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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
【作者小传】
(1610—1695)明清之际思想家、史学家。字太冲,号南雷,学者称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与顾炎武、王夫之同称为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其父黄尊素为著名东林党人,被魏忠贤杀害。十九岁时曾入京为父讼冤。后领导复社成员与宦官权贵斗争。清兵南下,他招募义兵,组织“世忠营”,被南明鲁王任为左副都御史。明亡后隐居著述,康熙时举博学鸿儒,荐修《明史》,皆不就。学问渊博,对天文、算术、乐律、经史百家以及释道之书,无不精研。著有《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明夷待访录》、《南雷文案》等。
原君
黄宗羲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1] 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2] ,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3] ,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4] ,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 ,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5] ,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6] ! ”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
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注〕 [1] 许由、务光:传说中的高士。唐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认为是对自己的侮辱,就隐居箕山中。商汤让天下于务光,务光负石投水而死。 [2]“汉高”句:《史记·高祖本纪》载汉高祖刘邦登帝位后,曾对其父说:“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其兄刘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3] 伯夷、叔齐无稽之事:《史记·伯夷列传》载他俩反对武王伐纣,天下归周之后,又耻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 [4] 废孟子而不立:《孟子·尽心下》中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话,明太祖朱元璋见而下诏废除祭祀孟子。 [5]“昔人”句:《南史·王敬则传》载南朝宋顺帝刘准被逼出宫,曾发愿:“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天王家!”[6]“而毅宗”三句:毅宗,明崇祯帝,南明初谥思宗,后改毅宗,李自成军攻入北京后,他叹息公主不该生在帝王家,以剑砍长平公主,断左臂,然后自缢。
《原君》是《明夷待访录》的第一篇。这篇文章是继承《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而进一步对后世君主专制涂毒生民的最激烈最犀利的鞭挞。全文皆用古今对比、借古伐今的手法来论述,共分五段。
第一段说明古代人君的产生是为天下兴利释害而自己倍受劳苦。用今天的话说是,只为天下人尽义务而毫无私利可享。从这点出发,有的人干脆不愿为君,有的人为了君决不愿一直干下去传之子孙,有的人则是欲罢不能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这样,作者就把许由、务光、尧、舜、禹统一到一个观点上:“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在封建社会里有些人把尧、舜视为天生圣人,把“得乎天命而为天子”的话绝对化,进一步把皇帝都称为圣人,皇帝的一切都冠以“圣”字。如此立论,可以说是石破天惊。作者从人君之职分立论,表面上没有把尧、舜抬到高不可攀的地位,好像倒把尧、舜降到凡人;但实质上是讲尧、舜等古代君主的职分就是专门利人而备尝艰苦,以便和后世人君专门利己的行为作对比,以反引下文。
第二段“后之为人君者不然”是总冒,表明和古代背道而驰。下面分几层阐发:从“后之为人君者”到“不觉溢之于辞矣”为一层,痛斥后之人君以天下为自己的产业。“此无他”到“为君也”为第二层,说明古今君民客主倒置,天下罪恶总由君而生。“是以”至“君而已矣”为第三层,具体揭发君主以天下为产业给人民带来的无穷灾难。这一段文章写得痛快淋漓。结语“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义正辞严。“向使”以下再从反面补足上文所痛斥的后世之君的罪恶。最后以感叹反诘语气作结,余味不尽。这一段是本篇写得最精彩的部分,虽然在意义上是和第一段对照的,但第一段略一些,这一段描述得详些;第一段只从理论上叙述论证,这一段充满激情,语夹冰霜,大张挞伐,使后世贪残之君无地自容。“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虽然《庄子》里讲“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可以看作黄氏此言的滥觞,但黄氏此处的激烈程度,可以说前无古人。这段文字的结构,仍然是多用排比对照的方式,“其未得之也”、“其既得之也”两处尤为精彩。这一段又处处回应第一段,所以常用“古”、“今”对说,必须反复体会。
第三段以第一、第二两段为基础,痛斥后世小儒的谬论。根据古今君主对人民态度之不同,说明人民对君主也有爱戴和怨恶两种态度。因为有前两段的具体描述为基础,这里只须简单归纳一下,以下引出对小儒的谬论的批驳。先引小儒的谬论,再以桀、纣为例,表明小儒立论的荒唐。然后肯定武王的行动和《孟子》把桀、纣称之为独夫的理论,引朱元璋的荒唐举动来进一步批驳小儒尊君的谬论。
第四段,“虽然”二字一转,即从第三段的论述进一步写出“以天下为产业”不但残害天下人民,而且也害及自己和子孙。“产业”不能永保,“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这些话是对历史上改朝换代现象的概括,而用血淋淋的字眼极写其危害。“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 “若何为生我家”,不但表明事实,而且结语充满叹惋之情。这是因为最后举的是明毅宗(崇祯)的话。黄宗羲曾经为挽救明亡而奔走,又矢志不仕新朝,讲到明朝的覆亡,崇祯临死前亲手砍杀自己的女儿而自缢,多少流露一些故君之思、亡国之痛。所以这段文字用“痛哉斯言”,引到“回思创业时”的心理,如果早知后世如此,真要“废然摧沮”,不欲掠夺君位了。
第五段是全文总结,分两大层。第一层是两个排比句,“明乎为君之职分”一句总结第一段,“不明乎为君之职分”一句收束二、三、四段而仍回应第一段。这两句都离不开“许由、务光”,这是针对争君位的现象对症下药。“然”字一转为第二层,“君之职分难明”对上一层的第一句话说的,“以俄顷淫乐”至末,针对第四段“血肉崩溃”那些话说的,要人君清醒,衡量一下利害,那么连笨伯也会算这笔帐的,也就知道君之职分不像后世那样视天下为自己淫乐的产业。前面论述把天下当产业的危害已经很充分,所以这一句说得比较概括,使人想起“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没有利天下之心,就不必为君;为君就是要为天下思利除害而不能贪图享受。这就是本文的结论。
这篇文章在抨击后世君主之罪恶方面,比《孟子》上“独夫”的指斥还要激烈得多。这是对民主思想(“天下为主君为客”)的最具体的阐发,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他有另一篇《原臣》,可以合看,见到黄宗羲在当时条件下对社会政治的深刻剖析和真知灼见。写这类文章以明白条畅为主,使人易懂。这篇文章采用对比的方式说理,又在必要的地方作一些形象化的描述,既说明道理,又充满激情,在议论文中实不可多得。
(周本淳)
柳敬亭传
黄宗羲
余读《东京梦华录》[1] 、《武林旧事》[2] ,记当时演史小说者数十人[3] 。自此以来,其姓名不可得闻。乃近年共称柳敬亭之说书。
柳敬亭者,扬之泰州人[4] 。本姓曹。年十五,犷悍无赖,犯法当死,变姓柳,之盱眙[5] 市中为人说书,已能倾动其市人。久之,过江,云间[6] 有儒生莫后光见之,曰:“此子机变,可使以其技鸣。”于是谓之曰:“说书虽小技,然必句性情[7] ,习方俗,如优孟摇头而歌[8] ,而后可以得志。”敬亭退而凝神定气,简练揣摩[9] ,期月[10] 而诣莫生。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欢咍嗢噱矣。”又期月,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慷慨涕泣矣。”又期月,生喟然曰:“子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盖进乎技矣[11] 。”由是之扬,之杭,之金陵,名达于缙绅[12] 间。华堂旅会,闲亭独坐,争延之使奏其技,无不当于心称善也。
宁南[13] 南下,皖帅[14] 欲结欢宁南,致敬亭于幕府。宁南以为相见之晚,使参机密。军中亦不敢以说书目敬亭。宁南不知书[15] ,所有文檄,幕下儒生设意修词,援古证今,极力为之,宁南皆不悦。而敬亭耳剽口熟,从委巷活套中来者,无不与宁南意合。尝奉命至金陵,是时朝中皆畏宁南,闻其使人来,莫不倾动加礼,宰执以下俱使之南面上坐,称柳将军,敬亭亦无所不安也。其市井小人昔与敬亭尔汝者,从道旁私语:“此故吾侪同说书者也,今富贵若此!”
柳敬亭像
——〔明〕曾鲸绘
亡何国变,宁南死。敬亭丧失其资略尽,贫困如故时,始复上街头理其故业。敬亭既在军中久,其豪猾大侠、杀人亡命、流离遇合、破家失国之事,无不身亲见之,且五方土音,乡俗好尚,习见习闻,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16] ,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矣。
〔注〕 [1] 《东京梦华录》:宋孟元老撰,共十卷。是作者南渡后追忆北宋东京汴梁的繁盛景况,记载当时开封许多人情风土习俗及社会典制、艺文资料等。 [2]《武林旧事》:宋周密撰。为作者入元后追忆南宋都城杭州山川、风俗、市肆、物产及诸色伎艺而作。 [3] 记当时演史小说者数十人:宋时说话(说书)有小说、讲史(又称平话)、说经等名目。据《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条载,北宋时讲史有孙宽等五人,小说有李慥等六人。《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条记载,南宋时演史(讲史)有乔万卷等二十三人,小说有蔡和等五十二人。 [4] 扬:扬州府。府治在今江苏扬州市。泰州:今江苏泰州市。 [5] 盱眙:县名,在今江苏西部。 [6] 云间:西晋文学家陆云家在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常对客自称“云间陆士龙”。因别称松江为“云间”。[7] 句(gōu勾)性情:勾画、描摹人物的性格。句,同“勾”。 [8] 优孟摇头而歌:语出《史记·滑稽列传》:“太史公曰: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孟,春秋楚国的艺人,善以谈笑讽谏。楚相孙叔敖死,其子穷困负薪。优孟穿上孙叔敖生前衣冠,向楚庄王献酒。楚庄王以为孙叔敖复生,欲以为相。优孟即以孙叔敖子穷困之事为言,楚庄王于是给孙叔敖子以封地,使他摆脱困境。事见《史记·滑稽列传》。这句意谓说书要像优孟那样,达到形神毕肖至于乱真的地步。[9] 简练揣摩:《战国策·秦策一》:“(苏秦)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简,选择。练,熟习。揣摩,反复探究原意。 [10] 期(jī基)月:一整月。[11] 进乎技矣:《庄子·养生主》:“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句意谓柳敬亭说书的艺术已经超过技艺的范围。 [12] 缙绅:亦作“搢绅”。旧时官吏插笏于绅,因以指官绅阶层。 [13] 宁南:指左良玉(1599—1645),字昆山,明末山东临清人。早年在辽东与清军作战。侯恂(侯方域之父)荐为副将。后在河南一带与李自成、张献忠起义军作战多年。崇祯十五年被李自成大败于朱仙镇。崇祯十七年被封为宁南伯,驻武昌。福王立于南京,又进封宁南侯,拥兵至八十万。后病死。 [14] 皖帅:指安徽提督杜宏域。他与柳敬亭是故交。 [15] 不知书:《明史·左良玉传》称他“目不知书”,说左良玉不是读书人出身。 [16] 檀板之声无色:意谓把伴奏的乐声都压下去了。檀板,檀木制的拍板,古时歌舞用以打拍子或伴奏。
这是一篇经过作者改写的人物传记。黄宗羲在本传后记中说得明白:
偶见梅村集中张南垣、柳敬亭二传。张言其艺合于道,柳言其参宁南军事,比之鲁仲连之排难解纷。此等处皆失轻重。亦如弇州志刻工章文与伯虎、徵明,比拟不伦,皆是倒却文章架子。余因改二传。其人本琐琐不足道,使后生知文章体式耳。
可知在黄宗羲写《柳敬亭传》之前,吴伟业已经为柳敬亭立了传。今查《梅村家藏稿》,吴伟业不仅为柳敬亭写传,而且还为他写引荐书《为柳敬亭陈乞引》,作论赞《柳敬亭赞》,赞扬备至,不遗余力。在吴伟业笔下,柳敬亭除了说书技艺高超外,还具有高士风格,参与军机政务,是鲁仲连一类人物。黄宗羲承认吴伟业与柳敬亭过从甚密,所写柳传详尽可靠,但认为吴伟业对柳敬亭评价过高,比拟不伦,文章也写得比较杂乱,不符合“文章体式”。因此他取吴传而改写之,题目一仍其旧,文章立意和作法则大异其趣。
柳敬亭是明末清初一位颇具盛名的说书艺术家。他从十七八岁开始学艺,一直到八十多岁高龄还不离开舞台,艺术生涯逾越半个多世纪。造诣深湛,名扬江南。黄宗羲就根据他所掌握的资料,以及他对柳敬亭的认识来改写吴传的。无论是纵向考察,还是横向比较,始终把笔触对准柳敬亭说书艺术这一个焦点上;也无论柳敬亭个人经历如何曲折复杂,生活道路如何坎坷不平,始终以说书艺术为立传契机,以说书艺术为全传指归,真正突出了说书艺术家的不朽形象。
按理说,说书艺术家的音容笑貌是最生动,也最引人注目的。但文章一开始,没有一言一语着眼于刻画柳敬亭的音容笑貌,而是把柳敬亭放在宋明以来演史小说盛行不衰的广阔背景上,作宏观的考察。作者指出,两宋时说历史演义和小说者,见之于《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著录的就有数十人。此后数百年间,却寥寥无闻,“乃近年共称柳敬亭之说书”。以考信的笔法,确切的事实,突出了柳敬亭在古代说书艺术史上的地位和贡献。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一个地位低微的说书艺人要走向社会已属不易,更何况是得到公众的肯定而名噪一时了。黄宗羲对柳敬亭的坎坷经历和曲折奋斗,只是一笔带过,说他年十五,就犯法当死,因而变姓柳,到盱眙市中为人说书,“已能倾动其市人”。语调平实,不事渲染。而吴传则说:“久之,渡江,休大柳下,生攀条泫然。已抚其树,顾同行数十人曰:‘噫!吾今氏柳矣。'”这就把柳敬亭的改姓传奇化了。也许,吴所写的传中有关这类描写,在黄宗羲看来,正是所谓“有失轻重”之处。其实,不过是黄、吴写传的主导思想不同罢了:一则重平实,一则重描写而已。
柳敬亭从家乡泰州流浪到盱眙市中,为人说书,已能使听众动容,说明他在说书技艺方面有着极好的禀赋。但在柳敬亭的成才道路上,儒生莫后光的指点,似乎有着更为关键的作用。莫后光关于“说书虽小技”一番话看似平常,含义则极其丰富。“句性情,习方俗”,可以说已经是说书艺术的高标准要求了,而“如优孟摇头而歌”,则更是说书艺术的典范。柳敬亭虚心接受名师教诲,为了追求说书艺术的更高境界,开始了艰苦的探索和攀登。“凝神定气,简练揣摩”八个字,正是他悉心研求说书艺术,刻苦磨练说书技巧的真实写照。接着,黄宗羲又用对话的形式,把柳敬亭这种刻苦钻研精神分作三个阶段,三种境界,加以具体的描述。“期月”, “能使人欢咍嗢噱矣”,这是第一个阶段;“又期月”, “能使人慷慨涕泣矣”,这是第二个阶段;“又期月”, “子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这是第三个阶段。层层递进,步步深入,既写出莫后光循循善诱的有方教导,又写出了柳敬亭锐意奋进的精神和艺术上精益求精、不断攀登的态度。连莫后光也不得不赞叹说:“进乎技矣。”自此之后,柳敬亭在扬州、杭州、南京等地献艺,无不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以至于“名达于缙绅间”。市井内外,朝野上下,无不为他说书艺术所达到的神化境界折服倾倒。
关于柳敬亭“参宁南军事”,吴伟业连举六七件事,着重说明柳敬亭“平视卿相”的“侠骨”和他善于排难解纷的高士行为,而黄宗羲则重点记载两件事:一写那些幕府儒生“设意修词,援古证今”,煞费苦心所拟就的文檄,都使左良玉“不悦”;而柳敬亭“耳剽口熟,从委巷活套中来”的言辞,却无不与左良玉“意合”。即使是写柳敬亭的军事才干,也仍然不离开说书艺人的当行本色。二写柳敬亭奉命至金陵,朝廷官吏从上到下,无不“使之南面上坐,称柳将军”。对于这种异乎寻常的礼遇和令人羡慕的显赫地位,柳敬亭仍然抱着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处之泰然,毫不心动。这里,既反映出一个历经坎坷的说书艺人是怎样的玩世不恭,也透露出他敝屣功名利禄的态度。妙在文章处处要使人忘却柳敬亭是个说书艺人,正面描述如“军中亦不敢以说书目敬亭”,侧面烘托如同行们的道旁私语:“此故吾侪同说书者也,今富贵若此!”而客观效果则处处使人感到他依然是个说书艺人。
正因为柳敬亭有处变而不惊的人生态度,所以,一旦明亡,左良玉病死,他“丧失其资略尽”,也能“复上街头理其故业”而安之若素。作者尤其强调的是军中的生活经历,举凡“豪猾大侠、杀人亡命、流离遇合、破家失国之事,无不身亲见之”。一切包括国家兴亡,朝代更迭在内的风云际会,都极大地丰富了他的生活阅历。如果说这一切是他攀登说书艺术高峰的思想基础和生活基础,那么“五方土音,乡俗好尚,习见习闻”,则又进一步增强了他的表演艺术手段。而“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则是对柳敬亭说书的思想和艺术所作的高度赞誉,也是柳敬亭能够赢得生前身后名的最根本原因。而从文章写作来看,这两句正是全篇的点睛之笔,倾注了作者对忠臣义士无限仰慕的思想感情。
由于柳敬亭的精湛技艺,明清笔记中为他立传的,还有周容《杂忆七传·柳敬亭》。至于记载他的人品、技艺的那就更多了,较著名的有张岱《陶庵梦忆·柳敬亭说书》、钱谦益《牧斋有学集·书柳敬亭册子》、余怀《板桥杂记·轶事》、夏荃《退庵笔记·柳敬亭》等。在所有这些传记材料中,黄宗羲改写的这篇《柳敬亭传》,取材精当,详略得宜,主旨明确,可谓落笔不群,出手不凡,应当说是写得最成功的一篇。
(朱宏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