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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荦
【作者小传】
(1634—1713) 清文学家。字牧仲,号漫堂,又号西陂。河南商丘人。累官江苏巡抚、吏部尚书,加太子少师衔。好收藏,精鉴赏,学问渊博。能诗,与王士禛齐名。散文亦有名。著有《绵津山人集》、《西陂类稿》、《筠廊偶笔》等。
游姑苏台记
宋荦
予再莅吴将四载[1] ,欲访姑苏台未果。丙子五月廿四日,雨后,自胥江[2] 泛小舟出日晖桥,观农夫插莳,妇子满田塍,泥滓被体,桔槔与歌声相答,其劳苦殊甚。
迤逦过横塘[3] ,群峰翠色欲滴。未至木渎[4] 二里许,由别港过两小桥,遂抵台下。山高尚不敌虎丘[5] ,望之仅一荒阜耳。舍舟乘竹舆,缘山麓而东,稍见村落,竹树森蔚,稻畦相错如绣。山腰小赤壁,水石颇幽,仿佛虎丘剑池。夹道稚松丛棘,薝葡[6] 点缀其间如残雪,香气扑鼻。时正午,赤日炎歊[7] ,从者皆喘汗。予兴愈豪,褰衣贾勇如猿猱腾踏而上。陟其巅,黄沙平衍,南北十馀丈,阔数丈,相传即胥台[8] 故址也,颇讶不逮所闻。吾友汪钝翁《记》[9] 称:“方石中穿,传为吴王用以竿旌者。”又“矮松寿藤,类一二百年物”。今皆无有。独见震泽[10] 掀天陷日,七十二峰出没于晴云㵿淼[11] 中。环望穹窿、灵岩、高峰、尧峰诸山[12] ,一一献奇于台之左右。而霸业销沉,美人黄土,欲问夫差之遗迹,而山中人无能言之者,不禁三叹。
从山北下,抵留云庵。庵小,有泉石,僧贫而无世法[13] ,酌泉烹茗以进。山中方采杨梅,买得一筐,众皆饱啖,仍携其馀返舟中。时已薄暮,饭罢,乘风容与而归。
侍行者,幼子筠[14] 、孙韦金、外孙侯晸。六日前,子至方应试北上[15] ,不得与同游。赋诗纪事,怅然者久之。
〔注〕 [1] 再莅吴将四载:宋荦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曾任江苏布政使,三十一年六月由江西巡抚调任江苏巡抚,任职地点皆在苏州,故云“再莅吴”。至作此文时的三十五年五月,将近四年。 [2] 胥江:苏州胥门外的一条河。 [3] 横塘:《姑苏志》卷一八《乡都》:“吴县……镇五。……横塘,去县西南十三里有横塘桥,风景特胜。”[4] 木渎:镇名,在江苏吴县西南。[5] 虎丘:山名,在江苏吴县西北七里。上有虎丘塔、剑池、千人石、真娘墓等古迹。 [6] 薝(zhān詹)葡:栀子花。 [7] 炎歊(xiāo消):热气。 [8] 胥台:即姑苏台,在姑苏山上。相传为吴王阖闾或夫差所筑。 [9] 汪钝翁:汪琬。《记》:指《游姑苏台记》,其中云:“台址颇平衍,有方石中穿,俗谓吴王用以竿旌者。其旁石壁直下数十尺,矮松寿藤相盘络,类一二百年物。壁上流泉数处,汇为池,其泉清泓可鉴。池畔皆石坡,土人呼为‘小赤壁’。”[10] 震泽:即太湖。[11] 七十二峰:太湖中有七十二座山峰。㵿淼(xiàomiǎo校秒):形容湖水深远广阔。 [12] 穹窿:山名,在苏州西南。灵岩:山名,在吴县木渎镇西北。吴王夫差作馆娃宫于此,以安置西施,今灵岩寺即其故址。另有响屟廊、吴王井、西施洞、琴台等古迹。高峰、尧峰:均为苏州西南郊太湖畔山峰名。 [13] 世法:世俗的礼法。无世法即不能依世俗礼法予以盛大的招待。[14] 幼子筠:宋筠,字兰挥,康熙进士,著有《绿波园诗集》。 [15] 子至:儿子宋至,字山言,康熙进士,官编修,著有《纬萧草堂诗》。他这一年往北京应顺天府乡试,只中副榜。
康熙三十五年丙子(1696),作者游姑苏台后,写了这篇记文。流连光景,凭吊古迹,是许多游记作品中共同的主题。本文也不例外。
记文按时间先后,写了途中之景、登台之景、台上之景和台的四周之景,而作者的思想情感也随之起伏变化。因是游姑苏台,所以先从后三景说起。登台之景,显出一派盎然生机:稻畦交错,竹林蔚密,幼松丛生,水石清幽,复有栀子花点缀其间,幽香飘溢,令人心怡。时烈日炎炎,从游者皆喘汗,独作者兴致勃发,“褰衣贾勇”,如猿猴般攀登而上,须知此时他已是六十三岁的人了。然而登台所见,唯有连绵黄沙,前人游记中所载吴王夫差用以插旗竿的穿孔方石和矮松、寿藤,“今皆无有”,突出强调了荒芜冷落景象。“颇讶不逮所闻”一句,流露了作者的失落感,为下文吊古伤今之情作了伏笔。登台眺望四周,唯见太湖波涛汹涌,搅天吞日,雨后天晴,水汽蒸腾,诸峰献奇,给人以豪壮雄伟的感觉。此时此刻,联想到昔日吴王夫差的霸业,不也曾具有这种气势?范成大《吴郡志》“姑苏台”条说:“吴王夫差筑姑苏之台,三年乃成。周旋诘屈,横亘五里。崇饰土木,殚耗人力。宫妓千人,台上别立春宵宫,为长夜之饮。造千石酒钟,又作天池,池中造青龙舟,舟中盛致妓乐,日与西施为嬉。又于宫中作海灵馆、馆娃阁,铜沟玉槛。宫之楹榱,皆珠玉饰之。”可谓奢侈至极。然而,曾几何时,“霸业销沉,美人黄土”,这怎不令作者感慨万千!由生机盎然的登台之景,到荒芜冷落的台上之景,再到气势雄豪的台的四周之景,作者的思想情感也随之相应变化:由欣喜兴奋,到失望伤感,再到感慨叹息,充分说明了景随物迁,情因景生。这也是本文写作上的主要特点。
反过来,让我们再来看看开头写途中之景的用意。乍一看,这不过是个引子,与游姑苏台无多大联系;然而,从作者的思想情感的脉络来看,则与下文有着内在的联系,其关键在于“其劳苦殊甚”这句感叹上。从文中所描述的农忙情景来看,农夫插秧,妇女孩子满田野,农具声与歌声相应答,除给人以“忙”与“乐”的感觉外,似乎再无其他;而作者独看出“苦”字,而且“殊甚”,导致这种思想情感实质上是作者抚今追昔的结果。这时正值清初,社会刚安定,作者提出这个问题,实含有警戒的用意,只是表达得太含蓄罢了。当然,从记事时间看,这种思想情感的表露是在游姑苏台前,与作者感慨吴王霸业的兴衰似乎挂不上钩,然而写文章的时间已是游姑苏台之后的事了,这样表露也就不矛盾了。
(邓子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