紧承上文,并且直贯下面三个带“也”字的判断长句。 [6]“此文”句:意谓这是文人画士心照不宣,不便公开告谕,大肆号令,用以束缚天下自然多姿之梅的良苦用心。绳,木匠用来取直的墨绳,这里用作动词衡量之义,引申为约束。 [7]“又不”句:意谓文人画士又不可能让天下所有之人尽从其意,以摧残自然之梅为业来谋利。斫(zhuó浊),砍。夭,幼而残亡。这里是趁幼摧残之意。 [8]“梅之”句:意谓那些无知蠢人虽有贪财求钱之欲,可惜又不具备按照文人画士的意图整治梅枝的智力。 [9] 孤癖之隐:奇特癖好的隐衷。 [10] 鬻:卖。 [11] 棕缚:捆绑的棕绳。 [12] 诟(gòu够):辱骂。厉:发怒。
这是一篇富有深刻意义的寓言短文,又题《疗梅说》,当作于道光十九年(1839)作者辞官南归杭州之后。
龚自珍是中国近代一位改良思想家。他认为“国家甚赖有士”(《乙丙之际箸议第六》),国家的盛衰兴亡“皆观其才”(《乙丙之际箸议第九》),把政治改革的理想寄托在人才解放上,并且认识到人才解放取决于个性解放。因此,人才问题成了他心目中最敏感的问题,社会生活中的许多实际问题会触发他这方面的感慨,使他写出许多径陈其事、直抒胸臆之作。如《明良论三》揭露了“今日用人论资格之大略”,指出“一限以资格,此士大夫所以尽奄然而无有生气者也。当今之弊,亦或出于此”; 《明良论四》提出了防止百官“擅威福”以扼制人才和“救今日束缚之病”的问题;《乙丙之际箸议第九》暴露了衰败之世有用人才被“督”、被“缚”以至于被“戮”的悲惨情景;《杭大宗逸事状》甚至揭露了乾隆皇帝草菅仁人志士性命,一手制造的悲剧,等等。而且,自然界的许多景物也随时会激发作者的联想,使他写出许多触景生情、咏物寄意之作。如《秋心》三首之一:“斗大明星烂无数,长空一月坠林梢。”慨叹庸才纷纷得势,英才惨遭沦落。《夜坐》:“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坐灵。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陨少微星。”写英才遭妒嫉排挤而沦落,造成死气沉沉的局面。《己亥杂诗》:“谁肯栽培木一章?黄泥亭子白茅堂。新蒲新柳三年大,便与儿孙作屋梁!”借道旁所见以稚嫩松软之才作梁的泥亭茅屋,讽刺不图宏远,不重栋梁,扼杀人才的用人举措,等等。本文则比触景生情、咏物寄意更进一步,作者有感于病梅而创作了一则完美的寓言,表现有关人才的主题。
通篇有一个中心比喻形象,这就是梅。以“病梅”比喻被束缚、被摧残的御用人才,以自然之梅比喻个性解放的俊杰之材。无独有偶,作者《九月二十七夜梦中作》一诗亦有云:“官梅只作野梅看。”所谓“官梅”即指为官方、正统所欣赏的被矫揉整饬过的“病梅”,比喻被束缚、被扭曲的官场庸才;所谓“野梅”即指自然朴素、保持本性的梅,比喻个性解放而沦落民间的仁人志士。这句诗值得玩味。“只作”犹云“权作”,是说身居官场,满目“官梅”,想望“野梅”,权且把“官梅”当作“野梅”来看。作者欣赏的是“野梅”,鄙弃的是“官梅”,因此才产生了这种移花接木的想象。此中委曲,非深味不易得。
本文围绕着梅表现了三种主要人物形象,即文人画士、鬻梅者和作者自我。
文人画士与鬻梅者同为戕害梅花的凶犯,而又有所不同。文人画士指使策划,可谓元凶;鬻梅者虽充作杀手,但毕竟是帮凶。作者量恶有别,因此慨叹“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作者刻画文人画士,没有脸谱化、简单化、表面化,而是鞭辟入里,入木三分。首先,揭露他们颠倒是非,制造舆论,文中“或曰”云云,颇有欺骗性。其次,揭露他们躲躲闪闪的伪君子、两面派作风,如“心知其意”而又“未可明诏大号”。复次,揭露他们以利相诱,借刀杀人的阴险伎俩。他们的如意算盘本是利诱“天下之民”,但“天下之民”决不肯“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因此在绝大多数正直之人中难以售其奸,落得“失道寡助”的下场。“蠢蠢求钱之民”可以利诱,但又非其智力所能为,文人画士的愿望又一次落空。最后靠既贪财又有歪才的“鬻梅者”达到了不可公开的目的,致使无辜之梅遍遭大祸。作者选择文人画士这样一种形象用来揭露人才被束缚、被扼杀的问题,不仅因为他们赏梅、咏梅、画梅,与本文的中心比喻形象有关,而且有更深层的含义。首先,世俗文人画士的通病是附庸风雅,矫揉造作,他们的审美习尚往往代表着陈腐的观念、僵化的形式,违背自然清新的艺术创作规律。因此,通过揭露他们的“孤癖之隐”,可以有力抨击选拔人才的官方模式和传统观念,触及当时存在的人才、人性问题上的“束缚之病”,以宣扬作者本人的“人才如其面”, “各因其性情之近,而人才成”(《与人笺五》)的人才、人性解放的理想。其次,世俗文人画士往往为人所豢养,成为统治者的御用工具,他们代表统治者的意志,从不敢违抗。于此本文已有所暗示,如“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言外之意文人画士怕受诟厉,只能对当权者随声附和,阿谀奉承,助纣为虐。复次,世俗文人画士是舞文弄墨的,他们不仅善于攻心,用软刀子杀人,而且擅长制造舆论,借刀杀人。本文揭露“文人画士之祸之烈”,正是从这一角度着手的。又《乙丙之际箸议》所揭露的对人才的“戮之”之术,也可以与这一点互相印证,如云:“当彼其世(指衰世)也,而才士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其法亦不及要(腰)领,彼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
至于作者自我,则是以疗梅者的形象出现的。他满怀深情痛惜梅之被害,与病梅者的摧残之术针锋相对,“疗之,纵之,顺之”,决心复其本性,乃至“甘受诟厉”而无所顾惜。感情之炽烈,态度之坚决,令人钦佩。而在行动上却不无难处,结尾处一个“呜呼”,一个“安得”,透露了客观条件的限制,充其量“疗梅”也只是一种愿望和理想而已。尽管如此,本文仍不失它的战斗性。可以说,这是一篇讨伐扼杀人才者的檄文,呼唤个性解放的宣言,挽救受害人才的誓词。情真,意切,理正,词严,形象鲜明,发人深省,具有强烈的震撼力。
(孙钦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