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裕钊

【作者小传】

（1823—1894） 清文学家。字廉卿，号濂亭，湖北武昌（今武汉武昌区）人。道光举人。选授内阁中书。先后掌教于金陵、文正、江汉、经心、鹿门、莲池等书院。晚年客居西安将军荣禄幕府。论文服膺桐城派，而自为文雅健廉劲，有脱出桐城蹊径者。师事曾国藩，与吴汝纶、黎庶昌、薛福成并称“曾门四弟子”。兼工古近体诗，自饶风致。书法亦负时名。有《濂亭集》。

游虞山[1] 记

张裕钊

十八日[2] ，与黎莼斋[3] 游狼山，坐萃景楼[4] ，望虞山，乐之。二十一日买舟渡江，明晨及常熟[5] 。时赵易州惠甫适解官归，居于常熟[6] ，遂偕往游焉。

虞山尻尾[7] 东入常熟城，出城迤西绵二十里，四面皆广野，山亘其中。其最胜为拂水岩[8] ，巨石高数十尺，层积骈叠，若累芝菌，若重巨盘为台，色苍碧丹赭，斑驳晃耀溢目。有二石中分，曰剑门[9] , 擘[10] 屹立，诡异殆不可状。踞岩俯视，平畴广衍数万顷，澄湖奔溪纵横荡潏其间，绣画天施。南望毘陵、震泽[11] ，连山青翠相属，厥高镵云[12] ，雨气日光参错出诸峰上。水阴上薄[13] ，荡摩阖开[14] ，变灭无瞬息定。其外苍烟渺霭围缭，光色纯天，决眦穷睇[15] ，神与极驰。岩之麓为拂水山庄旧址[16] ，钱牧斋[17] 之所尝居也。嗟乎！以兹丘之胜，钱氏惘不能藏于此终焉[18] ，余与易州乃乐而不能去云。

岩阿[19] 为维摩寺，经乱，泰半[20] 毁矣。出寺西行，少折，逾岭而北，云海豁开，杳若天外，而狼山忽焉在前。余指谓易州，亦昔游其上也。又西下为三峰寺[21] ，所在室宇每每可憩息。临望多古树，有罗汉松一株，剥脱拳秃[22] ，类数百年物。寺僧具酒果笋面饷余两人，已日昃矣[23] 。循山北过安福寺[24] ，唐人常建[25] 诗所谓“破山寺”者也，幽邃称建诗语[26] 。寺多木樨华[27] ，由寺以往，芳馥载涂。

返自常熟北门，至言子、仲雍墓[28] 。其上为辛峰亭[29] ，日已夕，山径危仄不可上，期以翼日往[30] 。风雨，复不果[31] 。二十四日遂放舟趣[32] 吴门。行数十里，虞山犹蜿蜒在篷户[33] ，望之瞭然，令人欲返棹复至焉。

〔注〕 [1] 虞山：在江苏省常熟市城西北。相传西周虞仲曾以这里为治，故名。 [2] 十八日：这里指清光绪二年（1876）八月十八日。 [3] 黎莼斋：与下文的“赵易州惠甫”均为作者的好友。黎莼斋，名庶昌，贵州遵义人，同治间曾上万言书，两次出使日本，影钞唐宋旧籍，成古逸丛书。狼山：位于今江苏南通市南郊长江之滨。宋淳化年间地方官以“狼”字不雅，改为“琅”。又因山岩多紫色，故又称紫琅山。 [4] 萃景楼：狼山名胜之一，在支云塔（狼山最高处）下。[5] 常熟：指常熟城。地处虞山之阳，其西部即为虞山尾部。据清人修纂《常昭合志》载，虞山拂水岩东边高岩下有水池，池旁有一亩水稻田，无论干旱、水涝，必获丰收，人称“常熟田”。常熟城由此而得名。 [6] 适：恰遇。解官：因父母去世，辞去官职归家服丧。 [7] 尻尾：即尾部。[8] 拂水岩：在城外虞山的西南部。上面有拂水禅院，禅院门外有山涧，山涧上面有桥。每逢雨后，涧水便流注桥下成为瀑布。风从南方来，吹拂瀑布倒卷而上，形成万斛蕊珠凌空飘洒的壮观景象。 [9] 剑门：在城外虞山的南部，山崖裂开始刀劈，故称。 [10] （huō）擘：山崖开裂的样子。 ，物体破裂的声音。擘，分开。 [11] 毘陵：古郡名，辖区相当于今镇江、常州一代。震泽：古泽薮名，即今江苏太湖。 [12] 厥高镵（chán馋）云：山峰之高，刺入云霄。厥，其。镵，刺入。 [13] 水阴：指水气。薄：通“迫”，逼近。 [14] 荡摩阖开：形容云的变幻，动荡相摩，一会儿聚合，一会儿散开。摩，水浪相击。 [15] 决眦穷睇：睁大眼眶，极目远望。眦，眼眶。睇，视，看。 [16] 拂水山庄旧址：在拂水岩下面，霸王鞭道旁边，今无遗迹。 [17] 钱牧斋：（1582—1664）名谦益，字受之，号牧斋，常熟人。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明万历进士，授编修。天启年间，因东林党事件被罢官。崇祯初重新被起用，官礼部侍郎，后在与温体仁等人的争权斗争中革职。清顺治三年（1646），又为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但到顺治五年又因坐罪而被解职放归，从此以著述自娱，十年后去世。其诗文为世所称。 [18] “钱氏”句：意谓钱谦益为常熟人，家乡有此好居处，竟如此糊涂，不能隐居终生。言外即谓钱当年不该出仕而屡遭贬黜，又似指钱谦益在明亡后又出仕清的礼部侍郎。惘，迷惘，迷糊。藏，藏身，谓隐居不仕。 [19] 岩阿：岩角。维摩寺：本名石屋维摩庵，宋隆兴元年创建。 [20] 泰半：大半。 [21] 三峰寺：又叫三峰清凉禅寺，创建于唐代以前。居虞山之第三峰，故名。唐代诗人常建《第三峰》诗有“西山第三顶，茅宇依双松”之句。 [22] 剥脱拳秃：形容老松树皮剥落，枝干屈曲少叶。剥脱：树皮损坏脱落。拳秃：屈曲光秃。 [23] 日昃：太阳西斜。 [24] 安福寺：又叫“破山寺”、“破山兴福寺”，在虞山北岭，南朝萧齐时创建，梁大同三年改兴福寺，唐咸通九年改叫安福寺，因所在山崖断石裂而得“破山”之名。 [25] 常建：唐开元间诗人。诗指《题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馀钟磬音。”[26] 称建诗语：称赞常建诗句。 [27] 木樨华：即桂花。“木樨”，即木犀，桂花的别称。 [28] 言子：指孔子弟子言偃。言偃，字子游，当时吴国人，通古代典籍，做过鲁国的武城宰。言子墓在虞山北麓，乾元宫下，影娥川上，仲雍墓的左下方。仲雍：周太王古公亶父的次子虞仲，又称吴仲。周太王欲立幼子季历，他和哥哥太伯一起逃到江南，太伯成为当地君长。太伯死后，由他继任君长，其后人建立了吴国。仲雍墓在虞山东麓。 [29] 辛峰亭：在虞山辛峰上，初名“望湖”，后又更名“极目”、“达观”，始建于宋代。 [30] 期：相约。翼日：第二天。 [31] 复不果：又未能成行。 [32] 趣：通“趋”，赴，往。吴门：即苏州。 [33] 篷户：指舱口。

本文是一篇山水游记，乃传统散文中的常见体裁。江南文人雅士云集，故其秀美山水被吟咏的也分外多些。位于今江苏常熟西北的虞山，在乾隆年间就被沈德潜作过与本文同名的游记。沈德潜的游玩未曾深入，却有“天下胜景，若留有余地，则意味无穷；尽情探历，欲求一览无余，反而兴味索然，世间事物往往如是”的感悟，而本文也是虞山的游记，却是另一种气象。

文章的第一句说明作者十八日与时掌江苏通州榷务的黎庶昌同游州南狼山。黎亦有《游狼山记》传世，与本文可为姊妹篇。“乐之”，点明作者的愉悦心情。接着登小船，去常熟，带上另一位游伴——解官归来的赵惠甫。

交待完时间、缘由、同伴，接着文章开始正式描写虞山的胜景。首先说明虞山的整体位置，再由大到小，具体描绘几处最美丽的景色。拂水岩和剑门，作者从形状和色彩两方面，对其进行了生动的描摹，并抒发了自己的观感。“若累芝菌”、“骑擘屹立”, “累”、“擎”用字极为精到。接下来作者转换视角，描绘在山上四望所见，俯视如何如何，南望如何如何，令文章气象顿时开阔。作者的心目逐渐由实的平畴万顷、青翠山峰转换到虚的水阴光色、苍烟渺霭，一时间神与极驰，进入了超然物外的境界。

超然之后，仍在红尘，名胜之中，必有古迹。岩脚下是拂水山庄的旧址，是常熟本地名人钱谦益曾经住过的地方。钱谦益有着无可争议的才学和大有争议的生平，身仕明、清两朝，屡次陷入政治漩涡。作者感叹钱谦益的糊涂，为什么不在这么好的地方终了一生呢？我和赵惠甫都快乐得不想离开！在这里，作者不仅仅是单纯地怀古，也是在感叹自身；一生仕途不顺的张裕钊和解官的赵惠甫，也并非是真的“乐”。官场失意之后寄情山水，乃是中国文人的传统，在这里也有体现。

隐隐的失意之感并没有影响文章的基调和作者的心情，他们的游玩还在继续。几处古寺，着墨不多，却情态尽显，禅机各异。三峰寺的罗汉松，安福寺的木樨华，不同的植株体现出两间寺庙不同的禅意。安福寺曾为破山寺，常建的诗歌更与文章意境相符，“幽邃”二字，神韵无穷。“芳馥载涂”，又为这稍显清冷的寺庙增添几分生机，更显自然之趣。

接着就到了游玩的尾声，提到了虞山的其他人文景观，和天色已晚不宜上山以及第二天未能成行等情况。神来之笔在最后一句：“行数十里，虞山犹蜿蜒在篷户，望之瞭然，令人欲返棹复至焉。”轻描淡写之间，既有“江上数峰青”的悠远意境，又流露出对这一方山水的难分难舍之情。文已尽而意无穷，可令人回味再三。同时，也与文首“坐景楼望虞山，乐之”相照应，揭示此次虞山之游，是以“远望神往”起始，以“回望欲返”作结，首尾呼应而又浑然天成。

本文以行程为线索，采用移步换景、全面铺叙的写作手法，将登山越岭所见的风光景物逐一展现于笔下，是一篇优秀的游记散文。作者师承曾国藩，为文推尊桐城义法，强调“文章之道，莫要于雅健”，自称“吾所自为文，则一以意为主”，顺其自然之妙，“而辞气与法胥从之矣”（张裕钊《答刘生书》）。本文兼具“雅健”的特色和“自然之妙”，在语言上也有“清真雅正”、通晓顺畅的特点，是一篇典范的桐城派散文。

（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