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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
【作者小传】
(1873—1929) 近代思想家、文学家、学者。字卓如,号任公,别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光绪十五年(1889)举人。先后任上海《时务报》总编、长沙时务学堂中学总教习。青年时与其师康有为同为戊戌变法首脑,齐名“康梁”。戊戌政变起,逃亡日本,宣传改良。辛亥革命之后担任北洋政府司法总长,之后对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等严词抨击,并一度加入段祺瑞政府。他倡导新文化运动,支持五四运动。曾倡导文体改良的“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前期所为诗,天骨开张,后渐敛才就范。散文力破旧格,万言挥洒,词无不达之意,号为“新民体”。著述繁多,刊为《饮冰室合集》。另有康有为手批《梁任公诗稿手迹》单行。
少年中国说
梁启超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梁启超曰:人固有之,国亦宜然。
梁启超曰:伤哉,老大也!浔阳江头琵琶妇,当明月绕船,枫叶瑟瑟,衾寒于铁,似梦非梦之时,追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宫南内,白发宫娥,一灯如穗,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霓裳羽衣曲;青门种瓜人,左对孺人,顾弄孺子,忆侯门似海珠履杂遝之盛事;拿破仑之流于厄蔑,阿刺飞之幽于锡兰,与三两监守吏或过访之好事者,道当年短刀匹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血战海楼,一声叱咤,万国震恐之丰功伟烈,初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呜呼!面皴齿尽,白发盈把,颓然老矣。若是者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惨之外无天地,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叹息之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美人豪杰且然,而况于寻常碌碌者耶?生平亲友,皆在墟墓,起居饮食,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他日,今年且过,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拏云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挟山超海之意气,能乎不能?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康乾间之武功,若何之烜赫。历史家所铺叙,词章家所讴歌,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今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西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岂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者耶?呜呼!凭君莫话当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对,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
梁启超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渐灭,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或为家族之国,或为酋长之国,或为诸侯封建之国,或为一王专制之国,虽种类不一,要之其于国家之体质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婴儿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体之一二官支,先行长成,此外则全体虽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为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乳哺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童子时代,逐渐发达,而今乃始将人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长成所以若是之迟者,则历代之民贼有窒其生机者也。譬犹童年多病,转类老态,或且疑其死期之将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全未成立也。非过去之谓,而未来之谓也。
且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者,则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朝有朝之老少,国有国之老少,朝与国既异物,则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为国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时代也;幽、厉、桓、赧,则其老年时代也。高、文、景、武,汉朝之少年时代也;元、平、桓、灵,则其老年时代也。自馀历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谓为一朝廷之老也则可,谓为一国之老也则不可。一朝廷之老且死,犹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谓中国者何与焉。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天地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
玛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以国事被罪,逃窜异邦,乃创立一会,名曰少年意大利。举国志士,云涌雾集以应之,卒乃光复旧物,使意大利为欧洲之一雄邦。夫意大利者,欧洲第一之老大国也,自罗马亡后,土地隶于教皇,政权归于奥国,殆所谓老而濒于死者矣,而得一玛志尼,且能举全国而少年之,况我中国之实为少年时代者耶?堂堂四百馀州之国土,凛凛四百馀兆之国民,岂遂无一玛志尼其人者。
龚自珍氏之集有诗一章,题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尝爱读之,而有味乎其用意之所存。我国民而自谓其国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国民而自知其国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谚有之曰:“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然则国之老少,又无定形,而实随国民之心力以为消长者也。吾见乎玛志尼之能令国少年也,吾又见乎我国之官吏士民能令国老大也,吾为此惧!夫以如此壮丽浓郁翩翩绝世之少年中国,而使欧西、日本人谓我为老大者何也?则以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几十年八股,非写几十年白折,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手本,非唱几十年诺,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其内任卿贰以上,外任监司以上者,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备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则耳聋,非手颤,则足跛,否则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饮食步履视听言语,尚且不能自了,须三四人在左右扶之捉之,乃能度日,于此而乃欲责之以国事,是何异立无数木偶而使之治天下也。且彼辈者,自其少壮之时,既已不知亚细、欧罗为何处地方,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犹嫌其顽钝腐败之未臻其极,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脑髓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与鬼为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万万人命,一举而畀于其手。呜呼!老大帝国,诚哉其老大也。而彼辈者,积其数十年之八股、白折、当差、捱俸、手本、唱喏、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毕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于此而告之以亡国也,瓜分也,彼乌从而听之,乌从而信之。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既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两年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过了一世矣。
若不得已,则割三头两省之土地,奉申贺敬,以换我几个衙门;卖三几百万之人民作仆为奴,以赎我一条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难办。呜呼!今之所谓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使走无常当医生,携催命符以祝寿,嗟乎痛哉!以此为国,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岁而殇也。
梁启超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与此世界作别之日不远矣,而我少年乃新来而与世界为缘。如僦屋者然,彼明日将迁居他方,而我今日始入此室处。将迁居者,不爱护其窗栊,不洁治其庭庑,俗人恒情,亦何足怪。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箠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于彼气息奄奄,与鬼为邻者,何与焉?彼而漠然置之,犹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岳武穆《满江红》词句也,作者自六岁时即口受记忆,至今喜诵之不衰。自今以往,弃哀时客之名,更自名曰少年中国之少年。
作者附识
梁启超是近代著名的改良主义宣传家。早在戊戌变法之前,他就撰写了一大批文章,“宣传了一整套在当时还不失其先进性质的朝气勃勃的资产阶级社会意识和精神状貌”(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发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在当时,无论崇仰他的人还是反对他的人,无不为他文章的魔力所倾倒。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这样自述其文风行海内的盛况和原由:
启超既亡居日本……复专以宣传为业,为《新民丛报》、《新小说》等诸杂志,畅其旨义,国人竞喜读之。清廷虽严禁,不能遏,每一册出,内地翻刻本辄十数。二十年来学子之思想,颇蒙其影响。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练。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
《少年中国说》即为“新文体”中最著名的篇章之一。当时梁启超亡命日本,“稍能读东文,思想为之一变”(《三十自述》),亟欲用西方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唤醒国人的救国热情。《少年中国说》即鲜明地表现出对于祖国危亡局势的忧愤,对于祖国美好前途的信心,以及对于爱国志士尤其是爱国青年的热切期望。
《少年中国说》在思想内容上最鲜明的特点,就是将爱国激情的抒发,与启蒙思想的宣传结合起来,因而显得眼界开阔,见解精妙,震聋发聩,理完气足。本来,当政的腐朽,列强的逼迫,确令国人忧急惶悚,思求拯救,但国家究竟能不能有光明的前途,许多人实缺乏信心;故而经作者深入剖析,输入资产阶级的国家概念与国民义务观念,顿使国人一新耳目,豁然警醒,不仅对国家的前途树立起信心,对于个人应尽的责任也了然于胸。倘使作者不了解海外世界,未接触西学新知,绝难有此等识见,此等襟怀。
与这样的思想内容特点相适应,文章在表达上不仅突破了文字与口语、单行与骈偶、散文与韵文的界限,写得既汪洋恣肆,又不乏典丽;而且打破了汉语与外国语的畛域,大量采用了外来新词语,以输入外国的新学理,染上了鲜明的时代特色。诸如“泼兰地”、“金字塔”、“西伯利亚”、“欧洲列强”、“玛志尼”、“意大利”、“法律”、“主权”、“国民”、“地球”等等,译语满纸,比比皆是。这不仅大大丰富了文章的内容,也大大增强了文章的表现力。
除此之外,《少年中国说》在表达上还有以下几点突出的长处:
其一,思路清晰,逻辑严密。其文虽“纵笔所之不检束”,但并非杂乱无章,而能做到“条理明晰”,读来层次井然,在毫无窒碍、圆融贯通的层次顺序中,体现出严谨周至的逻辑力量。此文一开始便提出外国人认为中国是“老大帝国”这一问题,尔后阐明“老大帝国”的实际含义,进而辨明今日之中国实非“老大帝国”,最后鼓舞爱国青年要为“少年之中国”而努力奋斗。既层层递进,又环环相扣,说服力极强。尤其是文章中间,极力渲染了中国当时的衰危局面,令读者不由得心生疑问,这难道还不是“而今颓然老矣”的表症吗?在这番铺垫的基础上,文章突然一比一转,解除了读者心头的疑惑。比者谓:“譬犹童年多病,转类老态,或且疑其死期将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全未成立也。非过去之谓,而未来之谓也。”转者谓:“且我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一朝廷之老且死,犹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谓中国者何与焉。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这样一纵一擒,一翻一覆,针对明确,说理透辟,怎能不令人心折?文章即此由国家概念之辨析,进到国民义务之阐发,顺理成章,不容置疑。以上是仅就全文整体而论,其实小至某个分论点的提出,乃至某个具体形象的衍化,无不显示出思维的明晰和推理的严谨。
其二,饱含感情,富有气势。此文不仅擅长以逻辑力量说服人,更擅长以感情力量打动人。文章一开始提出问题,便倾吐出作者久已积郁于心中的激情:“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以后的行文,也处处饱含感情,以至作者常按捺不住地直述本名,大声疾呼。“梁启超曰”一语,竟在文中出现五次;“呜呼”一语,更出现六次之多!强烈的爱国激情与严谨的逻辑力量融合在一起,使文章气势充沛,如挟风雨。排比、骈偶、博喻、层递、复沓、呼应等多种修辞手法的灵活运用,更将文章的气势渲染得浓烈如火焰,将作者的激情抒发得淋漓尽致。
其三,形象生动,对比鲜明。贯穿全文的基本线索,是对“老大帝国”与“少年中国”的阐发辨析,这本身就是以生动的形象进行鲜明的对比。在行文中,围绕着“老大”与“少年”的基本形象,生发出一连串新的足资的生动形象。比如在第二部分中,以人之老少喻国之老少,即写得摇曳多姿,奇彩纷呈: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
这段文字中,留恋——希望、保守——进取、永旧——日新、照例——破格这四对对立的形象,完全是从思既往与思将来这一对对立的形象派生出来的。下文又由“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派生出灰心——盛气、怯懦——豪壮、苟且——冒险、灭世界——造世界这四对对立的形象;由“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派生出“常觉一切无可为者”与“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的对立;接下去,由“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开始,一连用九对十八种不同的形象来作对比,广征博喻,气势如虹,随笔点染,妙趣横生。由于紧扣基本形象,这淋漓酣畅的生发点染,虽驳杂而不凌乱,收到落叶归根、万象归宗的效果。
其四,描摹逼真,褒贬分明。文章虽系政论,但极富文艺色彩,嬉笑怒骂,俱成妙文,在哲理的推演中,不乏生动的形象刻画。如文章第四部分在辨明中国实为“少年中国”之后,为强调中国少年之国民义务,明确提出:“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那么,当权的“老朽”究竟是些什么货色?何以造就了“老大帝国”的“冤业”?文章作有入木三分的揭露和讽刺,像勾勒漫画似的刻划出“老朽之人”的丑态,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尤其是“非哦几十年八股……”那一串排比,是白描,也是夸张;是纪实,也是悬想;是冷峻的讥讽,也是热烈的抨击;是逻辑的推断,也是艺术的描摹,写得畅达痛快,力透纸背,充分显示出作者善于抓住事物特征,并能饱含激情褒贬分明地加以再现。
其五,才华纵横,学识渊博。全文仅四千馀字,不算很长,但横观全球,纵览千古,弘扬故国,鼓吹新知,非才高气盛者不敢言,非饱学博览者不能言,其胆其识,其才其学,无不令人叹服。如在描述古国“老大”之伤悲时,不仅引用了浔阳江头琵琶妇人追忆往事、西宫南内白发宫娥讲说前朝等中国典故,还引用了“拿破仑之流于厄蔑(今译厄尔巴岛),阿刺飞之幽于锡兰(今斯里兰卡)”等西方史事。这些西方史事一经作者引用,洵成时髦新典;这种采用新典并多用翻译词语的新派文章,确令耳目闭塞的国内士人大开眼界。当时竟至出现“举国士夫,乃啧啧然目之曰:此新说也,此名著也”(梁启超《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报之经历》)的盛况,产生了“后生小子,厌故喜新,竞相效法……及时势所趋,相习成风”(刘师培《论近世文学之变迁》)的巨大影响,“乃至新译之名词,杜撰之语言,大吏之奏折,试官之题目,亦剿袭而用之”(黄遵宪《水巷雁红馆主人来简》)。另一方面,行文所显示出来的旧学根柢,也堪称一时人杰。文章使典用事,已臻化境,骈散相间,音韵铿锵,读来朗朗上口,吟诵津津有味。如文中的诗化句:“凭君莫话当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便化用了曹植的诗句“凭君莫话封侯事”与李璟的词句“还与韶光共憔悴”,而又注入新的立意,确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工力。这种做法,当然局限了作者在语言文字上的进一步革新,但也因此能引起多数士人的兴味,便于充分发挥“新文体”的宣传作用。白话与文言杂用,西学与旧学交融,在当时不但是必然的趋势,对于增强宣传效果来说也是很有必要的。过于俚俗的文风,实难被当时的知识界接受。
由于《少年中国说》涉论的是当时人们关心的救国问题,并向当时中国的知识界输入了新人耳目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文章又写得极富感染力,一时风靡海内,洛阳纸贵,成为梁启超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他自己也很为之得意,尝自言:“有《少年中国说》、《呵旁观者文》、《过渡时代论》等,开文章之新体,激民气之暗潮。”(《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报之经历》)。文中充溢的爱国激情,令今人读之亦觉虎虎有生气,不禁气壮神旺,血沸心驰。
黄遵宪当年读梁启超《少年中国说》等政论文时,曾赞扬它们“本爱国之心,绞爱国之脑,滴爱国之泪,洒爱国之血,掉爱国之舌,举西东文明大国国权民权之说,输入之于中国,以为新民倡,以为中国光”(《水巷雁红馆主人来简》),并以“吾哀泪滂沱,栖集笔端……热血喷涌,洋溢纸上”来倾吐阅后的感受,委实深有见地。这样的爱国名文,不论何代何时读之,总能荡人肺腑,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