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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闰章
【作者小传】
(1618—1683)清初诗人。字尚白,一字屺云,号愚山,又号蠖斋、矩斋。宣城(今属安徽)人。顺治进士。康熙时举博学鸿词。官刑部主事、山东学政、翰林院侍读。曾参与修纂《明史》。能诗文。诗与宋琬齐名,号“南施北宋”。文章质朴谨严。著有《学馀堂文集、诗集》。
就亭记
施闰章
地有乐乎游观,事不烦乎人力,二者常难兼之;取之官舍,又在左右,则尤难。临江[1] 地故硗啬[2] ,官署坏陋,无陂台亭观之美。予至则构数楹为阁山草堂,言近乎阁皂[3] 也。而登望无所,意常怏怏。一日,积雪初霁,得轩侧高阜,引领南望,山青雪白,粲然可喜。遂治其芜秽,作竹亭其上,列植花木,又视其屋角之障吾目者去之,命曰就亭,谓就其地而不劳也。
古之士大夫出官于外,类得引山水自娱。然或逼处都会,讼狱烦嚣,舟车旁午,内外酬应不给。虽仆仆于陂台亭观之间,日餍酒食,进丝竹,而胸中之丘壑盖已寡矣。何者?形怠意烦,而神为之累也。临之为郡,越在江曲[4] ,阗[5] 焉若穷山荒野。予方愍其凋敝,而其民亦安予之拙,相与休息。俗俭讼简,宾客罕至,吏散则闭门,解衣槃礴[6] 移日,山水之意,未尝不落落[7] 焉在予胸中也。
顷岁军兴[8] ,征求络绎,去阁皂四十里,未能舍职事一往游。聊试登斯亭焉,悠然户庭,凭陵雉堞[9] ,厥位东南,日月先至。碧嶂清流,江帆汀鸟,烟雨之出没,橘柚之青葱,莫不变气象、穷妍巧,戛[10] 胸拂睫,辐辏[11] 于栏槛之内,盖若江山云物有悦我而昵就者。夫君子居则有宴息[12] 之所,游必有高明之具[13] ,将以宣气节情[14] ,进于广大疏通之域[15] ,非独游观云尔也。予窃有志,未之逮,姑与客把酒咏歌,陶然以就醉焉。
〔注〕 [1] 临江:今江西清江,时施闰章以江西参议驻此。 [2] 硗(qiāo敲):土地不肥。啬:土地出产少。 [3] 阁皂:山名,在临江。 [4] 越在江曲:远在赣江边。 [5] 阗:寂静。[6] 槃礴:即箕坐,叉开腿坐,此指不拘礼仪。 [7] 落落:明显貌。 [8] 军兴:打仗,指清军进攻残明势力。 [9] 雉堞:指城墙。 [10] 戛:触击。 [11] 辐辏:聚集。 [12] 宴息:安息。[13] 高明之具:上好的佐游之物。 [14] 宣气节情:宣泄内心的积郁之气,调节各种情绪。[15] 进于广大疏通之域:指达到一种开阔舒朗的境界。
施闰章之文,世称其学欧、苏一路。欧、苏多有记亭之作,于是他也来效步了。然而,欧、苏笔下,醉翁亭、放鹤亭、喜雨亭,亭亭个个有趣可玩;施公呢,亭以“就”名,实在欠雅了。“就”者,因也,顺也,颇有今日口语里“凑合”之意。造亭本是风雅之事,凑合着造,还有何滋味?
但是,这无味的一个“就”字,却正道出了施公之所以为施公。欧公、苏公,当然不是赃官,但欲求其清官事迹,亦不可多得。如西湖上一座苏堤,风雅之极,但仔细一算,当初当亦让百姓流过不少热汗,爱惜民力的清官,怕不会出此计。要之,欧、苏亦非赃,亦非清,可称为“雅官”。而施公则不然,他是青天老爷,百姓称为“施佛子”者。故文章一开头,就叹起苦、念起难来了:以士大夫的积习,所到自不免思有游观之所;而以清官的爱民之心,又断不肯为一己之乐而烦劳人力。那么,就在自家官舍里觅,不去惊动百姓么?可又哪有这等巧事,登高望远之处偏偏位于官舍左右?
这篇《就亭记》起首就是议论,观者或诧为奇格。其实,施公平生非好奇之人,他这么谋篇,乃有不得已之苦衷:如不先掀起好大议论,又如何能使他那因陋就简的就亭,显得是该当如此呢?
但是,虽然就亭既有游观之乐,又不烦民力,且正巧在官舍左右,兼了三难;然而,它毕竟只是区区一竹亭,其装饰不过是最起码的花木,其好处不过是向南望见青山。既如此,它又能为施公的娱乐陶冶尽几分力呢?
本文的第二段,实际就是回答这一问题。而这个回答,又是非施公不能道得的。他不拿就亭与美妙的陂台亭观比,而将登临陂台亭观者与登临就亭的自己比。他们身处大都会,日日与陂台亭观为伍;我则远在江曲,日日株守一就亭:这是我不如他们。但他们有公务之繁,有应酬之劳,忙得身子怠乏了,心意烦乱了;我则公务稀少,宾客罕至,关上门整日可以形骸自由,身心轻快:这却是他们不如我。这么两下比较,结论自然出来了:他们的心神为公务应酬所累,故“胸中之丘壑盖已寡矣”,我与民相与休息,故“山水之意,未尝不落落焉在予胸中也”。就亭虽然是简就之物,却足可娱乐我耳目、陶冶我胸襟!
但是,就亭是否唯在“俗俭讼简,宾客罕至”的时节始可珍爱呢?其本身是否游观之乐毕竟不如陂台亭观之类呢?否也。本文的第三段,正是进一步点明:在“征求络绎”的军务繁重之余一登就亭,更可体会就亭之美!
这是本文最华彩的一段,也是就亭最风光的一节:亭子高高地建在丘阜之上,俯视着临江城池;日出月生,总是它先得其光,因为它位于东南。这气派,这姿态,都会中、假山上的陂台亭观,就先不能有之。再举目望之,静的是青山绿水,动的是征帆飞鸟,时来时去的是江上的烟雨,连成一片的是江岸的橘柚。这景观何其开阔、清新、怡悦人心,更何况它还会变幻、增美,会汇集到亭栏内,撞你的胸,拂你的眼,和你亲热不已!
如何?就亭的建造虽然简就,其定位取景,却是十分讲究的吧?施公登临其上,虽然清官大约没什么“高明之具”,但达到“宣气节情,进于广大疏通之域”的境界,自也不是难事吧?因此,他说“予窃有志,未之逮”,当然只是文人常用的自谦语,不足为信;而他的把酒咏歌,陶然就醉,恐怕正是因他已“逮”此“志”了吧?
本文凡三层次,一叙就亭之来由,一叙就亭之能陶冶人胸襟,一叙就亭之望中景观,三者次序井然。三层次中,各有一段议论、一段叙事,然又各有变化。第一层是以议论引起叙事,第二层是以议论对比叙事,第三层是以议论总结叙事。清人魏禧谓施闰章之文“意静气朴”(《〈愚山先生集〉序》),诚然也;但若因其静朴而忽略其谋篇构局之精思,则失之矣。
(沈维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