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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辞类纂》序
姚鼐
鼐少闻古文法于伯父薑坞[1] 先生及同乡刘耕南[2] 先生,少究其义,未之深学也。其后游宦数十年,益不得暇,独以幼所闻者,置之胸臆而已。乾隆四十年,以疾请归,伯父前卒,不得见矣。刘先生年八十,犹善谈说,见则必论古文。后又二年,余来扬州,少年或从问古文法。
夫文无所谓古今也,惟其当而已。得其当,则六经至于今日,其为道也一。知其所以当,则于古虽远,而于今取法,如衣食之不可释;不知其所以当,而敝弃于时,则存一家之言,以资来者,容有俟焉。
于是以所闻习者,编次论说为《古文辞类纂》。其类十三,曰:论辨类、序跋类、奏议类、书说类、赠序类、诏令类、传状类、碑志类、杂记类、箴铭类、颂赞类、辞赋类、哀祭类。一类内而为用不同者,别之为上下编云。
论辨类者,盖原于古之诸子,各以所学著书诏后世。孔孟之道与文,至矣。自老、庄[3] 以降,道有是非,文有工拙。今悉以子家不录,录自贾生[4] 始。盖退之[5] 著论,取于六经、孟子;子厚[6] 取于韩非、贾生;明允杂以苏、张之流[7] ;子瞻[8] 兼及于《庄子》。学之至善者,神合焉;善而不至者,貌存焉。惜乎!子厚之才,可以为其至,而不及至者,年为之也[9] 。
序跋类者,昔前圣作《易》,孔子为作《系辞》、《说卦》、《文言》、《序卦》、《杂卦》之传[10] ,以推论本原,广大其义。《诗》、《书》皆有《序》,而《仪礼》篇后有《记》,皆儒者所为。其馀诸子,或自序其意,或弟子作之,《庄子·天下》篇、《荀子》末篇,皆是也。余撰次古文辞,不载史传,以不可胜录也。惟载太史公、欧阳永叔[11] 表志叙论数首,序之最工者也。向、歆奏校书各有序[12] ,世不尽传,传者或伪,今存子政[13] 《战国策序》一篇,著其概。其后目录之序,子固[14] 独优已。
奏议类者,盖唐、虞、三代圣贤陈说其君之辞,《尚书》具之矣。周衰,列国臣子为国谋者,谊忠而辞美,皆本谟诰[15] 之遗,学者多诵之。其载《春秋》内外传[16] 者不录,录自战国以下。汉以来有表、奏、疏、议、上书、封事之异名,其实一类。惟对策虽亦臣下告君之辞[17] ,而其体少别,故置之下编。两苏应制举[18] 时所进时务策,又以附对策之后。
书说类者,昔周公之告召公,有《君奭》之篇[19] 。春秋之世,列国士大夫或面相告语,或为书相遗,其义一也。战国说士,说其时主,当委质为臣,则入之奏议;其已去国,或说异国之君,则入此编。
赠序类者,老子曰:“君子赠人以言。”颜渊、子路之相违,则以言相赠处[20] 。梁王觞诸侯于范台,鲁君择言而进[21] ,所以致敬爱、陈忠告之谊也。唐初赠人,始以序名,作者亦众。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绝前后作者。苏明允之考名序,故苏氏讳序,或曰引,或曰说。今悉依其体,编之于此。
诏令类者,原于《尚书》之《誓诰》。周之衰也,文诰犹存。昭王制,肃强侯,所以悦人心而胜于三军[22] 之众,犹有赖焉。秦最无道,而辞则伟。汉至文、景,意与辞俱美矣,后世无以逮之。光武以降,人主虽有善意,而辞气何其衰薄也!檄令皆谕下之辞,韩退之《鳄鱼文》,檄令类也,故悉附之。
传状类者,虽原于史氏,而义不同。刘先生[23] 云:“古之为达官名人传者,史官职之。文士作传,凡为圬者、种树之流而已[24] 。其人既稍显,即不当为之传,为之行状,上史氏而已。”余谓先生之言是也。虽然,古之国史立传,不甚拘品位,所纪事犹详。又实录书人臣卒,必撮序其平生贤否。今实录不纪臣下之事,史馆凡仕非赐谥及死事者,不得为传。乾隆四十年,定一品官乃赐谥。然则史之传者,亦无几矣。余录古传状之文,并纪兹义,使后之文士得择之。昌黎《毛颖传》,嬉戏之文,其体传也,故亦附焉。
碑志类者,其体本于诗。歌颂功德,其用施于金石。周之时有石鼓刻文[25] ,秦刻石于巡狩所经过,汉人作碑文又加以序,序之体,盖秦刻琅邪[26] 具之矣。茅顺甫[27] 讥韩文公碑序异史迁,此非知言。金石之文,自与史家异体。如文公作文,岂必以效司马氏为工耶?志者,识也。或立石墓上,或埋之圹中,古人皆曰志。为之铭者,所以识之之辞也。然恐人观之不详,故又为序。世或以石立墓上曰碑曰表,埋乃曰志,及分志铭二之,独呼前序曰志者,皆失其义。盖自欧阳公不能辨矣。墓志文,录者犹多,今别为下编。
杂记类者,亦碑文之属。碑主于称颂功德,记则所纪大小事殊,取义各异,故有作序与铭诗全用碑文体者,又有为纪事而不以刻石者。柳子厚纪事小文,或谓之序,然实记之类也。
箴铭类者,三代以来有其体矣,圣贤所以自戒警之义,其辞尤质而意尤深。若张子[28] 作《西铭》,岂独其理之美耶,其文固未易几也。
颂赞类者,亦《诗》颂之流,而不必施之金石者也。
辞赋类者,风雅之变体也。楚人最工为之,盖非独屈子[29] 而已。余尝谓《渔父》,及楚人以弋说襄王、宋玉对王问遗行,皆设辞无事实,皆辞赋类耳。太史公、刘子政不辨,而以事载之,盖非是。辞赋固当有韵,然古人亦有无韵者。以义在托讽,亦谓之赋耳。汉世校书有《辞赋略》[30] ,其所列者甚当。昭明太子《文选》[31] ,分体碎杂,其立名多可笑者。后之编集者,或不知其陋而仍之。余今编辞赋,一以汉《略》[32] 为法。古文不取六朝[33] 人,恶其靡[34] 也。独辞赋则晋宋人犹有古人韵格存焉。惟齐梁以下,则辞益俳而气益卑,故不录耳。
哀祭类者,诗有颂,风有《黄鸟》、《二子乘舟》,皆其原也。楚人之辞至工,后世惟退之、介甫[35] 而已。
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文士之效法古人莫善于退之,尽变古人之形貌,虽有摹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其他虽工于学古而迹不能忘,扬子云[36] 、柳子厚于斯盖尤甚焉,以其形貌之过于似古人也。而遽摈之,谓不足与于文章之事,则过矣。然遂谓非学者之一病,则不可也。
乾隆四十四年秋七月桐城姚鼐纂集序目。
〔注〕 [1] 薑坞:姚范,字南菁,号薑坞,乾隆六年(1741)进士。作者姚鼐是姚范之弟姚淑之子。 [2] 刘耕南:刘大櫆,字才甫,一字耕南,号海峰。方苞弟子。在桐城派古文家中,上承方苞义法理论,下开姚鼐文章精粗途辙。 [3] 老、庄:老子、庄子。 [4] 贾生:指西汉文学家贾谊。 [5] 退之:唐文学家韩愈的字。 [6]子厚:唐文学家柳宗元的字。 [7]明允:宋文学家苏洵的字。苏、张之流:指苏秦、张仪等纵横家。 [8] 子瞻:宋文学家苏轼的字。 [9] 年为之也:寿命限制的缘故。按:柳宗元四十七岁卒。姚鼐认为由于早逝,其文未臻至境,作品中有向古人学习的形迹。 [10] 《系辞》、《说卦》、《文言》、《序卦》、《杂卦》:都是《周易》的注释、辅助读物,从司马迁以来,都认为是孔子所作。传:经书的解释。 [11] 太史公:指司马迁。欧阳永叔:宋文学家欧阳修。 [12] 向、歆:刘向、刘歆。汉成帝时,使刘向校中秘之书。每一书就,向辄撰为一录,论其指归,辨其讹谬,叙而奏之。向卒后,哀帝使其子歆嗣父之业,歆遂总括群书,撮其指要,著为《七略》。 [13] 子政:刘向的字。 [14] 子固:宋文学家曾巩的字。 [15] 谟诰:《尚书》中有《皋陶谟》、《康王之诰》等篇。 [16] 《春秋》内外传:内传即《左传》,外传即《国语》。 [17] 表、奏、疏、议、上书、封事:皆臣下主动提出的对时务的意见。对策:臣下就皇帝提出的关于经义、时事的问题作出的回答。 [18] 两苏:苏轼、苏辙。制举:唐宋科举制,有岁举与制举之分,岁举是长年贡举,制举为皇帝自诏选拔。 [19] 书说:信叫书,当面谈话叫说。《君奭》:《尚书序》认为周公、召公同为成王相,召公不满,周公作《君奭》告召公。 [20] 赠处:《礼记·檀弓下》:子路去鲁,谓颜渊曰:“何以赠我?”颜答后又问子路:“何以处我?”[21] 梁王:梁惠王魏婴。宴请诸侯于范台事见《战国策·魏策二》。择言:选择恰当的言词。 [22] 三军:周代天子六军,大国诸侯三军。 [23] 刘先生:指刘大櫆。 [24] 圬者:指韩愈为之作传的泥瓦工王承福。种树:指柳宗元为之作传的种树人郭橐驼。 [25] 石鼓刻文:即《石鼓文》,相传为周宣王时作。 [26] 秦刻琅邪:秦始皇多次东巡,登临之地都刻石纪颂统一天下的功业,《琅邪刻石》即其中之一。 [27] 茅顺甫:明散文家茅坤。 [28] 张子:指北宋哲学家张载。 [29] 屈子:屈原。 [30] 《辞赋略》:当是《诗赋略》。刘歆继其父刘向整理汉朝中央藏书,校奏《七略》,其中之一为《诗赋略》。 [31] 昭明太子:萧统,曾编选《文选》。 [32] 汉《略》:即《七略》。 [33] 六朝:指晋、宋、齐、梁、陈、隋。 [34] 靡:纤丽少气骨。 [35] 介甫:宋王安石。 [36] 扬子云:汉文学家扬雄。
桐城古文源流,始于方苞,中经刘大櫆,至姚鼐而正式立名,蔚然成派。故姚氏一向被推为桐城派的集大成者。姚鼐自壮岁辞四库编纂事后,终其一生,以讲学为业。乾隆四十四年(1779),主讲扬州梅花书院期间,为穷尽古今文体发展变化之法则,垂示后学,编成《古文辞类纂》一书,并作了这篇序。
作为古代散文最有影响的跨代分类选本之一,《古文辞类纂》由唐宋八家上溯战国秦汉,下以归有光、方苞、刘大櫆直继唐宋八家,以说明唐宋八家的渊源和发展。其所述包括辞令和辞赋,所以称为“古文辞”;全书按文体分类,所以称为“类纂”。这篇序文的主体部分缕述所分十三类文体。各体之内,其论述步骤为:首溯渊源,以示特点;次明本体之内的取舍原则;再次举评其代表作家。论列程序大致如是,但又不尽然。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有的一笔带过,有的就具体问题作扼要考证说明。总之,溯源而辨体是重点,其他则或详或略,依对象而定,体现了桐城派古文宗尚义法,辨析文体的特点。
古代文体之别,晋有李充的《翰林论》和挚虞的《文章流别志论》,可惜都已失传;南朝刘勰《文心雕龙》“论文叙笔”,依有韵无韵分为两类。在此之下,重点论述了三十多种文体。到明代,有吴讷的《文章辨体》和徐师曾的《文体明辨》两部文体论专著。前者分五十九类,后者百二十七类。这些著作各有特点,但都失之琐碎芜杂。姚鼐在前人基础上,将属于文的部分归纳合并,釐为十三,使文体分类更为清晰合理。所以后来黎庶昌《续古文辞类纂》、蒋瑞藻《新文辞类纂稿本》、吴曾祺《涵芬楼古文钞》等代表性选本,分类悉遵姚选。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分类与姚选稍异,但也大致不脱这个格局。可见姚鼐在文体论方面的影响。
辨源文体固然是本序的主旨,但最具理论建树的,则是对古文创作论的揭示。
“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文章末段起笔,上句总括前述,下句转启后文,提出“神、理、气、味、格、律、声、色”为作文的八种要素。其中又分为“文之精”与“文之粗”两组。接下论述“精”、“粗”的关系,以及学习古文由“粗”而“精”,御“精”而遗“粗”的途径。就这八种要素单独看,并非姚鼐首创,前人文论中亦屡屡提到。姚鼐的功绩主要在总结前人,特别是继承方苞、刘大櫆古文理论的基础上使之系统化。因此,欲道姚鼐,须先对方、刘之论有所了解。
方苞以“义法说”为桐城派古文论奠基:“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又书货殖传后》)显然“义”指内容,“法”指形式。这是继承了前人文质并重的传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主张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作文以“义法”为经纬,要求语言雅洁,反对浮华空洞和芜杂寡要。刘大櫆对“义法”中的“法”有所补充发展,提出“神气、音节、字句”说:“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论文偶记》,下同)他虽也说“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但却明显偏重“音节”、“字句”的讲究,认为“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从而改变了“义法”说以“义”为前提的重心。综方、刘之绪,姚鼐融时代特点,全面完善了桐城派的创作论。他提出“义理、考据、词章”三者合一的主张,在此基础上论述了本文的“精”、“粗”八要素。
概言之,“神、理、气、味”指文章的精神、脉理、气势、韵味;“格、律、声、色”指文章的样式、法度、音调、辞采。文章由这“精”、“粗”两部分构成。创作则先从“粗”的部分,即形式的部分开始,然后达到“精”的,即实质的境界。“精”寓于“粗”中,没有“粗”, “精”也就无所依托。两者的关系是辩证的。所以学习古文由初学到成熟也是一个由“粗”到“精”的辩证扬弃过程,最后达到可以不再拘泥于形式而得心应手地优游于精美的实质境界。从理论上指出创作学习古文途径后,姚鼐引例评说,申足论旨。先以韩愈为“文士之效法古人”的典范,说明学古须变其形貌,得其精神。复指出一般人学古的通病:“虽工于学古而迹不能忘”,在他选录的大家中,尤举扬雄、柳宗元为“形貌过于似古人”。这里既为初学者指出师法的对象和应避免的弊病,也从正反两方面使“御其精而遗其粗”的论旨具体化。概言之,姚鼐的精粗八字说把方苞的“义法”说由疏到密地扩充起来,把刘大櫆的“神气、音节、字句”说由偏到全地完善起来,把自先秦以来的只言片语穿针引线地联系起来,融入自己的识见,建立了完整的散文创作论,这就是姚鼐在桐城古文创作论方面的集大成贡献。
了解了创作论,回过头再看其文体论,可知其取舍原则、评骘标准都是以创作论为基础的。如“论辨类”中的“学之至善者,神合焉;善而不至者,貌存焉”的议论;“诏令类”中“汉至文、景,意与辞俱美矣,后世无以逮之。光武以降,人主虽有善意,而辞气何其衰薄也”的评说;“辞赋类”中对“齐梁以下,则辞益俳而气益卑,故不录耳”的说明,都是他“精”“粗”理论的具体发挥。创作论是他辨原文体的概括总结,文体论是他创作论的实际运用。这样也使文章结构上既显出层次分明,各司其职,又不乏一以贯之的内在逻辑联系。
这篇序虽以辨原文体和古文创作论的精辟揭示取胜,但文章本身也体现了姚鼐作为桐城派古文集大成者的创作特色。
“言有序”是从方苞到姚鼐在写作上都共同遵循的不二法门,也是本序结构的最突出特点。全文逐次分为交待缘起,辨原文体和阐述创作论三大块,总体结构一目了然。第一部分说明选录古文辞的原因和体例,又分三层。第一层标明师承,逗露缘起。首先点出自幼从伯父姚范和刘大櫆学习古文法,明确渊源。然后概述几十年简历,引出来扬州讲学,“少年或从问古文法”,初步切入正题。从“少闻古文法”到“余来扬州”,中间几十年的跨度,作者用“独以幼所闻者,置之胸臆而已”和对姚范、刘大櫆再作交待带过,不只是自谦与接应,更强调了其宗法师承的一贯性。现在“少年或从问古文法”,那么不言自明,作者所要讲的话,也是桐城派的古文法了。这一句道出了以姚鼐为中介的桐城古文衣钵的承转关系,也是文意转折过渡的枢机。第二层承上末句而来,就“古文”二字展开议论,强调选录古文辞的必要性,将正题再推进一步。他认为“文无所谓古今,惟其当而已”。文章要写得恰当合理,从古至今,规律是一样的。懂得这个道理,即使古今悬隔,而今人取法借鉴,也如衣食一样必不可少。“如衣食之不可释”是作者强调的必要性。但这一点未必人人都懂,如果不懂这个道理,不被今人理解,那就让它作为一家之言存在,等待以后的知音。总之,无论如何,取法古文都是必要的。将意思说透了,又留有余地,文思极周密详赡。“惟其当”, “得其当”, “知其所以当”, “不知其所以当”,四层环环相扣,接以三“则”字,文气回旋中一路贯下,简明练达,又有顿挫之势。既然取法古人“如衣食之不可释”,那么编撰这一选本就是必要而合理的了。故第三层以“于是”二字顺承,正面点题,列数所分十三类文体总目。第二部分分体论说,按部就班;第三部分也是逐层推下,次序井然。“言有序”在本文中正是体现在文理的畅遂,层次的清晰,脉络的一目了然。
从语言的清雅秀洁到神理的葳蕤严谨是本文由表及里的总体风貌。作者薙字芟句,削繁就简,行文力求干净洗练,词灼意达,毫无冗繁拖沓处,亦无强激过甚语。辨原文体中时见征引考订,迭出卓见,佐以事理,阐明要略,使文章从秀洁中显出深蔚,在清丽中见出葳壮。论述时用语下字既工稳妥帖,又注意音节的抑扬抗坠,与文气脉理拍合无隙。句段之间意脉或转或推,安闲适步,又不羁不滞,初读看似平淡,细味方觉隽永。作者曾将文章风格两分为阳刚与阴柔。本篇则貌柔而骨刚,清雅秀洁之柔与葳壮谨重之刚兼而具之——当然,这已不单是桐城派古文特点,更有姚鼐其人其文个性的融汇了。
(魏中林)
左仲郛浮渡[1] 诗序
姚鼐
江水既合彭蠡[2] ,过九江[3] 而下,折而少北,益漫衍浩汗,而其西自寿春、合肥以傅淮阴[4] ,地皆平原旷野,与江淮[5] 极望,无有瑰伟幽邃之奇观。独吾郡潜、霍、司空、龙眠、浮渡[6] ,各以其胜名于三楚[7] 。而浮渡濒江倚原,登陟者无险峻之阻,而幽深奥曲,览之不穷。是以四方来而往游者,视他山为尤众。然吾闻天下山水,其形势皆以发天地之秘,其情性阖辟[8] ,常隐然与人心相通,必有放志形骸之外,冥合于万物者,乃能得其意焉。今以浮渡之近人,而天下往游者之众,则未知旦暮而历者,几皆能得其意,而相遇于眉睫间耶?抑令其意抑遏幽隐榛莽土石之间,寂历空濛,更数千百年,直寄焉以有待而后发耶?余尝疑焉,以质之仲郛。仲郛曰:“吾固将往游焉,他日当与君俱。”余曰:“诺。”及今年春,仲郛为人所招邀而往,不及余。迨其归,出诗一编,余取观之,则凡山之奇势异态,水石摩荡,烟云林谷之相变灭,悉见于其诗,使余恍惚若有遇也。盖仲郛所云得山水之意者非耶?
昔余尝与仲郛以事同舟,中夜乘流出濡须[9] ,下北江[10] ,过鸠兹[11] ,积虚浮素[12] ,云水郁蔼[13] ,中流有微风击于波上,发声浪浪,矶碕薄涌,大鱼皆砉然而跃。诸客皆歌呼,举酒更醉。余乃慨然曰:“他日从容无事,当裹粮出游。北渡河,东上太山[14] ,观乎沧海之外;循塞上而西,历恒山、太行、大岳、嵩、华[15] ,而临终南[16] ,以吊汉、唐之故墟;然后登岷、峨[17] ,揽西极[18] ,浮江而下,出三峡[19] ,济乎洞庭[20] ,窥乎庐[21] 、霍,循东海而归,吾志毕矣。”客有戏余者曰:“君居里中,一出户辄有难色,尚安尽天下之奇乎?”余笑而不应。今浮渡距余家不百里,而余未尝一往,诚有如客所讥者。嗟乎!设余一旦而获揽宇宙之大,快平生之志,以间执[22] 言者之口,舍仲郛,吾谁共此哉?
〔注〕 [1] 左仲郛:左世经,字众郛,又称仲郛、仲孚,安徽桐城人,事迹详见姚鼐《左众郛权厝铭》。浮渡:山名,又名浮山、浮度山,在今安徽枞阳境内,是桐城附近的游览胜地。 [2] 江:指长江。彭蠡:鄱阳湖的古称,在长江以南,江西省北部。湖水北经湖口入长江。 [3] 九江:今属江西。 [4] 寿春:今安徽六安寿县。傅:通“附”,连着。淮阴:今属江苏淮安市淮阴区。[5] 江:长江。淮:淮河。 [6]潜:潜山,在安徽潜山县西北,即皖山。霍:霍山,在安徽霍山县西北。司空:司空山,在安徽太湖县北。龙眠:龙眠山,在安徽桐城市西北,与舒城、六安交界处。 [7]三楚:指战国楚地。今从黄河、淮河至湖南一带,旧有西楚、东楚、南楚之分。 [8]阖辟:开合变化。《易·系辞上》:“一阖一辟谓之变。”[9]濡须:水名,今称运漕河或裕溪河。源出安徽巢湖,东经含山县至裕溪口入长江。 [10] 北江:长江的下游。 [11] 鸠兹:古邑名,故址在今安徽芜湖东。 [12] 积虚浮素:指江上积聚着若有若无的薄雾,飘浮着一片茫茫的白色。[13] 郁蔼:沉厚温润。 [14] 太山:即泰山,在今山东泰安市北,为五岳中之东岳。 [15] 恒山:在山西东北部,为五岳中之北岳。太行:太行山脉,绵延山西、河北、河南三省。大岳:即霍山,又名霍太山,在今山西霍州市东南。嵩:嵩山,在河南登封市北,为五岳中之中岳。华:华山,在陕西渭南市东南,为五岳中之西岳。 [16] 终南:终南山,在陕西西安市南。 [17] 岷:岷山,在四川省北部,绵延于四川、甘肃两省边境。峨:峨眉山,在四川峨眉县西南。 [18] 西极:西方的尽头,极言其远。 [19] 三峡:指长江三峡,包括瞿塘峡、巫峡、西陵峡。 [20] 洞庭:洞庭湖,在湖南省北部,长江南岸。 [21] 庐:庐山,在江西九江市南,北临长江。 [22] 间执:堵塞。
这是姚鼐为好友左仲郛游浮渡山所作诗集写的序。
文章起笔不凡,要写浮渡山,开头却从长江写起。浩瀚的长江之水会合鄱阳湖水后,过九江向北流下,气势更加宽阔浩渺。江北淮南一带地方,尽是平原旷野,远望长江、淮河,似乎看不到一处瑰丽奇伟、深幽静邃的奇异景观。笔触简劲,口吻斩截。行文顺递直下,笔锋一转,引出桐城诸山,又特地标举浮渡山的“幽深奥曲”,确实是突起奇峰的一笔。由此扣题,随后以人与山水冥合会通的议论展开。姚鼐认为,天下山水的形貌都表现着大自然的奥妙,山水的情性变化都与人的心情相沟通,只有那些放任心志于形体躯骸之外而与万物相通的人,即那些寄情物外、超尘脱俗的人,才能领略大自然的奥妙。而那些早晚去游历浮渡山的人,他们是否几乎都能得到山水的意趣,看一下形貌就能有所了解了呢?或者使山水的意趣压抑而隐藏在荒芜的草木及泥土石块中,等待与山水情性冥合者去发掘呢?作者带着这样的问题去请教友人左仲郛,由此点出了写作本文的缘起。左仲郛游浮渡山后,拿出一卷诗给姚鼐,姚鼐观之,“则凡山之奇势异态,水石摩荡,烟云林谷之相变灭,悉见于其诗”,使他“恍惚若有遇也”。诗承上文提问而来,可以说左仲郛的诗回答了作者提出的问题。“盖仲郛所云得山水之意者非耶?”这一段以一问句煞尾,提出左诗是否已经得到了山水的意趣。是耶?非耶?作者的看法显然是肯定的,表现出他对左诗的高度评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中国历代知识分子所标榜的治学和行事的传统,也从一个方面强调了文学创作和生活的关系。在我国文学理论史上,屡有文人论及山川风物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刘勰《文心雕龙·神思》),强调诗人从沉浸山川风物之中去获得灵感和诗才。宋代文学家王安石在为其舅父吴氏所作的《灵谷诗序》中,也以其地山川风物起笔,而归结到其人之诗。姚鼐的这篇序,也正是这样的章法。
文章的上半以议论展开,点出作文的缘起、主旨,写得颇具韵味;下半则是作者回忆昔年与仲郛以事同舟出游的情景,写得雄豪慷慨。作者以轻捷的笔调,描绘了昔日出游的情景:“中夜乘流出濡须,下北江,过鸠兹”,云天苍苍,江水泱泱,江上积聚着若有若无的薄雾,飘浮着一片茫茫的白色,天水连成了浩渺的一片;微风击波,发出阵阵水流之声,与岸石相激而腾涌起来,时有大鱼跃出波中,场面极为壮观。描写生动,令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良辰美景令人醉,作者面临此情此景,不由慨然而言,向往他日能北渡黄河,东上泰山,饱览沧海景观;再沿长城西上,游历恒山、太行山、大岳山、嵩山、华山等名山,登临终南,凭吊汉、唐古迹;然后再登临岷山、峨眉,直到西边极远之地;沿长江而下,出三峡,过洞庭,游览庐山、霍山,再沿东海而归,以实现自己的志愿。文势一气直下,使人如见其心。行文至此,又以客之戏语回复到本题,由天下之奇折回到所居里中,感叹自己连距家不到百里的浮渡山也未尝一往。然后再次回复到上文,想象自己“一旦而获揽宇宙之大,快平生之志,以间执言者之口,舍仲郛,吾谁共此哉”?回绾往复,极波澜之致,而结尾亦以一问句煞尾,戛然而止,感叹万千。这一段乍看,似与上段游离,实则有着内在的联系:由诗而及仲郛其人,由仲郛而及作者本人,正是上文主旨的补充和深化。姚鼐并未游过浮渡山,于山景不能措一词,于是从其周围的地理形势,逐步收缩到浮渡山;于此山也只是笼统地带出,而后放笔去写游览名山大川的志愿,末尾才轻轻接触到“浮渡”本题,若即若离,这是巧写;而文笔跳脱灵动,驾驭自如,确是名家大笔。
姚鼐论文,“以谓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海愚诗钞〉序》)。他把优秀的文章分为偏于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两种,而“文之雄伟而劲直者,必贵于温深而徐婉”。本文正是姚鼐作品中深得阳刚之美的一篇。
(高克勤)
登泰山记
姚鼐
泰山之阳,汶水[1] 西流;其阴,济水[2] 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3] 也。最高日观峰[4] ,在长城南十五里。
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5] ,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6] 。是月丁未,与知府朱孝纯子颍[7] 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馀。
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8] 也。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岭[9] ;复循西谷,遂至其巅。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10] ,余所不至也。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世皆谓之天门云。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11] 如画,而半山居[12] 雾若带然。
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13] 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摴蒱[14] 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15] 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
亭西有岱祠[16] ,又有碧霞元君祠[17] ;皇帝行宫[18] 在碧霞元君祠东。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19] 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
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圆。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桐城姚鼐记。
〔注〕 [1] 汶水:即大汶河。发源于山东省莱芜东北原山,向西南流经泰安。 [2] 济水:发源于河南济源西王屋山,流经山东。现在下游河道已为黄河改道所夺。 [3] 古长城:指春秋时齐国所筑长城。《管子·轻重丁》:“长城之阳,鲁也;长城之阴,齐也。”为齐、鲁之分界。[4] 日观峰:泰山顶峰之一。 [5] 齐河、长清:县名,今均属山东。 [6] 泰安:今属山东,清代为泰安府治。 [7]朱孝纯子颍:号海愚,山东历城人。乾隆进士,累官两淮盐运使。 [8]郦道元所谓环水:郦道元,字善长,范阳(治今河北涿县涿州镇)人。北魏地理学家,撰有《水经注》四十卷。其卷二十四《汶水》云:“《山海经》曰:‘环水出泰山,东流注于汶。’即此水也。”[9] 中岭:又名中溪山,中溪由此发源。 [10] 天门溪水:《水经注·汶水》:“东南流径泰山东,右合天门下溪水,水出泰山天门下谷,东流。古者帝王升封,咸憩此水。”[11] 徂徕:山名,在泰安城东南四十里。 [12] 居:停留。 [13] 日观亭:在日观峰上。 [14] 摴蒱(chūpú初蒲):亦作樗蒲,古代赌具。唐李翱《五木经》:“樗蒲五木。”元革《五木经》:“樗蒲古戏,其投有五。”投,同“骰”。此处摴蒱当指五木,亦即五枚骰子,用以掷采打马。五木之制,为长形,两头尖锐,中间广平,上黑下白,竖立时似山峰。故《水经注·㵋水》云:“累石山在北,亦谓之五木山,山方尖如五木状,故俗人借以名之。”姚鼐所指亦此意。 [15] 东海:泛指东方的大海。 [16] 岱祠:泰山之神东岳大帝的祠庙。 [17] 碧霞元君:传说为东岳大帝之女。 [18] 皇帝行宫:皇帝外出时的住所。清康熙帝及乾隆帝均曾驻跸泰安,登泰山,祭东岳庙。 [19] 显庆:唐高宗年号(656—661)。
乾隆三十九年(1774),姚鼐四十二岁。他参加纂修的《四库全书》于三十七年告成,以御史记名。此年以养亲为名,告归田里,道经泰安与挚友泰安知府朱孝纯(字子颍)同上泰山,登日观之后,写下了这篇游记。
泰山山势雄伟,风景壮丽,历代文人骚客多在春秋佳日,联袂登山,吟哦题咏,还留下了许多优秀的记游文章。姚鼐的《登泰山记》是这类作品中的佼佼者,因其记述的是寒冬中的游历,也就更具特色。
第一段,先从地理环境落笔:山南有汶水西流,山北济水东去,名山傍水,分外壮观。泰山南北山谷的分界处,横亘着古长城。作者所以在长城前冠以“古”字,意在说明这不是秦汉以后的万里长城,而是春秋时代齐国所筑,是一处古迹。接着点出泰山最高点日观峰,为后文埋下伏笔。这一段文字,是在登泰山之前,先勾勒出泰山的轮廓。
第二段,写他于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离京师,乘风雪,历经数县,抵达泰安的经过,以及在是月的丁未日(即二十八日),与朱子颍登泰山的初程。日期和天气状况是全文的点睛之笔。他们从南面山麓登山。山道“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馀”。作者选择的路线是循中谷入,“道少半,越中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看似轻描淡写,但读至下文“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 “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顿有“成如容易却艰辛”之感。作者一登上山巅,望座座青峰披着皑皑白雪,照亮南天。俯瞰泰安城,汶水和徂徕山,沐浴在夕照中,宛如图画;环绕山间的云雾,就像轻柔的腰带。这一切,怎不令人心旷神怡?而作者的兴奋和喜悦之情,也溢于言表。
第三段是全文的中心。作者于二十八日傍晚登上山顶,第二天即除夕日(当年十二月小)五更时分,即与朱子颍到日观峰上的日观亭,坐候日出。日出前,“大风扬积雪击面”,风雪交加,与泰山道上“迷雾冰滑”照应,一派寒冬景象。自日观亭向东望去,山谷中云雾弥漫,即所谓“云海”。略微看见云海中群山像几十颗白色的骰子似的耸立着,然后天的尽处呈现出一线奇异的色彩,瞬间变幻成五彩缤纷的朝霞。太阳升起了,色纯红如丹砂,下有红光荡漾,托着它冉冉上升,何等壮观!那红光何以“动摇”? “或曰:此东海也。”原来太阳是从天边波涛翻滚的东海上升起来的。至此,气势磅礴的日出奇景,只寥寥数语,就被描绘得宛然在目,而且层次分明。姚鼐在写这篇游记的同时,还写了一首题为《岁除日与子颍登日观观日出作歌》的长诗,诗中写道:“泰山到海五百里,日观东看直一指。万峰海上碧沉沉,象伏龙蹲呼不起。夜半云海浮岩空,雪山灭没空云中。参旗正拂天云西,云汉却跨沧海东。海隅云光一线动,山如舞袖招长风。……天风飘飘拂东向,拄杖探出扶桑红。地底金轮几及丈,海右天鸡才一唱。不知万顷冯夷宫,并作红光上天上……”传说中水神的宫殿,竟化作泰山日出,这是多么奇特的想象!写日出还不就此为止。作者回头西望,日观峰以西诸山,阳光照射到的,呈红色;照不到的,依然白色。晨曦中红白错杂相间的群山,都似弯腰俯首,显得矮小,令人想起杜甫的名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作者观日出之后,游览山顶建筑,观赏山道中的石刻,简单地一笔带过。文中的记述或详或略,都与作者描写的登山活动的对象的主次、个人感受的深浅有着密切关系。
最后一段,综述泰山的特点:“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圆。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又描绘了泰山严冬的景观:“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多用两三字短句,简练峭劲。写冰雪处,与前文“大风扬积雪击面”相回应,并以此结束全文。
全文仅用了四五百字,却描绘许多壮观的场面,包含了丰富的内容,又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其特点何在?首先,写景记游始终围绕作者的活动进行,从自京师“乘风雪”而来,到“观道中石刻”而归,作者对整个游程的记述有条不紊,循序渐进;同时又对其活动剪裁得当,有主有从,一线贯穿,引人入胜。其次,记述整个活动又紧紧围绕一个中心进行,即以日观峰为中心贯穿全篇,不仅使文章结构严谨,而且牢牢吸引读者的注意力。第三,语言简洁明快,描述鲜明生动,特别是描绘极富特征性。如“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半山居雾若带然”, “云中白若摴蒱数十立者,山也”, “回视日观以西峰……绛皓驳色,而皆若偻”等等,形象、动人,既增添游记的神秘色彩,又可唤起读者的想象力。另外,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泰山地理及名胜古迹沿革变迁的知识,也是很重要的。姚鼐是桐城派大家,向来重视义理、考证、文章的统一,并且就在此次登山之后,于乾隆四十年正月为聂剑光的《泰山道里记》作序,可见他对泰山舆地早有过一番研究,所以写泰山地理形势、登山路径和山上古迹是那么得心应手。只是作者在游记中,仅着意于游程的记述、时令特征的描绘和景物的刻画,却较少个人感情的流露和议论,这是姚鼐记游作品的又一特点。但《登泰山记》把泰山的美、古老文化的美呈现给读者,二百年后读此文,仍可感受到作者那颗热爱祖国、热爱名山大川的心是与读者相通的。
(周晶)
游媚笔泉记
姚鼐
桐城之西北,连山殆数百里,及县治而迤平。其将平也,两崖忽合,屏矗墉回,崭横若不可径。龙溪[1] 曲流,出乎其间。
以岁三月上旬,步循溪西入。积雨始霁,溪上大声漎然十馀里,旁多奇石、蕙草、松、枞、槐、枫、栗、橡,时有鸣巂[2] 。溪有深潭,大石出潭中,若马浴起,振鬣宛首而顾其侣。援石而登,俯视溶云,鸟飞若坠。复西循崖可二里,连石若重楼,翼乎临于溪右,或曰宋李公麟之“垂云沜[3] ”也;或曰后人求李公麟地不可识,被而名之。石罅生大树,荫数十人。前出平土,可布席坐。南有泉,明何文端公[4] 摩崖书其上曰:“媚笔之泉”。泉漫石上为圆池,乃引坠溪内。
左丈学冲于池侧方平地为室,未就,邀客九人饮于是。日暮半阴,山风卒起,肃振岩壁,榛莽群泉、矶石交鸣。游者悚焉,遂还。是日薑坞先生[5] 与往,鼐从,使鼐为之记。
〔注〕 [1] 龙溪:溪水名。 [2] 巂(guī规):鸟名,即子规,杜鹃鸟。 [3] 沜(pàn判):同“泮”。半月形的水池。 [4] 何文端公:何如宠,字康侯,桐城人。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曾入阁辅政,卒谥文端。 [5] 薑坞先生:姚范,字南菁,号薑坞,姚鼐伯父。乾隆六年进士,授编修。后辞官,主讲天津、扬州书院。
在姚鼐的游记名篇中,《登泰山记》以壮丽胜,《游灵岩记》以幽邃胜,这篇《游媚笔泉记》则以柔媚胜。
开首写桐城西北连绵的山势,点出龙溪。“桐城之西北”,明示大的方位。“连山殆数百里,及县治而迤平”,写的是龙眠山的形势。山在城之西北,绵亘数百里,与舒城、六安接界,峰峦挺秀,风景奇异,戴名世所谓“余性好山水,而吾桐山水奇秀,甲于他县”(《数峰亭记》),龙眠最足以代表。“其将平也”四句,接上文由起伏不平而至于平,又回笔写“将平”之势:两崖忽然相合,如屏之矗立,如墉之回环,高峻横绝,似乎无径可通。写得如此险峭,意在宕出下文。“龙溪曲流,出乎其间”,就是在“崭横若不可径”的情势下流出来的。这里用“忽合”、“若不可径”、“曲流”,不仅显出山水的态势,而且传出神情。在这样的起伏跌宕中,龙溪曲流而出,颇似“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妩媚多姿。这里明写龙溪,就是暗写媚笔泉。
第二段,写游览的时令与沿途的景象。三月上旬,正是“阳春烟景”,为全文创造出明媚的气氛。“步循溪西入”,五个字寓三层意思:步行循着溪西而入;“溪”即上文之“龙溪”,是本文重点描写对象,也就是这篇游记的主体;“入”是暗示逐步进入“媚笔之泉”。“积雨始霁”五句,写沿龙溪十余里的景色。久雨初晴,又当阳春三月,为沿途景物增添无穷活力:奇石、蕙草、松、枞、槐、枫、栗、橡等,在晴光照射下,显出多层的色美,而“溪上大声漎 然”与“时有鸣巂”,构成交响的声美,直将王维“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的美妙诗境加以散文化。“溪有深潭”四句,写潭中大石,就是上文“旁多奇石”的代表。大石出深潭之中,其石之高大可以想见。“若马浴起,振鬣宛首而顾其侣”,这不仅写出大石之形,而且传出大石之神。“顾其侣”三字,把上文“旁多奇石”一齐勾连起来,这些石的群体,共一个“奇”字与“顾”字,在鲜明芬芳的万绿丛中,互相顾盼,在游人面前献出奇姿。“援石而登”三句,入化之境:所援之石,就是那座从潭中像马浴起的大石,援而登之,隐现出游人马上雄姿,石马尚顾其侣,登上石马之游人,必然受其感发而顾盼左右,这就把同游者都囊括在一瞬间的特写镜头之中。“俯视溶云,鸟飞若坠”,又呈现一种特异的意象:一俯视之间,行天的浮云,映入潭底,变为“溶云”;翔空飞鸟,影落水中,好似下坠。这是用缩影法把长空云鸟,纳入潭水之中,小中见大,别是一般情趣。这时潭内外水天相映,幻现出“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温庭筠《菩萨蛮》)的虚实相生的意境,这正是“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柳宗元《钴 潭西小丘记》)。“复西循崖可二里”六句,着重写“垂云沜”。前面是“循溪”而入,这里是“循崖”而游,一山一水,前后照应。循崖行二里,得一“连石若重楼,翼乎临于溪右”的奇景:这里的“连石”,与开头的“连山”,遥相对映;此处的连石重楼翼临溪右,与上面的出潭石马,东西相望,巧自天成。写到这里,点出“垂云沜”,并点李公麟之名。两用“或曰”,使笔势作一腾挪,重点突出名山中之名人,而表示有存疑之意。李公麟,字伯时,是北宋杰出的画家,晚年退居龙眠山,号龙眠居士,与龙眠结下不解之缘。开头以山势写龙眠,此则以人物突出龙眠之奇秀。关于垂云沜,宋苏辙《题李公麟山庄图》诗序说:“伯时作《龙眠山庄图》,由建德馆至垂云沜,著录者十六处,自西而东凡数里,岩崿隐见,泉源相属,山行者路穷于此。”亦可见其大概。“石罅生大树”四句,补写石楼景致。石楼罅隙中生树,已奇;生大树,尤奇;能荫数十人,特奇。这就为石楼增添了峥嵘气象。而突然“前出平土,可布席坐”,又显出跌宕风致。“南有泉,明何文端公摩崖书其上曰:‘媚笔之泉’。”郑重点题。回顾前文,连绵之山势,曲流之龙溪,以及沿途之奇异风光,至此结穴,托出主体。“泉漫石上为圆池,乃引坠溪内”,是媚笔泉的余波,泉涌石中,又漫石上,且汇为圆池,复引坠溪内,巧变多姿,不可捉摸。这里仅用十二字写泉,而媚态毕露。是泉媚,还是笔媚,实已浑然一体。这里“溪内”,又是回应首段的“龙溪”,章法整饬。
末段,写池畔宴饮、日暮风起以及作记的情况。左学冲筑室于池侧,可谓雅人深致;室未成而邀客宴饮,可谓雅兴不浅。这种雅人雅兴,都是因媚笔泉而生的,更增强了胜地引人入胜的魅力,同时也提高了此游与作记的价值。“日暮半阴”六句,写山中气候突变,风振岩壁,榛莽、群泉、矶石交鸣,与前面的水声、鸟鸣形成强烈的对比。这里用一个“悚”字,反照前面的乐,乐游而至于悚,自然结束此游。
姚鼐的游记,极富审美情趣,对于景物的描写,有时只淡抹几笔,即觉色彩鲜丽,音韵铿锵,情委婉而味无穷。东坡赞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姚氏却文中有画,文即是诗。
姚氏论文,主“阴阳刚柔”之说,此文写山势之雄壮,溪流之蜿蜒,大树之参天,蕙草之馥郁,子规之和鸣,山风之肃振,实皆阴阳融和、刚柔相济之体现。
(许总)
朱竹君先生传
姚鼐
朱竹君先生,名筠,大兴[1] 人,字美叔,又字竹君,与其弟石君珪[2] ,少皆以能文有名。先生中乾隆十九年进士,授编修[3] ,进至日讲起居注官[4] ,翰林院侍读学士[5] ,督安徽学政[6] ,以过降级,复为编修。
先生初为诸城刘文正公[7] 所知,以为疏俊奇士。及在安徽,会上下诏求遗书,先生奏言翰林院贮有《永乐大典》[8] ,内多有古书世未见者,请开局使寻阅,且言搜辑之道甚备。时文正在军机处[9] ,顾不喜,谓非政之要而徒为烦[10] ,欲议寝[11] 之,而金坛于文襄公[12] 独善先生奏,与文正固争执,卒用先生说上之,四库全书[13] 馆自是启矣。先生入京师,居馆中,纂修《日下旧闻》[14] 。未几,文正卒,文襄总裁馆事,尤重先生。先生顾不造谒,又时以持馆中事与意迕,文襄大憾。一日见上,语及先生,上遽称许朱筠学问文章殊过人,文襄默不得发,先生以是获安。其后督福建学政,逾年,上使其弟珪代之,归数月,遂卒。
先生为人,内友于[15] 兄弟,而外好交游。称述人善,惟恐不至;即有过,辄复掩之。后进之士多因以得名。室中自晨至夕未尝无客,与客饮酒谈笑穷日夜,而博学强识[16] 不衰,时于其间属文。其文才气奇纵,于义理、事物、情态无不备,所欲言者无不尽。尤喜小学[17] ,为学政时,遇诸生[18] 贤者,与言论若同辈,劝人为学先识字,语意谆勤,去而人爱思之。所欲著书皆未就,有诗文集合若干卷。
姚鼐曰:余始识竹君先生,因昌平陈伯思[19] 。是时皆年二十馀,相聚慷慨论事,摩厉[20] 讲学,其志诚伟矣,岂第欲为文士已哉!先生与伯思,皆高才耽酒。伯思中年致酒疾,不能极其才。先生以文名海内,豪逸过伯思,而伯思持论稍中焉。先生暮年,宾客转盛,入其门者,皆与交密,然亦劳矣。余南归数年,闻伯思亦衰病,而先生殁年才逾五十,惜哉!当其使安徽、福建,每携宾客饮酒赋诗,游山水,幽险皆至。余间至山中崖谷,辄遇先生题名,为想见之矣。
〔注〕 [1] 大兴:区名,今属北京市。 [2] 石君珪:朱珪,字石君,号南崖,晚号盘陀老人,朱筠之弟。乾隆十三年(1748)进士,官至工部尚书、体仁阁大学士。卒谥文正。 [3] 编修:为翰林院属官,位次于修撰,掌修国史。 [4] 日讲起居注官:日讲是为帝王讲解经史之官,起居注是记述帝王言行之官。清康熙时以日讲官兼摄起居注官,雍正以后遂以日讲起居注官系衔为定制,属翰林院。 [5] 侍读学士:给帝王讲学之官,清属翰林院及内阁。 [6] 学政:为提督学政之简称,掌管一省学校生员考课升降之事。 [7] 刘文正公:刘统勋,字延清,号尔纯,诸城(今属山东)人。雍正进士,官至东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卒谥文正。 [8]《永乐大典》:明成祖永乐年间命解缙等人编辑的一部类书,有二万二千九百馀卷,搜集了大量宋元以来的佚文秘典,今多散失。 [9]军机处:清雍正时设,综理内外要务,是清代中期最重要的官署。 [10] 烦:“烦”下疑脱“费”字。 [11] 寝:平息,停止。 [12] 于文襄公:于敏中,字叔子,一字重棠,金坛(今属江苏)人。乾隆进士,官至文华殿大学士,文渊阁领阁事,卒谥文襄。 [13] 四库全书: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开馆纂修,十年始成,凡七万九千馀卷,分经史子集四部,故名四库。[14] 《日下旧闻》:清朱彝尊撰,凡四十二卷,记载北京掌故史迹。乾隆三十九年(1774)令朱筠等人继此书纂成《日下旧闻考》一百二十卷。 [15] 友于:指兄弟之间的亲爱。语出《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16] 强识(zhì志):强于记忆。识,记。 [17] 小学:汉代起,以小学作为文字训诂学的专称。 [18] 诸生:明清时经省各级考试录取入府、州、县学的生员有增生、附生、廪生、例生等名目,统称诸生。 [19] 陈伯思:陈本忠,字伯思,昌平(今属北京)人。乾隆三十四年(1769)进士,历户部郎中,提督贵州学政。 [20] 摩厉:磨炼,切磋。《国语·越语上》:“其达士,絜其居,美其服,饱其食,而摩厉之于义。”
朱筠是清代乾隆年间著名的士大夫,以好奖掖后进,主持一代风会而闻名于世。当时不少著名学者、诗人如汪中、戴震、王念孙、章学诚、黄景仁等,或出其门,或入其幕。朱筠于姚鼐为师友,姚鼐也正是由于清廷采纳朱筠等人的提议开四库全书馆,而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被荐入馆充纂修官,在馆将近两年,与朱筠交往颇深。本文就是姚鼐为朱筠撰写的一篇传记文。
文章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依传记文体例叙述传主的生平事迹。这一部分又可分为三段。第一段介绍朱筠的生平,包括他的名字、籍贯和仕历。寥寥七十余字,行文非常简洁。第二段叙述朱筠建议开四库全书馆以及在馆中的事迹。这是朱筠的生平大事,姚鼐对此却并不浓墨重彩地加以铺叙,而是选择典型事例,写他和刘文正公(统勋)、于文襄公(敏中)两人的交往,从而体现出他的性格特点。刘文正公是当朝大官,朱筠早年又得其赏识,按理说朱筠对刘应该是言听计从、唯马首是瞻的;然而,当刘反对朱筠开四库馆的建议时,朱筠并不畏缩退让,而是据理力争,在于文襄公等的支持下,终于使清廷采纳了自己的建议。于文襄公是朱筠的上司,又支持过朱筠,对朱筠很器重,按理说朱筠对他应该是充满感激之情的;然而,朱筠并不像一般俗吏那样奉承上司,不但不去拜访晋见,还时常以公事与于公相顶撞,而使于公“大憾”。行文至此,插进乾隆皇帝“称许朱筠学问文章殊过人”一事,并言朱筠“以是获安”。这是文中颇有深意的一笔,由此可以想见朱筠与于公在馆中相顶撞之激烈程度。通过朱筠这两件迥异于官场俗吏的行事,写出了一位不阿私情的耿介之士的形象。在混浊的封建官场中,这样的耿介之士是很难得的。这一段是写朱筠在朝为宦的事迹,紧接一段则写他与亲朋友生的交往。作者以敬仰的笔触,叙写出朱筠诚恳待友、提携后进的品格特点:“称述人善,惟恐不至;即有过,辄复掩之。后进之士多因以得名”。而“室中自晨至夕未尝无客,与客饮酒谈笑穷日夜”; “为学政时,遇诸生贤者,与言论若同辈,劝人为学先识字,语意谆勤”几句,更是描绘出了一位忠厚长者的形象。这两段,以对照的手法,一写外,一写内,充分表现出人物外刚内柔的个性。如果说,文章的第一部分偏于客观叙述,那么第二部分作者的回忆,则充满了主观感情色彩。作者回忆起自己和朱筠初相识的情景:“是时皆年二十馀,相聚慷慨论事,摩厉讲学,其志诚伟矣,岂第欲为文士已哉!”少年好功名,慷慨论时事,不屑于为区区文人的豪情跃然纸上。接着笔锋一转:“余初识竹君先生,因昌平陈伯思”,引出陈伯思来作映衬。陈伯思也是一个才华横溢而不随流俗之人,与朱筠一样“皆高才耽酒”。在这里,写朱筠处处以陈伯思来陪说,写伯思即是在衬托朱筠,交互映发。随后以痛惜的心情,为伯思衰病、朱筠五十而逝而感叹。至此,笔锋又一转,回想起朱筠当年“使安徽、福建,每携宾客饮酒赋诗,游山水,幽险皆至”的情景,而自己“间至山中崖谷,辄遇先生题名,为想见之矣”。题名虽在而哲人已萎,怎不令人无限感伤惆怅!全文于此戛然而止,意韵无穷,充分体现出作者对朱筠的缅怀之情。
姚鼐的传记文,继承了桐城派奠基人方苞所谓“常事不书”(《书〈汉书·霍光传〉后》)的原则,在写人物时往往择取其平生大节要事;同时也注意到日常琐细之事对增加文章情趣韵味的作用,因而文风显得纡徐深婉,一唱三叹,耐人寻味。前人称“惜抱先生文以神韵为宗”(方宗诚《〈桐城文录〉序》)。这篇传记,结构谨严,叙事简洁,不仅勾勒出传主的生平事迹,而且刻画出传主的性格特点,从中正可领略到其文的“神韵”所在。
(刘季高 高克勤)
袁随园君墓志铭
姚鼐
君,钱塘袁氏,讳枚,字子才。其仕在官,有名绩矣。解官后,作园江宁西城居之,曰随园。世称随园先生,乃尤著云。祖讳锜,考讳滨,叔父鸿,皆以贫游幕四方。君之少也,为学自成。年二十一,自钱塘至广西,省叔父于巡抚幕中。巡抚金公 [1] 一见异之,试以《铜鼓赋》,立就,甚瑰丽。会开博学鸿词科[2] ,即举君。时举二百馀人,惟君最少。及试,报罢。中乾隆戊午科顺天乡试[3] ,次年成进士,改庶吉士[4] 。散馆,又改发江南为知县;最后调江宁知县。江宁故巨邑,难治。时尹文端公[5] 为总督,最知君才;君亦遇事尽其能,无所回避,事无不举矣。既而去职家居,再起,发陕西;甫及陕,遭父丧归,终居江宁。
君本以文章入翰林有声,而忽摈外;及为知县,著才矣,而仕卒不进。自陕归,年甫四十,遂绝意仕宦,尽其才以为文辞歌诗。足迹造东南,山水佳处皆遍。其瑰奇幽邈,一发于文章,以自喜其意。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随园投诗文,几无虚日。君园馆花竹水石,幽深静丽,至櫺槛器具,皆精好,所以待宾客者甚盛。与人留连不倦,见人善,称之不容口。后进少年诗文一言之美,君必能举其词,为人诵焉。
君古文、四六体,皆能自发其思,通乎古法。于为诗,尤纵才力所至,世人心所欲出不能达者,悉为达之;士多仿其体。故《随园诗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贵重之。海外琉球[6] ,有来求其书者。君仕虽不显,而世谓百馀年来,极山林之乐,获文章之名,盖未有及君也。
君始出,试为溧水[7] 令,其考自远来县治。疑子年少,无吏能,试匿名访诸野。皆曰:“吾邑有少年袁知县,乃大好官也。”考乃喜,入官舍。在江宁尝朝治事,夜召士饮酒赋诗,而尤多名迹。江宁市中以所判事作歌曲,刻行四方,君以为不足道,后绝不欲人述其吏治云。
君卒于嘉庆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年八十二。夫人王氏无子,抚从父弟树子通为子。既而侧室钟氏又生子迟。孙二:曰初,曰禧。始,君葬父母于所居小仓山北,遗命以己祔。嘉庆三年十二月乙卯,祔葬小仓山[8] 墓左。
桐城姚鼐以君与先世有交,而鼐居江宁,从君游最久。君殁,遂为之铭曰:
粤有耆庞,才博以丰。出不可穷,匪雕而工。文士是宗,名越海邦。蔼如其冲,其产越中。载官倚江,以老以终。两世阡同,铭是幽宫。
〔注〕 [1] 金 (hóng洪):字震方,汉军镶白旗人,世居登州(治所在今山东蓬莱),自雍正六年至乾隆元年(1728—1736)任广西巡抚。 [2] 博学鸿词科:清代设此科始于康熙十八年(1679),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由在京在外的大官荐举报考。取一等、二等各若干人。三等、四等落第,称“报罢”。 [3] 乾隆戊午:乾隆三年(1738)。顺天乡试:顺天,府名,即今北京市。乡试由生员(秀才)应试,考中者称举人。生员应在本省应试,但亦可在顺天府应试。袁枚于乾隆戊午年(1738)中举。 [4] 庶吉士:亦称庶常,以《尚书·立政》有“庶常吉士”之语,故称。清代翰林院设庶常馆,选新进士之优于文学书法者入馆学习,称为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考试,成绩优良者分别授以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官,其余分发各部任主事等职,或优先委任知县,称为“散馆”。 [5] 尹文端公:尹继善,字元长,满洲镶黄旗人,为袁枚座师。于乾隆八年至十三年(1743—1748)任两江总督,十九年至三十年复任。 [6] 琉球:古国名,即今琉球群岛。清光绪五年(1879),为日本侵占,改为冲绳县。 [7] 溧水:县名,今属江苏。 [8] 小仓山:在江苏南京市内清凉山东面。
袁枚出身贫寒,家居钱塘(今浙江杭州市),中年辞官后居江宁(今江苏南京市)终老。姚鼐的伯父姚范(薑坞先生)和袁枚是朋友,姚鼐四十几岁之后也在江宁多年,和袁文字过从,对袁的为人了解很深,关系在师友之间。这篇墓志铭是姚鼐精心结撰之作。
袁枚做过翰林院庶吉士,一般人以官称,多称为袁简斋太史,又做过四任县令,以官称也可称“袁大令”,姚鼐皆不取,而称“袁随园君”。这个称呼就很有讲究。袁枚之得名、广交天下士都和随园有关,他晚年又称随园老人,所以“袁随园”的名字反而更切实际。姚鼐是袁的晚辈,所以着一“君”字以示尊重,这和韩愈《柳子厚墓志铭》的纯用朋友口吻也不尽同。
姚鼐行文非常重视雅洁,注意空灵,反对板滞。墓志铭一类文字必须写墓主的姓名、字号、籍贯、世系、仕履、专长等等,极易犯板滞的毛病。这篇墓志的组织结构独具匠心。第一段类似总冒或概述,把墓志铭里该讲到的都点了,但富于开阖变化。自“君钱塘袁氏”至“乃尤著云”,交代了籍贯,重点点明“随园”,交代了题目,而“有名绩矣”又为后文作了伏线。“祖讳锜”至“皆以贫游幕四方”交代家世。“游幕四方”为下文去广西的根据,同时因祖、父等皆为幕僚,熟悉刑粮等方面的情况,也是袁枚能够做好知县的一个条件。“君之少也”至“及试,报罢”写袁枚少时的才气。因为保荐博学鸿词科是极不易得的,“惟君最少”四个字尤见分量。“中乾隆戊午科顺天乡试”至“终居江宁”写仕宦经历。重点在“江宁知县”,表明他的才能。尹继善是袁枚的座师,给以支持,也是必要条件。实际上袁枚先前还任过沭阳知县,尹继善又曾保荐为高邮知州,部里未批准。这样一些过程都省略了,因为这对表现袁枚这个人的特点无关,于此可以看出其行文的省净。
第二段一起两层排比,似若惋惜其宦途不达,其实为反跌下文。“自陕归”至“以自喜其意”,写袁枚别具怀抱,放情山水,极意诗文。这是第三段结论的根据,又是本段得名的主观条件。“四方士至江南”至“为人诵焉”写袁枚的热情待客和奖掖后进的具体行动。这是补充交代第一段“世称随园先生,乃尤著云”的所以然。
第三段主要写袁枚诗文享名之盛,是上段“尽其才以为文辞歌诗”的成就。“君古文”至“通乎古法”,先谈文章,姚鼐在这里用词很考究,“皆能自发其思”是说袁散文、骈文都有自己的个性特色;“通乎古法”是说又不越乎规矩。“于为诗”至“士多仿其体”写其诗自成一体。“故《随园诗文集》”至“有来求其书者”,写其诗名之大。“君仕虽不显”至段末,总结本段,呼应上段。“世谓百馀年来,极山林之乐,获文章之名”,这里“世谓”和“名”,措辞在肯定中略有微辞,应该细味。
“君始出”至“入官舍”写初为县令的吏才,也附带表扬了袁枚的父亲(父死称“考”)。“在江宁”至段末写在江宁的官声,这和第一段“江宁故巨邑”相呼应。这段文章补足第二段“及为知县,著才矣”的论断。而结语“后绝不欲人述其吏治”,表明袁枚宁愿以文章显,回应篇首“其仕在官,有名绩矣。……世称随园先生,乃尤著云”。
第五段写卒年,既有卒年又著八十二岁,那么生年可以推知,也就不必赘言。再写子嗣,葬地,这都是墓志中不可少的。袁枚在这方面有一个与世俗不同的地方,他葬父母在小仓山,自己也住在附近,而且家人以至奴仆统统葬在附近。这在当时是无前例的。姚鼐写“遗命以己祔”(祔葬在先世墓边),既写出袁的葬地,又暗示袁的孝心,死葬也不离父母。
第六段写自己为袁枚作墓志的原因,交代两世的交情。
第七段铭辞。一般铭辞是用韵文(四言诗为主要形式)将前面的主要内容加以概括。这篇是用句句押韵的方式(上古音东、冬、钟、江合为一部),但不是按照前面叙述的顺序,而是突出主要精神。“粤有耆庞”表明是年高有德望的人,“粤”是发语词。接下五句写其声名远扬海外。“蔼如其冲”接在声名远扬之后写,愈能表现袁的气度(叙述在第二段),这看出安排的苦心。下面即简括地写出浙江人,在南京做官,终老,祔葬父母墓,最后一句表明作铭。这里特别注意把出生地、终老地、葬身地放到后面一齐叙述,更能突出他“才博以丰”的特点。
如上所述,这篇文章在叙述时既错综变化,又脉络分明,不板滞,不凌乱,而能突出袁枚的主要精神和成就。在评价时用语极注意分寸,无谀墓之嫌。像袁枚这样享年八十二,又有多方面才能,当世声名就远播海外而也曾受过极口贬刺的人,能够用这样简短的篇幅,写得恰如其分,这是很不容易的。没有平时的深刻理解,不能把握住袁枚的主要精神而略去次要的履历;没有极其深沉的语言文字的修养,也达不到这样“文体省净”的境界。在姚鼐的碑志文中,这确是精品。
(周本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