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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燕
【作者小传】
(1644—1705) 清文学家。初名燕生,字人也,号柴舟。曲江(今广东韶关市)人。家贫好学。本为诸生,后厌弃科举八股,专事论著。其文恣肆犀利,对程朱理学及儒家传统史论,多持异议。论诗反对模拟堆砌。其诗抒写怀抱,不事雕琢,隐含对当时现实的不满。工草书。又能戏曲。著有《二十七松堂集》及杂剧《醉画图》、《诉琵琶》等四种。
选古文小品序
廖燕
大块铸人[1] ,缩七尺精神于寸眸之内,呜呼,尽之矣!文非以小为尚,以短为尚,顾小者大之枢,短者长之藏也。若言犹远而不及,与理已至而思加,皆非文之至也。故言及者无繁词,理至者多短调。巍巍泰岱,碎而为嶙砺沙砾,则瘦漏透皱见矣;滔滔黄河,促而为川渎溪涧,则清涟潋滟生矣。盖物之散者多漫,而聚者常敛。照乘粒珠[2] 耳,而烛物更远,予取其远而已;匕首寸铁耳,而刺人尤透,予取其透而已。大狮搏象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小不可忽也;粤西有修蛇,蜈蚣能制之,短不可轻也。
〔注〕 [1] 大块:大自然。《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亦可作天地、即造化解。铸:铸造。 [2] 照乘粒珠:古时一车四马为一乘。照乘珠,光亮能照明车辆的宝珠。
崛起于明代嘉靖、隆庆(1522—1572)以后,盛行在明末清初的小品文,实系中国散文史上异彩缤纷的一丛奇葩。这是一种适性任情的文体,它以或精悍,或灵动,或诙谐,或清逸的格调,不仅对八股“时文”式空洞无物的高头讲章是一剂猛攻的药石,而且也是烦碎冗杂的“古文”弊病的有力针砭。作为古代散文的一次革新运动,通常称为“晚明小品”的创作现象,本应得到足够的认识和公正的评价的。但是,由于某种特定的历史原因,“小摆设”的恶谥总是胶结在晚明小品文头上难以除去,正统的习惯观念以及20世纪30年代关于小品文的一场争论所遗留的过于简单化的误解,至今未能彻底摆脱。廖燕是位生于明崇祯覆亡之年的清初文学家,他这篇《选古文小品序》从理论建设的角度,对小品文之“小”所作的精警阐述,既对晚明以来这一文体有着势如高屋建瓴的总结,也足可澄清散文史研究中的那些偏见。而其选其序俨然在题称上加“古文”二字于“小品”之上,凛然以原非异端的姿态出现,尤值得体味。需知“古文”之称,自明代以来几乎已成“八大家”之属的类似配享殿堂的正宗散文的代名词的。
廖燕在论述小品文的功能犹似烛幽之明珠、透骨之利刃时,其笔底文字本身就具有烛幽透骨的工力。从这意义讲,这篇短序就是小品的典范。切入犀利,设譬警策,文理紧密而不觉窒闷,论辩简捷已入骨三分,小品不“小”的特性只需略加辨味即可骊珠在握。
序文起笔以双目之于人体,虽是“寸”间之小而相对于“七尺”之大,然“七尺精神”全凝聚激射自“寸眸之内”为喻,提纲挈领,小大之难以遽定高下的道理固已不言自明,而“小”之不小的立论亦奠定坚实的基石。一个“缩”字下得极有分量,“呜呼,尽之矣”则是对造化之功的不尽赞叹,更是对“缩”之奇妙的强化笔墨。咫尺千里之功,尺水兴波之力,以至文中提及的寸铁利透、粒珠烛远,说到底此中全见“缩”之奥理妙法。所以,后文的“枢”、“藏”、“无繁词”、“多短调”、“瘦漏透皱”以至“聚者常敛”等等,实在都是“缩”字的层层反复辨认,一个“缩”字从本质上说已是贯透全文,一穿到底。然而,说理都得掌握好一个“度”,即分寸,论证“小”之功能,并非等于唯“小”是尚,只有“小”的独好。要说服人就必须让人信服,应该将“小”的精妙之理辨析清楚,于是廖燕要言不烦地紧接“尽之矣”之句展开精辟的缕析。
廖燕的高明处在于论“小”而绝不游离开“大”,这是很懂得辩证法的奥义的。本来,小大乃相对概念,互依互存,丢弃任何一方也即取消了自身。“小”之可贵,正在于小中见大,以小寓大,虽小而大,小而驭大。否则,小只是小,何以傲视于大?正是基于这样的文心思路,廖氏先宕开一笔:“文非以小为尚,以短为尚”。是的,不是只要“小”的都是好的。小的可贵价值,必须在于它乃“大之枢”、“长之藏”。就是说,这种“小”应是“大”的枢纽,其力量足以运动得起、载负得起“大”;应是“长”的浓缩载体,其容量足以蕴藏得住、凝聚得住“长”。这犹如俗语所谓四两拨千斤。无此容量和力度,一味“以小为尚”,无疑必走向另一极端而成为蠢话。后来袁枚《续诗品·矜严》中所说“我饮仙露,何必千钟。寸铁杀人,宁非英雄”以及《随园诗话》引唐人诗句“药灵丸不大,棋妙子无多”云云,显然亦是同一意思。把这一点说透说足,脚跟立稳,下面就可势如破竹了。“言犹远而不及”二句是对大篇文章言不及义,理已点明犹絮絮叨叨,即空枵和冗繁的否定。这否定适足反衬出“理至者多短调”的“小”的功能价值,只需一笔带过。紧接着推进一层,用形象来妙譬:泰山巍巍,自见其雄,但碎石亦别具“瘦漏透皱”之美;黄河滔滔,自见其势,可是川渎溪涧,却也涟漪秀丽。乍一看似矛盾,有语病,细一想廖燕仍在说“小”之可贵乃在其中寓有“大”,他的并未扬小抑大之意始终牢牢把握,短序中波澜起伏,此可足证。
序文至此,“小”与“大”之关系及其相对意义已说透,故由“散者多漫,聚者常敛”承托上文,并启开下层,着重对“小品”之小的功能力度略加论证。以“烛物更远”的“照乘粒珠”和刺人尤透的“匕首寸铁”为喻,简洁明了地将小品文所特具的深远度和穿透力揭示以出,取警精到,说服力极强,“小”的精湛凝练以至犀利的特点给人印象已够深。而后笔再一转,说小品文之所以“小”而不小,原是作者花大气力所致,别以为“小”就可轻忽小看,掉以轻心则“小”必不得见“大”!这就是大狮搏象与搏兔是一样“用全力”之喻。深入浅出,此中用笔极富匠心。特别是结尾再以粤西长蛇被短短蜈蚣所制服,又反应一笔,强调“短不可轻”,回到序文本旨上来,既与开首相呼应,又不与前文说“小”重复。“小”与“短”其旨原为一,分而述之,参差错落,文章愈见多姿,不呆板。
(严迪昌)